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聚集地与灵肉交易场
2009-09-17虞建华
内容提要:《我是夏洛特·西蒙斯》是当代美国文坛少见的厚重的现实主义小说,是汤姆·沃尔夫提出“回归传统”的呼吁之后,呼应自己文学主张的创作实践。作家聚焦于虚构的常春藤名校杜邦大学,展示颓废堕落、追逐享乐主义的当代校园文化,并通过聚集在杜邦这个小社会的青年一代,对20世纪末美国的社会风尚和道德态度进行了深刻而犀利的批判。
关键词:汤姆·沃尔夫《我是夏洛特·西蒙斯》当代美国小说校园小说
作者简介:虞建华,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授,主要从事美国文学研究。
汤姆·沃尔夫的《我是夏洛特·西蒙斯》(I am Charlotte Simmons,2004)(以下简称《夏洛特》)以写实的手法和详尽的细节描述了一所美国名校的学生生活。人们心目中精英聚集的知识圣地,在他的笔下出现为一个肮脏不堪的灵肉交易场。这部长达近700页的校园小说,是久违于美国文坛的厚重的现实主义作品,在内容和表现手法上都让读者为之一震。
汤姆·沃尔夫的名字在美国文化界并不陌生。他是“新新闻”(New Journalism)文体革新运动的代表之一,年过半百之后开始从事小说创作。长篇小说《虚妄的篝火》(The Bonfire of the Vanities,1987)和《完整的人》(A Man in Full,1998)令他名声大振。两部小说各以一个上层阶级家庭的崩解为主要内容,从一个侧面反映美国大都市的社会风貌,把各种阶级的、种族的矛盾和各种人间利益关系的冲突,错综复杂地在作品中反映出来。在两部小说中间,他发表了长文“追猎千足兽”,信誓旦旦地加上副标题“新社会小说的文学宣言”,提倡一种结合新闻报道的客观性和小说家的艺术想象力的社会小说,在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风行文坛的时期,呼吁美国文学回归到左拉式的创作道路上去(Wolfe,“Stalking”45—56)。《夏洛特》是沃尔夫呼应自己文学主张的又一个范本。
《夏洛特》基本上继续了前两部小说的主题,即美国精英阶级的跌落,但对象要年轻得多,是“造就中”未来美国的脊梁。山姆·苏尔曼认为:“在沃尔夫的想象中,校园显然已经取代大城市成为塑造和代表美国个性的地方。在这里,人们还依然能够捏塑新的人格面貌,没有后果地(至少他们这么认为)进行实验,以大城市再也无法提供的规模对自己进行再造。在这里,美国最大程度地表现出了美国特征——不同社会阶级、性别和认识倾向挤撞、融合,卷入戏剧化的冲突”(Schulman 69)。青年人代表了美国的未来,在校园里预演即将登场的人生大戏。从这个意义上讲,沃尔夫的小说包含着对国家文化和道德前景的深深焦虑。
杜邦大学暗红色的哥特式建筑,石楼高高耸起的尖顶,平整葱绿的草坪,展示着悠长的历史和深厚的传统,但小说家将让读者看到历史和传统遭到践踏的一幕,让杜邦大学这个小社会折射出美国大千世界。透过《夏洛特》这个观察窗口,读者看到了杜邦校园典雅外表背后令人惊诧的一幕:校园是男女青年性狂欢的聚会场,学生满口粗话,酗酒吸毒,追逐时尚,热衷体育,对学业不屑一顾。“酷”相、金钱、地位和肌肉,而不是学识和智慧,成了大学的主宰。头脑空白的纨绔弟子和特招的运动员统治着学生群体。大学校方对学生的理智和道德成长不闻不问,关注的只是学校的排名和球队的战绩,以便吸引更多校友的赞助。这样的描写完全颠覆了大多数读者头脑中对一所著名学府的预设概念。
