论新移民小说中的跨国婚恋书写
2009-09-30江少川周钢山
江少川 周钢山
摘要:跨国婚恋是新移民小说家绕不开的题材,在新移民小说的跨国婚恋书写中,移民女性为谋求生存、获取身份,更是处在“第二性”的边缘;跨国婚恋的文化冲突集中体现在性观念、情感观念及家庭观念的差异上;新移民小说家企求通过这种婚恋书写表达超越种族和文化的人类真爱。
关键词:新移民小说;跨国婚恋;边缘女性;文化冲突;人类真爱
Abstract:Many new immigrant writers can never avoid the theme of transnational marriage in their writings. As showcased in the new immigrant novels, the female immigrants are often pushed toward the margin of “second sex” when seeking for their livelihood and identity; and the cultural conflict of transnational marriage is reflected in the divergence upon the view of sex, emotion and family. Through this theme, these writers expect to convey the message of “genuine humanistic love” beyond race and culture.
Key words:new immigrant fiction, transnational marriage, marginalized females, cultural conflict, genuine humanistic love
中图分类号:I207.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I006-0677(2009)4-0036-06
以写跨国婚恋题材《情人》而著称文坛的法国女作家杜拉斯说过:“没有爱情就没有小说。”如果把这句话加以延伸,也可以说:没有婚恋就没有新移民小说。纵观新移民作家的小说,在表现移民生活的曲折坎坷、沉浮起落的命运困境的同时,都绕不开描写跨国婚恋,新移民小说中的跨国婚恋是一种值得探讨的现象。本文拟从跨国婚恋中的边缘女性、文化冲突以及人性真爱三个方面展开论述。
一、跨国婚恋中的边缘女性
西蒙•波伏娃在她的论著《第二性》中提出了所谓女性为“第二性”的著名论断:男人将“男人”命名为自我,而把“女人”命名为他者,即第二性。女性的历史和现状是由男性的需要和利益决定的。而对移民女性而言,她们又处在第二性的边缘,尤其是在异域的有色人种女性与白人男性的跨国婚恋中。
移民女性首先要解决生存危机。“‘生存是残酷的。这是身处充满竞争的当代社会的人们对自身生存环境的感叹;而对于从发展国家向发达国家迁徙的新移民来说,其生存就当然更为残酷了。”新移民小说中的移民女性为了实现心中的梦想,离家别国,远赴他乡,有的甚至是抛夫弃子,来到陌生的国度。当她们踏上异国土地,面对的现实并非她们想象中那样美好,尽管心中有着极大的落差,但是回头亦异常艰难,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混迹于高度竞争的现代化大都市,她们首先要学会生存。或到酒店餐馆洗碗打杂,或在咖啡馆做清洁工,境况稍好一点的进入报纸、杂志社,但工作任务依然十分繁重,与国内生活相比较,形成巨大反差。严歌苓在一次访谈中说:“在国内,专业作家很优越;到了美国后,从心态、感觉、生活到语言都发生了变化,到美国,为生计而写作,很担忧。我初去美国,为生活所迫,干过餐馆服务员、保姆、模特,不是为了体验生活,而是为了生存。”她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说明了这种国内国外两重天的差异,显示出刚移民美国时那种艰难的生存状况。