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川物语
2009-09-08桂千富
桂千富
土著的与泊来的吃食
说到洛川的美食,让我颇费了思量与时日。历史上的交通要道、军民混居、战事频繁,让许多东西留了下来,也让许多东西销声匿迹。洛川的美食总体说来没有这块地名那么有名,也与交割地带不甚相符。但在土著的与泊来的食品中,也有值得说一说的。
任何一个民俗文化总是与饮食文化分不开的。吃在我们这个国度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甚至堂而皇之地登上史籍这样的大雅之堂。中国从南至北吃文化也是异彩纷呈。人们过节是“吃”,见面是“吃”,吃好了似乎许多事就好了。洛川当然也不例外,在其它文章里说过“吃了吧”是洛川曾经问候的标志性语言。洛川人的饮食是以面条与馒头为主。过去洛川人吃白馍、细面,一般要到忙罢,就是小麦收割完毕。跺起麦垛时,细面成为洛川许多人喷香、悠长的记忆。像关中人一样洛川也有“擀的面条像裤带”,这里指的是又细又劲又长的细面。擀细面是要有些功力与时间的。姑娘和新媳妇一般擀不出来。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妈妈、奶奶级的大娘们,特别是小脚老大娘才能擀出来。她们舀出麦面,放到洋瓷盆里和好揉成团状,盖上湿手巾,这是行面。过一段时间放到梨木做的大案板上,散上包谷面或糜子面面扑,朝一个方向反复揉搓,面越团越紧,最后成光亮劲圆的团块,这是揉面。这时大娘们拿起长长的枣木擀杖,咚咚地擀起来。整个窑里都充满这样的声音。不管大娘们如何文静,到了案上,立马激情飞扬,有使不完的劲。这些源自女人们内心的劲道,通过擀杖,一推一卷一拉之间全部渗透面里,因而面既长又有劲道,这是擀面。洛川的细面以南塬最精细,汤料是土豆、豆腐、西红柿;以北塬最劲,因为这里的麦子生长时间最长。洛川的面食有两种还不能不提,鸡血面和老婆拢手巾。鸡血面是杀鸡时将鸡血和进面里擀薄不切,蒸熟再切,加上鸡汤调料和鸡块,也是一道难得的名吃。劲得撕都撕不碎,等浇上鸡腥汤时,面一下软活得可口津香。老婆拢手巾则是把擀好的面切成方块,空包起来,就像过去妇女头上包的头巾形状,煮熟配上噪子,味道同样鲜美。这也是最早的饺子,在招待新女婿、重要亲戚时吃。有一段时间,洛川的小麦和菜油供整个延安人吃。那是一段洛川人值得自豪与骄傲的回忆。
洛川单位吃三顿饭,农村吃两顿。午饭是面条,早晚是馍、稀饭。馍是洛川人吃的最多的主食,同样也经历了辛酸与苦辣,人们的记忆中,可不光是今天白麦面馒头。上了岁数的人们吃过黄橙橙的玉米面馍,吃过黑粗粗的硬糜子面馍,吃过乌黝黝的高粱面馍,吃过硬糜子面发酵的黄黄馍,吃过褐色的麦麸蒸的麸皮馍,吃过豆腐渣蒸的豆渣馍……最好吃的当然是白面馍了。掰碎酵头起好面,揉成各种馍型搭进开水锅里,气上来再蒸半个多小时,麦香便夹在白蒸气里,充满整个窑洞,让人不由流口水。几个白馍加一碟油辣子或剁辣子曾经成为洛川人的最爱,至今还流行开锅馍和馍夹辣子。过去集市上猪肉腥汤泡馍也是一道美食,赶集的人在大铁锅前一坐,卖饭的拿一个老碗,给两个馍,赶集的人囫囵掰碎,卖饭的用开锅汤套几次,一碗热气腾腾漂着油花与葱香的美食就好了。泡馍是灰色的美食、贫瘠的美食,不管什么馍掰碎倒上开水,调上辣子和盐就成了。许多人就是在吃泡馍中长大的。
饕餮一词对洛川人来说时间并不长。能够称上这一词的只有两个时间。一个是过事,一个是过年。对于一般人来说,盼过年盼过事,还不如说想饕餮一次。
