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托妮·莫里森《秀拉》文学批评和接受的特点及成因研究
2009-09-17刘惠玲
内容提要:国内对托妮·莫里森小说《秀拉》的文学接受呈现出在时间分布上由少到多、在批评理论和方法的运用上由单一到多元、在接受态度上由争议到肯定等三个演变特点。究其原因,一是《秀拉》的内涵极富艺术张力;二是接受者整体的审美期待视野的改变;三是接受者探究文本的“问题意识”发生了变化。
关键词:《秀拉》文学接受期待视野问题意识经典
作者简介:刘惠玲,湘南学院外语系副教授,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20世纪西方文论及英美文学研究。本文为作者主持的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项目“对美国20世纪后期的后现代主义小说的研究”[项目编号:07c731]的阶段性成果。
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1931-)①因在“富有想象力和诗意的小说中,生动地再现了美国现实的一个极为重要方面”而获得1993年诺贝尔文学奖桂冠(宋兆霖486)。目前莫里森不仅在世界各地拥有了很多读者,而且是文学研究关注的一位重要作家。莫里森作品评论的文章频繁地出现在各种文学及社科期刊,可以说,国内掀起了莫里森作品研究热潮。笔者这里仅选取莫里森早年的作品《秀拉》②,对其20多年来在中国的文学批评和接受状况进行梳理,对其演变发展的一些特点和成因进行探究,达到以一斑而窥全豹之目的。
之所以选择《秀拉》而不是选取莫里森的其它作品,主要基于以下几点考虑:一是作者自己在访谈录中明确地声称“我一直认为,《秀拉》这本书的思想是我所最钟爱的,但是写法是独一份儿”(鲁阿斯11)。《秀拉》是作者最钟爱的一部作品,最能体现作者的创作特色和思想。二是这部作品是莫里森的早期创作,翻译介绍到中国的时间相对其它作品比较早。1988年,胡允桓译的《秀拉》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发行。这使许多不能读英文原著的中国读者开始接触和阅读、欣赏莫里森的这部充满争议的作品。与作者获奖后携诺贝尔文学奖之声威与影响而来的其它作品相比,对《秀拉》的接受研究更能体现出“文学经典”形成的一些特点和规律。三是《秀拉》的主题和人物塑造在国内外都存在着较大的争议,褒贬不一,对这类作品的研究更能体现出时代、文化等知识语境的变化对接受所产生的影响。
国内对《秀拉》的接受特点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从研究论文的数量在时间分布上来看,呈阶段性递增之势。1995、1997、1998三年每年1篇,1999-2002年每年2篇,2003年对《秀拉》的研究增加到4篇,2004年和2005年均为7篇,而2006年猛增到12篇,2007年有14篇,2008年为11篇(截至期刊收录的时间9月份)。除了期刊网上可以查到的资料外,实际上,国内最早对莫里森及其作品《秀拉》进行介绍的是“1986年董衡巽等人编写、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美国文学简史》(下册)把莫里森作为一位重要的黑人作家来介绍,该章节粗略地介绍了莫里森的生平以及她四部小说《最蓝的眼睛》、《秀拉》、《所罗门之歌》、《柏油娃》的人物、思想主题及其创作特色。毫无疑问,这部发行量达万册的美国文学史专著使越来越多的中国读者关注莫里森的小说创作,其普及作用是不可低估的”(杜志卿79)。另外,在钱素满主编的《当代美国作家评论》(1987)一书中,收录了胡允桓撰写的一篇题为“黑色的宝石——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的文章,简要介绍了莫里森的创作思想和作品主题,并且探讨了《秀拉》中的秀拉形象和《所罗门之歌》中莫里森对前辈作家的继承与创新。虽然莫里森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曾随美国女作家代表团访问过中国;而且《秀拉》从1988年就翻译介绍给了中国读者,但在1993年莫里森获诺贝尔文学奖以前,除了一两部研究美国文学的专著中有人论及《秀拉》外,国内对其研究和批评很少,期刊网可查到的论文为零。