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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咏妓词的商业性考论

2009-09-19肖胜博

文学教育 2009年6期
关键词:词作柳永

如时下里许多街头巷尾被传唱的流行歌曲一样,大约一千年前,柳永词也是广负盛名,大江南北,市井禁苑,“天下咏之”。时过境迁,在北宋以降的诸多文人笔下,柳词一直是关注的热点,这一热点也延续到了二十世纪的学术界。

谈柳词,自然避不开他的歌妓词。学界对柳永歌妓词的讨论经历了从简单否定到简单肯定,又到批判性肯定的曲折过程。 直到上个世纪末才慢慢摆脱政治性的论述口吻,歌妓词的评价也渐趋中肯,然仍有待商榷之处。本文仅对其歌妓词中咏妓词做一些探讨。

咏妓词:诸多鲜明特色形成的变体

现存213首柳词中,与歌妓有关的词作近乎半数之多。在这近105首歌妓词中,单纯以歌妓为描写对象,吟咏其体态、姿色、艺技之词约有20首,占了整个歌妓词的1/5,且称之为咏妓词。细心体会这些数量可观的咏妓词,不难发现,它与其他种类的歌妓词有着迥然不同的特征,称之为柳永歌妓词的变体也不为过。

描写内容的程式化是这类作品最明显的特征。此类词作往往直接以歌妓为对象,表现其冠绝之色、当筵之艺、闺房之乐。内容绝少变化,几乎千篇一律。笔者以此20首词作为统计对象发现,有6首写到所咏妓女之色、艺、乐,有10首写色、艺,其他四首或单写色,或单写艺。如《昼夜乐》:

秀香家住桃花径。算神仙、才堪并。层波细翦明眸,腻玉圆搓素颈。爱把歌喉当筵逞。遏天边,乱云愁凝。言语似娇荧,一声声堪听。

客房饮散帘帷静。拥香衾、欢心称。金炉麝袅青烟,凤帐烛摇红影。无限狂心乘酒兴。这欢娱、渐入嘉景。犹自怨邻鸡,道秋宵不永。

词作写了名叫秀香的歌女“明眸”、“素颈”,又描述了她“遏天边,乱云愁凝”的歌声,下阙是写闺中之乐,“拥香衾、欢心称”,“这欢娱、渐入嘉景”,都写的直露无余。又如《柳腰轻》:

英英妙舞腰肢软。章台柳、昭阳燕。锦衣冠盖,绮堂筵会,是处千金争选。顾香砌、丝管初调,倚轻风、佩环微颤。

乍入霓裳促遍。逞盈盈、渐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趋莲步,进退奇容千变。算何止、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断肠。

对歌女英英的“妙舞”和“倾国倾城”的容貌发出了赞叹。对于自诩为“才子词人”的柳永来说,这种不离窠臼、层层相因的做法,无论在五代花间还是在自身其他题材的词作中都是不多见的。是柳永江郎才尽,无力出新,还是此类作品原本就没有推陈出新的必要?

与以往同类题材的作品相比,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特征就是,柳词对歌妓的描写更坐实一些。中国传统诗歌的发展有其明显的倾向,即写意色彩浓厚,而这一特征在以女性为题材的作品中尤其突出。《玉台新咏》和齐梁宫体诗的作者大量运用比喻、象征表现女性身体,使写意性这一传统得到充分体现,并被“香奁体”、“花间体”所继承。这种传统诗教的温柔敦厚,在这一特殊题材中具体而微的表现,到柳词中却出现了新变。如村上见哲所说:“在以前的诗词方面,不仅缺乏吟咏男女爱情的作品,而且在吟咏的场合,也拘泥于观念的安排,想要描写出抽象的、象征性的形象。耆卿则根本不同,他想要率直的描写出具体性的肉体的人和他们的情感。”钱基博在《中国文学史》中拿柳永与稍后的欧阳修相比,说柳词“有本色描写”,“尽是实话”,而欧词“尤托之以兴象,而出以蕴藉者”。此点,前辈学者论之已详,余不赘述。

除了描写更坐实外,有趣的是,柳词所咏之妓多著实名。整部《乐章集》中共出现十个不同歌妓的实名,而二十首咏妓词中就占了六个,即秀香(《昼夜乐·秀香住桃花径》),英英(《柳腰轻·英英妙舞腰肢软》),虫娘(《木兰花·虫娘举措皆温润》),心娘(《木兰花·心娘自小能歌舞》),佳娘(《木兰花·佳娘捧板花钿簇》),酥娘(《木兰花·酥娘一搦腰肢袅》)。这样大量的实名入词,取代了前人常用的萧娘、柳叶、桃根等象征性的指称,实在是前无古人,只有后来的晏几道可以与之并论。