过事因事因不同,席面也不都一样,和主人的光景也有一定的关系。早些时候,四角四碗方块肉、四碗豆腐粉条再加上些晕素菜一般十个左右,热凉菜搭配。后来,增加了鸡、鱼、肘子三大件,席自然升级,一家过事,一村吃饭的情况屡见不鲜。事主自家人总是举家过来帮忙,而其他人在正席时由屋里人(妇女)带着孩子们。因此农村人的席总是很杂,难以整缩。吃饭的时候饕餮之徒就引入注目了,一次能吃十个八个馍的。过年的美食是最丰盛的。过去因为麦面特别是白面的欠缺,粗粮细做便成了主要的美食。从腊月23日送灶爷开始,扫窑之后,便开始了年饭的筹备。磨些小麦蒸点白馍,包些包子自不必说。重要的年活是在碾头碾硬糜子和软糜子,硬糜子用鏊摊黄煎。一村三、四个鏊,家家轮换摊。一般是放学的男孩子或外天人(男人),在窑面墙下,用三块砖支起铁鏊。放一小碗油,用截面萝卜醮油抹上鏊,再用小勺把和好的糜面糊倒上,一阵刺耳的声响,盖上盖,几分钟白气冒上来。成熟的煎黄香就飘起来,用小铲铲起一边栏腰一折一排排放在簸箕里就好了。蒸软馍也不省事,把面碾细箩好,和些酵头,把面揉好,放在大黑瓷盆里,烧热炕,把盆放到炕上,盖上被子发到香甜的味道出来,然后打发男孩子们到冬天的梨树下拾一些完好光亮的梨叶,也有用玉米包子皮剪成方块状,一方一圆的叶子淘净,把早已蒸熟的红豆包在软糜面皮里,放在叶子上,再放进笼里蒸几十分钟就好了。与软馍相对应的就是硬糜子面黄黄,也是一样的发酵,蒸时和稀,倒在箅子上,蒸几十分钟,提出来,反扣在案上,切成方块,吃起来甜甜的。洛川还喜欢做油糕片,把软糜子面发好后,揉成长条蒸熟,切成片,炸红。吃时放上白糖,味道香甜诱人。与油糕片相对应的还有糖油糕坨,发好的糜面里包上白糖炸熟。吃的时候,糖与面的香甜相互渗透,令人嘴馋。上了年纪的人,对赶集的儿女们常说一句话,捎几个糖油糕坨回来。过年的菜除了大肉、羊肉外,还有就是一个主菜火碗了,据说这是今天火锅的鼻祖,一个内部镂空,外嵌一个碗的火碗里边可用木炭生火,把猪肉的腥汤倒进碗里,放进萝卜片、粉条,再铺一层豆腐块,最上面就是切得薄薄的不油不腻的猪肉,最后放些调料、辣子面。木炭火烧起来,碗里便喷着香气,油辣辣地响,整个家里充满了诱人的香气。过去能吃火碗的是那些光景好的人家,现在火碗不仅成为家常便饭,连那些大食堂也反璞归真,都把火碗当洛川名菜。只要吃过火碗的人,无不为这精巧的火碗和精细可口菜肴所吸引。
洛川人除夕吃凉热菜席,伴着新年晚会,女人们开始包初一早饭饺子了。女的把面揉好,擀开切成圆条状,剁成小块,用手压成小圆饼,男的擀皮,孩子们则拿皮,有的学包饺子,一家人其乐融融。饺子馅荤的以大肉、包心菜、葱为主要原料,素的以韭菜、鸡蛋为主要原料。包饺子时,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一般要包一分、二分硬币饺子若干个。初一早上天未亮,男人便起来敬神烧香,女人们生火煮饺子。从被窝里被赶起的孩子们自然不愿意,但为了能吃包钱饺子都很高兴。谁要吃上钱饺子除了将来有钱、运气好外,过年这几天一直会被家人挂在嘴上,只要亲戚来,都会有孩子大声报告我吃了钱饺子。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吃上,最小的孩子吃不上自然不依不饶,就有人把钱放在碗里,大家故作惊奇地看他们兴奋地吃出了钱。初五还有一顿特别的饭叫搅团。这一天不准响炮,容易震出穷窟窿。得用玉米面、麦面或荞面或两种面混在一起搅成稀糊,边搅边煮边加面,煮成筷子可夹起块状就成了。搅团的功力主要在搅,常常是一个人洒面,一个人手握擀仗朝一个方向使劲搅,得出一身水。初五吃搅团还有个寓意是补穷窟窿。吃搅团还得有一碗醮水,辣子、油、蒜泥会把看起来无味的搅团调得喷香。现在人们也常吃搅团,甚至把搅团倒进漏勺,漏出鱼苗一样的条块,这就是洛川人说的“漏鱼”。洛川人把搅团也叫“哄上坡”,意思是不耐饿,吃饱饭走上一道坡就饿了。所以吃搅团时要尽量多吃一些。
