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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根、先锋与文学西藏

2009-09-11

广州文艺 2009年7期
关键词:香巴拉达娃扎西

汪 政

汪政1961年生,江苏海安人。1980年毕业于南通师范专科学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学语文特级教师,国家一级作家。现为江苏省文联办公室主任,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秘书长,中国小说学会常务理事。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始从事文艺理论和当代文学研究,发表论文及评论近300万字,许多论文被《新华文摘》、中国人民大学书报资料中心《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文艺理论》转载复印,并入选多种书刊。出版论文集《涌动的潮汐》、《自我表达的激情》,主编、参编大、中专教材多种,并获多种奖项。

扎西达娃的《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写于1985年。1985年,这是一个当代文学史的重要年份,很多年后,人们习惯地说“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 确实,许多重要的文学事件、文学人物、文学作品与文学口号都与1985年前后这一时段有关。现在看来,人们虽然对这一重要时段还时常提及,但许多说法并不合乎文学史实际。好在对当代文学包括新时期文学的许多反思已经开始,而且观念与方法转换之迅速实在超出了人们的想象,比如对现有文学史当代经典的反思甚至反拨,温和的说法叫作经典的寻找、打捞,激烈的说法则是甄别、置换与重新认定,“我们的文学史编撰其实是很势利的。哪些作家名声大,哪些作家地位高,他们就会获得相应较高的文学史地位。实际上,有些作家,哪怕他只有很少的作品,哪怕他的创作时间非常短,他的价值也会超过产量很高、创作时间很长的作家。”因此,“要重新‘打捞文学史上的失踪者,打捞那些被我们的文学史编撰所轻忽与遗忘的作家,主要是要祛除遮蔽,还原真相,重建当代文学史的‘正典结构。”①在重新认定的作家中,扎西达娃是被反复提及的一位,“在众多被评价和论述的作家中,有一个人的作用被有意无意地轻视或漠视了,而他的作用和意义是这样的重要,这就是扎西达娃。”②

那么,扎西达娃的作用与意义到底在哪里?我们可以从他有关西藏的任何一篇作品说起,比如这篇《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这篇奇特的作品其实是不可以复述的,但为了本文论述的方便,对其叙述的主要线索作一个简单的连缀和整理。小说的一开始写“我”与濒临死亡的扎妥·桑杰达普活佛的对话。活佛给“我”讲述香巴拉的神话,并叙述两个年轻人对香巴拉的寻找,而这一叙述竟然与“我”早年未曾发表的一篇小说内容近乎一致。接下来便是这篇小说,它叙述的是琼(作品中这个字是由“火”与“京”构成的,字库中没这个字)在寂寞难耐中跟着远方而来的虔诚的圣徒塔贝踏上寻找香巴拉的长途。途中他们几次遇到新奇之事,最后琼已不堪前景的渺茫而与塔贝分手,但塔贝不为所动,继续寻找香巴拉。小说到此为止。于是,“我”决定追踪两个小说人物。小说的最后,“我”在传说中的莲花生大师的掌纹之地找到了塔贝,而琼也来到了这里,塔贝此时已受伤,弥留之际他说他听到了神的召唤,而这实际上是洛杉矶奥运会开幕的鼓乐之声的幻觉。最后,塔贝死了,“我”只得带着琼返回。“我”与扎妥·桑杰达普活佛的对话,两个年轻人的寻圣之路,“我”与两个年轻人的会合,这便是小说主要的叙事线索。

