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故事新编》到鲁迅的丰富性
2009-09-23贺绍俊
作者简介
贺绍俊,男。1951年9月16日出生于湖南长沙。198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副所长,教授。曾任文艺报社常务副总编辑、小说选刊杂志社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曾先后出版有《文学批评学》《文学中的性爱描写》《鲁迅与读书》等著作多部;撰写理论评论文章近百万字,分别在《文学评论》《文艺理论与研究》《当代作家评论》等全国性刊物上。编辑有《知青小说》,这是全国第一本知青小说集,从学术角度总结了知青小说。
1934年到1935年间,鲁迅接连写了5篇历史小说:《非攻》《理水》《采薇》《出关》《起死》。小说都是以古代的史实和神话传说为素材并加以演义而成的。这批小说的构思其实早在十来年前就酝酿在鲁迅的脑海之中了,鲁迅说过当年动笔写小说时的想法:“那时的意见,是想从古代和现代都采取题材,来做短篇小说。”就是说,鲁迅选定的小说题材既有现代的,也有古代的。当时鲁迅把主要精力放在写现代题材的小说上,于是就有了《呐喊》和《彷徨》这两本小说集。在写现代题材的同时,鲁迅曾经写了一篇历史题材的小说,这就是1922年写的《不周山》(后改题为《补天》)。后来又断断续续写了两篇,这就是1926年写的《奔月》和1927年写的《眉间尺》(后改题为《铸剑》)。鲁迅的这8篇历史小说尽管是在不同时期写的,前后相距有十余年,但在鲁迅的脑海里完全是一个互有关联的整体,体现了鲁迅的完整的历史观和哲学观。写完之后,鲁迅将这8篇历史小说编成一个集子,命名为《故事新编》。
《故事新编》再次显示了鲁迅的文化创新力和想象力。自现代文学诞生以来,不少作家都在写历史小说,但是,还从来没有一个作家像鲁迅这样写历史小说的。《故事新编》让人们大开眼界。鲁迅说他写《故事新编》是“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故事新编》中的8篇小说都可以在史书记载中找到原型,不过鲁迅在采用这些历史原型时“没有将古人写得更死,却也许暂时还有存在的余地罢”。如《补天》采用的是女娲造人与补天的神话原型,《奔月》采用的是后羿射日和嫦娥奔月的神话和传说的原型,《理水》采用的是大禹治水的史书记载,《采薇》采用的是史书中关于伯夷、叔齐的记载,《非攻》是从古代典籍《墨子》中采取原型的。但鲁迅并没有拘泥于历史原型,而是打通历史与现实的联系,借古喻今,古为今用,将现实的场景融入到历史中去,让现实的观念与古代的观念碰撞,生发出新的意境。比方说,鲁迅在《理水》中写到众学者在文化山上大谈莎士比亚,谈维他命;在《起死》《出关》中,庄子、老子、孔子会与身揣警笛的警察打交道。所以当时《故事新编》出版后,茅盾就感到这是独一无二的开创性作品,对其大加赞赏,他说:“用历史事实为题材的文学作品,自‘五四以来,已有了新的发展。鲁迅先生是这一方面的伟大开拓者和成功者。”
鲁迅打通历史与现实的联系,达到了借古喻今、古为今用的目的,比如在《非攻》中,鲁迅把墨子宣传“兼相爱、交相利”的思想主张,与当时的政治形势联系起来,讽刺了国民党政府发慷慨激昂的空论“民气说”。在《理水》中,被鲁迅辛辣讽刺的文化山上的“学者名流”和水灾考察大员,人们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就是现实中受到鲁迅批评的教授们和国民党政府的官僚。鲁迅的借古喻今往往是信手拈来。1922年,鲁迅写第一篇历史小说《补天》时,恰好读到胡梦华对汪静之的新诗集《蕙的风》的儒腐批评,十分反感。鲁迅便在小说中加入了一个渺小而又滑稽的“古衣冠的小丈夫”,捎带着将封建卫道士的嘴脸进行了揭露和嘲讽。《非攻》在《故事新编》中属于写得非常老实的一篇,小说中的素材几乎都是从历史史籍中直接挪移过来的,鲁迅并没有过多地加以虚构或想象,同样写历史人物,《非攻》就不像《理水》那样充满了现实性的叙述。但是,《非攻》的老实的叙述方式却突出了鲁迅对墨子的实践性精神的肯定。