新世纪元年,汤姆·沃尔出版了一本题为《勾搭》的文集,在书名篇中称新千年为“热衷于性与性感”的时代:60年代人们谈论的是性解放,现在变成了性狂欢。他认为美国是个“道德上分裂成两半”的国家,一边是清教主义风格的基督教,另一边是无所不在的、压倒一切的性放纵(Wolfe,Hooking Up 5)。《夏洛特》是对这种现象的戏剧化阐释:一方由夏洛特的母亲为代表,另一方是杜邦大学的流行风尚。夏洛特来自北卡罗来纳州山区斯巴塔镇一个信教的家庭,高中学业出众获得全额奖学金,得以进入杜邦这所著名学府。这位在母亲卵翼下长大、从相对封闭、保守、贫困的环境中走出的处女,突然被推到了弥漫着肉欲、金钱和时尚的东部名校。“分裂的两半”发生了剧烈的冲撞。
通过女主人公夏洛特无辜的眼睛,作者将杜邦大学的一切展示给了读者。刚到时,夏洛特一心想读好书报答父母,面对校园里的一切感到震惊,但她没能维持太久,渐渐入乡随俗,成了这场被作者称之为“糟糕的喜剧”的明星:“这位来自世外保留地的乡下姑娘在仅仅6个月的异常短暂的时段里,成了校园中惹人注目的一分子”(Wolfe,Charlotte 672)。①在“两半”的交锋中,母亲代表的传统道德在杜邦几乎变态的新时尚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夏洛特这位聪颖、纯美、好学向上的姑娘,很快被颓废的当代校园文化淹没、俘虏、改造了。沃尔夫似乎在说:美国大学是个致人堕落的地方。
沃尔夫笔下的杜邦大学中,性压倒一切。性是一种大众文化,是时尚和“酷”的最高核准;是一种娱乐活动,没有浪漫的感情牵连;是一种肢体语言,一种荷尔蒙促成的自恋式的表述;也是权力的象征,用来确定人际关系以及个人的位置与价值。杜邦大学重复着一种古老的权力关系:男性以统领女性的性能力圈定自己的领地,而女性则投入有地位的男性的怀抱,以确定自己的地位。喝醉酒的男生们进行比赛,看谁最快把新来的一年级女生骗到床上,以此决定他们的个人魅力和在男生社团中的地位。“性!性!它与氧和氮一起弥漫在空气中!整个校园里它在泛滥!它在膨胀!它在运作!它在吞噬!它在振颤!昼夜24小时处于亢奋状态!”(127)
随着环境和价值标准的突然变化,夏洛特这位洁身自好的姑娘发现自己成了美国校园的另类。“她们会直接过来问你——当着其他女生的面——你是不是VC(即“处女俱乐部”)的成员,如果你愚蠢地回答说是,那你就承认了,就好像你有什么可怕的性格缺陷。她们会公然嘲笑。如果你没有男朋友,你就是个失败者;如果你想要一个男朋友,你必须发生性关系”(156)。夏洛特从来没想到自己心向神往的名牌学府,竟然像个人肉市场:“校园里的粗俗让夏洛特感到惊诧和害怕。急速聚集的对一种不可名状的灾难的恐惧,又使事情变得更糟。夏洛特·西蒙斯现在成了这场地狱狂欢中被遗弃的落难者”和“一个暴风雨中孤独的流浪儿”(204)。在清教道德哺育下长大的她,与杜邦的一切格格不入,但她低估了校园文化的同化力量。
沃尔夫在小说中使用了不少校园性文化催生的新的表达词汇,如“frostitude”(freshman+prostitute,滥交的女新生)、“sexile”(SeX+exile,因寝室室友幽会被支开)和“dorcest”(dor-mitory+incest,同一宿舍楼中男女生间发生关系)等流行于学生中的语言。入校后的夏洛特很快陷入有宿舍难归的困境,同室的女生带进一个男生幽欢,她被迫在公共活动室熬夜,第一次听到了校园新词汇:“‘性流放(sexiled)了?……夏洛特吃惊地发现这类行为如此普