洛川当然还有更多的美食,但这些土著美食红火起来是近几年的事情,大街小巷的食堂餐馆盛行的则是陕菜、川菜。洛川人也是善于泊来我用。在陕北与关中都很盛行的羊肉泡里,洛川人做的不同,半死面饼子,机器切好后,用原汁汤和煮好的羊肉混在一起煮熟,加上香菜,再拿一碟糖蒜或一骨碌生蒜,具有洛川特色的羊肉泡就好了。与陕北比起来,洛川羊肉泡清香、可口,没有膳味。与关中相比,洛川的羊肉泡馍汤一起,互不分离、香味浓郁。关中以面食为主,关中各类面在全国也很有名。流行于关中的第一大面油泼面到洛川似乎并不那么招人喜欢。洛川永乡圪崂村在210国道上,他们巧妙地利用关中面做出粗扯面。再随意搭配炒青椒肉丝、西红柿炒鸡蛋、烧豆腐等等几个大陆菜,司机一来一人一碗面一个菜,只要你报菜名,面管够吃,十几分钟便可吃饱肚子,再次上路。这种看起来很粗糙的饭菜颇令人欢迎,即便是进贯了高档馆子的人们吃圪崂面也是常事。那些省、市下乡的人们宁愿去吃圪崂面而不愿意去吃大鱼、大肉。现在洛川有了高速路,圪崂面便从国道边向城里逶迤而去,在洛川、黄陵、延安甚至西安都开了门店。让人想不到的是,同样红火。这就只有一个道理,圪崂面自有圪崂面赢人的招数。陕北人喜欢吃羊肉,除了羊肉泡还有羊肉面、剁荞面。羊肉面到洛川似乎水土不服,而剁荞面则是另一重天,只要做得精细一些、清汤利水一些,不愁没人吃。
时事总是让人预想不到,当农村的人争着往城里跑时,那些整天倦曲在水泥钢筋森林里的城里人往乡下跑,躲避喧嚣、嘈杂,寻找已经佚失的岁月与儿时的旧事。“农家乐”便悄然兴起。位于县城东南5公里的谷咀村,毗邻黄土地质公园。这里的人们从2000年起做农家饭,吸引城里人与游客住窑洞、拉家常、吃土菜,生意一年火似一年,连老外也时不时来一拨。2006年被国家旅游局挂牌命名为国家农业旅游示范点。现在京兆乡的南安善、永乡乡的冯家村等等都发展起了农家乐。这些农家乐赖以生存的都是人们记忆中的乡饭土菜、小蒜轧辣子、巧揉小白菜、清拌凉粉干、炒猪灌肠,热气腾腾的火碗,再加上软馍、煎黄、椒叶馍等等小吃,最后还有一碗老婆拢手巾或鸡血面……宽大的乡土院落,熟悉的鸡狗叫声,重又提起的乡间趣事,喷香喷香的农家饭菜一下子又把人带向记忆的深处,带向魂牵梦绕的往昔……
酒令
酒令是一个地方风俗的名片。酒在我国渊源很深,大到帝王将相,小到黎民百姓,说到男人,无酒就要失色不少。朱元璋打得江山后邀功臣饮酒,杯酒夺了兵权;诗仙李白对酒当歌,才思泉涌;曹阿满一时得不了天下,也得用杜康解愁。想必史上的酒度数较低,世人才不说喝酒说“吃酒”。这酒不是饮品而是主食。武松过景阳岗痛喝三碗,非但没醉倒,反而打倒了祸害百姓的老虎。俗话说酒壮怂人胆。不论是什么人即使是很窝囊的人,喝了酒一下子便有了胆,只是这胆有时是恶胆,有时是软胆。生了恶胆是可怕的,弄不好身败名裂,遗臭万年;这软胆也好不到那里去,连筋骨也没有,提起领子就像一摊正在发臭的牛屎,别说壮胆没了形样,用洛川人的话说“喝成怂了”。
