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中对照手法的运用
2009-09-24李强
李 强
《水浒传》是我国古典文学现实主义和积极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伟大杰作。它和其他伟大的现实主义杰作一样,以形象突出、性格鲜明的典型人物获得了现实主义的高度成就。正是由于塑造了许多栩栩如生的典型人物形象,才使这部小说数百年来家喻户晓,为广大人民所热烈喜爱。《水浒传》中五光十色的人物应有尽有,可以说,包括了北宋末年社会各阶级各级层的人物,虽不能说个个写的精彩,但有相当一部分人物是写的很出色,很有典型意义。书中所写的人物性格“大半粗豪”,是比较近似的,但是,作者通过工笔细描,正反对照,使这些比较近似的人物的个性分毫不差地呈现出来。笔者以林冲、鲁智深、李逵和武松为例,来讨论一下《水浒传》中对照手法的运用。
一.人物性格的对照
在《水浒传》里,我们看到,像林冲、鲁智深、武松、李逵等典型人物的形象,绝不是偶然出现的。我们从这些人物身上,可以看到北宋末年的农民革命战争时代,作为像林冲那样的禁军教头,像鲁智深那样的小军官,像武松那样的小吏,像李逵那样的穷苦农民。他们虽然都是梁山泊农民起义军中冲锋陷阵的英雄,都具有很高的斗争性,都对当时社会丑恶的现实怀着强烈的不满,但他们的个性都有着明显的不同。
上梁山——林冲、鲁智深、武松的个性比较。水浒英雄走上反抗的道路,都是因为官逼民反,被“逼上梁山”的,这是他们的共性。然而《水浒传》作者,并不是“千人一面”的刻画体现这个共性的,而是巧妙地运用对照的手法,描绘出每个人鲜明的个性,使人物各有其“出身”,各有其“面目”,各有其“性格”,每个人物都有其独特的个性特征。以武松为例,作者写出他与鲁智深、林冲等人的相同与不同之处。他性格刚烈,武艺出众,与鲁智深相似,但他是走过一段坎坷不平的生活道路才参加革命的,不像鲁智深那样处处表现了革命的主动性,毫不犹豫的奔上梁山。鲁智深是个光棍,武松在武大被害后也是孑然一身。只是鲁智深在三拳打死镇关西后一走了之,义无反顾,对造反毫无疑虑。而武松则在为兄长报仇之后去县里自首,他幻想在当一段囚犯之后,能够重新出头。在这一点上,武松与林冲相似。但是由于武松与林冲出身经历的不同,他们的弱点又很不一样。林冲是过分软弱,而武松则是盲目勇敢,所以他们在牢房里的表现就截然不同。林冲心存幻想,过分软弱,想苟且偷生的活下去,对牢房里的衙役陪尽笑脸,送礼行贿,但是统治阶级还是把他逼上梁山。武松在牢房里确是一条硬汉子,既不行贿送礼,也不低头求饶,但是盲目的勇敢却被统治阶级的小恩小惠所软化,结果上当受骗,受到残酷迫害,也被逼上梁山。
《水浒传》之所以能够生动地塑造出若干具有艺术力的典型人物形象,就是因为作者曾经认真研究了当时社会现实生活,他不仅能够高度概括地刻画若干人物的共性,同时又具体而细微地描写他们的不同个性。
金圣叹在深刻分析水浒传典型成因的基础上,做出了一个理论概括。这便是他在《第五才子书·序一》中所说:
笔有左右,墨用正反;用左笔不安换右笔,用右笔不安换左笔;用正墨不现换反墨,用反墨不现换正墨……
这里“左笔”、“右笔”、“正墨”、“反墨”,乃是指正衬与反衬的艺术手段。“正”,是相映衬照;“反”,则是相反相成。这正、反之笔,也就是在形象或正、或反的对比中完成性格的刻画和展现。
救贫扶弱——鲁智深和李逵的比较。鲁智深和李逵相比,性格有相近的地方。他们对统治阶级的憎恨和反抗都无比强烈,对梁山事业都异常忠心。他俩都是粗卤汉,但粗得却不一样。鲁智深粗,粗中有细,做起事来肯动脑子,有分寸;李逵粗,是莾闯,憨直,遇事不考虑,方法简单。鲁智深拳打“镇关西”一章,在酒楼上,鲁智深听了金老妇女的诉苦,对郑屠痛恨之极,但仍然听了史进、李忠的劝阻,没有立刻打郑屠,而是连晚饭也没吃,“气愤愤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到客店放走了金老父女,也没有立刻去打郑屠,而是掇条凳子在店门口坐了两个时辰,不让店小二去报告郑屠。约摸金老父女走得远了,即使郑屠知道了也追不上了,这才去找郑屠。到了肉铺,他也没有见面就打,而是要郑屠先切十斤精肉,再切十斤肥肉,最后又叫切十斤软骨,这就激怒郑屠,才开始打。这些做法表明鲁智深是个既有勇又有谋的人,如果换了李逵就绝对耐不下这个性子,也想不出这样的办法去激怒郑屠,当鲁智深看到郑屠被打死以后,他也知道害怕,怕吃官司,怎么办?只有逃跑,但怎么个跑法呢?书中是这样描述的:“(鲁智深)——回头指着郑屠尸首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步走了。”明明打死人了,鲁智深却说“诈死”,并且“一头骂,一头大踏步走了”,而不是撒腿就跑,这就表现了鲁智深遇事的机智,不然他就可能被人拖住,跑不成了。
