崛起的澳洲华文文学
2009-09-18[澳大利亚]黄惟群
[澳大利亚]黄惟群
一
20世纪80年代末,中国发生了巨大变化。废除长达三四十年的对外封闭政策后,中国人被允许走出国门。一时间,广袤大地上零零星星跃起了一只只飞鸟,这些飞鸟的离去,对一块人口稠密的土地来说微不足道得几乎难以被感觉,但当他们在新大陆登陆后合成一群,形成的力量却是非同小可。
大批留学生到来之前,这里只有两张华文日报一张周报。两张日报均为香港总社的分报。一个小小的少数民族社区,能够拥有这样几份报,已够让人瞩目,让人感受其民族的文化渴望背后所深藏的内在底蕴。但是,站在日后如火如荼的文化局面上回首再望,这个数字那就显得很小了。
澳洲先后出现过日报六份(现在还有四份),而周报、杂志,少说都有三四十份(现在还远远超过十份)。这些雨后春笋般出现的报刊,固然和具有香港、台湾文化背景的新移民的出现有关,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大批大陆留学生的到来。
大陆留学生短短几月中一下涌来好几万。这批留学生和赴美的不同,他们是精英,但不是正在就读的学生,不是得了奖学金后来澳深造的。他们已读完书,是各个工作岗位上的精英。80年代底以来,悉尼任何一条大街上,任何一个出现在你面前的貌不惊人的华人,只要来自大陆,尽管他可能正干着牛头不对马嘴的工作,都会让你惊讶地发觉,他(她)原先的背景不是教授、讲师,就是医生、研究员,再不然就是作家、画家、演员、音乐家。
这样一批人的到来,使澳洲的华文文化格局出现了极大改变。他们热衷于补充文化知识、掌握社会信息、了解世界形势,他们其中很多人,一天都买几份报。而且,他们是一群高素质的文字工作者,从踏上这块土地开始,他们就轻而易举地对华文文化机构进行了颠覆。如今在澳洲的任何一家中文报刊编辑部的编辑、记者、翻译,绝大多数来自大陆,几乎已到清一色地步。
二
80年代底,悉尼先后出现了两份华文杂志,一份《大世界》,另一份《满江红》,这两份杂志创办者都是中国留学生。《大世界》的创办者是一群文化人;《满江红》则是一人办起一份杂志。两份杂志以惊人的勇气和毅力,直到1995年左右才相继停刊。它们曾经很受关注,一方面牵动着海外飘流者根深蒂固的母文化情思,一方面将着眼点牢牢落在新社会、新文化强烈冲击下生长的新生活、新思想、新感受上。
这两份杂志是澳洲华文文学最早的土壤。如今活跃在澳华文坛的大多作者,在澳大利亚的创作,都始于这两本杂志。袁玮的《周末粉红色调侃》、李玮的《迷失的人性》、凌之的《手术》、沈志敏的《牧羊人》、金杏的《澳洲情人》、吴棣的一系列作品等,从各种角度描写了当时留学生的生活。武力的一批纪实文章,以记者独到的眼光和手法,有血有肉地真实地记录了当年留学生可歌可泣的生活。该系列后来以《娶个外国女人做太太》为名在大陆出版,发行十几万册,向国人展示了一张真实的“留学生众生图”,为大陆第一代开垦者留下了历史的、纪念性的一笔。
继这两份杂志之后,《华联时报》出现了,这是份由大陆留学生创办的周报。这张周报曾是澳华文学的活跃园地。报纸的最大特色,就是开辟了千字短文栏。专栏,这个曾被真正的文学工作者不屑一顾的形式,以其不拘一格、随心所欲、短小灵活、贴近生活、速战速决之特点,在澳洲首度登场,大受欢迎。
这个时期的八位代表作者楚雷、莲花一咏、高宁等,后集资出了合集《悉尼八怪》,戏谑、调侃、嬉笑怒骂、愤世嫉俗、玩世不恭、佯疯佯狂、放浪形骸,以不同手法不同角度反映了当时留学生的生活和心态。阿忠以尖锐著名,笔到之处以点见面、入木三分;钓螯客的深厚古文功底令人肃然起敬;年青的超一用他艺术家的感官将入眼的事物一样样拿来,滋滋有味地玩味,领悟出不少老气横秋的道理;澳华文学急先锋袁玮开始了他一发不可收拾的调侃风格,将每一句正经话全都颠倒过来,不正经地写出;大陆则不动生色地老练地玩弄着他的幽默,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却又一次次“一不小心”地让什么都懂的话从嘴角边跌落,那支墨水流得很畅的笔常在两性关系上微妙地流连忘返……
