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与左联
2009-09-29杨胜刚
杨胜刚
摘要:中国共产党对左联的领导到怎样一个程度,这是一个问题。本文认为党对左联在政治活动上的领导是有一定实效的,但对左联是在党的直接领导下成立的这一通行说法表示怀疑。由于当时党并没有建立起领导和管理左联的强有力机制,党组织对左联作家的约束相对较弱,所以对左联的文学活动和作家的写作的领导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直接和严密,左联作家的写作在一个相对开放的场域中展开。
关键词:中国共产党:左联:领导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09)08-0097-04
左联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文艺团体已是各方面人士的共识。但中共对左联的领导到底到了一个怎样的程度?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领导?具体的情形怎样?我们大多数人对这类问题可能只有一个笼统或想当然的印象,所以其中的具体状况需要仔细分辨。左联是否像中国作家协会一样,被置于党的领导和具体管理之下?党对左联这个团体的文学活动、对左联作家的文学活动的领导是否到了支配和左右的程度呢?这些是本文力图回答的问题。
现在一般认为左联的成立是在党中央的指示、在党的具体领导之下促成的。1980年第1期的《新文学史料》中登载有冯夏熊整理的《冯雪峰谈“左联”》、吴泰昌记叙的《阿英忆“左联”》及《左联回忆录》(上)一书所选辑的夏衍的《“左联”成立前后》、阳翰笙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的经过》,这些文章都谈到左联成立的经过。从中可以了解到,1928年在革命文学论争中,创造社与太阳社一致对鲁迅进行了批判。党中央的一些领导同志指示要停止论战,促成双方的联合。在论战结束后,一些共产党员又积极行动,在创造社、太阳社和鲁迅两边做工作。先是创造社、太阳社解散,一些成员“对鲁迅检讨过,承认在论争中不应该用那种态度对待他”,后来“潘汉年等代表党中央去找鲁迅谈,鲁迅同意合作成立组织”。之后,冯雪峰“去同鲁迅商谈”,“说党中央希望创造社、太阳社和鲁迅及鲁迅影响下的人们联合起来,以这三方面人为基础,成立一个革命文学团体”,“并说团体名称拟定为‘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在“鲁迅完全同意成立这样一个革命文学团体”。同时认可“左联”二字“比较准确,旗帜鲜明一些”后。“左联”终于得以成立。这些回忆使人相信左联是在党的指示下建立的。不过关于这一点也不是不可存疑的。因为有关左联是在党的直接关怀之下而成立的这一说法的依据主要来源于此事的一些当事人,如冯雪峰、阿英、夏衍、阳翰笙等人在事隔半个世纪后的回忆,除了这些主观回忆再没有确切的材料可资凭据。而这些人对同一件事的回忆又歧义丛生,不能不让人怀疑个人回忆的可靠性。《冯雪峰谈“左联”》一文中明确表述为“记得是潘汉年……来找我,他说党中央希望创造社、太阳社和鲁迅及在鲁迅的影响下的人们联合起来。以这三方面人为基础,成立一个革命文学团体。”《阿英忆“左联”》一文说:“李富春同志……曾找原创造社、太阳社等社团党员十来人谈话……正式谈解散社团,与鲁迅合作成立‘左联事。”不过作为左联筹备委员会成员的夏衍却对此事并不清楚,他说:“我觉得现代文学史上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即究竟是哪一位中央领导同志首先提出停止文艺界的内战,联合起来建立‘左联这一提案的……我曾听阳翰笙同志说,他是从李富春同志那里得到这个指示的……”然而据阳翰笙较详细的回忆,也只谈到李富春只是指示过他要求停止论争,与鲁迅团结一事,未说还指示要成立“左联”,接下来他还谈到“组织起来以便统一行动”是“文化支部的同志”的共同要求,以后“先在党内讨论,开过好几次会,进行了很长久的酝酿,决定成立左联”。没有只字提到成立左联是听从党的明确指示,而只表明是这些年轻党员自发的出谋划策促成左联的筹备。