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殖民文化理论的“新生”
2009-09-17魏丽明
内容提要:后殖民文化理论和任何一种有生命力的理论一样会以某种方式浸润于文学和文化批评之中,不仅得到凤凰涅槃似的“新生”,而且呈现为某种实证性的存在。石海军先生的新作《后殖民:印英文学之间》恰当地将后殖民理论作为一个切入点,结合具体作家作品,对现当代印度文学、印度流散文学与西方文学的影响关系作了深入的考察,使后殖民文化研究由理论脱胎换骨为实绩性的文学研究,并带给读者冷静的思考和启发。
关键词:石海军《后殖民:印英文学之间》后殖民文化理论
作者简介:魏丽明,北京大学东方文学研究中心,主要从事印度文学研究。
后殖民文化理论曾引起我国学界的热闹争论,如今似乎归于沉寂。但笔者认为任何一种有生命力的理论恰恰是在沉寂之后方能对文学、文化研究发挥真正的作用:假如某种理论没有真正意义,其热闹过后的沉寂之时便是死亡之日;假如某种理论自身充满活力,即使沉寂了,它也会以某种方式浸润于文学和文化批评之中,不仅得到凤凰涅巢似的“新生”,而且呈现为某种实证性的存在。
仔细研读石海军先生的新作《后殖民:印英文学之间》,此种感受再次得到印证。在这本学术著作中后殖民文化研究由理论脱胎换骨为实绩性的文学研究:理论看似存在,但又隐形于文学和文化研究之中。作者恰当地将后殖民理论作为一个切入点,结合具体作家作品,对现当代印度文学、印度流散文学与西方文学的影响关系作了深入的考察;这种考察是综合性的,也是具体的,有时达到细致入微、发人深省的地步。
顾名思义,《后殖民:印英文学之间》一书主要考察印度现当代文学与英国文学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的发生缘于英国对印度的殖民入侵,但并没有随着英帝国的崩溃而结束,相反,在后殖民时代,这种关系表现为更为复杂的社会、文化心理上的矛盾。研究印度现当代文学的学者,尤其是印度学者,常常立足于印度文化对这种关系进行考察;而西方学者,包括生活在西方的印度流散作家和学者,则常常从西方文化的角度来看待和分析印英之间的文学和文化关系。本书作者撰写过专著《20世纪印度文学史》,并对印度流散作家以及鲁,吉卜林、爱。摩福斯特等与印度有着密切关系的英国作家作过深入的研究,在此基础上,他广征博引,触类旁通,在东方和西方、印度与英国文学之间穿针引线,但又不妄下结论或断语,而是对各种复杂的文学和文化现象进行了深入而细致的考察和分析,读后使人深受启发。
全书共分七章,三十万字有余,作者重点剖析了全球化与地域文化、文化认同与民族主义、作家身份等当今世界文化背景中的重要问题。此书主要围绕三个方面展开论述:一、印度现当代文学、甘地主义和印度社会结构的考察,侧重于印度文化和文学;二、拉什迪、奈保尔等印度流散作家作品的分析,侧重于印度文化与西方文化的杂交;三、后殖民文化批评和吉卜林小说的剖析,侧重于西方殖民文化对印度的侵袭与影响,尤其是社会和文化心理方面潜在而深远的影响。全书视野开阔,每个章节都不局限于理论或作品,而是着力挖掘作家作品的复杂性与理论内涵的丰富性。如作者对吉卜林的分析,充分揭示了吉卜林的人格和吉卜林创作的复杂性。通过整合、分析印度学界和后殖民理论对吉卜林的评说,本书在历史与现实、东方与西方之间纵横捭阖,不仅使我们对吉卜林和西方自浪漫主义文学以来的东方观念有了更深一步的理解,而且使我们对印度现当代文学与西方文学之间复杂的互动关系有了生动而具体的感受。作者层层深入地将吉卜林人格的复杂性以及其身份倒错之喜剧中所蕴涵的悲剧精神展示得淋漓尽致,并认为正是殖民时代造就了吉卜林,他在情感和心理上接受印度,而在行动和思想上又拒绝印度、接受英国,他的喜剧和悲剧都在于他无法既是英国人又是印度人,同样,经过了殖民主义而走入后殖民时代的每一个印度人,即使单纯地想保持着印度人的特色,他也无法再是一个单纯的印度人了。这种“杂交”的文化身份在流散作家的身上体现得最为充分。
