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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西瓜地

2009-09-11曹多勇

广州文艺 2009年7期
关键词:病猫大壮小媳妇

曹多勇1962年出生于淮河岸边的大河湾村。现供职于安徽省淮南市文联。系安徽省文联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山花》、《时代文学》、《红岩》、《天涯》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选载。长篇小说《美丽的村庄》(与人合作)获中宣部第十届(2003~2006)“五个一”工程奖。中篇小说《好日子》获2003~2004年度安徽文学奖。短篇小说《塌陷区》、《这日子应该平静似水》分别荣获第四届、第五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著有长篇小说《大河湾》、《找活》等。

第一章

这天一连串发生好多事。

上午半天,小个头男人一直劳作在西瓜地里。他家的西瓜就种在淮河边上的两亩河滩地里。一块块河滩地呈南北走向,往北连着一溜淮河堤坝,往南连着一条淮河。阳历六月,眼见满地的西瓜就要成熟了。按说这个时节的西瓜地里是没什么要紧农活的,该施肥的忙过了,该锄草的忙过了,该打杈的忙过了,该浇水的忙过了,剩下的就是等候着西瓜成熟、上市、卖钱了。左右村人家的河滩地里也种着西瓜,却不见一个村人。大白天里,村人都忙碌在堤坝内的大河湾地里,麦收后种下的黄豆长出半尺高,正需要人手间苗、除草、打药。小个头男人是一个光棍,单种这么两亩河滩地西瓜。他不在西瓜地里,没有地方去;他不干西瓜地里的农活,没事可做。没活找活,他把不需要锄草的西瓜地再锄一遍,他把不需要修剪的西瓜枝杈再修一遍。

这一会,小个头男人就挥动着锄头起劲地锄着西瓜地。

淮河两岸的河滩地里适宜种西瓜,这里人家也喜欢种西瓜,一块西瓜地连着一块西瓜地,沿着淮河从东往西铺展开来,有上千亩、上万亩那么多,有上十里、上百里那么长。阳光下,风一吹,瓜叶摇,一明一暗,一暗一明,满地的西瓜却一动不动,任凭瓜叶闪动的光斑在绿油油的表面扑闪着,晃动着。西瓜在成熟之前的沉稳与大气也就在这种时候显现出来了。相比较,西瓜地里的这个小个头男人倒是一副狂躁不安的样子,像是等待一件将要发生的什么大事情。太阳一点一点高,一点一点亮,一点一点热。小个头男人光着上半身,光着一颗头,身上的汗水汹涌起来,流动起来。头上的汗水流在脸上,脸上的汗水流在身上,后面的汗水顺着脊梁,前面的汗水顺着肚皮,腿裆间汇合后流淌腿上,流淌脚上,最后流进泥土里。小个头男人赤着两脚,没有穿鞋子,上上下下只穿着一条大裤衩。这日不同往日的是,天空的太阳比往日毒辣,比往日刺眼。小个头男人停下锄地,习惯性地仰脸斜眼看一看头顶的太阳。就这,白亮的太阳光没能把他脸上的大麻子彻底照亮,相反地生长麻子的地方更加幽深黑暗,像是趴着无数只黑色的小虫子。这是一个麻脸的小个头男人。小个头男人抖动抖动嘴角,脸上的黑色小虫子活起来,骂一句,日他妈,天!这时候,小个头男人正好把一趟地从北锄到南,再往前几步就是淮河岸边。太阳的光斑一眨一眨在河面跳动着,河浪“哗许、哗许”一次又一次往河岸推进着。河风一阵一阵湿漉漉地从河面吹过来,吹进裤裆里,凉飕飕的,痒酥酥的,像是伸进一双挠痒痒的小手。小个头男人瞬间快活起来,咧开嘴骂一句,小乖乖哟,真舒坦!

小个头男人就是这么一种人,不快活骂一句“日他妈”,快活了骂一句“小乖乖哟”。

眼见快到正晌午。晌午头,小个头男人要回村子,自己烧饭自己吃,还要把剩下的饭菜带过来,晚上就睡在瓜庵里看西瓜。一天烧一次锅,烧一次锅够吃三顿。

事情至此,似乎一切都正常着。

小个头男人种的西瓜跟左右村里人家种的西瓜不一样。西瓜的个数比别人家的多,个头比别人家的大,花纹比别人家的艳。别人家种西瓜的目的是卖西瓜挣钱,他家种西瓜的目的是卖种子挣钱。

小个头男人种的两亩西瓜是种瓜。

小个头男人这是头一年种种瓜,村人的反应很冷淡。

村人说,西瓜的个数多不定能卖出一个好价钱,西瓜的个头大也不定能卖出一个好价钱,西瓜的味道好,吃嘴里比别的西瓜甜,才能卖出一个好价钱。

小个头男人跟村人这么说话的时候,西瓜没开花,没结果,还只是瓜秧子。

小个头男人说,现在我不乱说话,候西瓜长出来,候西瓜长熟了,你们自己看,你们自己尝,你们自己说。

小个头男人说话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接着村人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大问题。

村人问,别人家种的西瓜都不能做瓜种,怎么单单你家种的西瓜能做瓜种?

现在村人种的都是杂交西瓜。种子从种子站买。自家留的种子,种地里只长西瓜秧子,不结西瓜,或结西瓜也结不出一个好样子。这里的道理村人能够理解。谁见过骡子能生育?杂交西瓜不能留种跟骡子不能生育是一个道理嘛。

小个头男人没有很快回答村人的问话,脸上的几颗大麻子快活地跳几跳说,我有种种瓜的技术,别人没有。

顿一顿,小个头男人问村人,你们说西瓜种子不是西瓜里长出来的,该不是南瓜、冬瓜里长出来的吧?

小个头男人这句话问得有道理,可村人的反应依旧是冷淡。

村人看不起小个头男人,更不相信小个头男人能种出种瓜。反过头来,要是谁说小个头男人干出一件什么缺德事,没人不相信。小个头男人不怕村人的冷淡,麻子脸上露出笑意,像是说候着我的西瓜成熟,怕就由不得你们不买我的西瓜种子了。

眼见头一茬西瓜一天天成熟起来,村人的态度真的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小个头男人家的西瓜就是比别人家的西瓜个数多,个头大,花纹艳。眼睛看着都不一样,吃进嘴里不是更不一样吗?村人陆陆续续地走进小个头男人的西瓜地里,眼睛瞅着一个个圆溜溜的大西瓜,鼻子吸溜着像是能够闻见西瓜皮包裹着的与别人家不一样的独特的西瓜味道。

村人参观后果断地下决心说,下一年我们家的两亩河滩地就种你家的西瓜种子。

小个头男人心里有数,一点不吃惊,一点不惊喜,慢吞吞地回话说,就怕我的西瓜种子要比种子站里卖的贵。

村人说,西瓜种子不就是一个西瓜种子吗?再贵能贵到哪里去?

小个头男人说,我这都是有本钱管着的,总不能亏本吧?

村人看见小个头男人脸上的麻子里装满自信与得意,同时也装满阴险与歹毒。

从种子站买一亩地西瓜种子的价钱都在百元左右。看来这个麻脸的小个头男人是想发一笔横财了?

小个头男人家的两亩西瓜没及成熟,西瓜的美名倒是在左右村人中间悄悄地传播开来。

小个头男人离开南头地边,回头接着锄地,这一趟往北锄至堤坝根就能结束上午半天的劳动,收工回家烧饭了。就是这种时候,小个头男人一抬头看见从北边堤坝翻过一个小媳妇。这个小媳妇从堤坝那边爬上堤坝,一点一点高起来,露出头脸,露出身子,露出两腿,至堤坝顶,又朝着堤坝这边往下走,一点一点矮过来。堤坝能遮挡住堤坝那边,遮挡不住堤坝这边,小个头男人看见小媳妇直接走进邻家的一块西瓜地里。小个头男人半年前从劳改农场回村里,知道邻地是谁家的,知道小媳妇应该是谁谁谁的老婆,却从没说过话,也叫不出小媳妇的名字。两家地相邻,两家房屋在村子里一东一西却离得很远。时常邻家地里干活的都是小媳妇的公公、婆婆,从没见过小媳妇。听村人说,小媳妇跟着男人一起长年在外面打工,这是头一次见着小媳妇。小个头男人在这边锄地,小媳妇在那边薅草。小个头男人站着,小媳妇蹲着。小个头男人干活由南向北,小媳妇干活由北向南,两人渐渐挨得很近了,小个头男人能听见小媳妇干活的粗喘声,能看见小媳妇一边干着活,一边两眼一瞟一瞟地朝这边瞅。小个头男人知道,小媳妇注意的是他家的西瓜,不会是他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女人会把他当作一回事,更不会有女人看上他。偏偏小媳妇跟他说话了。小媳妇先是“哎”一声,算是打招呼。小个头男人的心里猛一惊。

小媳妇说,你家地里的西瓜真叫多呀!

小个头男人故作不经意地“噢”一声。

小媳妇说,你家地里的西瓜真叫大呀!

小个头男人一直低头干活,眼睛的余光能看见邻家地里的小媳妇是个年轻的女人,也是个有姿色的漂亮女人。

小媳妇又说,你家地里的西瓜真叫艳呀!

小媳妇的问话不用回答,一切都是明摆着的。小媳妇夸奖几句实话,小个头男人心里有点暖乎乎的。

小个头男人抬起头,一下看见小媳妇的两眼火辣辣地盯着自己,一闪一闪的,一勾一勾的。小个头男人的心里“扑通”一声发紧起来,发慌起来。小个头男人猜不透,小媳妇怎么会这样。

小媳妇伸手指着西瓜地旁边的一片秫秫地问,你种这么一片秫秫干什么?