遍,甚至还有一个名称。‘我以前从来没遇到过。我没法——我的室友保证下不为例”(144)。带着这种恐慌的心情,夏洛特慢慢熟悉并融入了杜邦的校园文化。
校园中与性文化并行的,还有酒文化和体育文化。学生们成天在宿舍看电视体育转播,听流行音乐,同时一罐罐地朝口中灌啤酒。到了晚上,校园周围的酒吧里或聚会上,上课时昏然欲睡的年轻人在酒精的刺激下突然活跃起来,到处调情。作家描述了现已改作学生活动室的原藏书室,赋予其象征意义,字里行间充满讽刺:“大约10年前厕所漏水毁坏了图书馆的一部分藏书,带维多利亚精美雕饰边框的曾经典雅的核桃木书架上,现在堆放着空啤酒罐和送比萨饼的扁盒子,弥散着一股浓烈的奶酪味。在历史的此刻,图书馆唯一人类知识积累的藏品是一台电视机”(91)。
篮球是除了性和酒之外学生们唯一津津乐道的话题。篮球是杜邦大学的品牌和骄傲,从校长到新生人人为之疯狂。篮球具有特殊的功能,因为它为大学带来了“荣誉的光环,最终大大提升学校中的所有一切:名声、校友赞助、各种各样的捐赠以及影响力”(515)。与此相对,追求知识却成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副项,好像只有少数变态佬才会看书学习。特招的学生运动员—那些体格魁梧但不学无术的肌肉棒子们,成了校园里人人景仰的一个特殊阶级。他们大多读社会学,因为该专业长期高抬贵手,表现出对学生运动员的“友善”。家境贫困的优秀生名义上为学生运动员补习功课,实质上为他们代写作业。而运动员本身遵循着一种潜规则——要“酷”就必须拒绝使用头脑。后来成为夏洛特男友的白人大前锋乔乔是少数愿意读书的一个,选修了哲学,但受到教练和其他运动员无情的嘲笑。“有一次他写的历史课作业老师很喜欢,拿到班上读了一段。他仍然能感到那种激动,但同时又感到极其局促不安。幸好,事情没在学校里传开”(55)。
夏洛特胆怯地、犹犹豫豫地开始与陌生的校园文化接触,品尝禁果,身不由己地渐渐卷入了性、酒和体育的疯狂漩涡,与父母的观念和期待渐行渐远,成绩从A滑落到D,一阵新鲜兴奋后一度陷入了自暴自弃、自怜自怨的抑郁而难以自拔。
《夏洛特》让我们想起了其它两部主题相似的现实主义小说名著: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1857年)(夏洛特在杜邦大学法国文学课上阅读的主要文学文本)和德莱塞的《嘉莉妹妹》(1900年)。和夏洛特一样,包法利夫人和嘉莉都曾是来自农村的纯朴无辜的少女,环境使她们走向堕落。最后,包法利夫人自尽了结一生;嘉莉成了明星但陷入人生的迷惘。沃尔夫的作品中留有清晰的前辈作家影响的痕迹。像嘉莉妹妹一样,小说中的夏洛特有一个“欢喜结局”:她成为乔乔的女友,在篮球场看台上受到众人羡慕的注目礼,忘却了过去的羞辱,充满欢乐。但读者明白,此时的夏洛特已经背叛了自己的道德准则,拥抱了原来让她不屑的城市青年文化。三位作家都以一个无辜少女走向堕落为主题,都对所处的世态进行了典型性的描述,也都强调了几乎难以抗拒的环境对人的重塑作用。相似性说明了传承关系,也说明了不同时代作家的共同关注。
夏洛特交往的三个男友分别代表了主导美国校园文化的几个互相竞争的主要群体。通过这三个现代“王子”的塑造,沃尔夫向读者展现了当代美国社会的一个侧面。霍伊特·索普代表了社会和经济地位,是纨绔弟子组成的“圣瑞伊”学生团体中的“酷哥”。这类人讲究时尚,除了喝酒,看比赛和玩姑娘之外什么也不干,等到混过大学四年,去接替父亲的公司,或到父母安排的某个著名投资银行担任要职。霍伊特以骑士风度邀请夏洛特参加通宵晚会,将她灌醉后享用了她的肉体。亚当·盖林是另一个大学生组织“千年突变体”的主要成员,也是校报《大浪》的记者,善于思考,精于文笔。他没有背景,靠为学生运动员补习功课甚至代写作业挣点收入,一心希望凭借高智商出人头地,但个人奋斗的目标使他走火入魔。乔乔·乔纳森是个有NBA潜质的篮球明星,是闻名全国的杜邦校队唯一白人首发大前锋,是学校中受人欢呼的英雄。他不想做只有肌肉的“空心人”,但又不得不荒废自己的头脑以便融人大学的氛围,实际上是个对校园文化抱有反感但又只得随波逐流的可怜虫。
