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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史”并不等于现实主义

2009-09-24李妙卿

文学教育 2009年7期
关键词:现实主义杜甫现实

受西方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思潮的影响,“五四”以来,我国文学界一直认为杜甫是现实主义诗人。这种看法沿续了几十年,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才有人发难,提出不同看法,认为杜甫不是现实主义诗人。如发表在《杜甫研究学刊》一九九三年第一期上的《杜甫现实主义创作手法质疑》一文的作者黄珅,就是持这种看法的。也许是传统的、已经定论的东西很难动摇,杜甫并非现实主义诗人的说法没有引起文学界的热烈反响,更未形成争鸣的局面。本文不敢说能引起什么反应,只是因为笔者赞同黄文的说法,故作一篇与之遥相呼应而已。黄文是从创作手法的角度出发的,本文试从精神实质方面落笔。

持杜甫是现实主义诗人这种说法的主要依据是他的“诗史”。诚然,杜甫的“诗史”是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社会生活的反映,其中有不少是直陈社会事件、反映社会生活的时事诗,但更多的是那些自叹身世的诗。用白居易的话说:“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十。”(《白氏文集》卷第45《与元九书》)虽然这种说法有失偏颇,但至少也说明了一个问题:直陈时事只是杜诗中的一小部分,大量的还是那些悯时伤乱、吊古念友、咏物述情、自叹身世的诗。以“诗史”来代替整个杜诗,并冠以“现实主义”的称谓,这是以部分代替整体。而又以西方现实主义来称明杜诗的特色,把它纳入现实主义的范畴。这种做法是否恰当呢?我们有必要探讨一下杜诗与西方十九世纪那场作为文学运动或文学流派的现实主义是否相等。

现实主义,作为特定历史环境中的一场文学运动,有它具体的精神实质和创作原则。

首先,现实主义要求作家客观真实地描写现实,反映现实生活的本质规律,以显示政治风貌和社会真理。“对现实关系的真实描写”[1]是现实主义原则的基本点。在这个基本点的指示下,为了如实地反映现实生活,按照生活自身的逻辑来表现生活,现实主义作家有时不得不违背自己的阶级偏见进而揭示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以实现现实主义的胜利。恩格斯就说了:“现实主义甚至可以违背作者的见解而表露出来。”巴尔扎克的创作便是很好的一例。他虽然把全部同情心都倾注在贵族阶级身上,但由于他看到了贵族们灭亡的必然性,因而不得不“把他们描写成不配有更好命运的人”,而把赞赏、成功给了新兴的资产阶级。恩格斯称赞这是“现实主义的最伟大胜利之一”。

其次,现实主义在创作原则上有明确的要求,这可从现实主义的定义中看出。恩格斯在《致玛·哈克奈斯》的信中明确地说:“据我看来,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2]这个定义鲜明地指出了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两个基本特征。一是要求作家客观冷静地观察、分析和研究并审美地反映社会现实,按照“生活本身的形式”精确细致地加以描写。为此,西方提出了“现实主义就是细节的科学”的说法。只有依靠真实的细节才能显示生活存在的具体面貌,才能使艺术形象如同生活实际一般可知可感。二是要求创造艺术典型。写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是达到现实主义艺术水平的标志,它反映了作家对生活的深刻观察、体验和分析研究,表明作家对于以生活本身的存在形式反映生活的重视。所塑造出来的典型人物不是简单化、类型化的,而是具有丰富、复杂的性格特点,既有个性,又有共性。

最后,现实主义创作是有既定的目的的。现实主义作家揭露社会问题,抨击、批判黑暗现实,主要是为了认识社会或者是为了表现他们对所处社会的叛逆和愤懑,有时甚至是为了起到加速旧制度灭亡和促进新事物产生的作用。因此,作家常常鼓动他们笔下的人物去反抗压迫,争取自由。作品中的主人公有自己单独的对现实的态度,他(或她)不相信任何东西,靠自己头脑的努力和自己生活的经验来求得自己的信念。现实主义代表作,司汤达《红与黑》中的主义公于连便是这样一个典型。他是一个贫穷人家的儿子,身上有着平民阶级的某些优良品质,又有过人的智慧。他不安于现状,追求人的尊严,不满社会的不平等,这在客观上反映了平民阶级的意愿。他想出人头地,建立一番丰功伟绩。然而政治上的无权,使他处于屈辱地位,难以施展才能。因此,他对社会产生了强烈的不满。他想报复。为了向上爬,他不择手段,撇开道德不讲,而以虚伪为武器,以此与上层社会抗争。对于这样一个人物,作者是怎样看待的呢?作者站在小资产阶级的立场上,在作品中处处赞颂他、保护他,鼓励他在个人奋斗道路上冲锋陷阵。虽然最后是不可避免地失败了,但也是死得庄严,死得壮烈。可以说,将丰富智慧和高尚精神同无耻和伪善相结合起来是于连最主要的特点之一。他有着自己对现实的观点,并且以这个观点为指南。作品正是通过对于连这个典型人物和围绕着人物活动的典型环境的描写,真实地再现了贵族、教会、资产阶级之间既勾结又斗争的复杂关系和罪恶阴谋,从而使人认识到了那个社会的黑暗现实。同时,作品还预示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政治形势。