两亩西瓜在西边,半亩秫秫在东边。西瓜地的西边是西庄,东边是东庄。西瓜地离西庄远,离东庄近。小个头男人种半亩秫秫的目的就是遮拦住东庄村人的视线,防止东庄的孩子跑过来偷西瓜。

小个头男人、小媳妇两人的家住西庄。

小个头男人不说话,是不想把种秫秫的目的跟小媳妇说。

小媳妇还是问,该不会大天白日的你想在秫秫地里干什么坏事吧?

小个头男人没想到小媳妇会这么问话,急忙反问说,你说我在秫秫地里会干什么坏事?

小媳妇露出一嘴的白牙笑一笑说,你想在秫秫地里干什么坏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小媳妇猛然站起身子,一步跨进小个头男人家的西瓜地,朝着小个头男人走过来。

小个头男人停下锄地,惊慌地后退两步问,你想干什么?

小媳妇从小个头男人的面前走过去,很风骚地回头笑着说,我去秫秫地尿泡尿,你总不会拦着我吧?

小个头男人的麻脸一下红起来。

小媳妇夸张地扭着屁股,一步一摇地穿过小个头男人家的西瓜地,朝着秫秫地走过去。小个头男人傻愣愣地站在地里,不敢正眼去看小媳妇,弯着几道弯的眼神紧紧地追着小媳妇不放松。小媳妇挨近秫秫地,回头向小个头男人勾着手指头说,难道你不想跟过来吗?

小个头男人不止脸红的问题了,一颗心“突突突”地狂乱起来。

小个头男人有点害怕小媳妇这样子,他就是在女人身上吃亏进的劳改队。

小媳妇一明一暗隐身走进秫秫地,甩出一句话说,秫秫地真是一处村人看不见的好地方。

种秫秫的时候,种子撒得多,没间苗,没打叶,枝枝叶叶遮挡着眼。小个头男人看不见秫秫地里的小媳妇。

小个头男人先是站稳脚跟没动弹,反复问自己这么一句话:小媳妇跟我睡觉图什么?也许小媳妇就是一个在城里做皮肉生意的女人,知道我是一个光棍汉,睡一觉挣一点钱。一块送上门的肥肉不吃白不吃。日奶奶的,不就是一个钱字吗?要好多钱,我给。小个头男人最终没能把持住,快速地跑进秫秫地,只是前后左右瞅一遍,没见着秫秫地里的小媳妇。

小个头男人轻声地喊一声,你在哪里?

没听见小媳妇回音。

小个头男人大声地喊一声,你不要跟我藏老猫(捉迷藏)啦!

依旧没听见小媳妇回音。

小个头男人能闻见秫秫地里到处弥漫着一阵阵小媳妇的肉香味,就是不见小媳妇的一点点人影子。小个头男人一喘一喘地急起来,撒开两腿,往北跑一头,往南跑一头,往东跑一头,往西跑一头。小个头男人跑得气喘吁吁,磕磕绊绊,困兽一般在秫秫地里撞来撞去的,依旧是不见小媳妇。

小媳妇不在秫秫地跑哪里去了?

小个头男人在秫秫地里碰撞秫秫生发出一阵“刷刷啦啦”流水似的响声,小媳妇怎么会一点秫秫的响声都没有呢?

小个头男人开始搜寻秫秫地外面,一头跑出秫秫地东面。东面是一片空旷的河滩地,再远处就是缥缥缈缈的东庄,没见着小媳妇;小个头男人一头跑出秫秫地南面,南面是一条淮河,河面上一片光斑闪闪烁烁的,没见着小媳妇;小个头男人一头跑出秫秫地北面,北面是一溜淮河堤坝,堤坝遮挡着北边的大河湾地,没见着小媳妇;小个头男人一头跑出秫秫地西面,西面也是一片空旷的河滩地,再远处是缥缥缈缈的西庄,还是没见着小媳妇。

小个头男人最后停在自家的西瓜地里,张开嘴巴猛足劲地喘气,上身下身猛足劲地流汗,抬头莫名其妙地望着天空中的一颗毒太阳。刚刚发生的事是真实的,不是在梦境里;眼前看见的一个小媳妇是真实的,不是虚幻的。小媳妇到底去了哪里?小个头男人开始冷静头脑去想这件事。小媳妇若是一只鸟,兴许能从天上飞走;小媳妇若是一条鱼,兴许能一头钻进淮河里;小媳妇就是一个人,就是一个长着两条腿的女人,要走也只能是趁着自己在秫秫地东一头、西一头寻找的时候,翻越北边的堤坝跑掉了。接下来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小媳妇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答案只有一个,戏弄他。至于小媳妇为什么戏弄他,小个头男人就想不出一个确切的理由了。小个头男人原本不认识小媳妇,也没得罪过小媳妇婆家一家人。

人世间原本就有好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嘛。

小个头男人无可奈何地苦笑笑,眼睛依旧不甘地向四周张望着。小个头男人像是一个丢钱的人,心疼是心疼,生气是生气,可还是幻想着能把丢失的钱从丢失的地方找回头。小个头男人在自家西瓜地里停一停,顿一顿,二回头又钻进秫秫地。一句话,小个头男人心不甘。眼见着一块白花花、油汪汪的肥肉就在嘴边上,怎么会几眨眼工夫没影了?小媳妇能从秫秫地里消失,就能重新出现在秫秫地里——这是小个头男人此时此刻的最大心愿。

小个头男人就是二回头走进秫秫地,察觉出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大问题。秫秫地的地面上扔着不少囫囵半个的西瓜。没到长熟的时候,瓜瓤半红半白,瓜籽半黑半白,一瓣一瓣的西瓜扔在地上,啃吃一少半,丢下一多半。这些天,小个头男人大意了,心想没到西瓜完全成熟的时候,不会有村人偷西瓜。不想偷西瓜的连半生不熟的西瓜也不放过。小个头男人稍微想一想,就得出这么三个“显然”的结论。一是西瓜没熟就来偷吃,显然是村里孩子干的。二是西瓜地离西庄远,离东庄近,显然是东庄村的孩子干的。三是他夜晚在西瓜地里睡着,白天在西瓜地里干活,东庄村的孩子偷西瓜显然是趁他回家烧锅吃饭的晌午头。小个头男人原本种半亩秫秫的目的就是遮拦住东庄人的视线,防止东庄的孩子跑过来偷西瓜,这样一来反倒成了东庄村孩子偷西瓜的天然屏障。

小个头男人这么把事情想清楚,就决定晌午不回家烧锅吃饭了,我倒要看看是谁家的孩子来偷我的西瓜。小个头男人骂一声,日他妈,我看东庄、西庄的村人都活腻歪了,谁都能来欺负老子一下子。小个头男人骂过这句话,两只眼睛汪满委屈的眼泪。

小个头男人说到做到,就隐伏在这片稠密的秫秫地里,就想抓住偷西瓜的孩子。小个头男人恶狠狠地说,我就不信一个抓不住。夏日正午,烈阳高悬。太阳光从头顶的秫秫中间切割下来,落在脸上,落在身上,花花搭搭的,奇形怪状的,小个头男人像个怪物似的一动不动。一阵风从远处刮过来,秫秫“簌簌簌”地响起来。小个头男人警觉地往四周观察着,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狂跳着。

不大一小会,从东庄真的跑过来三个偷西瓜的孩子。小个头男人轻而易举地就抓住其中的一个孩子。

——哈哈,我看你往哪里跑。

小个头男人一副兴奋的样子,像是亲手抓住的是小媳妇。

第二章

偷西瓜的主意是大壮生发出来的。

三个孩子中,大壮最大,十一岁,壮胳膊壮腿的像个小大人;病猫、苏燕子两个孩子一般大,都十岁。病猫长得细胳膊细腿的,猛一眼看上去像是比苏燕子小。要是病猫与大壮站一起,两人的差距就更加显眼了。平时苏燕子、病猫两人一块玩,或跟比他俩小的孩子一块玩,大壮喜欢跟比他大的孩子一块玩,三个人很难一起玩。

这天上午,苏燕子跟病猫一块玩跳房子。大壮蹲一旁远远地看着。大壮斜拉着两眼,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像一条快要睡着的狗。他不喜欢跳房子,也就一点跳房子的乐趣看不出来。跳房子的地点是在一条长长的东西巷子里,地上画几排相邻的圆圈,一条右腿弯曲起来,一只右脚离开地面,一条左腿跳来跳去的,一只左脚踢着一块碎碗片。这是女孩子玩的一种游戏,病猫小模小样地玩起来,比苏燕子还灵活。苏燕子已经输给病猫不少盘,再输一盘的话整场就输定了。输掉一场,惩罚刮10个鼻梁子。病猫输,苏燕子刮他的10个鼻梁子;苏燕子输,病猫刮她的10个鼻梁子。病猫输的次数少,苏燕子输的次数多。苏燕子刮病猫鼻梁子的次数就少,病猫刮苏燕子鼻梁子的次数就多。苏燕子跳房子好输的关键是稳不下心来,心里一慌,脚下就慌,一轻一重,脚下踢着的碗片就出圆圈了。相比较,病猫倒是沉稳得多,轻轻重重的,很会掌控脚下的力度。苏燕子还有一个特点,一紧张鼻尖就冒汗。苏燕子鼻尖一冒汗,一场跳房子也就输定了。苏燕子不赖账,输掉一场,主动站在病猫面前接受惩罚。苏燕子说,你来刮鼻梁子吧。病猫走上前,与苏燕子面对面站好,弯起右手的食指,举近苏燕子的鼻子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一般情况下,病猫不会轻易地、快速地就把10个鼻梁子刮下来,他要让刮10个鼻梁子的时间相对延长一些,他要让苏燕子的情绪相对紧张一些,他要让刮鼻梁子本身也变成一种游戏。病猫把举起来的右手食指收回自己的嘴前,“呼——呼——”使劲往上面吹两口气。病猫嘴里呼出来的气息,吹在自己的手指上面,也吹在苏燕子的脸上。病猫看见苏燕子微微合拢的眼睫毛一忽闪一忽闪的,两只肩膀一抽一抽地紧张起来。

苏燕子催促说,你快点刮呀!

