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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姐儿

2009-09-11刘益善

广州文艺 2009年7期
关键词:妞儿龙口波波

刘益善1950年12月出生于武汉江夏,祖籍鄂州。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1973年10月分配至《长江文艺》做编辑。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长江文艺》杂志社社长、主编、编审。1969年开始发表诗作,出版有诗集《我忆念的山村》,散文集《玛瑙石》,小说集《母亲湖》,长篇纪实文学《迷失的魂灵》等20部。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酒姐儿名有有,姓孙,孙有有。酒姐儿是她出名之后的外号。

孙有有是县城南关人,父亲早亡,只她和母亲在一起生活。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她高中毕业,赶了个上山下乡的尾巴,到龙口镇上河村当知识青年。后来就嫁给了当地的青年李邦邦。后来知识青年都离开农村了,孙有有生了孩子,把一个招工的指标让给了丈夫。

李邦邦选了个离家很近的单位,在龙口机电配件厂当业务员,龙口镇离上河村不到三里路。

孙有有的母亲是个苦命人,三十岁死了男人。孙有有也是个苦命人,三十一岁死了丈夫。

那是一个秋日的傍晚,晚霞在西边天燃烧如火,孙有有带着五岁的妞儿,刚从菜地里回来,准备做晚饭。李邦邦说好今天要回来吃晚饭的。从龙口镇骑自行车回家,十几分钟的事情。

孙有有刚到家,安置好了妞儿,正要进厨房,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吱的一声停在她家门口,孙有有想,饭还没做呢,怎么就坐车回来了呢!

吉普车门打开了,从车上下来了李邦邦的厂长和办公室的胖子主任,却没见李邦邦的人。胖子主任过去见了孙有有总爱笑嘻嘻开玩笑,今日却一脸的严肃,使得孙有有心里一愣:坏了,出事了。这样想着时,人就呆了。

厂长走到门口,对孙有有说:“有有,带上妞儿,我们一起去县城医院,邦邦住院了,你去照顾一段。”

孙有有半天才回过神来,说:“厂长,主任,他怎么啦?要紧不要紧?我马上带妞儿去,我马上去。”

孙有有带着妞儿到了县医院时,李邦邦还没有醒来。一进病房,孙有有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她望了望厂长和胖子主任,问:“他喝了多少酒?”

厂长说:“他今天中午和城关机电厂的冯七天在小酒店里喝的,喝到下午三点钟就倒了。”

胖子主任说:“据小酒馆的老板说,他们两人喝了五斤苕干白,拦都拦不住,要一赌输赢。”

“城关机电厂拿了我们价值三万元的配件,一直不给钱,冯七天是供销科长,他跟邦邦打赌,如果他喝酒输了,就想法子还钱。邦邦为了讨回欠账,就跟他赌上了。”厂长对孙有有说了实话。

孙有有紧紧搂着妞儿,坐在昏迷不醒的邦邦床边,头脑里一片空白,不言也不语,眼里的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你为什么总是要赌酒呢,邦邦!酒是个好东西么?你终于是栽在酒上了呀!

医院给邦邦输液,邦邦一直不醒。很晚了,孙有有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胖子主任把孙有有的母亲请来了。老人最后只把妞儿抱回去,让孙有有陪着邦邦。

李邦邦一直没有醒过来,他在孙有有的陪伴下断了气。

孙有有抱着李邦邦哀哀地哭,哭得也不响,哭得浑身抽搐,嘴里只有喃喃的话:你怎么就要赌酒呢,酒是个好东西么?你终于是栽在酒上了呀!

“有有,要哭就放开哭一场,这样哭要伤身子的。”在一旁的人看孙有有难受,就劝。

可孙有有就是放开不了哭,还是哀哀地哭得抽搐,哭得牙齿咬得格格响。

李邦邦的死,是与厂里有关系的,他是为了讨回欠债呢。厂长和工人们是很讲人情的,他们不能给李邦邦戴以身殉职的帽子,就想法在镇上买了两间房子,把孙有有和妞儿的户口转到镇上,安置她娘俩住下。

孙有有在龙口机电配件厂上班,先是干车工,后来向厂长要求,还干丈夫那事情:业务员。

孙有有让在街道纸盒厂干的母亲提前退了休,搬到龙口镇和她一起住,照顾妞儿。

李邦邦的死,是和冯七天有关系的。给李邦邦办丧事时,冯七天没参加,据说一是怕挨打,二是他还没有完全清醒,他喝的酒并不比李邦邦少,只是他没喝死。

事后,胖子主任到城关机电厂要钱。机电厂的头说:“这是冯七天的事,我们现在承包了,你找他去。

胖子主任找到冯七天,冯七天说:“这是我和他邦邦俩的事,你们不要插手!”