以上说的三点虽不能涵盖现实主义的全部内容,但基本上阐明了现实主义的精神实质和基本原则。对现实主义进行了一番观照之后,现在我们回过头来透视一下被称为现实主义的杜甫“诗史”的真正内涵,看看是否真的能

够在“诗史”与现实主义之间划等号。

“诗史”是否“真实”地描写现实?真实到什么程度?“诗史”是否反映了社会的本质规律,显示当时的政治与社会的真理?这些都是我们有必要弄清的。无可否认,杜甫“诗史”在一定程度上真实地描写了现实,揭露了唐代社会的种种矛盾冲突,对统治者的腐败昏庸有所指责、批判。但杜甫毕竟是一位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封建知识分子,他所受的教育,他的阶级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不可能违背自己的阶级偏见,从根本上对封建制度产生怀疑并进而去揭示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他一面揭露、批判不合理的社会现象,对人民的不幸表示深切同情;一面又从维护封建王朝的统治的目的出发,寻求阶级调和的方法途径。因此,他对社会现实的描写是有所取舍、有所保留的。他不像西方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如司汤达、巴尔扎克一样,要当社会的“书记”,对现实关系进行真实的描写,从而反映社会的本质规律,显示当时法国社会的政治风貌和社会真理。杜甫在揭露、批评的同时,对统治者提出谆谆告诫,对人民则进行循循劝勉。再者,杜甫是个感情极其热烈的诗人,其诗在记载时事的同时,还表现了他的感受,抒发他的情感。他所描绘的现实是其抒情的基础,寓情意于叙事之中是杜甫“诗史”的主要特色之一。因此,与其说杜甫“诗史”是描写了客观现实的真,不如说是反映了诗人思想感情的真。“诗史”并不以客观地揭示社会的本质规律、显示政治和社会真理为其使命,而是以塑造意境,抒写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情志为目的。故“诗史”中写的时事,多是社会生活中的事象,是某一个别生活事件,而不是本质规律。

如《兵车行》,这确实是一首反映社会现实的优秀诗篇。作品记叙的虽只是诗人的见闻,但却是对现实生活的高度艺术概括。诗中送别出征,哭声震天;农田荒芜,荆棘遍野;疆场白骨,天阴鬼哭的场面,确是当时社会生活的真实写照。但作者面对这些情景,除了愤激、讽刺、控诉、关心同情之外,还能做什么呢?只能做一个虽然内心极力反对战争,无比同情人民疾苦,却又无能为力的旁观者而已。

再如《北征》这一长篇叙事诗,全篇分别叙述了离职的不安、征途的观感、家室的情形、国策的得失以及对朝庭的歌功颂德,可以说是广泛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生活中的许多事象,包含着丰富的思想内容。但是,诗人作这样一部长篇巨制的意图又是什么呢?显然是为了尽其谏职,起到一种美刺的作用。它体现了杜甫“奉儒守官”的思想,表达了诗人忧国忧民的感情。诗的结尾“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更是表达了诗人对国家前途的信心,对肃宗中兴的期望。因此,他虽然看到了社会的黑暗现实,虽然受到厌弃冷落的待遇,但他并未灰心失望,更不逃避现实,而是坚持大义,顾全大局。显然,作者的爱国主义思想感情是真实的,只是由于时代和阶级的局限,诗人对统治者有所美化、有所不言,因而在描写社会现实方面未能深刻地反映社会的本质规律。