多次说过,洛川前朝曾是敌我交战的前沿,不论古代还是近代,这里是熙熙攘攘,军民混杂,战事频繁。这就与酒分不开了。远离故土的古代近代兵士,思念家乡,只有借酒消愁了。洛川人与这些和平时期东倒西歪的士兵相处,熏也给熏醉了,不喝都由不得你。
洛川人喝酒主要在这三个场合:一个是行门户。喝得嘈杂的乱喊的是朋客桌子,这朋客桌子由三种人组成:战友、同学、朋友。这些人聚一个桌子或几个桌子,抱一箱酒放下,拿几盒烟,一般必须喝酒,万一有病喝不成的就当酒官或当跑腿的。 其余的人一人一个关,见人齐过。过关的也叫庄家,应的叫偏家,有庄偏不代,有庄代一半偏不代的。满桌子都是打关、应关人的声音。不喝酒的也没有多少发言权,要是看不下去说两句公道话,就会有人说“连酒都不喝算不得男人,有啥发言权!”。另一个场合就是来客招待。这多指部门单位。陕北人豪爽,关中人精明。洛川人到陕北人家大请特请,陕北人来咱这也不能太寒酸。弄上一桌,叫些能喝酒的,把几个陕北人都围在中间。先是敬酒,一般是给客人敬三杯,主人喝一杯。大多数时间门杯不能算。说门杯是服务员倒的,不是自己亲手倒的不敬意。必须喝掉腾空杯子敬酒。在洛川敬酒意不光在酒,还在敬酒者的嘴上,能不能敬得出去得要点嘴功和本事。什么初次见面给个面子,二次见面得喝两杯,什么敬不出去酒让人笑话,喝领导的不喝下苦的看不起。末了还上纲上线,酒性看人性,酒品看人品,酒风看作风,酒量看肚量,酒气看人气等等。总之,不喝不行,不喝不遵地方风俗,不喝这气氛也像受到影响,架不住死劝就喝吧。关于门杯、给客人敬酒主人不陪或少陪,没少受陕北人和关中人的奚落。这也是人们称洛川鬼的一个软筋。其实这还怪不得洛川人。看似这里曾是前线,很有些饮酒的历史,但由于是陕北与关中的过渡带,洛川人喝酒也仅仅是强于关中,而大大地逊于陕北。洛川人招待陕北人主要靠叫一帮子人敬酒去平衡酒量,即便这样,敬过数巡之后,洛川人打完洛川的关后,陕北人按陕北人的关打,酒要超过两三倍,最终洛川人还是弄不过陕北人。洛川人招待人的原则是不与陕北人恋战,不怕关中人。有一个洛川人到关中去看望老同学。老同学叫了一桌子年轻人陪。同学问:喝啥酒,是茅台还是五粮液?洛川人笑了笑说,这两个牌子只听过没喝过,那个都行。同学又问:拿几瓶?洛川人说:忙啥,一瓶一瓶拿。拿来一瓶五粮液,洛川人接过很内行地看了看,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约三两,脖子一仰喝了,说好酒,这样才公平,要么咱不在一个秤上。在座的人全哑口了,一瓶弄完,谁也没再说拿酒。用洛川人的话说,关中人喝酒不缠,也不给人敬,敬酒就端起杯子碰,往往是主人喝量,客人随量。这种酒文化就是造成洛川人不怕关中人。洛川人去陕北那就不一样了,要按陕北的规矩行事。陕北人敬酒少,喜碰杯,来着每人碰三下,都不知从哪里冒出那么多人,碰下来,酒量小的都醉了。要是到榆林赶的又是内蒙的规矩,拿三个银碗,倒满用小盘子端着一个一个挨着敬。不喝酒也行,得唱歌,最好是酸曲。有一个洛川人不喝酒,也不善唱歌。榆林人敬酒是女的,就唱叫哥哥喝一口哇,咱们一搭里走哇,拉手手亲口口,忘掉回家的路哇……洛川人赶忙喝,不喝,还不知会唱些啥。自然酩酊大醉,几天缓不过来。陕北人喝酒还好n+1,就是有几个人拿几瓶,酒外加一瓶,不用说人均一瓶多。这场合不是喝酒是喝命了。三一个场合就是朋友、同事之间的吃请。打个小麻将、挖坑、扎金花赢了钱的少不得要请一顿,抓得大头的要请,另外就是定期互请了。这与上两个场合的区别在酒菜上,一般得量入为出,花超的时候很少,菜也是喜欢的几个,酒也是低档酒。但打关、应关的酒令都是一样的。这种场合不敬酒,一般碰两杯就开关。