1994年,一张在澳洲华文文学史上起到重大作用的报纸《自立快报》登场了。这张报纸一上来就以阔绰的气势集中了许多人尤其是作家的视线:彩色印刷;每天一版副刊;稿费是其他报纸的三四倍……这家报社是台湾投资移民合资所办。该报明确地将发行对准数量可观的大陆读者和作者。这个报纸还曾办过澳洲华文界有史以来气派最大的世界华文文学有奖征文活动,最高奖金达两万澳币。
这时的大陆留学生也已改变当年的身份成了新移民,并已为重建家园打好了基础。《自立快报》的《大地》副刊上,涌现了一批澳华文学史上极为重要的新作家,李明晏、田地、王世彦、张劲帆、施国英、朱大可以及笔者黄惟群等。这些人早在赴澳前都已有了自己的成绩。这些“新”作家其实都是名符其实的“老”作家。在艰难创业的最初日子,他们以为从此将投笔从戎,但实际上不过是经历了一场意气用事的文化冬眠。他们一亮相,就以成熟的文学姿态,让读者刮目相看。
张劲帆是一位传统文学的继承者,即使如此,新的生活还是使他在自己的小说中加上了带有澳洲色彩的跳跃音符,文章活泼可爱;深深恋上《情人》、对杜拉斯忠贞不二的王世彦,以她良好的感觉、优美的语言,一次次风骚地挑逗着文学,眉飞色舞地将杜拉斯含而不露、铅一样沉的情感演化成了一个个的迷人秋波;快枪手田地似乎根本不用喘气,一篇又一篇地抛出他的小说,且频频变换着小说的结构和叙说方式,看得人眼花缭乱;擅长故事的李明晏轻而易举地制造出一个又一个戏剧冲突与悬念,引得胃口大开的读者老惦念着下一道美味佳肴;施国英以其干净的文字、老辣的语调、不懈的勇气再度面世,展示了一个不同于“二八论”的姿态;惊世骇俗标新立异的朱大可再次捉摸起新观念,脑中流动流氓思维的同时用诗一样美的语言和节奏讲述了雷峰故事的另一个版本;黄惟群则以生动的描写创造了一个个让人难忘的形象和出神入化、引人入胜的细节……
梁羽生、刘真、冰夫等德高望重的老作家,也在《大地》副刊出现了。
然而,由于各种因素的不断变动,大约1996年起,澳华文学的阵地最终还是集中到了大陆文化创办的《东华时报》。这报曾经办得风风火火,但终因经济实力不济,最终落到了马来西亚地产商手中。由于新老板经济实力雄厚、宽厚待人、而且热爱文学艺术,所以报纸日趋稳定。报社聘请了具有高学历的博士生、硕士生(起码也是学士)担任编辑,这些编辑中英文皆出色,一律大陆背景,都具敬业精神。报纸开办了两个文学版:一是千字专栏版,一是小说、散文版。此外还开辟了艺术长廊版和人物专访版等。很快,大陆背景为主的作家以及老移民作家都被吸引过来,最具实力、最受欢迎的作者都愿在此报上发表作品。编辑的配备和作家的加入,使得所有关注文学、关注新移民动向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张报上。
2001年底,《东华时报》突然宣布停刊。
继而,五六家华文日报和周报开辟了文学园地。
澳华文学的历史,就是随着这些报刊兴衰起落一步步走过来的。
三
介绍一下一些作家和文章。
丁小琦的语言生动、机智、形象、富有弹性感,她的《愤怒的水壶》是一次早锻中,蹦蹦跳跳时随口说出的一个有声有色的故事。她用一只水壶做道具、技巧地、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她和洋人斯帝芬之间存在的差异。
曾以《女贼》闻名中国的“老”作家李克威在澳洲新鲜空气的洗涤下,忍不住暂将他的老夫子气搁置一边,也来时髦地谈谈《怎样才能活得更潇洒》。读他的文章,你会想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记忆中储藏的唐诗宋词以及历史、政治、文化知识,似乎不是几个麻袋就能轻易扛走的。
具有深厚文化底蕴的阎立宏,一早让人领略到他在侦探小说创作上,具有成为大师的潜质,在这里,却有情有义有趣有味地写了一只小动物,其中不难感受他的素养、心境,这抑或一部分有染于澳洲文化中可敬可爱的理解、宽容、仁爱精神。
徐家桢的创作风格细致、周详、平实。他一早已融入了主流社会。《邻居之死》中,他写出了人与人以及与社会的准确关系的确立;最后因邻居之死所发的感叹,则完全是超越个人意义的来自生命本身的苍凉。