由于各种偶然的机遇,夏洛特这个新来的弱者,成为代表财力、智力和体力的明星青年的追逐对象:一个喜欢她的美色,一个喜欢她的才智,一个喜欢她的真诚。几个年轻人为了赢得她进行了或明或暗的博弈,卷入了校内校外的各种社会关系,见习了错综复杂的权力运作,而在这个过程中,不同阶级、性别和认识倾向互相碰撞、抵触与妥协。最后,霍伊特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对她不再感兴趣;亚当被突如其来的麻烦搞得难以自顾;而夏洛特与篮球明星乔乔走到了一起,没有凭借自己的勤奋和才智,而通过这一特殊的社会关系终于获得了杜邦“社会”的认可。
始料未及的快速演变,迫使夏洛特重新审视自己:从斯巴塔镇走出的她,半年后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夏洛特·西蒙斯?她的变迁是解放还是堕落?她母亲时常提及的“灵魂”是否依然在她身上?尽管女主人公再三自我安慰:“我是夏洛特·西蒙斯”,挣扎着不愿失去自我,但无法抗拒社会环境的腐蚀力,很快被流行文化的浊浪吞没。小说中,通过杜邦大学诺贝尔奖得主斯达临教授在《神经生物学导论》上的演讲,汤姆·沃尔夫强调了环境和基因的决定作用,否定“个体”和“自我”的能动性:“比如说你捡起一块石子扔出去。在飞行途中你让石子获得意识和理性的头脑。这块石子会认为它具有自由意志,会向你提供为何它决定按目前轨迹飞行的非常理性化的解释。……你们可以自己思考决定:‘我真的是某某人,或者,仅仅是一块有意识的石子?”(283)斯达临教授这一比喻说明的是:“自我只是由环境决定的临时的物质组合”(283)。引文和小说书名《我是夏洛特·西蒙斯》都提出了身份问题,或者更深层的“我是谁?”这个哲学命题。小说的讽刺意味是,在后现代世界中自我成了意义、价值和目标的唯一源泉,同时自我的存在却成了疑问。自我越来越失去自主力,越来越脆弱,而带动物本能的性行为变成了证明和表达自我的语言。夏洛特一直试图维护自我,不让自己仅仅成为一颗“有意识的石子”,但发现根本无法掌控自己的飞行轨迹。社会的作用力将她投掷到某一个角落,她一方面感到身不由己,另一方面又理性化地为自己的行为做出辩解。小说没有对这个问题展开更深入的哲学探讨,但生动地描述了环境的强大改造力,设定了“环境决定论”的清晰走向。
圣诞节夏洛特带着糟糕的学习成绩回家时,对斯巴塔镇的一切已经难以容忍。母亲一眼看出了问题所在,认为夏洛特该“同自己的灵魂”做“一次坦白的交谈”。小说临近结尾时,夏洛特仍处于一种生存的迷惘状态,混乱的内心仍然受到身份问题的困扰,无法向母亲做出交待。沃尔夫展示了她的意识流:“那么为什么在我意识的每一个片刻,妈,你老是在我脑子的深处等着看着——等我去做那次交谈?就算我假装真有这东西,我的‘灵魂,就像你理解的那种,我又能说些什么呢?好吧,我说‘我是夏洛特·西蒙斯。……那么为什么我还是老听到那个幽灵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同样无聊的问题……‘那个女孩到底是谁?”