而左联筹备委员会的另一重要成员郑伯奇也表示对党指示成立左联一事并不清楚,他说:“关于成立左联,当时在沪的党的领导同志有什么指示,我不大清楚。我只知道不是党的领导同志有一次做过什么具体指示,而是通过冯乃超与鲁迅见面商量后才决定成立左联的,至于是谁要冯乃超去与鲁迅联系,我就不清楚了。李富春或党的其他领导同志找创造社成员谈话、指示攻击鲁迅是错误的,应该联合鲁迅共同战斗这件事我不知道。”冯乃超回忆与鲁迅见过面,但却没有说他与鲁迅面谈成立左联事宜是因有党的指示,而只是说左联筹备期间,“李富春同志召集我们开过一次会,他的意见记不清……”又说后来“李立三同意创立左联”。冯乃超的这段话也表明,成立左联更多是这些年轻人商讨奔走的结果,他们行动在先,党的领导人允许在后。如果再考虑到这些回忆录都发表于1980年这样一个中国政治上比较特殊的时期,当事人在回忆中不能不突出党的英明领导、以显示党的历史功绩,那么我们就更应对他们在这样一个整体的政治氛围之下,而且离左联成立已有半个世纪之后的陈述保持一点怀疑。而且他们此时都年事已高,其中冯雪峰的回忆不是他亲笔写成,而是经人整理。阿英的相关回忆更是在他生命垂危甚至是言语不大方便时,吴泰昌根据他断断续续的回忆记录整理而成,未经阿英本人亲自过目。以上事实都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左联的成立是党的英明政治决策的结果等言之凿凿的定论,也似乎有些不那么确定,所以说,左联的成立与党的领导是否有必然联系还是可以存疑的。
不可否认,党的确领导过左联的工作。从可见的一些史料来看,党对左联的领导主要表现在对左联政治活动的领导上。在左联的12个筹备小组成员中,除鲁迅、郑伯奇不是中共党员外,其他十人都是。左联成立后,其成员构成也是“共产党员越来越多,群众越来越少”,基本上已“成为第二党”。由于中共党员的人数较多,所以左联内部设有党组,直接接受中宣部领导的“文委”指挥。这也就是说,左联内部有健全完整的党组织。正因为左联的成员是以中共党员为主,所以它首次表明立场时就宣称:“我们不能不站在无产阶级的解放斗争的战线上,攻破一切反动的、保守的要素,而发展被压迫的进步的要素……我们的艺术是反封建阶级的、反资产阶级的,又反对‘失掉地位的小资产阶级倾向。我们不能不援助而且从事无产阶级艺术的产生……我们对现实社会的态度不能不参加世界无产阶级的解放运动,向国际反无产阶级的反动势力斗争”,毫不含糊地亮出了鲜明的共产主义倾向的政治立场。由于领导左联的共产党员“不容许左联是一个作家的同业组合”,期待它“应该是领导文学斗争的广大群众组织”,要参与现实斗争,所以左联在组织上也模仿了党派的组织形式,强调组织原则,强调纪律性。比如左联重要的文件《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中就突出了左联盟员集体生活的重要性,把盟员违反集体生活的表现归纳为“积极的常犯超组织的活动,消极的就表现为怠工”,并认为这种违反集体生活的行为是“个人主义的残余”,是左联工作中的弱点和不好倾向。左联还以组织的名义以背叛左联等理
由将周全平、叶灵凤、周毓英等开除出左联。这是左联维护其集体意志、维护其组织的尊严、严肃其集团组织纪律的最好证明。
由于左联把自己的性质定为斗争性的群众组织,而非作家同业组织,所以它组织其成员开展的活动就主要不是文学活动,而是像一个反政府的政治组织一样,要求其成员参加相对于政府当局是非法的各种“反动”政治活动。据茅盾回忆,左联“根本就不提作家的创作活动,对作家的创作热情和愿望扣上‘作品主义的帽子”,“左联说它是文学团体,不如说像一个政党”。正是因为把左联当成是政党而非作家团体来运作,所以左联成员也像共产党员那样组成小组,小组成员经常变换,开展的活动主要有组织成员参加示威游行、飞行集会、写标语、散传单、到工厂做鼓动工作,以及帮工人出墙报、办夜校等。左联成立不久,就“布置五一那天左联成员上街头”参加“血光的五一”活动,去“游行示威、贴标语、撒传单等等”。到后期左联的政党政治运作方式仍未改变,在1932到1933年间参加左联的白曙、郑育之、王尧山、马子华等都一致忆起1933年在左联“红色的五一”活动中按左联的通知参加飞行集会的情形。除此之外,左联还开展其他一些公开的政治活动,如到工厂开展工农通讯员的培养工作。艾芜和其他左联盟员都有这方面的工作经历。左联这样来展开自己的活动,充分显示了当时左联在运作方面的共产党政治实践特性和政党特征。这也就难怪周扬会说:“我们感到当时的左联成了第二个党。为什么叫第二个党呢?就是说实际上跟共产党是一样的。”从这些陈述来看,当时党通过左联中的共产党员实施对左联成员政治活动的领导是比较有实际意义和效果的。