“李邦邦已经喝死了,你难道要把这账赖了不成?”胖子主任有些气愤地说。

冯七天冷冷一笑,说:“这个嘛,你们就不要管了。生意是我与李邦邦两人做的。李邦邦说过,只要是他喝酒输了,这钱他就不讨了。我说过,只要是我喝酒输了,这钱我马上就还。如今李邦邦输了,他当然就不讨了呀!”

胖子主任火了:“冯七天,你还有王法没有?你把李邦邦灌死了,没找你追究,你还要赖账,你怕不怕?”

“我怕个屌!你去告嘛,李邦邦喝酒死了与我有个屁相干,你追究不了我。你说我赖账,我赖了你的账么?我是跟李邦邦谈的业务,只跟李邦邦交往,与你不相干。”冯七天跟胖子主任说话时,竟从屁股口袋里抠出个扁玻璃瓶来,对着瓶口,咕嘟嘟喝了几口酒。

胖子主任气得一甩门,转身就走,口里骂了句:“流氓,地痞无赖。”

冯七天在身后哈哈大笑。

孙有有是在听了胖子主任说了这番经过后,找到厂长,要求顶替丈夫当业务员。

孙有有是个文静的女人,平时说话轻轻的,缓缓的,一双黑亮的眸子温温地望着人。丈夫死后,她到厂里默默地工作,加上她的身体有些单弱,厂里人心里疼疼地同情着她,真担心她承受不了丧夫的哀痛与孤独。

“我去当业务员,顶替李邦邦的工作。”孙有有平静地说。

厂长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她,问:“有有,这是为什么?车间的活路做不惯?有人说你什么了?”

孙有有摇摇头:“不是。我去当业务员,我要去收回李邦邦销出的产品没收回的钱!”

“什么,你去收钱?”厂长望望孙有有单弱的身体,摇了摇头。“有有,你别为难自己了,又没人说你什么,那事情不是女人干的,特别不是你这样的女人干的。”

“我能干!厂长,你就让我干吧!”孙有有望着厂长。

厂长被孙有有那温温的黑眸子制服了,厂长发现那眸子中有种说不清的力量。厂长无法拒绝她,只好答应了。

胖子主任领着孙有有到财务室,找到会计,查了查账簿。李邦邦经手的业务,尚有三笔大一点的账没收回。一笔是湖南某县的客户,欠账一万五千元;一笔是省城武汉某厂,欠账一万三千元;第三笔就是本县城关冯七天,欠账三万元。

孙有有将那业务账仔细地看了,经李邦邦的手销出的是什么产品,多少种,什么时候销的,单价多少,合计多少,对方是什么人经手的,一一记下来。孙有有的心细,记性也好。她笑了笑,谢了会计。

李邦邦这人,大大咧咧的,讲义气,讲信用,孙有有是很了解的,既然是经他的手赊的账,那么对方一定还是讲究些信用和义气的,即使像冯七天这样的人,虽然有些无赖气,但他会遵守某种契约的。孙有有对自己顶替丈夫收回欠账,心里颇有信心。

孙有有回家后,对母亲说了要出去做业务员讨债的事。母亲知道有有的性子,这丫头从小就文静,但脾气却像她死去的父亲,执拗得像牛。母亲什么话都没说,只嘱咐她在路上当心,早去早回。

孙有有决定先远后近,先讨少的,后讨多的。就是说对冯七天,她要最后来对付,而且她还打算要不一般地对付,丈夫李邦邦毕竟是与他喝酒喝死的,输在他的手上。

孙有有出发往省城讨债的那天早晨,在龙口镇东头等汽车,厂长和胖子主任赶来送行。

厂长说:“有有,路上要小心,那钱讨得回就讨,讨不回算了。你要早点回来,有什么紧要事,给厂里挂电话或者发电报都行,千万莫出事,你再出了事,我们就对不起李邦邦了。”

胖子主任说:“有有,你估计要多少天才回来?我们心里好有个数。”

孙有有用手把额前的一绺头发朝后理了理,平静地笑了笑,说:“厂长,主任,你们回吧!我先到汉口,再转车到湖南,大概就十天半月的。你们放心,没有什么事的。我比邦邦强,有什么困难,我会打电话找你们的。”

到汉口的长途汽车来了,孙有有拎起提包上了车。车上人不多,孙有有找个靠窗口的位子坐下了,朝厂长主任扬扬手,柔柔地说:“你们回吧!”