(674-675)老一辈称为灵魂的东西,斯达临教授提及时是加上引号的。沃尔夫小说最后两章的标题分别是“不带引号的灵魂”和“机器里的幽灵”,都提到“灵”与“肉”的二元对立,都在更广的层面上涉及了传统认识与现代观念的冲突,提出了对人生意义和人的信仰等根本问题的反思:现代科学在颠覆了传统认识之后,带给现代人的除了及时行乐的信条,还有什么?如果自由意志在寻欢作乐的疯狂漩涡中消失,个体的存在是否还有意义?这类思考使《夏洛特》超越了“一个堕落女人”的主题。
虽然沃尔夫本人再三强调,小说中的杜邦大学是虚构的,是多所大学的综合体,但很多读者和批评家指认了杜邦的原型,认为作家的蓝本是素有“南方哈佛”之称的杜克大学。一名叫威廉·威利蒙的更是言之凿凿:“汤姆·沃尔夫可以否认他的小说写的是杜克,但我在那里工作了20年,应该知道一点细节。沃尔夫的‘杜邦大学与杜克有同样的本科招生规模,同样的男女生联谊会对校园社会生活的主宰,同样的对篮球的狂热,还有许多共同特征。在近700页充满喧闹和讽刺的描述中,沃尔夫锁定了这所大学,至少锁定了其中的一个层面”(Willimon 20)。杜邦与杜克校名近似,小说中提到杜邦大学位居哈佛、耶鲁、普林斯顿和斯坦福之后全美排名第5等细节,也与杜克大学情况相符。沃尔夫花了4年时间对一些美国名校进行调研,为小说创作做准备。蹲点考察的名校中包括他女儿就读的杜克大学。
杜克大学校报《纪事报》刊登麦特·基伦的文章,对沃尔夫含沙射影的不恭描述进行反击,但承认“被拧到了痛处”(qta.in Donadio 31)。当然我们没有必要进一步考证杜邦大学多大程度上是杜克的写照,但不管作家以一所大学为模版,还是糅合多所大学的特性,可以比较确定的是,杜邦大学是有原型的,而不完全出自想象。由于虚构与现实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小说出版后引起了不小的争议。争议的焦点是作品内容的客观性、典型性和代表性的问题:《夏洛特》是否真实地反映了当代美国大学的风貌——是“揭丑”,还是“抹黑”?也就是说,不知不觉中人们把对杜邦大学的艺术化描摹,想象为一个现实的美国社会机构。这种艺术作品与现实之间的联想与比照,正是现实主义小说所期待的社会功效。
不管是对《夏洛特》进行褒扬还是讨伐,评价者无意之中都“执行”了现实主义的评判标准,都把杜邦大学当作可供放大观察、可以反映当代美国社会的一个切片,当作特殊历史和社会环境中的典型。美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者豪威尔斯将现实主义定义为“对真实素材的忠实处理”(Howells 133)。简明扼要的概念中包括了两个重要的部分,一是强调“真实”和“忠实”,即作家的客观性;二是强调“处理”,即作家的艺术加工。在素材的选择和重组过程中,作家的认识和态度不可避免地会渗入其中,使现实主义客观性准则在理论上陷入尴尬。但现实主义文学依然是一种不可否认的存在。现实主义不是照相主义,作家按照自己的观察和理解塑造典型,对众多真实细节进行必要的筛选、浓缩、重组和戏剧化的加工。因此《夏洛特》不可能是杜克或者任何一所大学校园生活的真实报道,而是当代美国生活市井图的一个局部。尽管创作过程中主观因素的介入不可避免,但最终作家通过情景和细部的再现,创造与现实呼应的真实感,并通过艺术表现激发联想与反思,引向社会批判。相对于将表现重心转入内心,转入潜意识和梦幻的现代和后现代主义,豪威尔斯倡导的、沃尔夫付诸实践的这类小说,更大程度上关注外部的真实,也更强调小说的社会功能。