“诗史”中其他记叙时事的诗,如《丽人行》、《赴奉先咏怀五百字》、《悲陈陶》、《悲青坂》、《哀江头》、《哀王孙》等,分析起来,无不如此。这些诗虽然写的是时事,但都是为了传达诗人心中的情意。正如叶燮所说的:“如杜甫之诗,随举其一篇,篇举其一句,无处不可见其忧国爱民,悯时伤乱,遭颠沛而不苟,处穷约而不滥,崎岖兵戈盗贼之地,而以山川景物,友朋杯酒,抒愤陶情:此杜甫之面目也。”[3]“杜甫之面目”如此,故我们可以说“诗史”对现实的描写更多的是停留在事相上,而没有深入地揭示历史发展的本质。而且,即使是“严格地摹写现实”,在巴尔扎克看来也还是不够的。巴尔扎克认为作家还“应该进一步研究产生这些社会现象的多种原因或一种原因,寻出隐藏在广大的人物、热情和事故里面的意义”,从而揭示社会本身的“运动的理由”。[4]巴尔扎克是找到并表现了产生他那个时代的各种社会现象的原因,就是资本主义社会以金钱为纽带而连结起来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欧也妮·葛朗台》深刻地揭露了资产阶级拜金狂的丑恶面目,形象地显示了马克思恩格斯所说的“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5]。然而,杜甫找到并且揭示了产生封建社会里不合理社会现象的根本原因了吗?可以说没有。我们从“诗史”中看到的是一个竭力充当两个社会阶层、两种利益之间的沟通者和协调者的形象,却看不到一位全面批判、否定封建专制制度的诗人形象。所以说,杜甫的“诗史”虽有写实,但其描写生活与西方现实主义的不同,它未能做到客观地揭示社会的本质规律,显示政治和社会真理。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说,杜甫“诗史”不同于西方现实主义作家的“社会史”、“风俗史”。那么,“诗史”到底是属于什么样的作品呢?这有待于我们进一步探讨。纵观杜诗,可以发现杜甫“诗史”不是由社会时事而是由诗人个人的身世遭遇获得连贯性,从而成为一个整体的。它具有自己独特的内容。诚然,作为“诗史”的一个构成部分的时事诗,是一种自觉地和肯定地以现实为对象的文学和以人类本身现实为对象的文学,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就是现实主义的文学。苏联的康拉德在《现实主义与东方文学》(《世界文学中的现实主义问题》)一文中,认为杜甫、白居易、韩愈时代的文学,只能称为人道主义文学,或是现实文学,还不能称为现实主义的文学。他说:“如果把现实主义应用于这种文学,这只能导致用某种别的概念来暗地代替对于这种文学的创作方法的真正理解,即用创作方法的一些部分性的和派生的特点来代替一些主要的特点。”刘大杰在《文学的主流及其他》(《刘大杰古典文学论文选集》)中也强调指出,现实性和现实意义并不等于现实主义,现实文学并不等于现实主义文学。总之,把反映了现实内容的作品当作现实主义作品,这是和理论上把反映现实就当作现实主义一样不妥的。以反映现实为内容的作品尚且不能看作是现实主义的作品,何况杜甫的以感事写意为作品内容的诗,就更不能算作是现实主义的作品了。那么,“诗史”应该属于什么样的作品呢?前文已经说过,“诗史”以塑造意境,抒写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情志为目的。因此,我们说杜甫写时事,是用感事写意的手法,即用意境来传达他的忠君、教化民众、忧国忧民的思想感情。古今中外,谁都不能否认杜甫是位穷工造境的能手,是位意境创造的大师。我们且来看看以下几个例子。

《羌村三首》描写了诗人回家探亲的几个生活片断。我们看,组诗第一首是怎样描写诗人刚到家时与妻子儿女相见时惊喜交集的情景的呢?诗人长途跋涉,千里而归,此时此刻的心情犹如太阳经过一天的奔劳,急于跨入地底休息一样,“日脚下平地”正是这种心理的最好写照。正逢乱世之际,竟能平安归来,看到妻子“惊定还拭泪”的情状,诗人不禁发出“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的感慨。“偶然”二字包含着极丰富的内容和无限的慨叹,而“夜阑秉烛”相对如梦的情景又寄寓着诗人多少的感慨之情啊。然而,诗人回家后又是怎样的呢?“少欢趣”、“煎百虑”便是诗人回家后的感受,也是组诗第二首所流露出的诗人深沉的忧国忧民的情绪。如果说前二首写的只是诗人自家情事的话,那么,第三首所写的范围应该说是扩大了,所反映的社会内容也更广泛了。诗通过叙述邻居携酒来访一事,反映出当时农村经济遭受破坏、农民生活异常艰辛的社会现实,表现了作者对遭受战乱灾难的广大人民的深切同情。乡邻情深意厚,诗人不禁“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诗·大序》)。“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全诗在一片悲歌的气氛中结束,既慷慨淋漓,又沉痛感人。诗人在在这里酿造了一个不说所歌内容,令人玩味无穷的意境,作为全诗的结束,使组诗从初见家人、还家后事最终归结到忧国忧民、伤时念乱的主题上来。这样,三首诗描写的虽只是诗人回家探亲的几个生活片断,但时代的战乱、社会的凋零、人民的疾苦都得到了反映。应该说,它是一组以现实生活为作品内容的优秀诗篇。但正像康拉德所说的,这类作品只能称为现实文学,还不能称为现实主义文学。因为诗人将自己的主观情感融注在客观的具体描写之中,表达了他忧国忧民的感情。