病猫得意地笑一笑说,你还没准备好呢。

苏燕子说,刮个鼻梁子准备什么呀?

病猫说,你把两腿站好,你把头昂起来,这样我才能刮着你的鼻梁子呀。

应该说“你把两腿站好,你把头昂起来”算是惩罚刮鼻梁子的额外要求。可苏燕子还是按照病猫的要求,把两腿站得笔溜直,微闭着眼睛,头昂得高高的。苏燕子这么做,一前一后的姿势变化还是很大的。比如,微闭着眼睛,原本光洁饱满的额头就更加开阔,一抹阳光照上面,显出一种碗片才有的光亮。比如,头昂得高高的,下巴自然抬得很高,一副细溜溜的脖子就很好看地弯曲出来。这种时刻,苏燕子最紧张,直挺挺的鼻子上湿漉漉、汗津津地出一层细汗珠子不说,微微合拢的眼睫毛一忽闪一忽闪的本身就像是一对能飞起来的小翅膀。病猫尽心尽力地跳房子、赢房子的目的,就是喜欢看见苏燕子的这么一副紧张神态。病猫说不清楚自己的一副心理,就是觉得眼前的苏燕子漂亮,就是觉得眼前的苏燕子可爱。面对这么一副模样的苏燕子,病猫的一颗心一软一润的,一动一颤的。真到病猫弯起右手的食指去实施惩罚——刮苏燕子的鼻梁子,那又是另一番情致了。

病猫依旧不急着去刮苏燕子的鼻梁子,放下右手的食指说,算了,这次你输我不刮你的鼻梁子,下次我输你也莫刮我的鼻梁子。

苏燕子猛然地睁开眼睛说,不照(行),我输你就得刮,你输我也得刮。

病猫知道苏燕子会这么说话,是故意逗一逗她,惹一惹她。

病猫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那我就刮啦?

苏燕子睁开的眼睛重新闭上,像是受刑一般,很难受地等候着。病猫右手的食指轻盈地、缓慢地刮上去一次,又轻盈地、缓慢地刮上去一次。苏燕子的鼻梁骨挺挺的硬硬的有一种向上的骨力。汗珠子凝聚在鼻梁骨上面,凉凉的,滑滑的,有那么一点轻微的黏性。病猫喜欢缓慢地、轻盈地刮苏燕子的鼻梁子,手指刮到鼻头处,鼻头一软一反弹,手指离开鼻子,正好滑落在苏燕子的嘴唇上。苏燕子的嘴唇薄薄的,弯弯的,比鼻头柔软,也比鼻头温暖,要是正好遇见鼻子呼气,“哗——”一下子,一股热浪就顺着手指流进病猫的心里。病猫的手指这么柔弱无骨地连续刮一半,往后就会一次比一次刮得快一点。像是一直那么慢慢地刮,病猫自己也受不住一分煎熬似的。病猫一边快速地刮着苏燕子的鼻梁子,一边替苏燕子数着数,六下,七下,八下,九下,十下。病猫刮完苏燕子的鼻梁子轻松下来。苏燕子接受完惩罚也轻松下来。苏燕子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的病猫“呼哧、呼哧”直喘气,像是刮鼻梁子是一件很重的力气活。

苏燕子一副不服输的样子问,我俩还跳房子?

病猫软绵绵地回答说,歇、歇一会,我、我俩跳。

大壮就是这种时候从长长的巷子尽头站起身子走将过来的,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真像是一条刚刚睡醒的狗。

这之前,大壮一直坐在远处的一片阴凉里,一动没有动,斜眼瞟着苏燕子、病猫两人跳房子也是有一眼、无一眼地看着玩。在村子里,大壮不缺跟他一块玩耍的孩子,玩的游戏也很多。这半天,大壮一时半会的想不起来跟谁一块玩、玩什么,不如一个人在巷子里乘一乘凉。苏燕子跳房子输了,病猫刮她的鼻梁子,大壮的兴趣一下浓起来。苏燕子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是一个自己以前很少注意过的女孩子,同时也是一个没在一块玩过的女孩子。大壮想象着伸手去刮苏燕子的鼻梁子、或自己的鼻梁子被苏燕子刮,都是一件乐趣丛生的事。大壮走到苏燕子、病猫两人跳房子的地方站住脚。

大壮说,病猫你歇一会,我跟苏燕子跳。

苏燕子、病猫一直没注意巷子尽头的大壮。大壮猛然一下走过来,两人感觉很奇怪。

苏燕子说,我不跟你跳。

大壮说,你怕输给我,我刮你的鼻梁子?

苏燕子说,我才不怕输呢,我不想跟你一块跳。

苏燕子没跟大壮一块玩过,对大壮很陌生,显得有敌意。

大壮说,你这么一说,还是怕输给我。

苏燕子不知道怎么跟大壮说话,低着头不说话。

病猫说,苏燕子,你跟大壮跳房子不用怕,跳10盘他准定输10盘,跳100盘他准定输100盘。

大壮说,那可不一定,你病猫能赢苏燕子,怎么我就不能赢?

病猫说,你吹牛去吧,要不我俩跳?

大壮说,我不跟你跳,我只想赢苏燕子。

大壮不罢休,老是纠缠苏燕子,苏燕子就不好退让了。

苏燕子同意跟大壮跳房子,可得事先讲好条件。

苏燕子跟大壮说,要是你赢,你刮病猫的鼻梁子,要是我赢,让病猫刮你的鼻梁子。

大壮没想到苏燕子会这么讲条件,赢不能刮苏燕子的鼻梁子、输不能被苏燕子刮鼻梁子,那他跳房子还有什么意思呢?

大壮跟苏燕子说,要是我赢,我刮病猫的鼻梁子,要是我输,你刮我的鼻梁子。

苏燕子摇头说,要是你不愿意,我不跟你跳。

苏燕子心里还是不想跟大壮一块玩。

大壮没有退路,答应说,好吧,算是你替病猫跳。

苏燕子讲好条件,轮着病猫讲条件。

病猫说,苏燕子输,你刮我的鼻梁子手要轻;你输,我刮你的鼻梁子手要重。

大壮一副吃大亏的样子说,你俩这不是合伙欺负我吗?

苏燕子说,你要不想跳就拉倒。

大壮说,跳!

大壮真是不会跳房子,蠢头蠢脑的,笨手笨脚的,不大一小会就输掉了。苏燕子这么轻松地就赢了,脸上还有点不高兴,说大壮,你不会跳跟我跳什么房子呀?大壮说,我不会跳,不能赢,还不能输吗?病猫像是凭空捡着一个大便宜说,大壮,你弯腰把鼻子伸过来,我刮你的鼻梁子,快一点呀。大壮个头高,病猫个头矮。病猫站在大壮面前,伸出右手的食指,急不可耐地要刮他的鼻梁子。大壮就是这种时候提出要一块去偷西瓜的。实际上,大壮同意苏燕子跳房子的“苛刻”条件时,这个主意就已经想好了。

大壮说,你刮我的鼻梁子、我刮你的鼻梁子有个什么意思呢?

病猫伸出的右手食指举得更高地说,你莫赖皮。

苏燕子倒是想玩一种比跳房子更新鲜的花样。苏燕子知道大壮会玩的花样多。

苏燕子说,病猫,你让大壮把话说完,让他说玩什么有意思?

大壮说,我们去偷西瓜吃。

苏燕子叹出一口长气说,我心想是什么好主意呢!

村里家家种西瓜,每年西瓜多得卖不掉,谁个孩子愁着没有西瓜吃?

病猫紧逼大壮面前,脚尖一踮一踮地、手指一伸一伸地说,莫赖皮,刮鼻梁子。

大壮躲闪着病猫的手指说,你们家的西瓜有个什么吃头呀,我带你俩去偷西庄的西瓜吃,那才叫个好吃呢。你俩谁吃过?

病猫放下手指很感兴趣地问,你是说去偷西庄麻脸家的西瓜?

大壮一脸得意地点点头。

东庄西庄的村人都知道,麻脸的小个头男人种的是种瓜。村里的大人说,种瓜个头大,瓜皮薄,味道甜得赛蜜糖。村里的孩子也跟着大人说,种瓜个头大,瓜皮薄,味道甜得赛蜜糖。村里的大人这么说,没人吃过,是猜测;村里的孩子这么说,是有的去偷吃过生瓜。

病猫接着问大壮,你偷过、你吃过?

大壮还是一脸得意地点点头。

实际上,大壮没去偷过、吃过。

苏燕子说,麻脸种的西瓜再好吃,我也不去偷。

大壮一副讨好的口气说,我跟病猫去偷,你只管吃。

不去偷,能够吃到西瓜,苏燕子就不说话了。

病猫愿意吃西瓜,也愿意去偷西瓜,问大壮,你说我俩什么时辰去偷?