十天过去了,龙口机电配件厂没得到孙有有的任何消息。厂长着急了,对胖子主任说:“莫出事呀!莫出事呀!”

胖子主任心里没底,一个弱弱的年青女人,到社会上去闯,而且是去讨账,真不该同意她出去的。胖主任只有壮胆安慰厂长说:“不会出事的!再等两天看!”

孙有有是第十二天傍晚回来的。回来时,厂里有人看到她,她只笑了笑,打了个招呼,从汽车站直接回了家。看到她的人说,孙有有头发散乱了,满面灰尘,人瘦了,显得有些疲惫,拎只满是灰尘的提包。

第十三天,孙有有到厂里向厂长和主任汇报,说是欠账的人答应尽快把钱汇到厂里的账上。

厂长心里想,恐怕是骗你的,哪那么容易!口里却说:“有有,辛苦了辛苦了!好好休息几天,买点好东西改善一下伙食吧,你妈和妞儿在家过得苦呢!”

厂长的话把孙有有说得低了头,眼睛就有些红了。

胖子主任暗暗捅了厂长一下,厂长才觉得说漏了嘴。拿什么改善伙食?有有的工资很低,有有的妈退休只有生活费,因为是街道办的厂。一家三口,在这年头,生活费都够呛。厂长正想说什么,却见孙有有缓缓地走出门去了。

厂长对胖子主任说:“这个月给她补助一百元,从我的工资里扣。”

胖子主任说:“我扣五十你扣五十,我们俩出吧!”

第十四天,汉口的一笔欠款一万三千元汇到账号上。

又过了一个星期,湖南的一万五千元也到了账号上。

厂长和胖子主任吃惊了。孙有有是有点什么绝本事,这要欠账的事,可不是一般的难。她第一次出马,就把两笔账要回来了,是不声不响干干脆脆地要回的,没半点拖泥带水的。

厂长派人把孙有有请到办公室,厂长笑容满面,表扬孙有有说:“有有,你真不简单,汉口和湖南的钱都汇到了,一共两万八千块,你为厂里立了功呢!”

孙有有温温地说:“厂长,这是应该的。这事是李邦邦留下的,他死了,我是他的妻子,我有责任去把它完成。”

孙有有的话,把厂长说得噤了声。

“有有,你可不能这样想,厂里的领导和工人都没这样认为,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去想的。”胖子主任连忙解围。

孙有有用手捋了一下头发,说:“是我要这样想的。厂里领导和群众对我娘仨这样好,我就更要这样想这样去做,要不,我对不住大家。”

厂长和胖子主任只好叹了口气,他们本想问孙有有是怎么讨回这两笔欠债的,想了想,终于觉得还是不问为好。

厂长和胖子主任很快就见识了孙有有讨欠债的招数了。孙有有向冯七天讨回李邦邦经手的最后一笔欠债,使得龙口机电配件厂和龙口镇的居民大开眼界。

孙有有此举使她成名,她很快就跻身于小镇精英之中。

那是个很平常的上午,上班的各自在自己的岗位上干活,做生意的坐在自己的摊子后面打呵欠,九点或者十点钟的光景,小镇热闹过去了,显出一种平静来。

从县城过来的班车吐出一群人之后,又发着哮喘般地开走了。冯七天腆着个将军肚,摸了摸短茬头发,晃动着五短身材,走到下车的人群中。

李邦邦死之后,冯七天这是第一次到龙口镇来,龙口镇有他的一个把兄弟,老大皮武子。皮武子在龙口镇开了个小酒店,门口飘扬着白布幌子,写着个斗大的酒字。小酒店叫皮子酒店。皮子酒店专卖苕干白酒,酒的劲头大,货真价实。苕干白是皮武子的另一个把兄弟的酒厂酿的,皮武子只卖他兄弟的这种酒,其他酒不卖。

冯七天特地来拜会老大,讨顿酒喝,他对皮子酒店的苕干白特感兴趣,似乎其他牌子的酒都不如它好。

酒店店堂不大,摆四张桌子,此时无客,皮武子正靠在躺椅上打瞌睡。冯七天走进店堂,皮武子把眼睁开了。

冯七天赶上一步,双手抱拳:“大哥,你好呀!”