此外,柳永这类词绝少有时空转换所带来的想象的张力,这与其他歌妓词大异其趣。千篇一律的色、艺、态的本色描摹,加上时空意识的缺失,使此类词作显得单调而一览无余,“就不能引起人们高远的联想”。更让人不解的是,作为“歌妓真正的知情人”,柳永的这些咏妓词中最缺乏的是真情实感。纵观柳氏其他题材,无论是少量的悼妓词还是数量惊人的恋妓词和怀妓词,这位风流的柳七官人都显露出了士大夫们难以容忍的感情投入。这首《集贤宾》即如此: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近来云雨忽西东。诮恼损情悰。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争似和鸣偕老,免教敛翠啼红。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

词作回忆了当日“属意”的妓女虫虫,又诉出今日的“诮恼”,结尾居然发出了“待作真个宅院”的惊人誓言。其无奈之感与真挚之情不难体会。而在咏妓词中,更多的是“无限狂心乘酒兴”(《昼夜乐》),“洞房深处,特地快逢迎。”(《少年游》),“坐中年少暗消魂,争问青鸾家远近。”(《少年游》)这一类赏玩尤物心态的淫语并非情语,反差之大,疑非一人!即使是如“那人人,昨夜分明,许伊偕老。”(《两同心》)式的“曲终奏雅”也少之又少。

完美的共生方式:咏妓词中的商业因素

柳永这类面貌独特的咏妓词的出现,固然逃不出深层的社会背景和文学自身规律的相互涤荡。笔者却认为,这些鲜明的特征,与词作本身的商业性有着更紧密的联系。

北宋真、仁宗在位时期是市民阶层兴起的重要时期,商业城市也因而有了大的发展。柳词《望海潮》中“参差十万人家”所计钱塘有十万户,京城人口之众可想而知。真宗景德年间的商业税收已达四百五十多万贯,而且增长速度惊人。正是在这样蓬勃发展的商业城市中,商业竞争才成为可能,而词作的广告效应也相应而生。《古今词话》有这样一则记载:“刘浚,潞州人,最有才名。乐部中惟杖鼓鲜有能工之者,京师官妓杨素娥最工,浚酷爱之。其状妍态,作《期夜月》词曰:

金鈎花绶系双月。腰肢软低折。揎皓腕,萦绣结。轻盈宛转,妙若凤鸾飞越。无别。香檀急叩转清切。翻纤手飘瞥。催画鼓,追脆管,锵洋雅奏,尚与众音为节。

当时妙选舞袖,慧性雅资,名为殊绝。满座倾心注目,不甚窥回雪。逡巡一曲霓裳彻。汗透鲛绡肌润,教人传香粉,媚容秀发。

素娥以此词名振京师。”说明歌妓因词人作词称道而声名大振是常有之事,也在情理之中。据叶梦得《避暑闲话》载:“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洪迈的《夷坚乙志》卷十九也有类似的记载:“唐州倡马望儿者,能以歌柳耆卿词著名籍中。”可见柳词确实有诱人的商业潜力,而柳永也因此举获得了相应的报酬,使作词变得职业化:“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有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歌妓因唱柳词而声价大增,在同行中处于竞争的优势;同时柳永也因此获得资助,词也传唱得更广。于是,在才子与青楼名魁间风流韵事的掩盖下,这样一种以商业交换为特质的互利互助的共生方式便形成了。由此而把柳永目之为十一世纪第一个知名的职业词作家,应是当之无疑的。

落第举子与歌妓这样一种共生方式固然促进了词的繁荣,同时也给此类颇具广告效应的词作种下了病变的因子。这恰是上文论述的咏妓词之诸多特征产生的内部机制。

柳词与所引刘浚《期夜月》词对妓女色、艺、态的描摹,饱含着浓厚的世俗审美情趣,甚至可以说就是对俗趣的一种主动的迎合。正是这种迎合博得了包括在京举子在内的大多数市民,尤其是狎客们的共鸣,从而充当了一种活生生的广告——以柳词为媒介,歌妓的声名大播,自然大大加强了竞争力,也直接提高了经济效益。这也是此类词之所以描写坐实,多著实名,而缺乏真情实感的原因。作为以推销歌妓为目的的词作,难免会“卖瓜的说瓜甜”,也就自然顾不得所谓笔法的曲折、情景的交融了。往日词作中溢露出来的那种对妓女人格尊严的承认和悲惨遭遇的同情,也当然会被这暗藏的商业因素消解殆尽了——重利轻别离,不仅是商人,也是商业性的本质。而场景的坐实描写,实质是以闺房之事作诱人的噱头,正所谓“以笔墨劝淫”。(《小山词序》)实名的出现,也为歌妓引来顾客、狎者“可堪寻访”提供了清楚的线索。

结语:专业“作手”的造就

以词为歌妓传名,使她们获得商业利益,同时词作者也能分上一杯羹。像这样用写词来养活自己的专业“作手”,柳永可算是第一人了。正是商业与文人创作的嫁接,催生了柳永这些面貌迥然不同的咏妓词,也成为后世商业元素浸入文学的滥觞。

肖胜博,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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