虽然左联有党派化、政党运作的特征,但也要看到这种政治化政党化并不是铁板一块的。也就是说,在党的领导下的政党性运作对左联的影响是有限的。不能因为中共党员在左联中占主导地位,或者因为左联在某些方面也接受来自党的指令、其成员的某些活动直接听从党组织的安排,就把作为这一群体之成员的所有公共活动都看成是接受党的领导,按党的指令和规划来进行的。在这里还必须指出,中共党组织对左联的领导并不是像许多人认为的或我们所想象的那样直接、强有力。要考虑到,由于当时共产党的力量还较薄弱,特别是在上海,来自共产党组织、中共中央的指示只能通过冯雪峰、夏衍、潘汉年等年轻的共产党人去执行,共产党组织也只是通过这些年轻人的行动去显示其存在。冯雪峰就曾说过:
“实际上那时候在上海的我们的党中央也只是通过我们这些年轻的党员来执行党的领导的,而我们却都是一些不仅很少政治斗争的经验,而且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以及关于文学艺术的知识也都非常薄弱和幼稚的人。那时候大概说来,我们这些人唯一可取的,只是都比较的纯洁,相当勇猛,很有些所谓‘乳犊不畏虎的气概。我相信鲁迅先生喜爱我们的,也就是这一层。”不可否认左联的成立的确也依仗了当时中共地下组织业已形成的人事关系网络,而且其运作也很大程度上为其内部的共产党员所决定,不过由于党的具体体现者都是一些年轻人,这些崭露头角的年轻共产党员本身在上海文化界的地位显然不高。并不具备普遍的声望和一呼百应的影响力。借助他们发挥作用的“党中央”、“党组织”自然不可能在当时上海文化界具有足够大的威慑力和权威性,也不可能真正靠他们统一起整个上海文艺界,甚至是左翼文化界。左翼文化界包括左联成员事实上也不可能真正完全听从以这批年青人为代表的党的号令。比如作为共产党员作家的蒋光慈对于党组织也不是言听计从的,经常借口写作忙不参加左联的活动,在党组织负责人告诫他“写作不算工作,要到南京路上去暴动”时,他仍不服从,甚至写下退党书退党。所以党在那时的左联作家心目中并没有我们后来所想象的那样有绝对让人服从的权威和不可违抗的影响力与号召力,特别对一些知名作家,党的约束力就更小。比如左联经常要求其成员到街上参加游行示威、飞行集会、贴标语等活动,鲁迅很早就向左联组织者申明不参加这类集体活动,茅盾根本不赞成这种做法,未参加过此类行动,左联的小组活动也基本不参加,只是埋头搞自己的创作。他还回忆左联全体大会曾布置五一节要举行“血光的五一”的游行示威,撒传单,他没参加。鲁迅、郁达夫也都未上街头。共产党组织在左联后期对盟员的控制力就更弱。胡风在1933年下半年接任左联宣传部长。发现左联内部一盘散沙,缺乏必要组织联系,当时左联中稍有文名的作家都是挂一个左联作家的名,而不参加任何组织生活,甚至绝大多数盟员的住址,书记处都不知道。到1935年“文总”负责人田汉、阳翰笙等被捕,周扬、夏衍又行踪不明,左联失去了中共组织的领导。当时不只是知名作家流于独立行动,左联下属的区委也失去了联络,中共党组织在左联中的人事关系网络基本破裂,左联不断走向解散。鉴于以上史事,我们在强调左联这一左翼作家团体的政治性和其运作上的共产党性质时,也要注意党组织在其间发挥的具体作用。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那批代表“党组织”发挥作用的年轻共产党人的活动对左联乃至整个左翼文化运动的确具备相当的能量和号召力,连在上海德高望重的鲁迅都被他们调动起来,而且我们要看到当时处于地下活动状态的共产党人的人事关系网络在左联、左翼文化界的整个活动中都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甚至通过事实上由共产党人主导的左联把活动范围扩展到上海及上海以外一些地区的文化界;但在这里我们要注意的是,有共产党的政党政治背景的左联在那时之所以具有那么大的统合左翼作家意志、统一左翼作家行动的力量,跟共产党人所信奉的马克思主义思想为当时作家普遍认同有很大的关系。而并不意味着共产党当时对左翼文学界的指挥力量已大到可以左右左翼作家的地步。由于马克思主义为当时左翼作家所普遍接受,所以才不会对以共产党人为主导的左联产生排斥和反感,反而聚拢在它的周围。