大壮十分干脆地说,现在我俩就去。

苏燕子说,你俩去,我在这里等候着。

大壮说,我们三人一起去,哪能把西瓜往这里抱。

病猫说,就是,往回抱多显眼。

苏燕子摇着头说,我不去,我害怕被逮住。

大壮说,那里有一片秫秫地,你藏在里边保准不会有事。

大壮偷偷地去村子西头观察过好多次地形,听说麻脸男人家的西瓜没熟就一直没去。

苏燕子犹犹豫豫地不能决定。

病猫劝说苏燕子,大壮说没事就没事,这么好吃的西瓜你没吃过、我也没吃过呢。

一股风从巷子的西头刮过来,苏燕子翕动鼻子闻一闻,像是风里真有一股稀有的西瓜味道。苏燕子点头同意了。

三个孩子直奔村子西头。

这里人家住在东西一溜庄台上。庄台原本是淮河堤坝的一部分,只不过加宽、加高,盖上了房屋,住上了人家。站在村子西头往北看,是一大片连着一大片的庄稼地,绿油油的地里多半长着黄豆,少半长着花生、芝麻、白芋、绿豆、豇豆等夏季农作物。村人散落在里边变成一个个小黑点,像是半天不动弹,像是原本就长在庄稼地里一般。往南看,极目处是一溜隐约的黑色山脉。山的名字叫八公山。山脚下是别处的村子,别处的庄稼地。挨近晌午,大地升腾起来的紫色雾气,笼罩着远处的八公山,笼罩着山脚下的村子、庄稼,到处都是一片雾雾茫茫的。眼力往回猛然一收,就是一条“哗啦啦、哗啦啦”川流不息的淮河。阳光下,河面上是一片金光闪烁,一片银光跳跃。再往这边,淮河北岸至堤坝跟前就是一溜宽阔的河滩地。家家在河滩地里种西瓜。种西瓜好卖钱,一亩西瓜能抵得上两亩黄豆,能抵得上三亩麦子。病猫、大壮、苏燕子三个人还小,白天河滩地里种西瓜派不上用场,晚上河滩地里看西瓜也派不上用场。唯一能派上用场的就是一张吃西瓜的嘴巴。

大壮顺手指一指说,从那块秫秫地插过去,就是麻脸的西瓜地。

一片秫秫地遮挡着西瓜地,地里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站在村头一点看不见。这样更具有诱惑性,也更具有危险性。

苏燕子问,会没有看瓜的人?

大壮说,晌午头不会有人。

大壮知道村里别的孩子就是晌午去偷麻脸家西瓜的。

病猫吸溜着嘴里的口水说,那我们快点去!

三个孩子偷瓜的动作一下快起来。

他们没有沿着堤坝直接往西去,那样高高在上,太显眼。三个人的行程路线是,先向南去淮河边,再折转头沿着河岸向西去秫秫地。三个人甩开胳膊大步流星地走着,病猫性子最急躁,走前面,心里说快点去偷西瓜吃。苏燕子脚步赶不上前面的病猫,走当间,心里紧张,鼻尖上堆满一层汗。大壮像是最能沉住气,走后面,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在一溜河滩地里,西瓜快要成熟了,家家都搭建一个看西瓜的草庵子。草庵子简陋,四根树棍在半空中架起一张能睡人的木棍床,木棍床上面盖一层能遮挡露水、雨水的麦秸草。村人白天不用看西瓜,夜间看西瓜也只是做样子。家家地里种着西瓜,谁来偷?村人搭建这么一个草庵子,晚上睡一睡,心里安泰一点罢了。一个个草庵子黑糊糊的、怪模怪样的、空落落地看着三个人走过来又走过去,却猜不透他们要去干什么。走着,走着,病猫跑起来。病猫前面跑,苏燕子跟着跑,大壮后面说你俩跑什么呀,也相跟着跑起来。从河面吹过来的风迎着脸面在两侧耳边“呼呼呼”地响起来。一根西瓜秧子绊在苏燕子的脚脖子上,没有绊倒苏燕子,藤蔓上面的一个大西瓜却轱辘一下滚好远,像是一头睡熟的小花猪猛然间醒过来,想跟着苏燕子一起往前跑。苏燕子说,我才懒得理你呢。跑到河边折转头往西跑,河面上的光斑更加闪烁,更加耀眼,像是眨着媚眼说你们下来凫水吧。大壮说,我这会才没空闲呢。病猫不去理会脚下的西瓜,不去理会身旁的淮河,一闷头地朝着秫秫地跑过去。他一边跑一边念叨着说,快一点!快一点!渐渐地,大壮跑到最前面,病猫落在最后面,苏燕子还是在中间。秫秫地像是一堵绿色砌起来的不稳定的墙,“扑通”一声,朝着三个人砸过来。秫秫地又像是一场质感很重的浓厚的绿雾,一下包裹住三个人。大壮不停止跑动,跟身后的苏燕子说,你在秫秫地等候着,我跟病猫去偷西瓜。苏燕子答应一声“好”, 站住脚,眼睛轻轻地眨动那么一下子,病猫超过去,眼睛轻轻地又眨动那么一下子,眼前的两人就被稠密的秫秫遮挡着不见了。

“刷啦、刷啦”,是大壮、病猫碰撞秫秫的声响。

“扑通、扑通”,是苏燕子剧烈心跳的声响。

跑在最前面的大壮一下就被小个头男人抓住。小个头男人在秫秫地憋闷得太久了,一惊一乍的,像是秫秫地打起一个很响的炸雷。

——哈哈,我看你往哪里跑。

第三章

说,你是谁家的孩子?小个头男人问。大壮不说话。

大壮光裸着上半身,流一身汗水,滑溜得像是一条泥鳅。小个头男人两手紧紧地抓着大壮的胳膊,不大能抓得牢。大壮一拧一犟差点挣脱掉。小个头男人的两手赶紧加点力气。

说,你大叫个什么名?

大壮不说话。

说,你娘叫个什么名?

大壮不说话。

你不说你老子、娘是谁个不要紧,过一小会我带你去你们村里,不怕你父母不认你。

小个头男人这么问话的时候,有一种游戏的感觉,好像真的忘掉小媳妇。另一方面,小个头男人轻而易举地抓住大壮时就已经不生气。大壮胖墩墩的憨乎乎的还是一个孩子,孩子毕竟是孩子,一个大人跟孩子有什么气可生的呢?两亩西瓜成千上万个,少去一个两个的,跟没少一个样。更彻底的解决办法小个头男人已经想妥当,下午从家里带一把镰刀过来,三下五除二,砍倒这么一大片秫秫不就无遮无拦了,不就一目了然了,不就没有后患了。

说,你偷几回西瓜啦?

大壮说,头一回。

你说头一回,鬼才相信呢。

大壮说,我说头一回就是头一回。

大壮是个说实话,认死理的孩子。

说,你们是几孩子一起来偷西瓜的?

大壮说,我们一共三个人。

那你说说另外两个都是谁?

大壮说,这我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他们是我的新伙伴。

小个头男人“哈哈哈”地笑起来说,什么新伙伴、旧伙伴的?一起偷西瓜能有什么好孩子。

大壮仰头看着这个麻脸男人,不知道他笑什么。

旁的人要是不看小个头男人扭着大壮的胳膊,光听他俩在秫秫地这么一人一句的对话,真像是一对好朋友在唠闲呱。

哈哈哈,那你跟我说说他们两个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大壮说,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

小个头男人“哈哈哈”又是一阵子笑,说,还有一个女孩子?她还是你的新伙伴?

小个头男人说到这里猛然一下想起小媳妇,脸上的黑麻子痛苦地抖几下,不笑了。

大壮没有看出小个头男人的脸色变化。

小个头男人厉声地问,听你这么一说,是这个女孩子让你来偷西瓜的了?

大壮说,不是。

小个头男人问,我敢肯定这是一个好吃嘴的女孩子。

大壮说,你胡扯!你瞎说!

小个头男人说,你说我胡扯,你说我瞎说,我问你,你说女人有几个好东西?我问你,你说女人有几个不坑害男人的?

小个头男人一口气问出的这两个大问题,大壮听不明白,也回答不好。

大壮一挣扎一扑棱,小个头男人差点滑脱手。

事情的转机就是这种时候出现的,小个头男人要是撒开手,大壮趁机跑掉,小个头男人想吓唬吓唬大壮的目的也算达到了。若是事情到此为止,就不会有下面的事情接着发生。偏偏在这么一瞬间里,小个头男人不想轻易放开大壮,反倒想教训教训这个胖墩墩、憨乎乎的男孩子。小个头男人心里想,小媳妇耍弄我跑掉了,我没办法整治她;你个偷西瓜的孩子,我还整治不了你?

小个头男人说,你想跑是吧,我看你往哪里跑?

小个头男人的两手松开大壮的胳膊,一把掐住大壮的脖梗子。

小个头男人说,我不给你一点颜色看一看,下回你还敢来偷我家西瓜地里的西瓜呢。

小个头男人使劲往前拽大壮,大壮使劲往后犟着退着。大壮脸色青紫,眼凸嘴张,喘不过气,两只胳膊扑棱着扑棱着没了气力,由着小个头男人一步一步拽出秫秫地,像是牵着一头不驯服的牛犊子。小个头男人最终把大壮拽到瓜庵旁边,像是事先预备好似的,一弯腰一伸手从地上拣起两根西瓜秧子,三下两下把大壮脚手捆在西瓜庵的木柱上。干透的西瓜秧子像麻绳一般结实,像鞭子一般柔韧。小个头男人捆绑住大壮松缓一口气,大壮的脖梗子离开麻脸的两只手也松缓一口气。

大壮说,你松开我!

小个头男人抖动抖动嘴角、抖动抖动脸上的麻子说,放开你?你等着吧。

大壮被结结实实地捆在木柱上,摇摆不动,挣扎不动。小个头男人站在大壮的面前,手里拿着一根西瓜秧子,鞭子似地一摇一甩的。两个人,一个是审讯者,一个是被审讯者。

小个头男人问,这回你该跟我说实话了吧?

大壮两眼喷火,恶狠狠地瞪着小个头男人。

小个头男人问,你说实话,这个女孩子是不是一个好吃嘴的女孩子?

大壮说,不是。

小个头男人问,你说实话,是不是这个好吃嘴的女孩子让你来偷西瓜的?

大壮说,不是。

小个头男人手里的西瓜秧子猛然一甩,真的像鞭子似地“啪”一声抽打在大壮身上。

大壮的身子往上一蹿说,你凭什么打我?

小个头男人恶狠狠地说,我说这个女孩子是个吃嘴的女孩子,就是一个吃嘴的女孩子。我说是这个吃嘴的女孩子让你来偷西瓜的,就是这个吃嘴的女孩子让你来偷西瓜的。

大壮说,我说不是就不是,她不是一个吃嘴的女孩子,也不是她让我来偷西瓜的。

小个头男人说,我叫你嘴硬!