“哟,老七是稀客了,多久不见了,请坐。”皮武子站起身,给冯七天递了支烟,并招呼老伴泡茶。

“咳,大哥,我不好来得呀,李邦邦的事我心里还是不好受的。今天特地来看大哥你的。”冯七天吸着烟解释。

“那是命,怪不了你的,又不是你逼着他喝的。不过,邦邦办丧事那会儿,你应该来送送么,毕竟朋友一场。”

“哎哟大哥,那会儿我也爬不起来,只是没像李邦邦那样没醒过来。”冯七天说。

“算了算了,过去的事不管,今天中午好好喝几杯。”皮武子伸了个懒腰,吩咐里间掌勺的厨子备菜。

皮武子和冯七天两人抽烟喝茶聊天时,一个年轻文静温顺模样的女子走进店堂,皮武子和冯七天一齐朝她望去。那女子也用黑眸子看着他们,脸上甚至有些羞涩的神情。

“啊,是吃饭的么?”皮武子问。

女子轻轻地摇了摇头,把腰弓了弓,轻轻地问:“二位是皮大哥和冯七哥么?”

“啊,是的是啊!你是哪个?”皮武子答。

“我叫孙有有,是龙口机电配件厂的业务员,是李邦邦的媳妇,今天特来请教两位哥哥。”女子不急不缓地答。

“什么,你是李邦邦的媳妇?他的死与我不相干的。”冯七天忙站起来说。

“我也没说与你有关,我不是说来请教两位哥哥的么?冯七哥不至于见了我这个小女子就发慌吧!”孙有有把黑眸子盯在冯七天身上。

皮武子连忙起身,说:“原来是李家嫂子呀,稀客稀客,过去不晓得,不知你来龙口镇了,应该我们去你家看望的,邦邦在时,和我们的交情不错的,请坐请坐!”

“两位哥哥,我今天来拜访请教的目的,是了亡夫的心愿。亡夫生前的最后一顿酒饭是在这酒店里吃的,那是冯七哥请的客。今天我借皮大哥的酒店,代表亡夫,在这里请冯七哥的客,以还亡夫未了之情,不知冯七哥是否赏脸?”说完,孙有有又将那黑眸子看着冯七天,使得冯七天感到很不自在。

“喝酒么?”冯七天问。

“当然喝酒,而且喝皮大哥店里的苕干白!”孙有有答。

“那好,我今天就陪陪李家嫂子,领李邦邦的情。”冯七天说。他心想,李邦邦就是在这里倒下去的,我还怕你个妇道人家不成。

“好!好!你们在一起喝喝酒,喝个团结酒,也增加小店的收入,谢谢关照了。”皮武子打着圆场,催厨子备菜。

“不过,”孙有有把黑眸子眨了眨,说:“今天就请皮大哥做个证,我和冯七哥喝酒的喝法,就照冯七哥与亡夫先前喝酒的老规矩办。我和冯七哥用大茶杯喝,一人一杯,喝到尽兴为止。冯七哥还欠配件厂三万块钱,这事是亡夫生前经手的。现在厂里已经把这收款的事包给我了,我为了生活,不得不找冯七哥要钱。今天这酒么,如果是冯七哥喝输了,就把三万块钱想法还了,好吧?”

冯七天听完孙有有不慌不忙说出的一番话,血已涨到脸面上来了。这小女子今天是来找我冯七天较劲的,我冯七天能当缩头龟么?你个弱女人,有什么本事?你丈夫是在这里喝倒的,你还想倒在这里么!一股豪情涌上来了,冯七天笑了笑,朝皮武子摇了摇头。

冯七天说:“李家嫂子,就按你说的法子喝,喝输了,这三万块钱,我卖房子卖家什,也要还了。不过,要是你喝输了呢?”