但这个线索只是概括性的整理,而只有阅读完整的文本,我们才能明白它的意义,从而进一步明白它在扎西达娃创作中的地位以及由此对扎西达娃在当代文学史上的意义的阐述。

这意义之一是关于文学西藏。西藏在新时期文学上被注意与一个汉人有关,这个汉人便是马原。马原一开始在内地写作,并未获得成功,但是当他1982年来到西藏之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西藏成了马原书写的对象,并且因为在1985年发表了《冈底斯的诱惑》而被文坛瞩目。这片神奇的土地以其独特的历史、文化、宗教、自然生态、人文风情吸引了文学的注意,可以说,对西藏的开发实际上是从文学开始的。几十年来,许多藏族的与其他民族的作家对西藏的书写构成了一个独特的文学景观。仅以汉文写作为例,从扎西达娃到色波、金志国、李启达、马丽华、裘山山、毕淑敏、阿来、凌仕江、聂作平、唯色等创作了大量以西藏为题材的作品,并且逐渐形成了这一特殊写作的文化与美学风格,为当代文学贡献出了一个“文学西藏”。但这一写作的文学史意义至今尚未得到恰如其分的估量。对西藏书写的革命性变化当然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1985年6月号的《西藏文学》发表“魔幻小说特辑”显然是一个重要事件。这一期《西藏文学》的“编后”写道:“西藏因其神奇、神秘而令人神往。高原上阳光强烈,大气透明度好,似是一览无余,而你若想窥见深层之物却难;藏族人坦率淳朴,然一经交往你便会发现他们与汉族人的心理素质、思维方式都不尽相同,更不待说风情风俗等等。写西藏的文学作品,如何能传奇其形态神韵呢?生活在西藏的藏汉族作家们苦恼了若干年,终于有人从拉丁美洲的‘爆炸文学——魔幻现实主义中悟出了一点点什么。”“所谓‘魔幻,看来光怪陆离不可思议,实则非魔非幻合情合理。凡来西藏的外乡人,只要他还敏锐,不免时常感受到那种不可名状的神秘感、新鲜感、怪异感;浓烈的宗教、神话氛围中,仿佛连自己也神乎其神了。”“不是故弄玄虚,不是对拉美亦步亦趋,魔幻是西藏的魔幻。有时代感,更有凝重的永恒感。”这对扎西达娃等人的这类写作的概括还是准确的。在这一期中,扎西达娃发表了著名的《西藏,隐秘的岁月》,而与之齐名的《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则发表于同年的一月份。我们可以在《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中看到典型的新一代美学眼光下的西藏书写,这里有宗教,有神话,有迷宫般的雪山地貌,有亦真亦幻的历史,更有以宗教为日常生活的人们。小说的主线是行走、流浪与寻找,它的指向是通向一个远古的香巴拉的传说,这个在藏区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人人尽知的宗教神话传说早已是藏族人心中向往的乐园,更是藏传佛教信徒们虔诚以达、梦寐以求的地方。小说中提到琼的父亲是一个说《格萨尔》的艺人,《格萨尔》是藏族的民间史诗。而作为小说中重要的宗教内容的莲花生大师也确有其人,有关他的传说也极其丰富,小说中关于他留下的掌纹与喀隆雪山在藏族文化中也是亦真亦幻的传说。正是这些神奇的传说与现实中真实的故事与场景使得西藏以迥然于传统文学的想象呈现出来。

意义之二是关于魔幻现实主义与文化寻根。文学对西藏的发现与开发的真正意义在于摆脱了汉语西藏书写的传统,摆脱了汉语文学意识形态的框架,摆脱了汉语文学的理性思维方式。也许,现在的读者已经不大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文化寻根了。“文革”结束后,西方文学大量涌入中国,整个中国文学自八十年代初就基本上处在对西方文学的模仿与复制之中,这就是所谓现代派,这其中当然有对中国本土精神经验的揭示,但不可否认,人们在很大程度上是在用西方的文学模式来叙述与想象中国,所以,看上去文学话语众声喧哗,形式探索色彩缤纷,但真正能提供本土经验的中国书写并不是很多。当对西方文学的热情稍显消退后,不少人开始意识到全球化对本土的压迫,意识到作为文学弱势者的失语。于是,一种文化的焦虑、身份的焦虑构成了当时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文化寻根运动就此产生。当时,作为文学寻根运动倡导者之一的韩少功明确提出了“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则叶难茂。”他充分肯定一些作家对乡土文化的挖掘与表现:“他们都在寻‘根,都开始找到了‘根。这大概不是出于一种廉价的念旧情绪和地方观念,不是对方言歇后语之类浅薄的爱好;而是一种对民族的重新认识、一种审美意识中潜在历史因素的苏醒,一种追求和把握人世无限感和永恒感的对象化表现。”③文学寻根一开始是内地作家的文学行动,一些作家对自己生活和熟悉的地域文化进行了深层次的发掘,开辟了一种新的文学景观。这样的观念自然影响到西藏的作家。如果从文化的角度讲,没有哪一区域的文化像西藏这样具有个性,也没有哪一个地区的文化能保持这样的传统而又鲜活地存在于今天,并且较少受到西方文化的同化。所以,扎西达娃等一批作家对西藏的书写是当时文化寻根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是成就最高者之一。东方文化不同于西方文化,它们之间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类似拉美之于西方,它们被发现,被书写,但总是在西方的视角、想象与误读之中的。所以,拉美为了摆脱这种尴尬,以自己的方式来言说自己的文化,形成了“爆炸文学”,也就是后来的魔幻现实主义。魔幻即指各种非理性的神秘的现象,而现实主义则是客观理性的,这两个概念结合在一起说明的是后者认为不可能的在拉美就是一种真实的现象。文化寻根后,内地许多作家也借鉴了拉美的这一文学方式,如韩少功、郑万隆、贾平凹等,但由于汉文化长期以来形成的理性主义传统,所以在本质上与魔幻现实主义的审美方式并不十分兼容。虽然东方神秘主义一度被抬到很高的位置,但依然无法从根本上说明汉文化的特质。因此,文学寻根运动中的魔幻现实主义并未取得很高的成就。相比较而言,西藏文化与拉美文化确有可类比之处,魔幻现实主义也确实给西藏作家以启发,写出了一大批成就很高的完全本土化的寻根之作。比如《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首先是对传统文化的寻找和对现代文化的反思。传统与现代在这篇小说中是一种对立的关系。小说的主人公塔贝对现代化的东西完全没有兴趣,对无线电、机械之类嗤之以鼻。作品特别安排,塔贝最后被拖拉机撞伤了,他死在喀隆雪山正是这撞击的内伤所致,一个矢志寻找香巴拉的信徒最后死在作为现代文明的拖拉机之下,确实意味深长。当年小说发表后曾有不同的评论,因为除了文化寻根,当年其他都在现代化的话语阐释框架之中,于是有论者就说作品对传统的文化进行了批判,对现代文明充满了向往。这显然是一个根本性的误读。扎西达娃不仅在这篇小说,而且在其后的《西藏,隐秘的岁月》等一系列作品中都表达了他的文明观。他清醒地意识到现代文明对藏文化的挑战,但是不管是扎妥·桑杰达普活佛对神的宣喻,还是塔贝对香巴拉执拗的寻找,以及香巴拉与莲花生大师等等鲜明如昨的传说,都说明了这一文化中那神圣的精神信仰,那坚忍的民族意志与生存方式的伟大的生命力,这是高原民族与文化的根。当年,扎西达娃以及一大批寻根作家可能更多地是从文学的角度去思考这些问题的,是在面对西方文学的压迫中寻找可以支持自己的本土叙事时的写作策略,而近三十年过去之后,这一写作的意义又可以从文化生态学的角度予以新的阐释。表面看去,他们在寻找本土文化或地域文化的源头所在,因而是“根”,其实,这“根”恰恰可能是脆弱的,正在消逝的。文化多样性的丧失已经相当严峻,所幸的是这一点已被人们意识到,特别是藏文化,对她的保护正显示出典范的意义,相信她给西藏文学将带来新的更大的支撑。