喝酒得行酒令,不行酒令算不得喝酒。古人常喝哑酒,碰杯不出声,只有多了,才黑脸红脸,拨枪弄棍的。今人聪明得多,发明的酒令真是五花八门。过去洛川这里流行的是打杠子,也就是老虎杠子。过关的人一般三杯酒,三局二胜,过一人。开始是冒打怎么喊都行,后来多了“出门不杠或不虎”,这是庄家的陷阱,考验应关人的脑子,弄不好要喝好多酒。意在防止过快,也是庄家的陷阱。喝酒要拉时间,没有时间,这酒喝不了多少,人也容易醉。打杠子是不会划拳人玩的。会划拳的不打杠子。洛川划拳开始是一拉就响,猛上墙,意思是不用哥俩好过渡,叫出来手伸出数拼对了,输了就喝酒。后来也改了,有一个好,再后来两个好,五十零不叫,叫了要喝酒,再后来就是双好五十零不叫大旗不倒。就是大姆指从划第一拳开始,甚至端酒都不能倒,倒了要罚酒不占指标。这种拳有些不地道,按照今天的话说是埋的坑,弄不好光罚都罚醉了。洛川的酒令还蛮能与时俱进的。当麻将风行时,洛川的酒令也兴起了打骰子。一人三个骰子一个小碟。开始玩的是十八硬,意思三个骰子最大点十八点,过关喝酒多少靠双手硬丢,没有多少窍门。庄家把三个点拿起来离碟约四、五寸的高度丢下,骰子成三个一样两个一样、或连数一二三、四五六也叫拖拉机算成了。三个数一样和拖拉机偏家不能赶,喝酒。三个数一样一般叫豹子。如果是三个红点叫红太阳。早先是同桌每人一杯,后来就是谁输喝五杯。红太阳还寓示发财升官,多喝点酒也值得。三个都是六的叫老绵羊得喝四杯,余下的喝三杯,是拖拉机的喝两杯。能否过关不在打豹子多少,拖拉机多少,两个点一样看第三点大小,谁小谁喝酒,第三点要是六,对方还得白喝一个,继续赶。过关得这样成功三次才行。由十八硬又发展到什么赢上过是关家至少赢两次才过,输上过是关家至少输两次,三次不成的你喝一杯重打,骰子出了碗还得喝一杯。这是明打骰子,看你的手气和运气怎么样。这十八硬和其名字一样硬硬的,一个关一瓶酒是常事,有时到一个人跟前都得一瓶酒。这酒令太硬了流行的时间不长,就改吹牛了。这是下里巴人的叫法,一般场合用的,同级别的接待,朋友过事,行门户都叫吹牛。要是太正式的场合特别是下级请上级,就不能叫“吹牛”了,那是要“招祸”的。得阳春白雪一点文明一点叫 “领导讲话”。主人说“请领导讲话”,那一定是让坐在首席的领导用骰子打关了。这个时候庄、偏人手上仍是三个骰子一个小碟,再加一个小碗扣上,叭叭叭摇三下,关就开始了。洛川的讲话和吹牛一般是一明二暗三上税,这也是总结陕西与关中而留下的特色酒令。一明摇过之后双方看一下,红点是万能的,可以代表二至六之间任何数,从两个开始起叫,不能直接叫三,要留给对方开,也就是二起的机会,谁开了有叫的两个数输家喝两杯,没有的对方喝两杯,这还不占指标,继续一明。叫到三以上碰数,输家只喝一杯酒;二暗不准看,摇过之后仍然叫两个数,给人高开的余地。二暗这里人说的是“口袋里卖猫”只能碰运气。一般人不二起,碰到大酒量的、可憎的就说不准了,二起一次四杯酒。有些人稀里糊涂就醉在二暗二起上,这里埋一个大坑,一般人是不敢二起的。叫到三以上赢家、输家只喝两杯酒;三上税是叫几喝几,如果是二起四杯酒不占指标。抛开二起、罚酒一明二暗三上税干干净净一般是六杯酒,再不能喝、不会吹牛的六杯酒喝完算过关。一明二暗三上税是洛川的特色,也是目下洛川的主酒令。当然由此还派生出什么扎金花、打麻将、脱裤子等等都是细枝末节。洛川的酒令还有一个是干三不过,意思是赢三下输三下都不能过,赢的没见酒,输的不服气,再来三下。这也是一个坑,有些人栽进去上不来。陕北的吹牛一般是三个上税,关中的只是比大小。酒少多了,时间也短多了。