“啪——”,小个头男人手里的西瓜秧子又一次鞭子似地抽打在大壮的身上。

小个头男人吼叫着说,你帮着女人说话就跟女人一样不是一个好东西。

大壮不知道眼前这个麻脸的小个头男人怎么会这么仇视女人。

大壮身上很快起来两道血棱子,一道从右边的脖梗子倾斜着披挂在前胸,一道从左边的脖梗子倾斜着披挂在前胸,一右一左,在胸前交叉出一个大大的“×”。

小个头男人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头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手里的西瓜秧子。就是西瓜秧子不往大壮身上抽打,在小个头男人的手里也是一抖一抖的,一探一探的,像是一条活着的毒蛇似的。大壮原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现在也有点害怕了。他看见麻脸的嘴角一个劲地抖动着,他看见麻脸的黑色麻子一个劲地抖动着。麻脸的两眼血红血红的,像是要吃人。大壮感到一阵寒冷,上下嘴巴骨“咯咯咯”地直打架。就是这时候,苏燕子从秫秫地里一步一步走出来。苏燕子一边往秫秫地外面走,一边喝令小个头男人说,你住手!你不要打他。

苏燕子一直躲藏在秫秫地里。

病猫见大壮被抓,扭头就跑,苏燕子不跑。病猫说,不跑你也想被抓住呀?苏燕子说,我不怕被抓住。秫秫棵稠密,眼睛看不见几步远。小个头男人能听出是几个孩子一块来的,却看不见其他孩子的人影。病猫像一只惊弓之鸟飞快地跑出秫秫地,跑回村子,苏燕子留下来就是想看一看小个头男人会把大壮怎么样。苏燕子始终躲在一个能看见他们两人的地方。他俩往前走一步,苏燕子往前跟一步。他俩往后走一步,苏燕子往后退一步。他俩走出秫秫地,苏燕子蹲在秫秫地边上。小个头男人扭掐大壮的脖梗子,苏燕子看见了。小个头男人捆绑大壮的脚手,苏燕子看见了。小个头男人抽打大壮的身子,苏燕子看见了。苏燕子先是想着要走出秫秫地,看见小个头男人没命地抽打大壮才忍不住走出来。

大壮一惊讶,喊叫苏燕子说,快跑,你不要过来。

小个头男人也惊讶,没想秫秫地躲藏着一个小姑娘。

小个头男人说,你个偷瓜的小姑娘自己敢送上门来?

苏燕子不害怕小个头男人,一步一步走到小个头男人跟前。

苏燕子问,你凭什么打人?

小个头男人说,他偷我的西瓜,我不打他,还能手下留着他?

苏燕子说,我们连你的西瓜地边都没挨着,怎么会偷你的西瓜?

苏燕子是个会说话的女孩子,也是个会说理的女孩子。

小个头男人说,你们不偷西瓜进秫秫地干什么?

苏燕子说,我们想偷西瓜,没进你的西瓜地,就是还没偷西瓜。

小个头男人“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跟小姑娘说理了。

苏燕子说,你放开他!

小个头男人辩理说,你们今天没偷我的西瓜,那你们昨天、前天偷了我的西瓜!

苏燕子说,你是左眼看见的还是右眼看见的,你是左手逮住的还是右手逮住的?

小个头男人说,我没看见,我没逮住,可我有证据。

苏燕子说,什么证据?

小个头男人说,秫秫地里好多生瓜蛋子,就是你们偷的。

苏燕子说,你怎么证明是我们偷的?

小个头男人说,我不要证明,我逮着谁是谁。

苏燕子说,那你就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小个头男人说,我就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苏燕子说,你是个不讲道理的人,我就没法跟你讲道理。

苏燕子紧张起来鼻子尖上冒汗,生起气来鼻子尖上也冒汗。这一刻,苏燕子小脸气得通红,鼻子尖上冒一层细密密的汗珠。

小个头男人有点窝火,有点窝囊,有点不知怎么样去面对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女人是他的克星,他这一生就倒霉在女人的身上。

小个头男人“哼哼”苦笑两声说,明明是你们来偷我的西瓜,说来说去,反倒是我不讲道理了。

小个头男人扔掉手里的西瓜秧子,自己反倒像是一根剪断的西瓜秧子,蹲下身子,蔫耷下来。小个头男人觉得这个漫长的夏日晌午真是太漫长了,漫长得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恶梦。小个头男人巴望着赶紧结束眼前的一切事情,回家烧锅,回家吃饭,回家睡觉。

小个头男人不说话,大壮不说话,苏燕子也不说话。

苏燕子当着小个头男人面,走过去替大壮解开身上的西瓜秧子。大壮不知道小个头男人怎么会变化这么大,更不相信小个头男人会这么轻易放掉自己。小个头男人埋着头,两眼不看天,不看地,也不看大壮、苏燕子。

苏燕子把大壮捆着的手脚解开来,拉着大壮的手,大声地说,走,我俩回家去!

大壮胆怯地看看小个头男人,一步一步离开西瓜庵,一步一步离开西瓜地。小个头男人一动不动,还是没抬头,像睡着似的,又像忘记眼前的这么一件事情。

小个头男人听见“簌簌、簌簌”一阵秫秫响声,知道两个孩子走进秫秫地。小个头男人猛然抬起头,太阳高悬头顶,刺眼毒辣。小个头男人长长地松出一口气,他庆幸这个漫长的晌午总算结束了。

小个头男人没想到的是,紧接着又发生两件事。一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从河岸掉下去,摔瘸一条腿;另一件事发生在两个孩子身上——他俩没回家,继续躲藏在秫秫地里偷西瓜。

小个头男人摔下高高的河岸是先发生的。一条淮河从西北方向流过来,形成一道半圆弧形状。这样,淮河就往北边慢慢地滚动,趁着水涨水落,从北边把河岸一点一点吞进肚子里,往南岸一点一点吐出来。整个夏季天,淮河水涨水落好多次,也就不停地滚动着。正好前些天淮河涨水,这些天淮河落水,一溜陡峭的河岸暴露出来。小个头男人沿着一溜河岸往家走,可能走得太靠近河边,也可能走路太分心,脚下一个闪晃,从高高的河岸摔下去。河岸一人多高,是松软的沙土,猛然摔下去,一惊吓,不会摔个怎么样。可怕的是,小个头男人前脚刚刚摔落实,后面紧跟着又一块河岸泥土塌下来,“哗啦”一声砸身上。小个头男人连滚带爬逃离开,就这一只右脚脖子还不轻不重地崴一下。小个头男人拼命地逃窜,要是后面塌下的是一块更大的泥土压身上,看来只有死路一条了。

另一件事似乎很简单。

苏燕子拉着大壮跑进秫秫地,大壮不走了。这时候,苏燕子没想到大壮还没有放下一颗偷西瓜的心,说,我们快一点回家吧,说不定家里的大人都找我们吃晌午饭了呢?大壮说,我歇一小会,喘一口气。在苏燕子看来,大壮今天被打狠了,也被吓狠了,喘一喘气,稳一稳神是应该的。大壮跟苏燕子躲在秫秫地的最边上,小个头男人离开西瓜地,他俩看见了;小个头男人摔下河岸又爬上河岸(他俩把小个头男人的这个意外举动理解成是一种无聊的游戏),他俩看见了。小个头男人一瘸一拐地走远了,他俩更是看见了。

大壮笑了。苏燕子笑了。

大壮说,摔瘸了好。

苏燕子跟着说,摔瘸了好。

大壮看见小个头男人走远了,不见了,快速地跑出秫秫地,快速地跑进西瓜地,像是两只脚都没停止跑动,弯腰摘一个不大不小的西瓜,转身快速地跑回秫秫地。苏燕子两只眼睛睁多大,问大壮,你身上挨打出两道血棱子,还有心思吃西瓜呀?大壮说,我说过带你一起来偷西瓜吃的,说话要算数。“咔嚓”一声,大壮把西瓜重重地摔地上,破两瓣,白籽白瓤,不能吃。大壮二回头跑进西瓜地摘一个大个头的西瓜抱回来。依照大壮吃西瓜的经验,西瓜愈是个头大愈是熟得透。“咔嚓”一声,大个头西瓜破三瓣,还是白籽白瓤不能吃。大壮再一次去偷西瓜,被苏燕子制止住。苏燕子说,看来麻脸家地里的西瓜都没熟,你不要去偷了。大壮不说话,跑进西瓜地,一阵“稀里哗啦”的,拔掉一大片西瓜秧子……

——这么两件看起来不起眼的小事,却预示着下午要接着发生好多事,更预示着最终要发生一桩大事。

第四章

整个西庄里,年过三十、没娶老婆的光棍一共有三个人。村子东头有一个哑巴,村子西头有一个瘸子,小个头男人是一个麻子,家住村子的中间。哑巴是个半哑,自己说不出话,却能听见别人说话。瘸子是个天瘸,娘胎里带的,不用拄拐棍,下地能干活。小个头男人除去麻脸没有其他毛病。小个头男人的脸上不多不少一共长着十几颗黑麻子,黑麻子不像白麻子,近看是一个麻脸人,远看也是一个麻脸人,黑刺刺地趴一脸黑麻子,有点害怕人。三个光棍见面相互间不说话,心里暗暗地较着一股劲,看谁最先找着老婆,看谁最后还是光棍。三人都觉得自己最有优势,应该最先找着一个女人做自己的老婆。哑巴想,我不瘸腿、不麻脸,哑巴算是什么大毛病呀,我打出来的手语连牛、连狗都能看得懂,一个女人会不懂?瘸腿想,我不哑巴、不麻脸,瘸腿算是什么大毛病呀,我走路自己都不觉得怎么瘸,一个女人不注意会看出来?麻脸想,我不瘸腿、不哑巴,麻脸算是什么大毛病呀,一个女人要是害羞怕见人,低着头,塌着眼,会一颗麻子见不着?