意义之三与此紧密相联,《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是先锋小说的典范文本。寻根运动,包括拉美魔幻现实主义都是中国新时期文学现代主义运动的组成部分。扎西达娃早期的作品如《朝佛》、《白杨林、花环、梦》等都是写实的,风格清新相素,于抒情中带有感伤的气息。在藏族作家中,扎西达娃是较早意识到西方现代文学的意义,意识到中国当代小说突破的征兆并开始在自己的创作中寻求变化尝试使用现代小说技巧的一个,而《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在扎西达娃的创作历程中无疑是具有标志性的,由此,扎西达娃从一个传统的写实主义的作家转变为一个先锋派作家。这篇小说之成熟,对现代小说叙事方式运用之精巧不但使其成为扎西达娃的代表作,而且也成为中国先锋小说的经典。现代小说叙事方式的转变有一个显著的特征,它并不是如字面所显示的仿佛与现代科学的发展保持相同的时间维度,事实上,在某些方面它恰恰相反,它是对大陆理性、启蒙主义、科学主义的反拨,而将远古的、原始的、非理性的思维方式,那些早已不兼容于现代社会的时空观,以及原始艺术、神话等掌握世界的方式运用到小说中,从而形成了一个迥异于现实社会的新的语言世界。《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在思维上明显地具有原始的互渗思维的特点,在这种思维中,真实与虚幻,想象与实体,过去与未来,历史与神话,个体与集体等等,世界万事万物无不可以勾连相通,予以同一性的解释。在作品中,莲花生大师的传说,西藏民族的历史,西藏的自然地貌,现实中人们的信仰与言行都交织在一起。作品中的时间也相当奇特,叙事人可以自由地穿行于过去与现实之中,时间可以倒流,人在时间的隧道中往返。小说还在许多方面娴熟地运用了现代小说的叙述技巧,显示出实验小说形式主义的浓重痕迹。从整体上看,它是一篇“元小说”。小说的结构是开放的,小说连同小说生成的方式一同呈现在读者面前,“我”与临终的扎妥·桑杰达普活佛对话,活佛弥留之际的追忆居然与“我”放在匣中的早年未曾发表的一篇小说一模一样,于是“我”将这篇小说全文照录,然后又走进小说,与小说中的主人公一起完成了故事结局。虚构与真实,文本的内与外完全打通了。它又是一部复调小说,多重文本的拼合形成了小说多声部的交叉与互文,这里有神话、传说、真实的历史,有镶嵌在小说中的小说,它们互相解释,又互相解构,旁逸斜出,形成了一个语义的迷宫。

《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发表已近三十年了。我至今还能回忆起人们读到它的惊奇,那个遥远的高原不断诞生出新潮的文本,成为新时期文学的重镇。那确实是一个产生文学奇迹的时代,让人怀想。扎西达娃九十年代中期以后的写作方向与领域已有了较大变化,但作为当代西藏文学的重要人物,他一直对西藏文学的发展充满信心,抱有相当高的期待:“真正的藏族文学大家,应该站在人类的高地俯看世界,应该是掌握了几种语言文字最后能用母语书写出最奇幻最优美的文字,他不仅在世界文学的旗帜上独树一帜,同时也为藏语言文字的净化、丰富、改革作出震撼般辉煌的贡献。”④

这是系在扎西达娃文学皮绳扣上的魂。

① 何言宏语,见张学昕、何言宏《“打捞”文学史上的“失踪者”》,《文学报》2009年3月26日。

② 张清华《从这个人开始》,《南方文坛》2004年第2期。

③ 韩少功《文学的“根”》,见《文学的根》,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3月版。

④ 《站在人类的高地——扎西达娃访谈录》,《青海湖》2008年第4期。

责任编辑潘焕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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