1997年香港回归,洛川人的酒令也没有忘记这扬眉吐气的一天,发明了“九七回归”。若干个玻璃杯,每个里边两个骰子,使劲摇几下,摇到九加酒,锅里始终有一杯酒,可加一至五杯酒;摇到七时喝酒,不能代,必须一饮而尽,以示庆贺。没加酒摇到七只喝一杯酒。除此而外,摇的点一样往回退,摇到其它点过人。如果摇到两个红点也是有讲究的,叫做皇上。锅里加下酒就是富皇上,权力至高无上,指定谁喝必须喝,报仇的机会到了。如果锅里没加酒,那只能算做穷皇上,自己喝一杯。九七回归与吹牛不一样,没有庄、偏之分,大家都摇,特别是酒积的多了,谁摇到七,全桌一片欢呼,还真有些庆典的意思。
吹牛是一般人的叫法,因为满桌子人大呼小叫,隐明不定, 变化无穷。有赖的、有缠的、有不喝的。赢了有夸的,输了有讲的,唾星乱飞,和摆龙门阵、吹牛委实差别不大。学者们不叫吹牛也不叫讲话,统称为骰子酒文化,什么东西到了学者、研究者们嘴里就好听多了,马上变得有身份值钱了,甚至还是国粹,怪不得古代帝王将相都要养食客、门客和军师,没有李斯、吕不韦难有秦始皇统一六国,雄视天下。洛川人称这类人为“经谋”者,套用一句俗语,每一个成功者身后都有一两个经谋的。到现在,这骰子文化发端于那里,众说不一,统称为陕北。陕北也大了,还挂着内蒙一片,具体那个县谁第一次发明至今是不甚了了。
不过这酒令因为变化无穷,奥妙无穷,激发了人们的探究欲,来洛川人必玩酒令,以多喝酒为代价掌握酒令,先吃螃蟹,回去传授骰子文化。骰子酒令便跟着人很快传到大江南北。
洛川人说喝酒要注意三种人,戴眼镜的、女人和脸红的。说这三种人有可能是最厉害的,最好别惹。戴眼镜的是书生、文人,深藏不露,容易轻视,但酒量不见的小;女人一般不喝酒,含而不露,容易忽略,但喝起来不一定喝得过。这是有些人的教训之谈。不外乎戴眼镜的深藏不露,女人含而不露,脸红脖子粗的是张扬太露,不弄个驴死笼套烂不丢手,非把人嘫醉不可。喝酒还有三个境界,开始是和言细语,没喝酒自然都温和;中间是豪言壮语,喝得差不多了,语粗了声大了,能代酒能打关;最后是默默无语,喝大了爬到桌子上不动弹。喝完酒还有三个结果,一个是现场直播,走不离摊子就吐了;二一个是转播,回到家里醉了吐了;三一个是延时录播,头一天喝酒第二天第三天才醉了,吐得一塌糊涂。这最伤心,让人记忆深刻。酒桌最怯三类人,一种是酒量大的人,非把全桌人干倒不可,酒量小的人早早就溜了。一种是前面说过的缠人,洛川人说“嘫”,腾不出手,弄得你毫无脾气,嫌麻烦就喝了。最后一种就是“熟醉汉”,这种人看似口齿不清,舌头都伸不展,满眼飘雪花,但还是一杯接一杯,再硬的关都敢上,再二的话都说得出口。只是酒罢不敢回家,贴上谁就跟着谁,谁就倒大霉,弄得人哭笑不得。酒喝到这份上就有些让人厌烦了。
洛川的酒令还不止这些,按发展的眼光看,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肯定还要不断演变。只是这酒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见不得又离不得。少喝起好作用,多喝起反作用,酗酒的后果就更可怕了。轻者劳心费神,重者伤心伤神,再重伤己伤人,后果不堪。所以说不管行什么酒令,大家都悠着点,别跟酒较劲,别跟人较劲,适量而止,适可而止。别人再说你不心热,说不是男人就不是男人,说钻桌了就钻桌子,只要少喝酒或不喝酒怎么都行。做人不靠酒量,工作不论酒量,过日子不用酒量。诚恳做人,营心做事,活出风采,才会有人敬有人佩服。