同样,在三《吏》、三《别》这些着重于写时事的作品中,我们依然可以体会到作者通过诗中意境所传达出来的思想感情。《新安吏》中诗人有感于抽丁拉夫这一事件,在哀叹了“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之后,营造了一个“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的意境。“白水”、“青山”本是无情之物,诗人在这里却赋予了强烈的感情色彩。白水无语东流,青山犹带哭声,其中饱含着人们无限的悲哀。这无疑是诗人主观感受的结果,是心中之情与眼中之景的相融为一。然而,诗人并没有沉浸在悲伤的气氛中,而是在控诉了“天地终无情”之后,说了一些宽慰的话:“掘壕不到水,牧马役亦轻。况乃王师顺,抚养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目的是为了维护朝廷,劝慰出征者。在此,读者似乎可感觉到作者那矛盾痛苦的心灵在颤抖,体会到诗人劝慰的言不由衷而又无可奈何的心情。兵役制度的不合理,固然令人不满,但平定叛乱则是一种救亡图存行为。因此,诗人虽然看到人民深受沉重的兵役负担之苦,但同时又想到国家民族的命运,所以又怀着沉痛矛盾的心情来劝慰人民忍痛参军,共讨逆贼。杜甫正是在内心极其复杂矛盾的情况下,借助诗中的意境表达他忠君爱国、教化民众的忧国忧民之情。

这里举的仅仅是三《吏》中的一个例子,其他的就不赘述了。总之,三《吏》、三《别》这六首诗不只单单反映了人民的疾苦,而且更深刻地表现了作者内心的矛盾。这是在封建社会里一个爱国爱民的诗人在统治者与人民之间感受到的剧烈冲突。时代和人民的苦难现实,使他对统治者的罪恶行为产生强烈不满,对人民的不幸表示无限同情;但“倾太阳”的执着的忠君思想等时代和阶级的局限,又使他不可能从根本上否定封建专制制度,反对王朝的统治。诗人只能一边揭露批判,一边维护掩盖;一边同情,一边劝勉。杜甫将这种复杂的感情融注在诗里,透过意境表达出来,使人感知诗人的个性特色及当时的社会环境。

杜甫在时事诗中尚且不忘运用意境来传达他的某种思想感情,在为数众多的抒情诗中就更不必说了。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寒门风落木,客舍雨连山”(《秦州杂诗》)、“高江急峡雷霆斗,翠木苍藤日月昏”(《白帝》),无不创造了一个深广的意境。这类诗句都是诗人主观情意的反映。

白居易说:“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然后兴于嗟叹,发于吟咏,而形于歌诗矣。”(《策林》六十九)这句话用来概括杜甫的创作是再确切不过了。可见,杜甫的“诗史”是一部感事写意之作,而不是什么“社会史”、“风俗史”,更不是什么现实主义作品了。