这一年,哑巴找着一个女人,瘸腿也找着一个女人,单独留下一脸麻子的小个头男人。哑巴找的一个女人依旧是哑巴,瘸腿找的一个女人依旧是瘸腿。左右村子里没有一个麻脸女人,小个头男人找不着女人也就理所当然了。小个头男人不去埋怨自己的脸上长麻子,却去埋怨其他女人的脸上不长麻子。

小个头男人把头抬得高高的,问天,哑巴找哑巴做老婆,瘸腿找瘸腿做老婆,四周村子里没有一个麻脸的女人,我找谁做老婆?

小个头男人就是这种时候心里失去平衡的。

这一天,小个头男人赶集遇见一个又老又丑的老女人,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说这个女人老,怕是有五十岁;说这个女人丑,一副牛屎粑粑脸上长满老褶子。相反地,这个小姑娘倒是长得很排场(漂亮),浓眉大眼的,长着一张鸭蛋脸。她们是娘俩。这个又老又丑的老女人偏偏能生出这么一个排场的小姑娘,或者说这个排场的小姑娘偏偏有这么一个又老又丑的娘。世上的事偏偏就是这么蹊跷,就在他们三人擦肩而过的那一刻,这个又老又丑的老女人跟身边的小姑娘说,我看这个麻脸男人怕是很难能找着老婆。小姑娘说,就是,这个男人的麻脸真难看,怕是没有女人不害怕。娘俩说话的声音不大,小个头男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小个头男人愤怒地回头转身,质问娘俩说,你俩说什么?

老女人狡辩说,我们娘俩什么也没说。

小姑娘跟着说,你听见我们娘俩说什么啦?

小个头男人说,你们娘俩在集上胡说八道还有理了?

老女人说,天下麻脸男人多得很,我们没指名道姓地说你。

小姑娘说,就是,我们没指名道姓地说你。

小个头男人失去控制,一把揪住老女人的衣褂领子。

老女人吓一跳,闺女吓一跳。

老女人说,你个不要脸的男人快松手!

小姑娘说,你个不要脸的男人耍流氓!

老女人挣脱攥在小个头男人手里的衣服,小姑娘帮着娘一齐挣。小个头男人的手上稍微用一点力气,“哧啦”一声,老女人的衣褂领子撕开一道长口子,露出不算白净的胸脯,露出两只丝瓜一般的瘪塌塌的奶子。小个头男人呆愣住。老女人赶紧两只胳膊护在胸前,奶子大,胳膊细,顾上不顾下,顾左不顾右,嘟嘟啦啦的什么也护不住。小姑娘照着小个头男人又是抓、又是踢、又是骂。

——你个麻脸男人不得好死。

——你个麻脸男人断子绝孙。

“呼啦”一声,四周围满赶集的村人。

事情的结果之一,这个又老又丑的老女人回家过后觉得没脸活在人世上,一绳子上吊,没死却惊动乡里的派出所。

事情的结果之二,小个头男人被判刑两年。就是在劳改农场里,小个头男人学会种种瓜。

小个头男人痛恨老女人,痛恨小姑娘,痛恨这个世上的所有女人。

第五章

“喔——”的一声鸡叫声中,病猫从长长的午睡中醒过来。

这个晌午,病猫睡觉睡得不踏实,惊惊乍乍的,一小会醒过来,一小会又醒过来。睡梦里的病猫一直被一条黑影追赶着,看不清楚黑影的模样,也看不清黑影的嘴脸。黑影一蹦一跳的,像是一头怪物。病猫很害怕,不停地跑呀跑呀跑,却怎么也逃脱不掉黑影的追赶。他们奔跑的地方也不固定,房前屋后的像是在一条巷子里,平平坦坦的像是在一溜河滩地里,影影麻麻的又像是在一片秫秫地里。有一次病猫往河淮边上奔跑,一下看见河面上漂着一具尸体。看不清尸体是大人、孩子,是男人、女人。尸体随着河浪一上一下的,一漂一浮的。

黑影说,我逮着你就把你闷进淮河里淹死。

病猫是个胆小怕事的孩子。实际上,病猫从秫秫地逃脱出来后始终心里不安。他担心被逮住的大壮挨麻脸打,他担心躲藏在秫秫地里的苏燕子被察觉,他更担心大壮、苏燕子两人招供出他,麻脸会找上他家门。吃饭的时候,病猫手里端着饭碗,去过苏燕子家,去过大壮家。病猫去苏燕子家没见着苏燕子,病猫去大壮家没见着大壮。病猫没敢跟苏燕子家大人讲偷西瓜的事,也没敢跟大壮家大人讲偷西瓜的事。

病猫就是在这么一种心境下睡觉的,黑影在梦里一直追赶到“喔、喔、喔”的公鸡叫。

病猫醒过来,知道在梦中追赶他的黑影就是西庄的麻脸。

病猫醒过来,家中大人已经去下地。这些天村人主要的农活是锄庄稼。为躲避毒辣的太阳暴晒,村人清早五更天就起床,走下地天色麻糊亮正好能看见锄庄稼,一口气锄到小晌午,太阳高了,烘烤人了,肚子饿了,紧赶收锄回家烧锅、做饭、午睡,一觉睡到晌午偏西,太阳光弱一点,一个个村人又扛锄走下地。

夏日的晌午是悠长的。

相比较,苏燕子午睡睡得迟,却睡得沉、睡得香,一觉醒过来,望着空空的房屋,望着空空的院落,头脑昏昏沉沉地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病猫拖着短短的影子走过来,看见苏燕子呆鼻子愣眼睛地躲在屋前的一片阴凉里。病猫见着苏燕子放下心,知道漂浮在梦里河面上的尸体不可能是苏燕子。

病猫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苏燕子反问说,什么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病猫说,你不是在秫秫地里等候着大壮吗?

苏燕子一下缓过神来,想起晌午里的好多事,明白现在已到下午里。

苏燕子说,没过多大一小会就回来了。

病猫问,大壮回来啦?

苏燕子说,大壮不回来去哪里?

病猫说,大壮真的回来了?

苏燕子说,怕你是没睡醒吧?

病猫说,我还怕你没睡醒呢!

苏燕子听病猫说话莫名其妙的。病猫害怕漂浮在梦里河面上的尸体是大壮。

苏燕子说,我跟大壮一起回来的,这下你该信了吧?

病猫还是不相信,拉着苏燕子一块去大壮家探虚实。大壮家的院落门挂着一把大锁紧锁着,病猫两腿发软,脸色煞白起来。

苏燕子看见病猫的反常神态,急忙问,你怎么啦?

病猫说,大壮不在家,肯定是被麻脸扔进淮河里淹死啦!

苏燕子说,你胡扯八道什么呀?他八成是被锁在家里睡觉呢。

苏燕子扒着门缝喊,大壮,你醒醒,大壮,你——醒——醒——。

大壮没睡觉,就在院落里,上身穿着一件褂子遮挡着两道血棱子。血棱子没个三天五天的消不去。家里大人晌午看见大壮身上披挂两道血棱子回来家,不问青红皂白,一把锁锁上门,下令说,你下午哪里也莫去,要是出去被看见,打断你的两条腿。

苏燕子从门缝里看见大壮不算数,病猫要亲自扒在门缝上看一看。

大壮确实活着,活在自家的院落里。

病猫一屁股坐在大壮家的门槛上,轻轻地拍打着心口说,我的个妈妈哟,你大壮可把我吓死了。

大壮是怎么“吓死”病猫的,病猫不敢明说。

下午,三个孩子还是一起玩游戏。

大壮不敢出门,苏燕子、病猫翻墙头进大壮家的院落里。墙头边上有一棵树,两人爬上树,站在墙头上,大壮把一条板凳立在墙头里作接应,一接接进墙头里。院落地点小,跳房子伸不开脚手,三人玩一种猜宝猜的游戏。游戏分前后两部分,前面是游戏的主体部分,后面是游戏的惩罚部分。主体部分的游戏规则是,其中一个孩子手里藏着石子,别人猜石子个数。石子的个数是一块玩的孩子个数。三个孩子玩猜宝猜,石子是三个。出石子的孩子叫庄家,允许庄家出一个石子、两个石子、三个石子,也允许空手,一个石子不出。猜着石子数,赢,猜错石子数,输。惩罚的办法是另一种叫“鼻子、鼻子眼睛”的游戏。输家一只手伸出来,放在赢家的手心里。另一只手的食指点在自己的鼻子上。赢家一边有节奏地打着输家的手,一边说“鼻子、鼻子眼睛,鼻子、鼻子耳朵”的口诀。“鼻子、鼻子眼睛”的口诀是三个节拍,赢家打输家三下子。输家点在自己鼻子上的手指在赢家说出“眼睛”或“耳朵”的一瞬间里准确地指在“眼睛”或“耳朵”上,就算惩罚结束。手指指错部位,赢家说眼睛,输家指耳朵,或赢家说耳朵,输家指眼睛,惩罚继续进行。口诀里除去说五官——眼睛、鼻子、耳朵、嘴巴、脑袋门,不许说其他部位。

猜宝猜游戏的主体部分没多大的意思,所有的趣味都落在打与被打的惩罚部分。

大壮的心事跟上午一样,打苏燕子的“鼻子、鼻子眼睛”,或者被苏燕子打“鼻子、鼻子眼睛”都是一件快乐的事。

头一盘,大壮做庄家,出石子,苏燕子、病猫两人猜。大壮手里出一个石子,嘴上也说是一个石子。苏燕子不相信,张嘴猜一个“二”。病猫也不相信,张嘴猜一个“空屁啦”。“空屁啦”就是一个石子没出。结果,苏燕子、病猫一齐输。大壮大一岁,鬼点子多一些。大壮“哈哈哈”地一阵笑着说,我说出一个,你俩不信,不信输了吧?病猫说,你说话谁个敢信呀?苏燕子说,下回我相信。病猫说,你信你就傻。

三个孩子一起玩着猜宝猜,才从长长的午睡中彻底醒过来。

大壮逮住病猫的手,先打他的“鼻子、鼻子眼睛”。大壮说我自己说“鼻子、鼻子嘴巴”,就连着说三次“鼻子、鼻子嘴巴”。病猫不信,手指就是不指嘴巴。大壮第四次说的是“鼻子、鼻子茅厕缸”。“茅厕缸”指的就是嘴巴,此外还有“扇子”指的是耳朵,“烟囱”指的是鼻子,“玻璃球”指的是眼睛,“大石头”指的是脑袋门。大壮一说“鼻子、鼻子茅厕缸”,病猫把手抽回头。

病猫说,大壮你瞎胡说。

大壮说,茅厕缸就是你的嘴巴。

病猫说,茅厕缸是你的嘴巴。

大壮、病猫争吵起来,让苏燕子断理。

苏燕子说,嘴巴就是嘴巴,不能说茅厕缸。说茅厕缸难听死了。

大壮说,好好好,我听苏燕子的。

大壮打病猫的“鼻子、鼻子眼睛”就算过去。

大壮打苏燕子。苏燕子把手递在大壮手里。大壮这是头一次摸苏燕子的手。苏燕子的手软绵绵的,温乎乎的,真的是一件好东西。

苏燕子问,大壮你说什么?