走亲戚
中国自古是农业大国,后稷就是教人嫁穑的第一人。要与农村人没有联系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便是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城里人,即便是父辈,再上一辈人不在农村,但家族的根是在农村的。农村的土地、农村的村庄、农村的方言、农村的礼仪就是土壤,人都是从那里生长和走出来的。很早的时候就有了《周礼》教人如何尊老爱幼、行礼有仪,农村的礼仪又往往很多、很繁杂,不像今天城里人那么简单随意,千篇一律的礼仪使得人好像又都是一个面孔,不免有点郁闷。
任何人免不了要到农家作客,这似乎还成了一门人生必修课。小的时候,到舅家、姨家等亲戚家,第一次去很忸怩很拘束,这要看大人的态度,好一些,气氛宽松一些,就去的多一些,时间也长一些;如果光景好一点的,亲戚给点糖,煎一碗荷包蛋,那给人的印象就太深刻了,冲这,每到放假都要去的;要是有同龄的小孩,能玩在一起,又另当别论,即便大人给一点眼色,也只当没看见,和亲戚家小孩一块高高兴兴地玩,比什么都重要。小孩子到亲戚家对亲戚的评价不重要,关键是你这个小孩听话、懂事、还能帮着干一点活,那就会留下“谁谁家的娃听话,是个乖娃”,“谁谁家的娃是个捣松,不听话,来了再不要招拾(呼)。”为了留一个好名声,一般都会使尽浑身解数,讨好大人。我们这个礼仪之邦理智总是多于激情,童稚未泯的孩子,都要想法设法的讨好大人的欢心。这也无可厚非。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这也是老祖先总结出的礼训。
小的时候,到亲戚家作客叫串亲戚,串字在洛川与陕北的含义不同,陕北带有更多的调侃、诙谐和有所特指,而这里的串是对小孩而言,没有正事,利用放假看他舅、他姑、他姨等等,就是无目的地去串去玩,消磨时间。大了的时候,一般到成人就不说串亲戚了,就叫走亲戚,一个走就正式了很多。首先有一定的距离,专门去履行一定的义务,要么是家里的大人派成年的子女去看望亲戚,要么是自己亲自去,为此专门做准备,带什么不该带什么给谁带什么都有一定的讲究。早些时候,走亲戚一般麦罢集中一次,六月皇天,小麦收割、碾打、支垛之后,夏活全部做玩了,腾出身子,用新麦蒸一些油包包、油拧拧和兔、圆馍之类的,年龄长一些的给油包包、油拧拧;小一些、同辈的拿一对兔就行了。这个时候,比较隆重的是女婿看丈母娘了。如果是新女婿那一定要很正式,从穿衣打扮到带的礼物都要有讲究,显示的女婿的诚心和门面迎酬怎么样;老女婿就不那么隆重,按常礼拿点馍和副食就行了。不管是新女婿、老女婿,不管家里的麦子收没收,丈人家的麦子黄了必须去割的,做活的快慢,灵巧与否也成了人们议论的焦点。又说“谁谁家的女子找了个好女婿”,“谁谁家的女子找的女婿不行,笨头笨脑的”。丈母娘家的事安顿好,未过门的媳妇也要跟女婿回到夫家,表现如何同样重要,“谁家说了个好象,长的亲,还听话”,“谁家说的象不行,把娃亏了”。
走亲戚有主动与被动之分。主动的就是刚才说的,要有安排、计划,是责任与义务。被动的就是亲戚通知的,比如婚丧嫁娶,提前亲戚会带点烟、酒、馍馍来说明事情,洛川人说这是下书。这也就是另一篇文章说的过事行门户。过事事中有事,走亲戚也要扯过事(调解),老人的棺材、娃的嫁娶、过事的份子等等。虽说亲戚的饭吃得,亲戚的事管不得,若是家中老大,他舅家或掌柜的,扯过事也就成了走亲戚的主要目的。事扯过好了任务完成了,事扯过不好,大家一定会都不高兴 。