鲁智深和李逵都富有同情心。鲁智深给了金老汉父女十两银子,李逵也给过李鬼十两银子,但李逵受了骗。对比起来,鲁智深是听见隔壁金老父女的哭啼,又从酒保口中和通过亲自问过金老父女,才给的银子;李逵却是遭李鬼剪径,而且是假冒他的名字。按说,这对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来说,的确是其情难容的,然而正是这个李逵,却轻信了李鬼的谎言,不但破天荒地饶了李鬼的性命,而且还给了他十两银子。可以设想,如果是鲁智深,面对冒名剪径的强盗,恐怕是不会轻信谎言、上当受骗的,至多饶了他性命,决不会再送银子给他,这足以显示出李逵的憨直来。
人物性格是文学创作的中心。美学家莱辛说过:创造性格对作家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的职责就是加强这些性格,以最明确地表现这些性格”。没有赋予性格的艺术形象,是不具有美的价值的。然而,性格塑造的理想境界,则往往来自艺术的对比。对比能区别性格的差异,能促成性格的发展和完善。这一点,施耐庵在《水浒传》里进行“笔有左右,墨有正反”的艺术实践是有力证明。
二.人物行动的对照
列宁说得好:“判断一个人,不是根据他自己的表白或对自己的看法,而是根据他的行动。”诚然,列宁在这里讲的是现实生活中的人物,但也同样适用于文学作品中所描写的人物。《水浒传》中塑造了一系列令人难以忘怀的人物形象,不是用概念式的说教或表白来描写的,而是通过具体生动的细节描写来完成的。
打虎——武松与李逵的比较。在《景阳岗武松打虎》和《黑旋风沂岭杀四虎》中,都是写与虎相斗,就人物行动而言,是相同的。但前者先从酒上着笔,写武松酒店豪饮,烂醉上岗。接着有声有色地具体描绘了老虎的一扑、一掀、一剪、一兜、又一扑;武松的三闪、一棒,最后“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揪住,一一按将下来”,“把两脚往大虫面门上、眼睛里,只顾乱踢”,“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更动弹不得,只剩口里兀自气喘。”后者先写李逵背娘、寻水、拔石香炉。待他盛了半香炉水回来,娘已经被老虎吃了。他“趁着那血迹寻将去,寻到一处大洞口,只见两个小老虎儿在那里舔一条人腿。”李逵心头火起,赤黄发倒竖,挺起朴刀,一刀一只,撅死小虎。但他心头难平,仇恨未消,又钻进洞内,潜伏以待虎归。看见母老虎张牙舞爪而来,他狠狠地骂道:“正是你这孽畜吃了我娘!”连忙掣出腰刀,趁母虎坐进洞时,“把刀朝母大虫尾底下,尽平生力气,舍命一戳,正中那母虎粪门”,“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去了”。母虎带着刀跳过涧去。李逵正要赶,又突然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向他扑来。“李逵不慌不忙,趁着那大虫势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虫颔下。”一时间杀四虎。两人同为斗虎,行动相仿,只因细节不同,行动方式不一样,便显得错落有致,各有风采。武松带醉打虎,经过五个回合,浪浪相逐,曲折跌宕,突出地渲染刻画出武松的神勇。李逵怀恨杀虎,一刀一只,干脆利索,痛快淋漓,着重于表现李逵的蛮力。
但同样是打虎,为什么给人的印象大不相同呢?前者只打死一只老虎,但武松打虎的故事却传为千古美谈;后者一口气杀了四只老虎,却往往被人遗忘。这是什么原因呢?就是因为武松打虎总体夸张而细节却非常真实,充分写出了斗争的艰苦,一提起武松打虎,我们脑子里立刻会浮现出一个胆量过人、无比地英勇、刚强和机智的英雄形象。李逵呢,他一连杀死四只虎,成绩大大超过武松,但跟武松的打虎形象相对照,李逵却远远不如武松。如果深入体味一下,我们就会觉得李逵打虎的情节和细节都是夸张的,胜利得来不费吹灰之力,缺乏真实感,是不大能够充分地展现其性格的。因此,同样是打虎,人物不同,处理方法不同,造成的艺术效果就大不相同。《水浒传》之所以能同中求异,在相类似的人物行动中,写出不同的人物性格,关键就在于作者善于从人物的性格出发,给人物行动选择不同的细节,以表现出各个人物不同的行动方式。