当然,《故事新编》决不是简单地古为今用,不是针对现实的人和事简单地发些议论,更重要的是,鲁迅通过这样一种新的、自由的历史小说样式,表达了他的深邃的思想。著名学者钱理群对《故事新编》的思想价值有一个非常精到的评价,他说:“鲁迅《故事新编》对中国传统中的神话英雄(从女娲到后羿、夏禹)与圣贤人物(从孔子到庄子、老子、墨子,以至伯夷、叔齐)进行了重新审视,把他们从神圣的高台上拉回到日常生活情景中,抹去了英雄主义、浪漫主义的神光,还原于常人、凡人的本相,揭示了他们真实的矛盾,成功与失败,欢乐与痛苦,并透露出鲁迅自身内心深处的深刻绝望。对‘神圣之物(人)的这种反思(还原),显示了鲁迅思想的彻底。”
鲁迅的丰富性远远没有被我们所穷尽,甚至可以说,因为长期以来的政治意识形态的影响,鲁迅被固化为某种形象,从而大大遮蔽了鲁迅的丰富性。因此我们为了真正读懂鲁迅,不妨刻意多读一些置于边缘地带的鲁迅的作品。比如在小说中,人们谈得多的是《呐喊》和《彷徨》,《故事新编》就谈得少一些,即使是谈《故事新编》,谈《补天》《铸剑》等多一些。《非攻》就谈得少一些。其实,《非攻》是一篇最能体现鲁迅现实主义写实功力的作品,他写一个行动者墨子,将一个在行动中永不停歇的墨子形象塑造得活灵活现。鲁迅肯定墨子的行动性和实践性,但对墨子的思想扔持批判态度,这是与鲁迅对传统文化的整体性批判相一致的。那么,鲁迅在《非攻》中就写出了墨子的思想和行动的不谐调性和矛盾性。这恰是《非攻》最具思想价值的一点,这不仅是因为鲁迅在作品中将这种矛盾性写得非常透彻,而且还在于鲁迅写这一点是有感而发的,充满了鲁迅的主体意识。纵观鲁迅的一生,就会发现,鲁迅的内心就存在着思想和行动的矛盾性的困惑,这种困惑几乎贯穿在鲁迅的一生。
鲁迅处在一个大革命的时代,鲁迅对革命有着深刻的认识。他认为,革命是“掀翻这筵席,毁坏这厨房”,是要砸烂让人闷死在里面的“铁屋子”。正因为这个原因,鲁迅拿起了笔,参加到思想启蒙的运动之中。鲁迅说到当时的思想矛盾:“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人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这段话其实就涉及到思想与行动的矛盾性。鲁迅看到中国传统文化对中国人的奴役太深重了,中国人的国民劣根性积重难返,他对思想启蒙的有效程度持怀疑态度,因此他在行动上是慎重的,他特别反对轻举妄动,特别反对无谓的牺牲。鲁迅在思想与行动上的矛盾性还在于鲁迅具有非凡的思想洞见力,他的思想具有一种超前性。他就是铁屋子里的那位清醒者,当他预见到铁屋子的后果时,其他的人仍在昏昏入睡,甚至会责怪他打搅了他们的美梦。鲁迅正
是处于屈原所吟叹的“众人皆醉吾独醒”的状态,思想洞见越是深刻透彻,越是在精神上走向孤独的境地。鲁迅始终是一个精神上的孤独者,这更加剧了他的思想与行动上的矛盾性。
从思想与行动上的矛盾性人手,我们对鲁迅的作品会有更多新的理解和发现。在这篇短文里,我想谈谈鲁迅在婚姻爱情和写作风格上体现出的思想与行动的矛盾性。
人们都知道,鲁迅的婚姻是由母亲一手包办的。当时鲁迅还在日本读书,他已经接受了新的思想,他正在追求自由的精神,为什么就会屈从母亲的意愿,与一位他根本不爱的女性成婚呢?原因其实很简单,就因为鲁迅是一个大孝子。
人们也许会奇怪,鲁迅一生都在毫不留情地批判传统文化,为什么自己又要做一个孝子呢?有这种疑问的人显然对鲁迅缺乏全面的认识。尽管鲁迅对传统文化的批判毫不留情,也尖锐犀利,尽管鲁迅很少从正面谈传统文化的价值,但鲁迅对传统文化的精华和糟粕是区分得清清楚楚的。因此从鲁迅的行为举止中我们可以发现,鲁迅是自觉地履践着传统文化中体现出人类共同价值标准的伦理道德,孝顺父母,担当家庭责任,鲁迅在这方面可以说是楷模,为此他也做出了极大的牺牲,牺牲了自己的学业、事业,甚至牺牲了自己的爱情。在日本读书时,就因为鲁迅母亲在家中维持生计太困难,鲁迅还没有修完学业拿到文凭,就回国了,他要工作挣钱。