流散作家,是一批生活于西方的第三世界的知识分子,他们有着殖民地血统与生活经验,在进入西方后开始反观自我,他们的双重身份、复杂的文化处境及心理体验在文学作品及批评中得到了反映;显然,对这一领域的关注和研究将对当今时代民族文化的建构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本书作者重点关注了被称为“文化翻译阶层”的拉什迪、奈保尔等印裔流散作家的创作,结合他们的创作,精辟地分析了文化的“杂交”与“渗透”、模仿及其“变异”、文化的“接触地带”与“中间地带”等等。作者对拉什迪的分析,巧妙地将后殖民文化批评中的“流散”、“杂交”与拉什迪的创作结合起来,不仅使理论具体化了,而且深化了拉什迪作品的意义。拉什迪是一个典型的印度后殖民流散作家,同时又是西方后现代文学的代表人物,他的创作反映的是一种文化上的断裂与弥合的现象。由于是从印度文化走入了英国文化之中,拉什迪的自我以及他对世界的认知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的小说创作主要反映这种变化,用拉什迪自己的话说,这种变化表现为自我与世界都变成了破碎的镜子,他只能通过破碎的镜子来观察、映照一切。同时,拉什迪也在自我碎片的整合中寻找着看待世界、创造自我的新的方式,这便是不同文化之间的杂交。由于是从一种文化走入了另一种文化之中,传统自我身份的连贯性与一致性在移民身上被打破了,他们的身份再也无法固定,文化上的断裂使他们变成了流散的“碎屑”;流散的过程实际上是他们不断异化的过程,他们自我身份的重新构建实质上是对自我不断否定的过程。“‘流散的含义并不是从边缘向中心的移动,也不是将中心文化的价值向边缘地区输送,它是从里到外、从外到里的双向渗透。在小说创作中,拉什迪经常使用‘渗透(leak into)一词,表示的正是自我身份的杂交状态”(石海军104)。
国内对于印度英语文学的关注程度不够。伴随着拉什迪与奈保尔在国际文学界的声名鹊起,学术界对于印度英语文学的关注才开始逐渐增加。在本书中,作者不仅深入分析了奈保尔、拉什迪等印度流散作家以及有着英属印度殖民地生活经验的英国作家吉卜林、爱·摩·福斯特,而且在比照和比较分析中兼顾了安纳德、拉伽·拉奥、纳拉杨等印度本土英语作家。如书中第二章中“评奈保尔对纳拉扬小说的评说”,从两位作家对“黑暗”的不同感受中,引申出两位作家对“家国”的不同感受,进而谈到文学的政治性与非政治性,使读者从特殊的视角对奈保尔和纳拉扬的小说有了深刻而亲切的感受和认知。
《后殖民:印英文学之间》一书在较为宏观的文化背景中注重于文本的捕捉与分析,深入浅出,将看似深奥复杂的文学问题娓娓道来,通过不同作家不同的文化身份和不同的文化体验,展示出不一样色彩的“印度”。显然,这样一个后殖民故事中的“印度”,缘起于印度本土,通过在西方文化中的流转,最终还是要回归于印度本土。本书篇章结构的设计体现的正是作者的这种思路,第一章从印度现当代文学的发展中引申出后殖民问题,第七章也就是最后一章又从文化研究的角度回归于印度社会结构的变迁。在此书的最后一章对印度社会文
化结构的分析中,作者特别注重甘地主义,在书的其它章节中,甘地主义始终是作者关注的对象:甘地主义对印度社会的影响,并不限于对殖民主义的对抗上。在后殖民时代,甘地对印度社会的影响也是不容低估的。对印度文学而言,后殖民文化批评的一个误区在于它基本上只关注英语文学,而实际上在英语文学之外,印度还有孟加拉文学、印地语文学、马拉雅拉姆语文学、泰米尔文学等多种印度本土语言文学,印度现当代文学是一个整体,英语文学只是这个整体之中的一个分支。尽管后殖民文化研究包罗万象,但在有意无意中,它也忽略了一些东西,比如印度本土文化中产生的甘地主义,作为殖民主义的异己力量,在印度现当代社会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但在后殖民文化研究中,甘地主义的研究常常处于缺失的状态,作者将甘地主义作为一个重点分析对象贯穿全书的始终,实际上是对印度文学的后殖民文化研究缺憾的一个有意弥补。