左联成立后通过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底理论纲领》除了有当时通行的“胜利不然就死”的战叫外,还突出地亮出了它之所以能凝聚广大中国作家的一个基本精神和价值立场。它反复申述“作为资本主义制度掘墓人的无产阶级负起其历史的使命,在这一必然的王国中,做人类最后的同胞战争——阶级斗争,以求人类彻底的解放”,“那么我们不能不站在无产阶级的解放斗争的战线上……我们的艺术不能不以无产阶级在这黑暗的阶级社会之中世纪里面所感觉的情感为内容……我们不能不援助而且从事无产阶级艺术的产生”。以上的表述传达出强烈的关注和面向下层民众的感情,表达了对底层民众的充分重视,以及要站在他们的立场、要为他们的解放而写作的历史道德承担愿望,这无疑极具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色彩和鲜明的共产主义态度。这两点在当时无疑是极具感召力的,这也正是作家们纷纷辐辏于左联的根本动因。鲁迅说:“最后,我认为联合战线是以有共同目的为必要条件的……如果目的都在工农大众,那当然战线也就统一了。”这明确地表现出鲁迅把左联的思想基础理
解为“目的都在工农大众”。鲁迅这样来理解左联,我想其他作家对左联宗旨的理解也大致不差,所以说左翼作家纷纷聚拢在左联的旗帜之下,主要是因为它的主张中包含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元素所释放出来的巨大的正向能量和“为工农大众”这样一个极具道义感召力的立场。左联作家们自愿在一定程度上自我牺牲而听从左联号令,也主要是因为左联追求正面价值的高扬的政治姿态,所以共产党通过左联对左翼作家发挥的组织和引导作用主要是基于“为工农大众”这一具有极大的道义感召力,又可以作较丰富理解的口号和鲜明的马克思主义的文化立场。
左联只有坚持以上较宽泛的文化立场。才可能吸引更多作家的追随。一旦左联中的共产党组织想让左联服务于更明确的政党政治意图,它在文化圈里的感召力和驾驭力就会减弱。上文也曾说过左联要求其成员参加游行示威、飞行集会等有直接政治目的的活动遭到许多成员的抵制就是一个证明。左联在以后影响力逐渐衰减,对作家凝聚度的下降与左联在工作上偏离能聚合左翼文人的“为工农大众”这一涵义更丰富的立场,而直接驱使作家们奔向共产党政党政治的单一目的不无关系。在共产党要求解散左联另树一个“国防文学”的口号来号召作家时,鲁迅坚决不同意,还推出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与“国防文学”这一党派政治意图明确的口号相抗衡,也可以看出鲁迅对维系左联的“为工农大众”这一党派目的更淡,更具有普遍性、超越性价值立场的坚守。
共产党组织对当时左联的政治领导不是很强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共产党当时在左联的组织形式上并没有建立起也不可能建立起一套能有效约束左翼作家的行政机制。由于共产党当时的力量薄弱,对非党员作家只能靠提出正面的符合当时中国民众普遍意愿的口号去吸引他们,争取他们的合作,党与这些非党员作家之间是一个平等的合作的非隶属关系,党的政权力量无法施加到他们身上。即便对共产党员作家,当时的党组织对他们的约束也是相对有限的。虽然在党内,党有规约这些作家的组织机制和政党纪律,但这些规约无法通过行政或政权力量来控制作家的行为,更多只能靠党员作家对党的纪律和对党自觉的向心力来达到。党员作家即便违反党纪,党也不能给他们以人身或个人命运上的限制,所以当时的党员作家可以脱党,而自身的生活和名誉并未受到很大影响。像蒋光慈、杨邨人都是如此。即便有些人背叛了他们所属的集体,党也不可能对其给予行政或法律上的追究。那些背离“党德”的不法之徒仍可以自由生活,像叶灵凤、周毓英、周全平等作家遭到左联除名后,他们的命运在当时并未受到来自共产党方面的影响。在这样一个现实的规范作家的行政机制或制度尚未建立起来之前,党对左联作家的威慑力量不会太大。因此可以说,当时的左联作家还主要是比较自由的社会知识分子,还并未被纳入到靠政权力量维系其运作的某种政治体制中,还不是体制知识分子,所以他们也不受来自体制的政权力量的强大约束。