替母亲撑起家道。后来鲁迅到北京工作,经济上稍有富裕,他就在北京西直门内的八道湾买下一幢院子,亲赴绍兴将母亲、朱安以及三弟建人接来北京居住。又将院子最好的一片房屋留给弟弟周作人一家人住。鲁迅一直供养着母亲和朱安的生活费用。后来不得不离开北京,定居在上海,他仍争取尽多的机会来北京看望母亲。鲁迅的母亲自从来北京住下,生活上鲁迅都做了妥善细致的安排。母亲的房间里,总也缺不了她喜欢吃的点心、水果,这些都是鲁迅亲自上街买来的。母亲不必像在老家那样天天忙家务了,每天有很多空闲时间,但鲁迅每天上班,晚上还要写作,没有太多时间陪母亲说话,他担心母亲孤寂,就找来一些小说给母亲读。母亲越看越上瘾,竟成了每天必做的事情。一本小说没几天就看完了,母亲就对鲁迅说:“大,我没书看了。”鲁迅赶紧又去找。鲁迅给母亲找的书,必自己先看一遍,看是不是适合母亲看。为此,鲁迅也跟着读了不少中国的旧小说。后来,鲁迅写了好几本重要的中国小说史研究的著作,说起来都与他给母亲找书看大有关系哩。鲁迅也愿意陪母亲聊小说,他特别佩服母亲的记性好。有些小说不过是改头换面的情节,母亲一看就能讲出来是与哪本书相同的。但对于家里的琐事,鲁迅和母亲的意见往往相左,每到这种时候,鲁迅总是对母亲百依百顺。鲁迅写的小说出版了,有人将鲁迅的小说拿去给他母亲看,说这些小说写得特别好,母亲马上戴上眼镜读起来。她并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儿子写的,读完之后就说:“没啥好看,我们乡间,也有这样事情,这怎么也可以算小说呢?”鲁迅在一旁听了开心地笑了。
但鲁迅对孝道的批判又是最彻底的。他写过一篇散文《二十四孝图》,他通过回忆自己小时候接受孝悌教育的情景,对封建孝道的虚伪性进行了彻底的揭露,他感慨道:“然而我已经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他还写过一篇杂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对支撑孝道的封建父权思想进行了全面彻底的批判。中国的封建父权思想把父母的养育子女看成是无上之恩,子女只有以尽孝的方式来偿还父母之恩,而不准子女超越父母。鲁迅以进化论的观点对其进行批判,他认为父子的关系应该将长者本位与私己思想改作幼者本位的道德。他也反对报恩式的孝道,认为教养子女是做父母的责任,都无恩可言,“独有‘爱是真的”,所以觉醒的人应“用无我的爱,自己牺牲于后起新人”。
鲁迅后来仍有很多机会可以追求自己的爱情,但鲁迅始终没有这样做。他的思想却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他在《伤逝》《娜拉走后怎样》等小说、杂文中,深刻阐述了爱情婚姻自由、个性解放与改造社会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揭示出中国传统社会婚后无爱的现实。但鲁迅即使遇到许广平的爱,他也一度犹豫不决,难以采取行动,是在许广平的一再真诚不渝的示爱下,鲁迅在说出了“我也可以爱”。对于鲁迅来说,走出这一步,实在是太艰难了,其间仍不断出现反复和犹豫。当时正好林语堂邀请鲁迅去厦门大学任教,这使得鲁迅有了一个离开北京的机会,他与许广平的相爱是必须离开北京的。当他作出离开北京的决定时应该就是义无反顾的了,却又与爱人相约两年后再聚合,则表明他对未来仍是犹豫不决的。他知道他的行为逾越了正统的道德观,肯定会遭到众多正人君子的责难和辱骂。事实上,鲁迅一离开北京,谣言就紧随其后过来了,说鲁迅是悄悄带着许广平到厦门去了。这使得鲁迅非常愤怒,也更为谨慎。所以到厦门的几个月后,他给许广平写的信里还表达了自己的犹豫心情。他说他未来的生活要么是像过去一样“苦苦地过活”,要么“什么都敢做”,决“不愿失了我的朋友”。他想选择后一种方式,却感到“太险”。在这犹豫不决之际,他希望许广平能“给我一条光”。许广平深知鲁迅内心的犹疑所在,深知鲁迅虽然在观念上能与传统彻底决裂,但他不愿因为自己的行为而伤及亲人,这亲人不仅包括他的母亲,也包括他并不爱的妻子。