作者在《后殖民:印英文学之间》的最后一页写道:“我们也可以将印度等东方国家的现代化看成是西方化,东方的西方化显然不同于西方的现代化,当我们在‘西方二字的后面加上一个‘化字时,便不可能是西方本身,而只不过表明东方国家社会的现代变迁要有一个复杂、痛苦甚至是无所适从的过程而已”(229)。这样的一个过程,不仅是政治与经济的发展,同时也是文化与文学的改造与重新塑造,后殖民文化批评所谓的杂交实际上也是这样的一个过程。在殖民时代,这个过程表现为一场社会革命或社会形态的改变,英殖民者之所以会在印度造成一场巨大而真正的社会革命,按马克思的看法,是因为它破坏了印度传统村社制的经济基础并进而导致了整个社会的解体。马克思在《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和《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等文章中,深刻地分析了英国在印度的殖民统治给印度社会所带来的双重变化:它使印度失掉了一个旧世界,但却没有使印度获得一个新世界,它破坏了印度社会的整个结构,但却没有改建印度社会的真正意图;殖民主义只是在客观上充当了历史的不自觉的工具:将印度拖入了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之中。
纳拉杨从文学的角度谈论过英国和印度之间相遇但又互不理解的复杂关系:英国与印度有长达一个多世纪的亲密接触,但二者缔结的不是神圣的“婚姻”,二者之间的僵局导致“离婚”。印度独立之后,两国关系的正常化反而使印度和英国更为密切地联系在一起。与纳拉杨的“婚姻”说法相适应,奈保尔也说,印度和英国的相遇,是一场不期而遇的邂逅,但这场邂逅最终却变成了“一种流产的行为;它是在双重的迷茫中结束的”(Naipaul 228)。英国人想改变印度,但最终他们发现印度是无法改变的;印度人不愿接受英国,但印度最终还是通过与英国的碰撞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二者在相互的接触中又相互拒斥,这便是奈保尔所谓的“双重的迷茫”。在阿西斯·南帝看来,殖民主义在经济、政治和道德方面所造成的直接后果已被广泛讨论了,但殖民主义在人类情感、社会心理和认识价值方面所产生的更为隐蔽也更为深远的影响却被忽略了,这实际上是后殖民文化批评应该致力完成的任务:殖民主义曾使印度遭受巨大的痛苦,但重要的是要从这种痛苦中建设一个更为成熟的、更为当代、更能自我批评的印度传统,要“消化吸收”曾使自己遭受巨大苦难的另一种文化(Nandy4)。
推而广之,这不仅是印度后殖民时代的问题,同时也是东西方文化“杂交”所面临的共同问题,从一定程度上说,我们都已失去了自己的“家园”,无论我们生活在本土,还是西方,我们人人都处于“流散”的状态。印度现代社会的发展,不仅是一个现代化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去殖民化的过程,面对当今后殖民时代东西方文化相互碰撞、相互认同的历史境遇,在失落了自己的文化家园之后,我们该走向何方?《后殖民:印英文学之间》虽然没有给我们带来什么答案,但带给了我们很多冷静的思考和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