“从此再不提起这笔款子!我输了就走路。”孙有有说。

“实在不行,我让你三大杯,免得外人传出去笑话。”

“我不求你怜悯,我们是公平比试,冯七哥你就放心吧!这笔债总要有个了结的!”孙有有的话总是温温的。

“好,痛快!有其夫必有其妻。李家嫂子,你与李邦邦一样硬气,就这么办,我来作证,不过,如果出了什么事,你们就各自负责了。”皮武子说。

“这个已有先例,请皮大哥放心。”孙有有说。

喝酒是从上午十一点过十分开始的。皮武子吩咐人把菜上了,然后搬出了瓶装苕干白酒,一溜摆了五瓶。上次李邦邦和冯七天较量时,就是五瓶酒。今天换成李邦邦的媳妇,五瓶足够了。

皮武子拿出两只搪瓷茶杯,也是上次用过的,一般大小,一瓶酒只能装两杯子。

“开始吧,我来倒酒。”皮武子说完,就开了两瓶,一人一瓶,把各自的酒倒入各自的杯子中。

“那就请了!”孙有有说。她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咕嘟嘟一口气喝完,还伸出小舌头把嘴唇舔了舔,嘴里发出丝丝声,连眉都没皱一下,菜也不吃一口。

“喝得好干净利落,看你的了,老七!”皮武子说。

冯七天不慌不忙,端起茶杯,仰起脖子,只见那喉节动着,不一会,酒也干了底。

“你们吃菜!我再倒第二杯!”皮武子说。

“你请了,冯七哥!”孙有有让道。

“还是你先来,你怎么喝,我就怎么喝!”冯七天说。

孙有有吃了两口菜,见皮武子已把两只茶杯倒满,那两瓶酒也倒完了,就又端起杯子,一口气咕嘟嘟又干了。孙有有喝下了这第二杯酒,白皙的面皮开始发红,眼睛变得清亮清亮,浑身有种舒坦轻松的感觉,而后背心,一双脚板下,开始沁汗了。

孙有有喝完之后,看着冯七天,温温地说:“对不起,我的习惯就是一口干,喝不慢,你可以分几口喝,慢点喝,我不计较的。”

“不!你怎么喝我就怎么喝,我还能要你让么?”冯七天说着,端起杯子,仰起脖子,又见那喉节耸动着,茶杯里的酒也干了。

孙有有轻轻抿嘴一笑,笑得分外妩媚。她的眼前出现了十分清晰的一幕,她没有作声,眼睛望着酒店墙壁上的一幅国画,那画是雪地原野图。孙有有的眼前有团雾汽。

十八岁的年龄,喜欢睡懒觉,下雪天的早晨,外面多冷,被窝里多暖和!孙有有和同伴波波缩在被子里不起来。

李邦邦来了。李邦邦是大队团支部书记,分管着知识青年呢!李邦邦敲门,“起来呀小姐们,太阳都要晒破……”晒破什么被李邦邦咬住了,他大约是突然意识到这话不能当着女知识青年说的。

“起来干吗?你不像个团支部书记,像个黄世仁,这冷天逼我们起来,心狠不狠?”波波在被子里说。

有有在被子里笑。

“劈树蔸子,做饭!我把斧头扛来了!你们不饿么,都中午十一点钟了。”李邦邦说。

男知青们回城去了,他们不愿呆在乡下受苦,孙有有和波波坚守知青屋,李邦邦十分关心她们,这是他的工作。有有和波波起床开了门,李邦邦一身雪花冒着寒气进来,外面很亮,是真有了太阳,可雪花在飘着。

肚子是真的饿了,昨夜偷懒没做晚饭,没柴烧了。李邦邦特地来为他们劈柴。李邦邦还带了一瓶酒来。附近湾子里有家酿酒作坊,李邦邦经常去买酒。李邦邦就他和娘在一起过日子,父亲前几年得病死了。李邦邦喜欢喝酒,娘说你迟早是要死在酒上的,李邦邦笑着说不可能。李邦邦的娘后来也得病死了。

两个姑娘起来后,冻得瑟瑟的。李邦邦就说,你们要是不怕,就喝两口酒暖暖身子。波波就喝了一口,呛得直流眼泪,连喊辣死我了辣死我了,邦邦坏。李邦邦那会儿已脱了棉袄,从波波手里接过酒瓶,咕嘟了两口酒,就劈起柴来。李邦邦把一个树蔸子劈了一些柴屑下来,说:“酒可不是女人喝的,你们谁要是能把这酒喝半瓶,我保证给你们把柴禾备好,不要你们操心,把饭也给你们做好。”这本是个玩笑话,孙有有却认了真,拿起酒瓶,咕嘟嘟地喝了半瓶,喝得李邦邦说,你不要命了。可孙有有却笑了笑,没事一般,只觉得身上暖和多了。李邦邦可是呆了,这个文静的姑娘,喝酒像喝茶,可不一般。孙有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过去可是从未喝过酒的。后来李邦邦就劈柴,就做饭,就经常跟孙有有赌酒,每次总是李邦邦输。再后来,李邦邦和孙有有就成了一家子。波波走了。波波说:你们酒哥儿酒姐儿成一家,很好。酒姐儿就成了孙有有的外号。可这外号只有他们三人知道。波波嫁到外地去了,孙有有和李邦邦结婚后,孙有有也不喝酒了,只是邦邦戒不掉。