吕红的小说《美国情人》中芯的好友妮娜是个典型例子。她在州立大学读MBA,经济上不能独立,她穿梭于三个男人之间:美国公司副总裁、老板约翰、恋爱五年的台湾男友。虽然她知道这种飘忽不定的生活并不好过,但她又不得不这样做:“学费又涨价了,房租电话,用的吃的……,哎,真的好辛苦哦!总恨不得赶快找人嫁了,但既然是一辈子的事,也得挑个好的啊。”挑来挑去,选择了约翰。尽管她知道约翰有太太孩子,又不愿离婚,但她不能不依靠他,和他保持着暧昧的关系,也不知不觉成了老板的“专利”。虽然后来妮娜受不了自己被冷落而约翰带着家人出去游玩的事实,想要揭穿老板的骗局,但芯站在局外人的立场,冷静为她分析,并劝导她说:“你还得依靠他,目前你没拿到学位,也没有身份。在经济上不能自立,下面的路怎么走你考虑过了吗?最重要的,你既要读好书,也要去寻找新的工作机会,多结识新朋友,慢慢疏远约翰,不能马上跟他闹翻。你需要马上翻报刊媒体,或者上网寻找招聘广告。尽可能在经济上独立。在情感上摆脱男人的控制。”妮娜觉得很无奈,但又无路可走,这就是身处异国他乡的女性必须面对的残酷现实。
其次,与生存危机相关的,便是如何获得合法身份。对于移民来说,没有合法的身份和居留权,便得不到居住国的承认,就找不到工作,继而生存也会受到威胁。正如吕红在一篇文章中所说:“任何一个寻梦者,不管来自哪里,在异国他乡要待下来首先要面临着‘Status或‘Identity——身份转换或身份认同问题。”《美国情人》中芯对“身份”问题也有着精彩论述:当告别家人、戒除物质主义陋习的青年男女,揣着希望,怀着梦想,踌躇满志跨洋过海来到美国之后,莫不经历了巨大的文化冲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苦闷、孤独、失落,而最难耐的是身份转换过程,等待的遥遥无期。迁徙者的命运,无数迷失的怪圈……身份焦虑如影随形。不同的身份有不同的待遇。无论你求学,或者打工,或去租房、去DMV考驾照、去医院看病、去银行申请信用卡或贷款等等,几乎随时会被问到‘什么身份?……‘身份问题,无形中左右了人的生存意识和生存状况。……‘追求绿卡,甚于追月。于是,婚姻成为了移民女性获取身份的兑换券。莫里安娜•亚当斯指出:“妇女的经济和地位多么依赖于她们的婚姻。”新移民小说中的移民女性为获得身份:一种是与移居国的西方男士结婚,获取身份得到合法认同;一种是为了获得绿卡,与移居国男子假结婚,即所谓的“纸婚”。严歌苓的小说《少女小渔》中,年轻、漂亮的少女小渔为了取得合法身份,与67岁的意大利老头假结婚,等获得居留地合法身份后,再上诉离婚。为了解决身份难题,小渔要同一个不相识的男人同进同出各种机构,被人瞧、审问,还要宣誓、拥抱、接吻,不止一回、两回、三回。并且要住在一起,随时等候移民局“来访”。尽管小渔开始有些不愿意,但又不得不装着像正常夫妻那样生活。《美国情人》中的妮娜因母亲检查出了肺癌而哭着让芯帮她找个男人,只要那男人帮忙办理身份她就嫁,她想尽快结束这种悬空状态,也好早点回去与父母团聚。诸如此类的例子在新移民小说中屡见不鲜,这是奔赴异国他乡安身立命的无奈选择。
再次,新移民女性在面对生存危机与身份获得的困境的同时,还会受到移居国的种族歧视。她们由发展中国家进入发达国家,白人与强势主流文化对华人的歧视、排挤和欺压触目惊心。“在妇女与殖民地民族之间存在着一种内在的相似性,他们都处在边缘,从属的位置,都被白人视为异己的‘另类和‘他者。”如小说《扶桑》中,尽管“克里斯带着少男的好奇与对母性的迷恋使他深深爱上了扶桑。他关注她,帮助她,试图彻底拯救她,但他终究难以摆脱自己集体无意识中的仇恨,不自觉地参加了反华排华的骚乱”。虽然他有一个相当“浪漫”和“动人”的目的,可他和他的白人同伴的行为实质上却是企图用骚乱把中国人赶出去。这次反华排华暴乱不仅烧毁唐人街上华人的房子,还轮奸强暴了华人妇女,包括中国妓女扶桑,扶桑拳头中握着的纽扣便是最有力的证据。这是白人歧视有色人种女性的经典情节例证。