杜甫“诗史”中的人物、场面描写是否符合“典型性”的要求呢?这是我们要探讨的又一问题。

现实主义原则在审美创造上对典型性的要求是细节的真实,个性描写和典型的概括性。只有符合这几个方面的要求,才能称得上是现实主义作品。那么,“诗史”是否达到这些方面的要求呢?我们看,“诗史”中是有一些场面描写,如三《吏》、三《别》组诗,犹如六幅生活画卷,广泛深入地反映了安史之乱以后的唐代社会现实,给人们提供了这一特定历史时期一幅无比丰富的社会生活画面。这当中有凄惨荒凉的农村图景,有半夜抓丁的喧嚣村庄,有血流漂杵的战场,有悲号送别的哀痛场面。但如前所述,杜诗所重的是意境的营造,而不是场面的铺写。为了创造一个完美的意境,杜诗常常运用丰富的想象、含蓄的象征、生动的比喻等手法,而不注重在细节的描写上。尽管“诗史”中也有“惊定还拭泪”(《羌村三首》之一)、“投杖出门去”、“长揖别上官”(《垂老》),以及《北征》中诗人归家后悲喜情状这样真实、精确的描写,但“这些描写的细腻工巧,在很大程度上与杜甫炼字炼句的功力有关,与现实主义的细节描写则有很大距离。这些描写,虽然逼真,但与现实主义客观、冷静、真实的描写原则,也不相同”[6]。

从恩格斯下的“据我看来,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个定义中,可以看出典型人物对于现实主义的重要性,说明了恩格斯对艺术作品塑造典型性格的高度重视。同样,巴尔扎克也很重视艺术典型的塑造。他说要“编制恶习和德行的清单,搜集情欲的主要事实,刻画性格,选择社会上主要事件,结合几个性质相同的性格的特点揉成典型人物”[7]。这里也说明了一个问题,就是典型人物除了要有鲜明、独特的个性外,还必须具有共性。

杜甫在“诗史”中刻划了一系列人物形象,如《石壕吏》中老妇、《新婚别》中的新娘、《垂老别》中的老翁、《无家别》中的贱子、《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中的村叟。这些人物都具有某种鲜明的性格特征,确实是中国诗史上不可多得的人物形象。但这类在杜诗中毕竟不多的人物形象果真是现实主义意义上的典型人物么?我们不妨举其中的一两个来分析一下。

《石壕吏》中的老妇在官吏深夜到来捉人的危急关头,让老翁逃走,自己挺身而出,与官吏进行周旋。在哭诉了家中的不幸却得不到差吏丝毫的同情怜悯之后,为了保全儿媳与未断奶的孙子,她毅然做出决定:“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老妇的这一举动,实在令人惊心动魄,也令人不禁要问:一个年老的农村劳动妇女,竟能在如狼似虎的差吏面前主动要求承担戍守河阳的兵役任务,这真实吗?即使确有这么一位老妇,可她又在多大程度上代表了当时广大的人民群众呢?应该说,老妇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广大人民在当时历史条件下为平定叛乱而负重献身的高尚精神,但在她身上却是渗透着诗人深沉的思想与愿望的。再看《新婚别》中的新娘,结婚不到一天,丈夫就得去参军。对此“暮婚晨告别”的匆忙一事,她作何表现呢?通过她的沉痛的诉说,我们可以看到,新娘虽然内心有无限哀怨和愤激,但她还是深明大义,以大局为重,劝勉丈夫要“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作为封建社会里的一位下层新婚女子,有此以国事为重的高贵品质,的确不同凡响。但与老妇的形象一样,新娘这一形象,以及《垂老别》中那个不顾年迈力衰而投杖从戎的老翁,他们又在多大程度上代表了当时的广大人民群众呢?这几个人物,虽说年龄、身份各别,言行不同,但究其思想意义,本质上是一致的。面对统治者的残暴、冷酷,明知兵役制度的不合理,他们不是起来反抗,而是负重服从,甚至互相劝勉。与其说他们是热爱祖国敢于献身的民族精神的艺术概括,不如说是作者思想品格政治愿望的具体体现,是作者忠君、教化观念的传声筒。这明显与西方现实主义作品中有自己对现实的态度的典型人物不同。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知道,杜甫是个感情极其丰富热烈的诗人,读他的诗,常常可感到诗中诗人自我的形象很突出、很强烈。即使像三《吏》、三《别》这些作品,也都如此。梁启超说:“这些诗是要作者的精神和那所写之人的精神并合为一才能做出。他写的是否他亲闻亲见的事实,抑或他脑中创造的影象,且不管他。总之,他做这首《垂老别》时,他已经化身做那位六七十岁拖去当兵的老头子;做《石壕吏》时,他已经化身做那位儿女死绝衣食不给的老太婆,所以他说的话,完全和他们自己的一样。”[8]因此,与其说杜甫“诗史”中的人物是当时社会生活中的艺术典型,无宁说他们是诗人热烈情感的产物。况且,像恩格斯说的:“古代人的性格描绘在今天是不再够用了。”[9]所以,我们说,“诗史”虽然也塑造了人物形象,人物也有某些性格特点,但他们的概括性并不太丰富,个性也不太明显,因而不能看作是现实主义意义上的典型人物。