另外,党对左联作家的文学活动也不能严格控制和指挥,党组织对左联作家的写作干预是比较弱的,约束力并不强,所以不能夸大党对左联乃至整个30年代左翼文学的领导作用,要明确党的领导及中共党组织的活动对当时整个左翼文学的影响是有限的。前面说到了左联在成立之后,主要把工作放在飞行集会、散传单、贴标语等政治性活动上,左联“开会时往往都是学习和讨论形势”,“每次小组会,都是谈政治问题”,“很少谈文艺,因此也不谈写了什么作品,发表了什么文章”。左联在工作上不重视作家的写作,而倾向于要求作家参与党组织的直接的短兵相接式的政治活动,是不是说明中共党组织在当时并不重视把作家的文学活动和写作也整合到其政治实践之中呢?与1949年后作家与党组织的关系非常不同,如前所述,由于还未形成依靠强大的政权力量对作家进行自上而下的行政控制和管理的机制,党组织对作家的约束力量相对较弱,左联作家还是社会知识分子,未体制化。事实上,左联党员作家拥有政治和文化上的双重身份,一方面,作为党员,他们在政治活动方面听从党的指示;另一方面,作为一个自由职业者的作家,写作还主要是他们自谋生计的个人行为,他们写作无需靠党组织的承认来实现其意义和价值,也并不一定要把自己的写作作为参与党派政治活动的方式。这样,在左联这个文学社团中,共产党的力量虽占绝对优势,但当时的党组织并未能通过这一文学组织的核心采取行动或发表行政命令,对其成员的写作实施强有力的干预,作家的写作活动在相当程度上还比较自由。党中央也曾向左联作家下达过一些写作指令,但这些指令对作家并没有实际的指挥作用,作家可以按指令去做,也可以不遵从指令,所以左联对作家的指令更多都未发生实效。比如左联倡导的工农通信员工作、大众文学写作在当时都未曾卓有实效地展开,流于空谈。茅盾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他曾说:“在三十年代,我们都热心于文艺大众化的宣传和讨论,但所化的气力和所收的效果很不相称。”当时左联作家的主要写作还是在宽泛的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范畴内展开,主要表现工农苦难生活、渲染阶级对立、突出工农反抗和暴动。这在当时是比较“前卫”或“尖端”的题材,现在我们一说到这些内容就会觉得这是在配合共产党领导的工农革命,是为共产党的斗争服务的;要注意的是,表现这样的题材在当时并不意味着就是主动配合共产党的政治斗争,因为在当时马克思主义是知识界的思想公器,还处于可被开放地理解的知识形态的思想,还没有完全与政权力量结合,成为专有的意识形态。它在当时还不是仅作为中国共产党的意识形态而存在,共产党对马克思主义的解释也不是唯一的权威,所以信奉和传达马克思主义的关于通过阶级斗争来争取工农解放的思想在左翼知识界是很普遍的,通过作品来表现或渲染阶级对立和斗争并不意味着就是在为中国共产党的现实斗争服务。而且要注意的是,当时左联作家的这类小说所描述的工农大众的反抗都表现为自发的、是走投无路的不平之感和怒火的突然进发。工农自发反抗行为由于缺乏一种更高目标和明确政治力量的领导、指引和规划,所以都表现为零星的局部的孤立的突发性反抗,所有这些作品都没有突出共产党人对工农斗争的领导,更没有与共产党领导的现实的工农革命这一远大事业联系起来。1932年,中国共产党提出了“民族的革命战争”这一口号,冯雪峰迅速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文学”,以示配合。但当时左联作家创作的反映上海战争的作品如《豆腐阿姐》、《总退却》却并没有贯彻党的“民族的革命战争”的方针和战略,受到冯雪峰批评。他说,“其实,我们与其说是作者‘没有怎样怎样做,还不如说是作者‘不能坚持怎样怎样做”。这就是说,当时的左联作家还没有一定要按党的政策精神去写作的政策水平和政策意识。从这一点来说,左联作家(包括众多共产党员作家)基于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的写作,虽然客观上、从实际社会效应上给中共的现实斗争提供了道义上的支持,但左联作家的写作却并不以接收党的领导、配合党的现实斗争为旨归,还是在一个比较宽广的意义场域中展开的写作。这也从一个方面说明党对当时左联的领导并非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直接和强有力,左联作家的写作和文学活动与党组织及党的现实政治实践的关系相对松散。
(责任编辑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