三.人物语言的对照
《水浒传》继承和发展了传统话本小说的艺术传统。语言通俗,口语化,形象化,生动活泼,写人状物不落俗套,这是《水浒传》语言运用的基本风格。特别是在人物塑造方面,作者十分注意人物形象的个性化语言。如:
反招安——鲁智深、武松、李逵的比较。《水浒传》第七十一回菊花会上,宋江吟咏了《满江红》最后一句是:“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鲁智深听了说道:“只今朝文武,俱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人去寻趁罢。”这种语言符合鲁智深的身份,说明粗中带细的鲁智深对宋江既是直谏,也说的有分寸;武松呢,他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却冷了弟兄们的心。”他说的更直率,对宋江的盼望“招安”大泼了冷水,显出武勇性格;李逵不等宋江唱罢就火冒三丈,他睁圆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鸟安,”“只一脚把桌子踢起,颠做粉碎。”充分体现了李逵反对投降的坚强决心。
《水浒传》是把水泊梁山好汉放在社会现实斗争生活来写的。在这里,特定人物的性格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不断变动的,特定人物语言的内容、方式、口吻,也是随着人物不断发展变化的。如担当八十万禁军教头的林冲和刺配沧州的林冲,以及到梁山担当马军五虎将的林冲,同一个人物在不同时期的语言也有着极大的差异。如果说,当林冲的妻子受高衙内侮辱、鲁智深前来仗义执言时,他还劝解道:“太尉面上须不好看……权且让他一次。”在发配沧州道上那两个公人打算缚他的时候说:“上下要缚便缚,小人敢道怎的?”显得懦弱无力,逆来顺受。而在梁山泊义军攻陷高唐州,他竟然指着高知府骂道:“你这害民的贼,我早晚杀到京师,把你那厮欺君贼臣高俅碎尸万段,方是足愿。”表现了造反者的英雄气概。那林冲的前言与后语相对照在不同时期所处的不同环境,他依据这些人物在特定时期中的性格、行为、情绪的特点,写出他们在特定环境下所要说的话语,从而准确、生动、鲜明完整地塑造了人物形象。
林冲、鲁智深、李逵、武松,由于各自的出身不同,社会经历各异,因而形成了各自不同的性格特点。作者正是把他们置身于特定的历史环境之中,紧扣各自的出身和经历,仔细对照之下,才塑造了不同性格面貌的人物形象,使人读来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数百年来,《水浒传》塑造的人物形象一直受到人们的青睐,其艺术成就对后世的文学创作也产生了巨大影响。明代拟话本中的杜十娘、莘瑶琴、王三巧等形象,《金瓶梅》里的西门庆、潘金莲、应伯爵等,表现出类型化到性格化转变的明显轨迹。如果比较《水浒传》和《金瓶梅》里两个西门庆、两个潘金莲,便不难发现两者在典型形态上的明显差异。到十八世纪中叶,《红楼梦》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充分注意到了人物刻画的个性分明,毫无模糊和混同,取得了卓越的艺术成就,《红楼梦》基本上实现了向性格化典型的飞跃,应该说《水浒传》中个性形象的塑造对这一飞跃起到了里程碑的作用。
参考文献:
[1]张维娜.试论金圣叹评点《水浒传》中人物性格的对照模式[J].理论界,2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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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吴世余.《“水浒”艺术探微》[M].重庆出版社,1985.
[6]张洪元.《水浒传会评本》[M].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
李强,山东英才学院教务处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