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的是“诗史”中的人物形象、思想主旨对后世有何教育作用。杜甫生长在一个“奉儒守官”的封建官僚家庭,所受的是儒家“仁政”思想的教育。在青年时代杜甫就立下了大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是他一生孜孜以求、念念不忘的最大的政治思想。他有着真诚而执着的忠君和强烈而深沉的爱国思想。“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赴奉先咏怀》)便是他忠君思想的最好表达。然而,不能否认,杜甫的爱民思想又是真实的。“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同上)便可见出他对人民的深厚感情。本来,忠君和爱民在那个内部腐朽不堪、危机四伏的黑暗封建朝代里是很难同时做到的,但在诗人的创作中却得到了统一。这是与杜甫继承并发展了“温柔敦厚”的诗教思想密切相关的。杜诗充分发挥了文学鼓舞民众、疏导民情、修葺封建关系的作用,具有明显的政治教化功能。诗人通过作品中人物的行动号召同时代的人要像他们一样忍耐、服从,为君尽忠,为国效劳。无论是《石壕吏》中的老妇的毅然,还是《新婚别》中新娘的深明大义,都明显具有这种教化作用。因此,“三《吏》、三《别》的主旨,与其说是揭示现实矛盾,不如说是在承认现实矛盾的基础上,有意识地调和社会各阶级、集团的矛盾,以统一力量,恢复大唐帝国。黑暗是真的,愿望是善的,真是既依赖又矛盾的基础,善则是组诗主旨。”(陈铭《唐诗美学论稿》)张綖说:“凡公此等诗,不专是刺。盖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故可已而不已者,则刺之。不得已而用者,则慰之哀之。若《兵车行》、前后《出塞》之类,皆刺也,此可已而不已者也。若夫《新安吏》之类,则慰也。《石壕吏》之类,则哀也。此不得已而用之者也。然天子有道,守在四夷,则所以慰哀之者,是亦刺也。”[10]刺也罢,慰哀也罢,其目的都是为了抒发自身心中那份热烈深沉的忠君爱民之情,都是在教育同时代的以及后世的每一位具有忧患意识和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也要忠君爱国,热爱劳动人民。这就是杜甫“诗史”的思想主旨。我国“五·四”以来的现实主义作家把文学的这种社会功利性作为现实主义的基本要素,过分强调文学教化民众、足救时弊的职责,因而对现实主义的理解就只停留在政治教育功能的这一层面上。这就导致了他们对欧洲现实主义和杜甫“诗史”之间的貌合神离的错误理解,片面地认为“诗史”是现实主义,杜甫是现实主义诗人。这显然是不合理的。

其实,通过以上的分析已经可以得出结论:“诗史”不等于现实主义,杜甫不是现实主义诗人。说杜甫是现实主义诗人主要是受现实主义至上论的影响。在近代史中,随着西学东渐,西方现实主义进入我国文学界,大受青睐,被认为是一种最具优越性的方法。大凡反映了现实内容的作品都被看成是现实主义的作品,而作家也被认为是现实主义作家。杜甫“诗史”中因为有了直接描写现实生活的时事诗,故也被以偏概全地认为是现实主义的作品。然而,前面已经分析过,“诗史”并不十分真实地描写现实,并不以反映社会的本质规律为其使命,并不符合现实主义对典型环境、典型人物的要求,因此,“诗史”并不等于现实主义。既然作为判断杜甫为现实主义诗人的依据不能成立,那么给他戴上现实主义的帽子的做法便是不妥的。说杜甫不是现实主义诗人并不是要贬低他,相反,是为了还诗人一个真正合理、贴切、准确的称号:诗圣和情圣。

参考文献:

[1]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四),454.人民出版社.1972.

[2]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四),462.人民出版社.1972.

[3]叶燮.原诗﹒外篇.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4]巴尔扎克.西方文论选(下),168.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

[5]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一),254.人民出版社.1972.

[6]黄珅.杜甫现实主义创作手法质疑.杜甫研究学刊.1993(1).

[7]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前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8]梁启超.情圣杜甫.饮冰室合集.中华书局.1936.

[9]恩格斯.恩格斯致斐·拉萨尔.马克思恩格斯全集(29),581—587.人民出版社.1983.

[10]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

李妙卿,女,广东汕头职业技术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教师教育、语文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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