评论家张奥列禁不住诱惑也来插足文学创作,他敏锐的目光牢牢落在异域文化造成的异样效果,写出了一个趋于成熟的少女对母国传统观念的反叛、以及在完全不同的天地中充满生机的呼吸。
凌之向来的特点是感情真实没有矫情、叙说简洁不花不俏、文字精炼浓缩得挤不出一点水分。这些特点在她的《手术》中全部具备,读完之后,相信你一定会对她产生尊敬。
毕熙燕总是声情并茂、夸张地讲述她的一个个故事,她的声调往往提高八度,却又总能处理得当。这里,她写的是热衷于花园建设的澳洲人的生活。
千波是澳洲提笔最早最久的作家之一。《绿蜥蜴咖啡室》中,她一改通常的写实风格,娴熟自若地运用具有现代特色的文字、语气、手法。主人公“我的心中只有我自己”,什么都看不惯,都讨厌、鄙视、憎恨……这也许也是品种外植后的现象反映之一。
吴棣曾以许多小说在澳洲文坛显得不同凡响。他的《悉尼艺术家广场的兴衰》,凭着文学修养和亲身经历,写出了在悉尼求生的画家们的甜酸苦辣。
文学追求执著的沈志敏在与移民局打交道的岁月里,一次次于文学创作中想像出一个个应付官老爷们的《绝招》;安定生活之后,忽又成了一头象征澳大利亚的袋鼠,活灵活现地写起袋鼠的思维和袋鼠间惊心动魄的《搏击》。
林茂生一组《天涯游子》文学性颇强,短小精悍,却洗练、凝厚、刻画了艰难创业者的心境。多才多艺的江健宁是文学道路上值得骄傲的率先起步者,《美丽的童话》不过是她再拾旧业后的一次小试牛刀。闻涛用他的《情人节的玫瑰》书写了一份缱绻柔情,同时,又裹带一份新生活所予的无奈凄伤。中华文化根基扎实的刘放,说了一个不无新鲜的《西贡小姐》的故事。朱文正的《萍踪侠影在澳洲》让人再度想起那些岁月中刻骨铭心的孤独。也许因为悉尼提供的环境与气氛,一个个《离婚的女人们》能够向小雨倾诉了她们不轻易外泄的离奇经历和体验。莫梦的《六合彩》一波三折,揭示的是每个人都曾做过的梦。报告文学好手王晓雨在他的《守墓人》中成功地运用了典型的欧·亨利手法。君达以她丰富的想象力和天生的文学气质构思了一幢稀奇古怪的《老屋》。马世聚在他的《做爱与梦想》中运用了极为独特的写作手法。辛夷楣以一贯的平稳写下了《怀特一家和我》的美好感情。梁正敏锐的目光一早已注意到了我们下一代的变化,问了那么声《我们的孩子怎么了》。处于恋爱旺季的美女作家苏玲,于爱情的道德观和灵魂需求的搏斗中进行了一番美丽的挣扎。内才和相貌一样出色的西贝,漂亮地写下了《愤怒的蜥蜴》。诗歌领域中取得丰厚成绩的欧阳昱,饭后百步走出他的洋人诗歌圈,耐人寻味地写了一头《北方的狼》……
抗凝是个异数,她一上场就让大家愣了愣。在澳华文学差不多已和现代派文学挥手再见时,她的《天黑之前回家》忽以耀眼的摩登身姿飘飘忽忽地走过舞台。这篇小说的成功已完全超越了故事,而在于她身姿一样飘忽的语言——难以确实捕捉,却确实优美诱人;它的成功处还在于隐藏在飘忽语言下的深深的伤感,这伤感也可说是环境变动而引发的对生存价值的天问。
夏儿也是个异数。如果说抗凝的感觉是飘忽的、难以捉摸的,那么夏儿的感觉则是朴素的、真切的、握着手里可被实实在在感觉的。她的艺术感很好,在诉说一个艺术家追求艺术真谛的故事《巴黎之火》时,不经意间将艺术天分流露在字里行间。这位女画家以后来居上的形象提醒大家:澳华文坛的格局还远没定型;澳华文坛还有足够的后劲;澳华文坛随时可能意想不到地冒出一个二个甚至一批二批让人不敢轻视的真正具有文学气质的作家。
四
这本集子中的一半作者都已由作家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皇冠出版社、明窗出版社等出版社出书……一半以上的作者在大陆、港台、北美,捧回了重要文学奖项:“世界华文文学奖”、“福建文学奖”、“鸭绿江文学奖”“皇冠文学奖”、“联合文学奖”、“中央日报文学奖”、“明报报告文学奖”。集中的所有小说、散文、随笔、诗歌都曾在大陆、港台重要报刊杂志《收获》、《小说界》、《十月》、《中央日报》、《明报月刊》等处发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