即使在莫里森获诺贝尔文学奖后的两三年里,译介莫里森的作品和文论成为国内外文学翻译的重要内容的情况下,亦即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前,国内对莫里森的研究还是主要集中在其获得普利策奖和诺贝尔文学奖的《宠儿》和对白人种族主义进行深刻批判的《最蓝的眼睛》等作品上,对《秀拉》仍言之者甚少。国内对莫里森的“作品研究分布严重不平衡,围绕《宠儿》展开的最多,围绕其他的相对较少”(陈伟150)。国内对《秀拉》进行专门批评和研究的是莫里森获奖两年后的1995年,即《秀拉》被翻译引进七年后,魏颖超发表在《社科纵横》第5期的“一株挺拔的红彬——评托妮-莫里森‘秀拉中的的叛逆者形象”。直到近年来,莫里森的《秀拉》才成为英美文学研究的一个热点,逐渐引起更多研究者的重视和关注。这种现象是值得深思和研究的。
二、从研究者切入文本的角度和批评运用的方法来看,呈现出从单一到多元化并存的态势。对《秀拉》的研究在早期基本上是比较单一的作品主题及人物形象分析。上世纪末的几年中仅有的几篇文章多是运用传统的社会历史批评方法。如魏颖超对秀拉这个人物形象的叛逆表现作了一种比较辩证的赞赏与批判相结合、有褒有贬的传统式剖析。也有研究者运用叙事学等形式文论和方法对《秀拉》进行研究。如周小平“莫瑞森‘秀拉中的时间形势及其意味”从《秀拉》的时间表达形式切入,研究时间与人物的变化关系,对小说的写作形式进行了探讨。
而进入21世纪后,发表的论文从数量、质量和深度、广度上都有较大幅度的提高。以前的对写作主题、人物形象、艺术技巧进行分析探讨的传统批评模式仍然在运用。同时一些西方现代、后现代的批评理论和方法如原型批评、心理分析、女权主义、后殖民主义、文化研究等在《秀拉》的研究中得到更多的运用。研究者开始从不同的角度对《秀拉》进行解读,逐渐呈现出多元化的特点。如刘君涛“从镜像结构看‘秀拉的人物组合与叙事风格”主要从镜像结构来探讨作品的叙事技巧,融合了传统和现代批评方法。杜志卿和张燕的“‘秀拉:一种神话原型的解读”一文,从神话——原型批评的角度考察该人物形象的生命历程,从传统神话中追寻原型,认为秀拉是替罪羊原则和撒旦原型在特定社会历史文化语境下的置换变形。而杜志卿在“‘秀拉的后现代叙事特征”一文中运用叙事学理论分析了该小说的“反情节”的后现代叙事技巧。张秀见的“论‘秀拉中的‘现存与‘缺席”运用从德里达的补遗概念中演绎出来的“现存”和“缺席”的概念来探讨小说在描绘秀拉对自我身份的追求和发掘过程时现存与缺席之间的动态运作及其中所蕴涵的深刻含义。章汝雯、江红的“从‘秀拉看黑人群体的善恶观和是非观”则运用文化研究的方法,认为莫里森为了表现黑人群体与众不同的文化背景和信念,在一定程度上牺牲了人物的可信度和情节的逻辑性。西方各种现代和后现代的批评理论和方法在《秀拉》研究中的多元运用使作品的意蕴和艺术价值得到了充分的开掘,为经典的形成提供了充足的养料。面对同一文本《秀拉》,由于批评方法和切入文本的角度不同,其读解也就异彩纷呈、新见迭出了。对托妮·莫里森《秀拉》的文学创作思想、艺术特色、文化价值的全方位的探讨和中肯透彻的阐释,标志着对《秀拉》的
研究和接受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三、从论文的具体研究内容所体现出的接受者的态度来看,呈现了由早期的对作品的毁誉参半到现在基本上是褒多贬少的认同和肯定之势。《秀拉》发表于1973年,是莫里森尚未成名之前的作品。她以全新的文学视角在小说中塑造了一组性格鲜明、令人难忘的黑人女性形象。夏娃(Eva)和秀拉(Sula)是一个家庭里的祖孙两代人,却选择了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之路。这两个形象的诞生引起美国文学界的广泛关注,评论如潮,褒贬不一。如果夏娃的杀子还能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来解释和接受的话,那么秀拉的一系列行为则完全与中国传统文化观念和伦理道德背道而驰。她尽可能多地与男人上床,不讲承诺,不负责任,经常毫无怜惜地抛弃他们,因为在她心目中,男人并没有什么位置。