大壮吞吞吐吐地说,我说你也不相信。

苏燕子说,我相信。

大壮左右为难,想多摸一摸苏燕子的手,又不想说谎欺骗苏燕子。

苏燕子说,你说嘛!

大壮只得说,我说“鼻子、鼻子鼻子”。

大壮打苏燕子打得很轻很慢,说出来就是“鼻子、鼻子鼻子”,苏燕子指在鼻子上的手指也就没动弹。大壮打苏燕子一次“鼻子、鼻子眼睛”很不过瘾。

苏燕子快活地一笑说,不信才傻呢。

小个头男人手里拄着一根棍子恶狠狠地来到村子里,是苏燕子最先看见的。

病猫猜宝猜猜不着,打“鼻子、鼻子眼睛”又摸不着,一个劲地被打,心里发急,就生歪点子。说尿急了,要尿尿。院落里没茅厕去哪里尿?病猫要翻墙头跑出去尿,大壮害怕病猫跑掉不回来,不让他翻墙头出去尿。病猫问,那你说我在哪里尿?大壮说,你就在院子里尿。病猫看着苏燕子说,人家女孩子在这里我怎么尿?大壮说,苏燕子背一背脸,你尿你的就是了。苏燕子的小脸红起来说,我也去尿一泡尿。苏燕子说这话是想找一个借口翻墙头离开大壮家的院子躲一会。

病猫说,大壮,你不怕苏燕子翻墙头跑掉不回头?

大壮说,我不怕。

苏燕子说,我回头还要打病猫的“鼻子、鼻子眼睛”呢。

苏燕子就是翻墙头的那一刻看见小个头男人从远远的巷子尽头拄着一根棍子走过来。小个头男人一瘸一拐地慢慢走路,一落脚,“咚”的一声,一落棍子,“咚”的一声,“咚、咚” ,一轻一重,像是敲着一面鼓。苏燕子一阵惊慌从墙头滑下来,喘着粗气说,来了!来了!

大壮问,谁来了?

苏燕子说,西庄的麻脸。

病猫说,麻脸来干什么?我们下午又没去偷西瓜。

大壮说,我跟苏燕子晌午偷了他家的两个西瓜。

苏燕子说,我们还拔掉他家的一大片西瓜秧子。

病猫吸溜吸溜嘴问,西瓜好吃吗?

大壮说,西瓜白瓤白籽没熟透。

苏燕子说,我俩一口没有吃。

病猫吸溜吸溜嘴说,白瓤白籽西瓜也能吃。

苏燕子“嘘”一声说,莫说话了,麻脸过来了。

“咚、咚”,麻脸从巷子西边走过来。

“咚、咚”,麻脸走到大壮家门前面。

“咚、咚”,麻脸沿着巷子往东边去。

苏燕子、大壮、病猫三个孩子的三双眼睛紧紧地贴在大门的门缝上,最上面是大壮的,中间是苏燕子的,最下面是病猫的。三个孩子吓得眼睛一会睁一会闭,一会闭一会睁,一口大气不敢出,生怕小个头男人察觉着。小个头男人目不斜视,直直地从巷子走过去。

“咚、咚”,“咚、咚”,“咚、咚”。

小个头男人真是气坏了。

晌午吃一顿饱饭,又长长地睡足一觉,晌午头发生的事也就忘个差不多了,哪知道太阳偏西走下西瓜地,一眼看见一大片死去的西瓜秧子。还用去查谁干的吗?一下子,小个头男人头脑里“嗡嗡、嗡嗡”地响起来,一张麻脸“噌棱、噌棱”红起来,红了脸的黑麻子更黑了。小个头男人顺手拿起一根棍子就一瘸一拐朝东庄走过去。

小个头男人自己跟自己说,我要找出那两个该死的孩子。

小个头男人自己跟自己说,我要找出那两个该死的孩子,打烂他俩的头。

小个头男人自己跟自己说,我要找出那两个该死的孩子,打烂他俩的头,打断他俩的胳膊腿。

东庄人家前后盖三排房屋,最前面的一排房屋直接面对着淮河,后面的两排房屋门前都有一条长长的巷子。苏燕子、大壮、病猫三家都住在第二排,东西相隔得不算远。小个头男人走进东庄就从第二排房屋门前的巷子走过来。时下,外出打工的人家多,留在村里种地的人家少,好多人家的房屋都锁在那里。这一刻,正是下地干活的好时辰,能下地的村人在地里,不能下地的孩子也是分散得七零八落的,整个村子里显得空空荡荡的,长长的巷子里连只鸡、连条狗也不见。小个头男人从第二排房屋门前的巷子走过去,从第三排房屋门前的巷子走过来,又从第一排房屋的门前走过去,绕到第三排房屋的后面,整个村子就转悠一圈子了。小个头男人一瘸一拐地走路不算快,前前后后转悠一圈也是没用好长时间。说来说去,东庄几十户人家,真是太小了。往下是继续查找,还是回西瓜地干活?小个头男人似乎还没想好怎么办。小个头男人的脚步显得有些迟缓,显得有些犹豫,眼神更加绝望,他不知道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更是不知道两个孩子是谁家的。就是这种时候,小个头男人察觉远远的身后有一个人影一闪一隐的,鬼鬼祟祟的。小个头男人猛然地一回头,看见一个瘦小的孩子急忙躲避开。小个头男人心中一阵窃喜,知道只要逮住这个瘦小的孩子,就能查出他要找的另外两个孩子。

“咚咚”,“咚咚”,“咚咚”,小个头男人的脚步快起来。

这个瘦小的孩子是病猫,他是出来望风的。

小个头男人一出现,三个孩子猜宝猜就不安心了。病猫主动提出来说,你俩在院子里躲着,我出去望风。大壮同意说,好,你翻墙头出去吧。苏燕子警告说,你小心一点,麻脸可是个心狠手毒的家伙。苏燕子没把大壮晌午挨打的事说出去,大壮身上穿一件褂子遮盖着两道血棱子,病猫看不出。病猫说,晌午去偷西瓜,麻脸又没逮着我,他不认得我,我怕他做什么。

病猫躲躲闪闪地跟在小个头男人后面。病猫看见小个头男人不像是找人,倒像是散步,直直地从巷子走过去,到巷子尽头拐一个弯子,又直直地从另一条巷子走过来。病猫跟后面跟不出一个名堂,没有一点乐趣,就“哧溜”一声跑回头,吓唬大壮、苏燕子两人说,来了!来了!你俩躲好了。大壮、苏燕子就慌里慌张地往墙角里躲避。这样一来,小个头男人就是扒着门缝,也只能看见一个空院子。病猫如此这般,一小会跑过来说一遍“来了、来了”,一小会跑过来说一遍“来了、来了”,一连三四次就有点像“狼来了、狼来了”一样了。

大壮质问病猫说,你说“来了、来了”三四遍,麻脸人呢?

病猫说,麻脸东一头西一头像条疯狗似的,“来了、来了”又拐回头,我总不能把麻脸喊过来吧?

苏燕子说,你病猫八成是吓唬我们俩。

病猫说,你俩不信就拉倒。

大壮、苏燕子真的不信病猫的“狼来了”。

大壮说,我俩接着玩猜宝猜。

苏燕子说,猜宝猜就猜宝猜。

两个人猜宝猜,庄家不是出一、出二,就是出空屁啦。猜宝的不是猜一、就猜二,要不就猜空屁啦。大壮输,苏燕子打大壮的“鼻子、鼻子眼睛”。 苏燕子输,大壮打苏燕子的“鼻子、鼻子眼睛”。大壮打苏燕子,从院子传出来的是一个小男孩子的声音。苏燕子打大壮,从院子传出来的是一个小女孩子的声音。大壮打苏燕子,是轻轻地打,苏燕子打大壮,下手也不重。这是大壮头一回单独跟苏燕子一起玩游戏。大壮觉得苏燕子是一个温善的女孩子,以前怎么没去注意,让病猫占去好多便宜呢。

大壮说,往后我俩天天一块玩。

苏燕子说,好,我俩天天一块玩。

大壮、苏燕子猜宝猜忘记大门外面的病猫,忘记大门外面的小个头男人。病猫跑过来说,来了,来了,这次是真来了。院子里的大壮、苏燕子玩着猜宝猜,不搭理院子外面的病猫,像是根本没听见。病猫说,我说来了,你俩不理我,麻脸逮着你俩莫怪我。大壮、苏燕子还是自己玩自己的。病猫扒在门缝上的一双眼睛有那么一点失落,心里也有那么一点酸溜溜的。苏燕子原本是天天跟自己一块玩的呀,今天这是怎么啦,怎么一转眼自己变成孤孤单单的一个人。病猫离开大壮家大门,一个人在长长的巷子里转悠,一分神,不小心一把被麻脸揪个正着。

病猫吓一跳。

小个头男人恶狠狠地说,我看你往哪里跑?