汤姆·沃尔夫的名字使人联想起另一个同名同姓的著名作家,即《天使望家乡》(1929年)等长篇小说的作者托马斯·沃尔夫。英语中“汤姆”和“托马斯”是同一个名字,前者是后者的简称和昵称。老一辈的叫“托马斯·沃尔夫”,当代的称“汤姆·沃尔夫”,约定俗成。相隔半个世纪的两个文坛同名人物之间,有一种传承的连接。汤姆·沃尔夫从小阅读着托马斯·沃尔夫的现实主义小说,深受影响。同前辈一样,他的小说因详尽生动的细节受到称赞,也常常因过于冗长散漫而受到批评。在盛行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当今美国文坛,老沃尔夫所代表的传统现实主义在很多人眼中已成“老式武器”,被弃之一边。但汤姆·沃尔夫认为,正是这种揭示社会弊端、关注社会问题的现实主义小说,而不是那些沉湎于潜意识和文字游戏的现代、后现代作品,代表了美国文学的未来。《夏洛特》是新版写实文学。作家专注于社会生活的一个领域,通过几年的观察、采访和记录,选择典型事例创造情景,用鲜活的学生语言表现对话,让当代生活的一个侧面得以重现,以供解读。
汤姆·沃尔夫在文学宣言《追猎千足兽》中向弥漫于当今美国文坛的“非现实”文学发起了反击,呼吁新的社会小说,号召同代作家放弃泛滥了整个20世纪的追逐深奥神秘的倾向,用小说反映和再现他们周围怪异疯狂的现实:“在今天这个美国文学虚弱的、苍白的、消瘦的时期,我们需要一个营,一个旅的左拉,冲进我们这个杂乱的、异样的、难以预测的、疯狂的、古怪的领地,重新开发我们的文学财产”(Wolfe,“Stalking”55)。左拉和托马斯·沃尔夫属于同一类的作家,都以敏锐的社会观察和对真实细节的描述,反映社会问题,提出社会批判,以期小说起到教育、启迪或警示的作用。沃尔夫认为,只有回归传统,重拾、重振社会小说,美国文学才能走出死胡同。他现身说法,用《夏洛特》等小说作品支撑自己的文学主张,不选择退避于虚幻、梦幻、魔幻,而直面当代美国生活。
汤姆·沃尔夫的文学主张既是激进的,又是保守的,但他并不孤独。著名文学理论家戴维·洛奇在分析了20世纪60年代的西方文学后,早就指出,当代英语文学走到了十字路口,面临的不是单项而是多种走向的选择:传统现实主义,神秘魔幻现实主义,纪实小说和非小说,以及后现代的“元小说”(Lodge,The Novelist at the Crossroads 18—23)。25年以后,洛奇不改原来的观点,相信现实主义“仍然是今天小说家严肃的选择之一”(Lodge,The Prac-tice of Writing 6)。另一名著名文学理论家特里·伊格尔顿也呼吁当今文坛应该重振被边缘化的传统现实主义(201)。丹尼尔·贝尔甚至得出现代主义已经“枯竭”的结论:“今天(20世纪末),现代主义已经枯竭,失去了张力,创造力已经萎靡,成了一只空桶。……毕竟,如果已经不存在令人为之一惊的因素,它还能继续让人震惊几回?如果实验成为常态,那么还有什么新鲜的能使人感到耳目一新?”(Bell 20)如果非写实文学走向枯竭,那么我们是不是也许能够期待写实文学的再生?
《夏洛特》是一幅当代美国的风俗画,在其中,20世纪末美国的社会风尚和道德态度,以及金钱、政治、媒体、种族和阶级各方之间的纠缠,都得到了栩栩如生的展示。作家扯去了思想圣殿遮羞的幕帘,让读者看到熟悉而陌生的美国一景:及时行乐之风弥漫于社会,传统价值观正在被蚕食,代表未来的一代似乎从内核开始腐烂。沃尔夫对当代美国社会、文化和道德的批判是深刻而犀利的。作家希望通过聚焦式的对青年精英的集中描写,表现现代人的欲望和脆弱性,让美国人对自己的行为、态度和认识进行重新审视。
注解[Notes]
①文中相关引文均出自Tom Wolfe,I Am Charlotte Simmons(New York:Farrar,Straus Gimux,2004),以下标明页码,不再一一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