皮武子这时已把另外两瓶酒开了,把孙有有和冯七天的茶杯倒满了。皮武子说:“再接着喝,我看看到底是谁狠?”

孙有有眼前的雾汽散了,眸子又变得分外明亮。她端起第三杯酒,眼都没眨,干了。

冯七天也把第三杯干了。

孙有有干了第四杯,冯七天也干了第四杯。

已是中午饭的时光,皮子酒店拥了不少人,有人是看热闹,有人是来酒店吃饭的。当配件厂厂长和胖子主任得讯赶到酒店时,孙有有已经喝了第五杯酒。

这时的孙有有,头发蓬松着,面如桃花红,眼如湖水深,她站起身,不摇不晃,挺着饱饱的胸,一改平日的文静,叉着腰,亮着嗓,叫着:“冯老七,喝吧,当着父老乡亲们的面,把这酒喝下去。不喝,认输也可以。”

厂长和胖子主任忙上前阻止孙有有。孙有有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说:“你们放心,我今天是要为李邦邦争个脸。喝酒算什么,你们晓得我是谁,我是酒姐儿,李邦邦叫我酒姐儿,波波晓得的,我是酒姐儿。”

冯七天的头已经晕了,他从没见过这阵势,一个小女子,竟是这等的厉害。他站起身,有些摇晃了。他端起第五杯,咕嘟嘟干了。“喝,喝,我不喝是龟孙子,喝了!喝了!笑话,李邦邦喝败了,我能败在他媳妇手里?喝!”

“皮老板,再倒酒,我跟冯老七喝到底!”孙有有说。

“再喝不得了!再喝不得了!”厂长和胖子主任一齐说。

“没事,不要你们管!”孙有有叫道。

“冯七天,还能喝不能喝?”皮武子问。

“喝!”一个喝字说完,冯七天倒在地上,起不来了。上次和李邦邦比,他们一人喝五杯,邦邦倒了,他没倒,是隔一小时后才醉过去的。今天也是喝五杯,一是一口一杯喝得太急,二是上次醉过,躺倒好几天,身体抗酒精的能力不强了。

冯七天眼睛发花,倒在地上已经人事不省了,他已无法应战。

“到此为止!到此为止!”皮武子宣布结束。

“谁输了谁赢了?你是证人,你要说个结果。”孙有有揪住皮武子的衣袖,说。

“你赢了他输了,这是明摆着的,我为你作证。”皮武子当着看热闹的人说。

“哈哈哈,哈哈哈……”孙有有突然发出一阵脆亮的笑声,“我赢了他输了,当然是我赢了嘛!哈哈哈!”

厂长和胖子主任要搀扶孙有有,孙有有把他们推到一边,朝皮武子弓了弓腰,说:“谢谢皮大哥的酒了,这酒账我明天来结。”

“好走好走!这酒钱算我的,我不送了。”皮武子说。

孙有有走出皮子酒店,往家里走,走到一个墙角,她把脚上的半高跟皮鞋脱下,从鞋里倒出了好多的酒汗。这个动作被远远跟着的厂长和胖子主任看到了。

冯七天回家后,吐了几大口血,昏睡了七天,还算是醒过来了,但从此之后,见酒就头昏,一蹶不振。

半个月后,龙口机电配件厂收到冯七天转来的三万元货款,会计上完了账,告诉了孙有有。

孙有有找厂长和胖子主任,辞掉了业务员的工作,还是回车间干车工。

孙有不再喝酒,仍然是那么文静单弱,温温柔柔的,见人说话甚至有点腼腆。

但酒姐儿的名声响遍了龙口镇,不管她自己是否承认,她都是小镇名人了。

一位搞地方志的先生,将孙有有写进了《龙口镇志》。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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