秀拉与他们发生性关系的目的不是为之结合,而是要进一步发掘自己;在母亲汉娜浑身着火,在院子里扑腾、挣扎时,秀拉竞无动于衷地在一旁冷眼观看,任由母亲被活活烧死。为了避免外祖母妨碍自己的自由,秀拉截然地把外祖母送进了疯瘫养老院——一处不是正常人呆的、又穷又脏的地方。自己独占了外祖母在“木匠路”的房子。尽管她这样做有自己的理由——只想摆脱由于种族和性别不同而造成的约束,获得平等权利和实现自己的价值。但这种做法与社会的道德规范严重砥牾。因此,小说中秀拉遭到了黑人社区的疏远和孤立。她的这些行为让在儒家文化中浸染的中国读者难以认同。这也体现在国内最早《秀拉》研究者对此所持的批评态度上:在对待外祖母夏娃问题上,她所采取的态度及做法恐怕是一般读者所无法接受的,而且“秀拉这种极端冷酷无情的表现的确提示了她内心某种读者无法接受的东西,使读者对秀拉的形象产生歧意,甚至某种程度的反感”(魏颖超36)。
但在21世纪的评论中,秀拉的这种冷酷自私阴森的表现却被赋予了积极的价值和意义。“秀拉通过对男性的摈弃以及对男权神话的解构拓展了一个新的追寻和发掘自我的空间,她在这个新的空间中无怨无悔地独行,并对自己充满了自信,因为她确信自己正在为黑人女性甚至是整个黑人群体踏出了一条新的路径”(刘黎125)。“但无论如何,秀拉这位离经叛道的黑人女性,毕竟站在了历史的前沿,本能地向人们展示着‘黑人是人,黑人女性是人的道理,她用极端的手段把人类的平等与融洽这一重大课题推到了又一个高度”(薛玉秀106)。秀拉突破传统的“孝”与“性”道德底线的“恶之花”似的言行,在十年后的批评中逐渐转化或者说“误读”为具有独特价值的叛逆宣言或是极具颠覆色彩的女权主义的反叛,被视为人物形象性格独异的一种创造,得到正面的评判和肯定性的接受。
同一文本在不同时期的接受状况会有所变化,这是极为自然并合乎接受规律的。但《秀拉》在国内二十多年来的批评和接受所呈现出的由冷到热、由单一到多元、由争议到肯定的这些变化特点是值得深入思考的。对促生和助产了这些特点演变发展的多种原因的探究也是非常必要的。通过追根溯源的进一步分析和研究,发现这些特点的产生主要源自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秀拉》这部小说的内涵异常丰富。作为经典文学作品本身的艺术张力或者艺术魅力的影响力是慢慢扩散的,要充分地欣赏、认识、品味、把握它需要较长的时间和过程。用弗兰克·克默德的话说:“被我们看重到称之为经典的作品只是这样一些作品,它们就像它们的流传所证明的那样,复杂和不确定到了足以给我们留出必要的多元性的地步”(Ker-mode 121)。《秀拉》在上世纪80年代末翻译到中国,但其研究的升温却较为缓慢,在最近几年才渐成热点。一方面是普利策奖和诺贝尔文学奖两项大奖的光环,开始改变读者和评论家对托妮·莫里森的态度;另一方面《秀拉》既是黑人文学的代表作又具强烈的女性主义色彩,对于种族、肤色、性别文化迥然不同的中国读者,要读解和认识莫里森倾注了大量心血且以主人公名字命名的长篇之作《秀拉》,有相当的难度。对于相对陌生的文学作品,要欣赏、读懂和形成较成熟的看法,需要时间来帮助消化和吸收。这在某种意义上印证了文学接受史上一种常见的现象,即有些经典的形成是需要时间和文化的变迁来筛选、挖掘和凝定的。
其次是随着社会、时代、文化诸多因素的影响,读者和研究者的知识状况和文化背景慢慢地改观和转化,使接受者整体的文学阅读的审美期待视野发生了变化,因此,对《秀拉》的接受也就悄然无声地开始了变化。文学期待视野的形成有个体的原因,但个体期待视野的变化无疑会受制于时代、文化、环境等整体性因素的变迁。1995年之前的那个时段对《秀拉》研究的集体失语,实际上意味着凭借和遵从传统文化观念的审美期待视野对《秀拉》所表现出的那种超越了中国传统人伦和道德底线的一些情节和人物塑造,读者和批评者无法做出恰如其分的理解、评价和认识。人们对秀拉离经叛道的言行在情感上难以接受,普遍呈拒斥心理。而随着莫里森的获奖,读者和批评者的态度开始悄然改变。更重要的是,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和中国对外经济文化交流的频繁,特别是由于现代信息技术发展带来的世界一体化的进程,迅速地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思想观念和审美趣味,使得原有的道德取向发生裂变,从而使读者对秀拉的形象解读发生了彻底的变化。