许广平似乎对鲁迅的犹疑深为不满,她回信激动地表示:你要我给你一条光,“我自己还是瞎马乱撞,何从有光”。她袒露真诚的爱情,果断地说:“在新的生活上,没有不能吃苦的。”一个月后,鲁迅下定了决心,他给许广平的信中说:“我先前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但看清了他们的言行的内幕,便使我自信我绝不是必须自己贬抑到那样的人了,我可以爱。”“我对于名誉,地位,什么都不要,只要枭蛇鬼怪够了。”这里的“枭蛇鬼怪”就是特指许广平。终于,鲁迅冲破传统伦理的约束,与自己心爱的人走到一起来了。但即使如此,鲁迅还是顾及到对亲人的责任的,仍然定期给北京的母亲和朱安汇去生活费用。恰是这一原因,鲁迅没有选择休了妻子的方式,没有与许广平正式结婚。在上海定居下来,仍没有对外声张,只说是许广平做自己的助手,帮忙校对。多年以后,鲁迅将这一段时间里他与许广平相互间的通信编辑成《两地书》出版了,其中收入鲁迅致许广平的信68封,许广平致鲁迅的信67封。《两地书》见证了鲁迅与许广平的爱情是高尚和纯洁的。鲁迅在为《两地书》写的序言中感慨地说:“回想六七年来,环绕我们的风波也可谓不少了,在不断的挣扎中,相助的也有,下石的也有,笑骂诬蔑的也有,但我们紧咬了牙关,却也已经挣扎着生活了六七年。其间,含沙射影者却逐渐自已没人更黑暗的处所去了,而好意的朋友也已有两个不在人间……我们以这一本书为自己纪念,并以感谢好意的朋友,并且赠我们的孩子,给将来知道我们所经历的真相,其实大致是如此的。”
我们还可以从写作风格上和性格特征上看看
鲁迅在思想上和行动上的矛盾性。鲁迅的写作风格从主调上说是冷峻的,凝重的。但他并不失幽默和轻松。鲁迅在日常生活中也是非常风趣的。但在公共场域中,鲁迅的形象似乎已经固定为一个严肃的模样,似乎总是板着一副面孔,难得露出笑容。这不仅跟长年来我们对鲁迅的政治宣传有关,也与鲁迅本人在思想上的倡导有关。鲁迅一直是公开贬责幽默的。但是,我们要了解到鲁迅的思想主张,又不能脱离当时的语境。当时的语境是什么样呢?当时的中国是社会最为动荡的时期,世界的帝国主义都盯着中国这块肥肉,中华民族的存亡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如何救亡图存,每一个有爱国之心的知识分子无不为此而忧虑。但就在这时,林语堂等人在创办的《论语》《人世间》《宇宙风》等杂志上大力倡导幽默小品的创作,“幽默”几乎都成了当时的一种时尚,倡导幽默的林语堂等人也被称之为“论语派”。鲁迅敏锐地嗅出了幽默背后的腐烂气味。他公开撰文反对在这个时候倡导幽默,认为现在实在是难以幽默的时候,怎么能希望那些炸弹满空、河水漫野之处的人们来讲幽默呢?他说,humour这个英语词翻译成“幽默”容易被人们误解为静默、幽静,所以他不赞成幽默。鲁迅说;“我不爱‘幽默,并且以为这是只有爱开圆桌会议的国民才闹得出来的玩意儿,在中国,却连意译也办不到。我们有唐伯虎,有徐文长,还有最有名的金圣叹,‘杀头,至痛也,而圣叹以无意得之,大奇!虽然不知道这是真话,还是笑话;是事实,还是谣言。但总之:一来,是声明了圣叹并非反抗的叛徒,二来,是将屠户的凶残,让大家化为一笑,收场大吉。”鲁迅显然反对把幽默软化成没有“硬度”的姿态,因而削弱了人们对黑暗社会的批判和反抗。在鲁迅看来,当民族处在危亡时刻,当身边充满血腥味的时刻,我们却大力倡导幽默,这只会麻痹人们的神经,消磨人们的斗志。
这篇文章说的多半是鲁迅的一些琐事轶事,但琐事轶事有劲于我们去理解鲁迅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在写这篇文章前,编辑给我出了一个题目“重读鲁迅”。这是一个宏大的题目,我顶多只能算是一名鲁迅的忠实读者,也许说点读后感之类的还可以。重读鲁迅这个宏大的题目需要研究鲁迅的专家学者们认真地做,同时也需要每一位普通的读者从点点滴滴做起。这点点滴滴就包括关注鲁迅的丰富性。
责任编辑吴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