病猫真的像是一只有病的猫,力气很小,小个头男人一手拽住病猫的一只手脖子,病猫就没有力气挣脱了。

病猫依旧挣扎着说,你逮我干什么?

小个头男人说,我知道你就是晌午秫秫地里跑掉的那个孩子。

病猫说,我又没偷你家的西瓜,我又没拔你家的西瓜秧子。

小个头男人说,你没偷我家的西瓜,我不打你;你没拔我家的西瓜秧子,我也不打你,可你得说出另外两个孩子躲藏在什么地方。

病猫嘴巴哆哆嗦嗦地不愿说。

小个头男人扬一扬手里的棍子说,你真不说,可就怨不得我手里的棍子了。

病猫看见小个头男人脸上的黑麻子不歇闲地跳动着。

小个头男人把棍子狠劲往地上“咚咚”地捣两下子说,看来你不吃棍子真的是不想说了?

病猫害怕了,招供了。

病猫手指颤抖着,指一指大壮家的院子说,你可不能跟他俩说是我说出来的。

小个头男人丢开病猫,朝着大壮家的院门一步一步走过去。

“咚咚”,“咚咚”,“咚咚”。

小个头男人走路的脚步还是那么不紧不慢的,不急不躁的。可在病猫的耳朵里,麻脸脚步落地的声响、棍子落地的声响都比前面重多了。

“咚咚”,“咚咚”,“咚咚”。

凶险一步一步接近大壮家大门,一步一步接近大壮、苏燕子两个人。病猫远远地看着,两手扶着墙,两腿颤颤抖抖地站不稳。小个头男人站停大壮家门前的一瞬间里,病猫痛苦地扭转过头,蹲下身子,不敢看了。

病猫等候着“哐当、哐当”的棍子橇门声传过来。

病猫等候着“扑通、扑通”的棍子捶打声传过来,等候着 “哎哟、哎哟” 大壮、苏燕子两人的叫喊声传过来。

病猫背着身子,闭着眼睛,似乎看见苏燕子的胳膊被麻脸打断了,一片骨肉相连的;似乎看见大壮的脑袋被麻脸打破了,一片血水汪汪的。

病猫突然大喊一声,你不能打他俩。

病猫一转身一睁眼呆愣住。

小个头男人不声不响地离开大壮家大门,一步一步地沿着巷子往回走。小个头男人脚步落地的声音很轻,手里棍子落地的声音很轻,一点“咚咚”的响声没有了。

小个头男人从大门的门缝里看见大壮、苏燕子两个孩子,从大门的门缝里也听见大壮、苏燕子两个孩子正玩着“鼻子、鼻子眼睛”猜宝猜游戏。小个头男人一下回想到自己的童年间。小时候,他经常与邻家的一个小姑娘“鼻子、鼻子眼睛”地玩猜宝猜游戏。小姑娘长大嫁往很远的外地去,就从没见着了。可在小个头男人的睡梦里,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倒是经常地回来。小姑娘依旧喊他“小哥哥”。小姑娘说,小哥哥,我俩玩猜宝猜的游戏吧,我喜欢你打我的“鼻子、鼻子眼睛”,我也喜欢打你的“鼻子、鼻子眼睛”。这样的夜里,小个头男人很难继续往下睡觉,半夜半夜地流着泪……

小个头男人就是流着眼泪离开大壮家门前的。

第六章

这天下午,小个头男人一口气砍倒了半亩秫秫。河滩地亮堂了。小个头男人的心里亮堂了。东庄西庄的村人却觉得眼睛很别扭。东庄村人从东边往西边看,河滩地一览无余的;西庄村人从西边往东边看,河滩地一览无余的。他们不知道半亩秫秫长得好好的,小个头男人干吗拿镰刀砍倒它们。

村人跟村人说,看来他是不会好了。

村人回答村人说,就等着出大事吧。

一桩大事真的出来了。

这天傍晚时分,一个小男孩子在淮河边玩耍,先是看见河水边上有个又大又圆的西瓜。河水一浪一浪地正好拍打在西瓜上面,像是河的一张大嘴吞进又吐出。西瓜浑身湿漉漉的,长满艳丽的花纹,很是招惹孩子的眼睛。小男孩没见过长这种艳丽花纹的西瓜,更是没吃过长这种艳丽花纹的西瓜。看样子西瓜很新鲜,小男孩吸溜吸溜嘴里的口水,决定走下河岸去把西瓜抱上来打开吃。西瓜一小半露出水面,一多半掩埋在水下面的泥土里。小男孩跳下河岸,伸出两手抱西瓜却没抱动弹。西瓜长着秧子?小男孩感觉很奇怪,弯腰伸手往泥土里扒西瓜。连着西瓜的不是西瓜秧子,而是人的两只手。这么样的两只手从泥土中伸出来紧紧地抱着西瓜,一松也不松,或者说这么样的两只手原本就是从西瓜里生长出来的。

小男孩“妈呀”一声尖叫,短促而尖锐,像钉子一般刺向四周村人耳眼里。河岸不高,小男孩跌跌撞撞地往上爬几次又摔下来,弄得一身一头一脸一嘴的泥土。河滩地里干活的村人不多,他们偶或地站在西瓜地里也只是顺便察看一下西瓜的长势如何,算计一下西瓜哪一天成熟,能卖什么样的价格,再盘算一下卖西瓜的钱能派作什么用场。几个村人跑过来,见着小男孩泥头泥脑地瘫坐在河岸下面。

小男孩嘴唇哆嗦着,手指颤抖着,指着河边说,河边有一个西瓜。

村人看见一个又大又圆、花纹艳丽的西瓜。

小男孩子嘴唇哆嗦着,手指颤抖着,指着西瓜说,西瓜下面长着两只手。

村人没看见两只手。

村人走下河边扒西瓜,一扒扒出西瓜下面的两只手,一扒扒出两只手连着的两只胳膊,一扒扒出两只胳膊连着的一个女人。女人脚朝河岸,头朝河水,整个身子埋进泥土里很深、很深。村人认出来,死女人就是小个头男人家地邻的儿媳妇。东庄西庄的大部分村人都在堤坝北边锄庄稼,听见动静扔下锄头跑过来看热闹。小个头男人家地邻的老女人也跑过来,一头扑向河边哭起来说,我地个儿媳妇呀,上午快晌午时你不是说自己回娘家去的吗?怎么会死在这里呀?小媳妇的娘家住在北边五里远的北庄。老女人一眼看见儿媳妇两手抱着的西瓜,一下不哭了,一双眼睛仇视地看着仍在西瓜地里锄地的小个头男人。

老女人说,我知道是谁谋害死我的儿媳了。

村人早看出这个又大又圆的西瓜是小个头男人种的种瓜。

小媳妇死的河边离小个头男人的西瓜地南头没多远。小个头男人闷头在地里干着活,对不远处发生的这桩事像是一点看不见,一点听不见。小个头男人背朝南、脸朝北,一锄一锄锄着地,十几颗黑麻子平静地趴在脸上,像是这个女人的死也跟他一点相干都没有。大壮、病猫、苏燕子三个孩子也跟着村人一起跑过来看热闹,跑到秫秫地边,看见一地横倒的秫秫棵,脚步迟钝一下子,看见西瓜地里干活的小个头男人,脚步又迟钝一下子。小个头男人怎么不去看热闹呢?这是三个孩子都不能明白的。

小个头男人耳朵不聋,眼睛不瞎,知道河边死去的是晌午从秫秫地里失踪的小媳妇。小个头男人把小媳妇的死因跟自己的崴脚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所幸的是自己崴脚没丧命,小媳妇的一条性命却丧掉了。小个头男人家住西庄正中间,小媳妇家住西庄最西头。小个头男人平常从地里回家,躲避着村人,不走村子东头进村子,走到自家前面直直进家门。这天晌午头,小个头男人一反常态地从村子东头进村子,走到自家门前没进家,继续往村子西头走。下午又这样,小个头男人先是绕道往村子西头走,而后转过头走回村子东头,才下地。小个头男人一路不说话,村人看不透他的心事,却觉得他的举动很蹊跷,很恐慌。小个头男人这是去寻找小媳妇。他要问一问她为什么戏弄他,凭什么戏弄他。小媳妇家的房门敞开着,公公婆婆在家,男人孩子在家,惟独小媳妇不在家。

现在小个头男人明白过来,小媳妇把他引诱进秫秫地是为了偷西瓜。

现在西庄村人明白过来,小个头男人的一系列反常举动是杀死了家住村子西头的小媳妇。

村人打电话报告乡派出所,很快地一长声一短声怪叫着开过来一辆警车。村人担心小个头男人会撒开腿跑掉。他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锄头,村人不敢靠近,远远地惊恐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小个头男人依旧脸朝着北边,背朝着南边、朝着河边、朝着围观小媳妇尸体的村人,不慌不忙地一锄一锄地锄着西瓜地。“嘎吱”一声警车停下,从警车上下来四个民警。两个民警下河边走近小媳妇。其中一个民警从小媳妇僵硬的两只手里用力拽出西瓜,狠劲地砸向河岸。“嘭——”的一声,西瓜碎裂开来,红瓤黑籽,一股独特的西瓜甜香味迅速地弥漫开来,窜进围观村人的鼻子里。村人齐声感叹说,真是一个好种瓜呀。——这也是村人今年夏天见着的第一个成熟的西瓜。大壮、病猫、苏燕子三个孩子一起流下香馋的口水。

另外两个民警走近西瓜地里的小个头男人面前。

小个头男人平静地笑一笑说,她不是我杀的,可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民警带走小个头男人。暮晚里的河滩地依旧喧闹着。

责任编辑朱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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