随着各种宏大叙事的消解以及在新写实文学影响下由“大写”和集体的“人”的认识向“小写”的个体的“人”的转变,社会日渐增长起对个人或个体的尊重,自我意识深入人心,崇尚个性蔚然成风。这些变化使秀拉的带有强烈个性色彩的叛逆言行在中国具备了接受的文化语境。当读者的审美阅读期待视野发生改变后,人们开始能包容秀拉的那些“极度自私”的“过了头”的反叛,甚至一些读者开始欣赏这种蔑视一切世俗的传统和道德、唯我独尊的美狄亚式的反叛。这种状况正如姚斯所言:“作品在其诞生之初,并不是指向任何特定的读者,而是彻底打破文学期待所熟知的视野,读者只有逐渐发展去适应作品。因而当新期待视野已经达到更为普遍的交流时,才具备了改变审美标准的力量”(姚斯霍拉勃33)。这种同一文本不同阶段接受上的巨大反差,其背后潜藏的意味是值得深思的。由“养在深闺人未识”到成为研究的热点、由难以接受到逐渐肯定,这其中的变化最清楚地表明了时代和社会的发展,以及由于这种文化背景的变化所带来的审美阅读期待视野的变化。
最后是由于对西方多元化批评理论和方法的理解和掌握所带来的《秀拉》研究和接受者的“问题意识”的改变。现代哲学解释学认为,人文科学的研究对象并不是在研究之前就存在于某处的“自在之物”,而是在“问题意识”引导下的一种“发现”和“建构”,理论的研究对象是“问题意识”建构的。这种认识用于对《秀拉》这个文本的解读和批评中出现的一些特点来说,是非常到位和非常准确的一种解释和描述。莫里森作品的学者式理性气息很浓,没有一定的理论知识背景是很难轻易置喙的。虽然从80年代开始西方的各种批评方法和理论就进入到中国,但从接触到得心应手地应用有一个过程。一个时期内,不同种族、肤色、语言文化所造成的疏离,对黑人文化和女权主义观点的不了解,使国内读者或研究者对《秀拉》这种极富争议的作品,不敢妄下判断和定论。但随着各种批评理论和方法的日渐熟悉和消化吸收,特别是90年代中期女性主义文学创作与批评在中国的勃兴和繁荣,以及后来的文化研究热的兴起,后现代的一些文学批评和理论流派在中国得到广泛的传播和接受,为研究者解读《秀拉》打开了更多的窗口。研究者开始逐渐找到了解读《秀拉》的多种方法和比较得心应手的工具。在这些理论的引导下,研究者开始从莫里森的《秀拉》中找到了新的“发现”,建构起了新的阅读和批评模式。一定意义上可以说《秀拉》为女权主义理论、后殖民主义批评特别是黑人女权主义文学理论进行文本分析和批评实践的操作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训练平台。《秀拉》研究中的多元化以及由慢热到“井喷”的情况反映出文学研究者在不同批评理论和方法引导下的问题意识的发现和建构,也折射出文学批评理论与方法二十多年来的变化和发展。
通过对《秀拉》在中国二十多年的文学批评与接受的特点和成因的研究,我们更充分地理解和认识了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对经典的定义:“经典永远通过重新解释而获得更新,这样它们就既能有助于我们与过去保持联系,同时又能调整自己以适应当代关注的问题。有两种因素有助于我们成功地发现新意义。一是那些将以前的文学束缚于其文化语境的事实和成规的消失;二是允许我们积极参与意义创造的解释成规是有助于我们发现经典的现代意义的”(169)。国内对《秀拉》的研究曾经受限于传统批评方法和社会文化语境的束缚,但随着社会的进步和文化语境的改变,读者、文学研究者的审美期待视野以及由各种新的批评理论话语引导下新的“问题意识”的产生,对托妮·莫里森《秀拉》的文学接受开始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并且今后将会更加兴盛和成熟。
注解
①目前国内对Toni Morrison的译名还没有规范,较常见的有三种:托妮·莫里森、托尼·莫里森、托妮·莫瑞森。本文作者采用托妮·莫里森。
②国内对sula的译名也有几种,如秀拉、苏拉、舒拉、萨拉。但最常见的是第一种,本文作者采用秀拉译名。本文搜集期刊网的文章包括这四种译名的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