透过这类移民女性的生存状况,不难发现,相比较于男性,她们已经是处于“第二性”,而在踏入另一块完全陌生的国土时,生存压力、性别歧视、种族歧视更加突出,移民女性为了生存、身份,以婚姻为代价,更是处在“第二性”的边缘:“种族歧视、性别歧视和阶级偏见在理论上可以分开,实际上也是不可分的。”就像妮娜、小渔一样,她们与老板约翰、意大利老人之间的关系完全被扭曲异化了,没有爱情可言,为了能在居住国有个栖身之所,赖以生存,她们成为“他者”与“另类”,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二、跨国婚恋中的文化冲突
跨国婚恋的发生都潜藏着某种对文化的好奇因素在里面。“‘每一个新移民都有一个梦,这是不少‘新移民文学的作者常常提到的一句话。”西方的自由、平等、开放、富足,对中国人是个不小的诱惑。而中国对于西方人也具有极大的吸引力,西方人对五千年的华夏文化怀有某种猎奇心理,存有着某种神秘感,他们希冀从中国人身上找到打开东方古国的钥匙,这种好奇心促使他们对华人女性情有独钟。在《天望》中,当微云在新婚之夜询问弗来得世界上有那么多人种为什么只喜欢中国女人时,弗来得这样回答她:“学生时期,我很喜欢地理课,爱看世界地图,对那块马鞍状似的中国地图十分好奇,好奇令人神往,神秘感产生魅力。为了获得更多的了解,我渴望有机会接触中国人。但我真正对中国的印象,是受到爷爷的启发。有一次,我看到爷爷保存的纪念品柜里,有两样有趣的小玩意,一件清代的儿童上衣和一个小小的梳妆盒。……异域风情使我从好奇到怀疑,我对爷爷说:‘这是小孩子的玩具吗?”爷爷告诉他,这是有钱买不到的东西,并且与中国的历史有着很深的渊源。从此之后,弗来得对神秘的中国更加好奇,这也使得他与微云喜结连理,成就一段跨国姻缘。《美国情人》中芯的美国情人皮特不仅对中国历史略知一二,而且文化品味似乎更近东方。在他的房子里,“一幅旧上海的美女图挂在门边,旗袍,波浪的秀发,弯眉俏目。进里面房间还有另外一幅。泛黄的纸页、古朴流畅的人物线条,还有那如诗如梦般的笔调,细细勾勒了往昔岁月的风情。三四十年代旧上海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此番怀旧气息让多少文人墨客以及画家表演艺术家沉迷!”。看到皮特家里如此浓郁的中国风味,芯百思不得其解:这位生长在美利坚的皮特,怎会对一个古老而陌生的国度发生这么浓厚的兴趣?难道说他也在追寻什么Dream?也有浓得化不开的中国情结?在与皮特的接触中,芯发现他非但丝毫没有身为美国人的优越感,还口口声声称自己是“中国人”。碰到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人或事,他还会冒出一句口头禅:这“洋鬼子”!正是洋人皮特身上这股中国风味吸引了芯的注意,而芯所显示出的东方女人卓尔不群的气质也让皮特着迷,因此,两人心心相吸,迸发出爱的火花!因为对中国和中国文化的好奇而发生跨国恋情的故事在严歌苓的《扶桑》中也有所体现。白人少年克里斯迷恋扶桑,在他眼中,扶桑就是神话中遥远的东方国度的化身,“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女神或女妖的摇身一变。东方,光这字眼就足以成为一切神秘的起源,起码在这个12岁的男孩心目里”。他时常在梦想中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高大、勇敢、多情的骑侠,持一把长剑,搭救一位被囚禁在“牢笼”中的奇异的东方女子。扶桑身上的黄皮肤、黑头发、裹小脚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神秘的东方,因而成为他神往的对象。
诚然,对中国和中国文化的好奇是促成中西跨国婚恋的重要因素,但是,随着婚恋双方在一起生活与交往,他们之间存在的某种挥之不去的差异便会渐渐显露出来,小到饮食、生活习惯等方面的不同,大到是否结婚、生孩子等问题上的明显分歧。它其实体现着中西文化之间的冲突,婚恋双方从小受到各自文化的影响,形成不同的观念,而这种浅层的文化好奇并不能消除这种观念上的沟壑。新移民小说家把这种文化冲突演绎得有声有色、淋漓尽致。
