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与颠覆
2009-09-19李遇春
自从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中第一次成功使用多角度叙述手法以来,模仿和追随者就不可胜数。斯继东的这篇小说也不例外。但同样是四个人物的多角度叙述,《喧哗与骚动》的多角度叙述是为了还原事实的真相,而这篇《今夜无人入眠》的多角度叙述,与其说是为了还原真相,不如说是为了最终对所谓的真相进行颠覆。
这篇小说由四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从李白的角度叙述,第二部分从毕大师的角度叙述,第三部分从黄皮的角度叙述,第四部分从马拉的角度叙述。前三个部分的叙述都采用的是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从各自不同的角度叙述各自的个人生活和对中心事件的看法。这种全知叙述努力给读者一种客观的错觉,但由于三个人物事实上所知有限,从而把悬念留到了最后。第四部分采用的是第一人称限知叙事,以马拉(“我”)对读者(“你们”)一步步解密的口吻,叙述了事件的真相,尽管这种真相仍然是可疑的。
显然,这篇小说的四个部分并非一盘散沙,而是由一个中心事件来贯穿着的。李白、毕大师、黄皮、马拉,还有赵四小姐一起去看帕瓦罗蒂的演出,演出结束后大家又一起去喝酒聊天,凌晨一点左右散伙:先是李白,再是毕大师,接着是黄皮,三个人逐一告辞,最后剩下的就是马拉和赵四小姐了。但凌晨两点以后马拉还没有回家,他的老婆李警官开始一个一个的打电话,于是“今夜无人入眠”,围绕着马拉的半夜失踪事件,三个酒肉朋友开始了各自的叙述和猜想。但无论是李白的叙述,还是毕大师的叙述,抑或黄皮的叙述,虽然是三个不同角度的叙述,但叙述的中心却是一致的:马拉和赵四小姐之间一定发生了一场见不得人的风流韵事。
从三个人各自的叙述来看,确实处处都闪烁着暧昧的暗示。事实上,他们的叙述中还夹杂了各自的主观猜想,但这些虚构的成份是以所谓“必然性”逻辑而出现的,因此给读者以客观事实的印象。在这个意义上,李白、毕大师、黄皮的叙述都属于企图还原马拉失踪后事实真相的主观叙述,他们的叙述看上去“合情合理”,既有“可能性”又有“必然性”,但其实不过是三个主观的叙述碎片而已。有意思的是,作者一方面把这三个叙述碎片拼贴在一起,试图引导读者一步步走向“真相”,但就在仿佛真相大白的时候,作者又出其不意地在最后的一个部分中通过马拉的自述,对前面的所谓真相进行了戏剧性的颠覆。按照马拉的自述,那天晚上他根本就不是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而是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的。他把赵四小姐送回去后遇到了赵的丈夫(事实上其身份还不能完全确定),两个男人之间莫名其妙地发生了一场决斗。这场决斗不是通过语言,几乎全部是通过行动来完成的,因此充满玄机。这种“真相”显然超出了前面三个人的叙述视野,也越出了读者的惯常的阅读期待视野,从而构成了一种叙述上的反讽。
如果仅止于上述的形式实验,那么这篇小说至多也不过是一场叙述游戏。需要指出的是,作者虽然用一个中心事件作为情节线索贯穿其间,并以对这一中心事件的还原和颠覆为主线,但作者并没有停留在所谓中心事件的叙述上,而是以中心事件为纽带,把李白、毕大师、黄皮、马拉四个小人物的卑琐生活和匮乏心灵逐一展现在读者的面前。这四个人是当今中国城市里的“有闲阶层”,李白是一个“后后现代诗人”,马拉是一个“先锋小说家”,黄皮是“驴行天下”网络论坛的“总盟主”,毕大师被美其名曰“江南根雕毕”,他们的日常生活充斥着谈天、抽烟、酗酒、飚车,还有和女人的调情或者做爱。他们无一例外地陷入了婚姻危机,谎言和欺骗成了他们生活的关键词,他们想超越卑微的生活却在卑微的生活里越陷越深,他们想反叛日常生活秩序却又缺乏彻底反叛的勇气,他们只能成为一群无所事事的游荡在现代都市里的游手好闲者,一群颓废者或者说一群多余人。作者通过他们的多角度叙述,虽然试图还原中心事件的真相而不可得,因为真实与虚构的界限已经模糊,但是,作者却借此还原了他们日常生活的真实状态,并隐含了对他们毫无意义的人生状态的强烈反讽。
显然,这是一篇颇有荒诞色彩的小说。诸如帕瓦罗蒂、李白、毕加索、马原、皮皮、倪萍、赵四小姐这些真实的人名在一个虚构的文本中被牵扯到一起,无疑给读者造成了一种真假莫辨的荒唐印象。毫无疑问,打破真实与虚构、存在与虚无的界限,一边还原一边颠覆、一边拼贴一边拆解,这正是作者选择的叙述策略。
李遇春,评论家,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新文学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