其一,中西性观念的差异。西方人提倡个性解放、思想解放、恋爱自由、婚姻自主,尤其是性开放。在西方人眼中,人们只要不伤害他人,不触动有限的法律规范,就能将天性极大限度地舒展。婚外恋、性自由等行为很少受到法律和道德的约束。而在中国,情况大有不同。长达两千多年的封建观念根深蒂固,一整套的清规戒律规范制约着人们的行为。对女人而言,约束更加繁多,冰清玉洁、从一而终等贞操观念影响她们终身。虽然经历过五四运动的洗礼,但大多数中国人至今仍存有严重的“处女情节”。融融的《热炒》中,借用菊蒂和琼的对话道出了中西性观念上的差异:中国姑娘素妍与美国人查理结成一段跨国婚姻,对此她们感到有些不解,难道他们以前都没结过婚?哪来那么巧的一对?原来素妍在中国的时候,不是处女,很难嫁出去。来到美国遇见了查理,而美国的男人正好相反,女人没有性经验,男人不喜欢。素妍歪打正着,碰到了查理,他们的故事看似带有很浓的戏剧性,但却见证了中西在性观念上的根本区别。
其二,中西情感观念的差异。由于西方人对婚姻恋爱的思想比较开放、自由,只要双方愿意,便可以在一起生活,如果相互之间感到不快乐,可以随时分开,不必承担任何责任,往往是性与爱分离,发生关系的两人未必有真正的情感。相对而言,华人比较保守、传统,尤其是华人女性,比较看重与自己发生婚恋关系的男人,从一而终的思想常常左右着她们,一旦结婚,便会倾注全部感情,对她们来说有爱才有性,她们追求性与爱的统一。《天望》中,方蕾蕾(即海伦)与她的洋人丈夫之间有着矛盾:白人丈夫喜欢现代爱情生活方式——互不约束、控制,保持一定的时空距离,彼此经济独立。方蕾蕾原本抱着好奇心去试着接受这种现实,但她还是没能做到。她想生个小孩改变这种状况,可是遭到丈夫的极力反对。方蕾蕾无法理解丈夫的生活方式与思想,无法跟他生活在一起。她是一个渴求对生活对爱情有所答案的女人,面对跨国婚姻的尴尬状况,方蕾蕾渐渐迷茫起来:内心与外界,传统与西方,思考与生存,难以分开又不易相处。是对于崇高纯洁的爱太幼稚固守,还是以性代爱的畸形恋情?经过长时间的苦苦思索与斗争,蕾蕾没有获得答案,也不可能得到答案。她与洋人丈夫之间的这种差别根植于中西文化冲突之中,一时难以消解。
其三,中西家庭观念的差异。西方人,尤其是西方男士,追求个性解放、人身自由,他们往往不愿受到婚姻的束缚,而期望停留在恋爱阶段。即使结婚,也不愿生小孩,以免影响夫妻两人安宁自由的生活。而中国人比较注重家庭,从恋爱到组建家庭,都是为了享受家的温馨、舒适,而且华人还特别看重生儿育女传承香火。华人的这种家庭观念与西方人的文化传统相差甚远。小说《美国情人》中的芯和皮特本是相互欣赏、相互吸引的一对恋人,当爱情发展到如火如荼的时刻,突然冷却下来,最终化为泡影,分析其原因,正如芯的好友蔷薇和琳解释的那样:“在情感上也许你们很投缘,但实际上,你和他之间还是缺乏平等的。无论是身份,是社会地位,是种族等等,尽管你觉得爱情是高于一切,尽管你美丽贤淑温柔,符合他的东方审美意识,但毕竟你是个一无所有的异乡人。何况,你把面临的诸多问题一下子毫无保留地端出,太傻。作为受西方文化影响的美国男人,他再怎么了不起,怎么爱你他也是现实的。浪漫的女人都以为爱情的力量能够跨越所有的屏障,真的就像童话里的‘水晶鞋与玫瑰花,其实那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只能是美丽的梦。”华人,尤其是移民女性,倾向于感性,喜欢理想化,而西方人多注重于理性,比较现实。当面临实质性问题诸如工作、结婚、财产等关系到自身的利益或需求时,美国人皮特理性的一面便发挥作用,不愿面对矛盾的现实,逃避女人的认真与执着,畏惧承担作丈夫的责任,乐于享受单身的自由和无拘无束。芯则是典型的东方女性,在经历家庭婚变之后,向往一种和谐、安宁、舒适的家庭生活,想以家为依托,共同面对困难,分担风险。这显然与中西方人所受到的不同文化传统影响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