走亲戚拜年是一个大礼。一般的每年过年后,正月初二新女婿、老女婿都要到丈母娘家拜年去。随着时间的推移,拿馍的礼节渐渐少了,拿烟酒的就多了。进门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拜年,媳妇、对象厉害一点的,女婿都叫爸、妈,不叫爸、妈的叫叔和婶子,说“给你拜年了”,便匐地叩头。丈母娘家的人都等头叩得差不多了,便扶住女婿,邀上炕、泡茶、发烟。走的时候,给长辈晚辈要发年钱也就是压岁钱。新女婿头一年到丈母娘家还要隆重一些,除了长辈要给新女婿发年钱以外,还有一顿席。要杀一只鸡专门招待新女婿,新女婿还有唯一的一次上席,一般由爷爷辈或能耍的陪座。这个时候也不用谦让,在洛川女婿外孙一般干的是脏活、累活,是个无怨的劳动机器。用农村人的话说是“打狗支桌子,吆鸡关后门”。风光地坐过这次上席之后,新女婿也知道自己很快凤凰落架,一路地通货膨胀,再不会有这么好的礼遇了。定婚的头一年和结婚的头一年,男女都要很正式地走一回亲戚,不管是不是过年,到男方家,亲戚要给女方见面礼;到女方家,自然也要给男方见面礼了。过去是手巾、布之类的,现在人生活好了都给钱了。
到农家大规模地做客走亲戚,要算众人皆知的那一次。热血青年上山下乡,从城里到农村广阔天地和百姓狭小的家里。那个时候,洛川与富县的农村支部书记去北京、西安领知识青年,根正苗红的被争着领,剩下的是多为黑五类子女,但他们不嫌弃。“娃吓不得的,从大城市到咱山屹崂受罪,谁愿意来都行,就当来乡下走一回亲戚。”一批洋气的城里知识青年来到黄土高塬,初来分到各家各户,男生被安排在大队饲养室。牲畜的粪便味、尿臊味、不停的喷鼻声、彻夜的反刍声,让这些来自城里的孩子们久久不能入睡。他们心目中的广阔天地原来是这个样,这种反差或多或少让城里的知识青年大失所望。贫穷、憨厚的农民,把他们比自己的孩子还当事,做好吃的,给洗衣裳,心软的老大娘一边抚摸着那些没离过家的孩子们,“吓不得、吓不得的,造孽呀”说得不停,一边擦着眼泪。很快知青点建起来了,知青们住上了安静的窑洞,却也成了不折不扣的农民,巡着钟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梦想就落在连绵不尽的黄土沟壑,弥起的是满眼云烟的黄土尘埃;青春就雾化在黄土地里,浇灌的是绿油油的麦田与油菜。父母亲有的还在遥远的都市里,有的也到了连知青不如的地方。每个人的生活与命运都像这洛河大转弯,来了个360度的乾坤大挪移。而这些世代在黄土高塬生活的乡亲成了知青们的父母和亲戚。那布满皱纹被紫外线灼的黝黑的脸庞,那干涩而饱含无限怜惜的眼神,那布满老茧甚至有些割人的双手,那干瘪、削瘦却温暧的怀抱,义无反顾地护佑了视如己出的孩子们。老伯们手把手教他们犁地、锄地、耧麦、扬场。耧麦和扬场是最难的活,手起了泡,血渍呼啦,老伯们用纱布包起来继续教;大娘们像最好的亲戚一样,打一碗荷包蛋,擀一提细面,调上盐和油辣子,眼瞪着他们吃下去。知青们在一声声大伯大娘亲切呼唤中感到家的温暖、亲戚的爱护。这个亲戚一走10年,10年后,有些永远地留在了这里,更多地又回到了已经有些陌生的城市。原本是主人的他们又像乡下的亲戚进城走亲戚,一切都改变了,不变的是被黄土高塬阳光卒火的古铜色皮肤;不变的是已被同化的憨厚与朴素的亲情;不变的还有那乡下老伯们、老娘们、兄弟姊妹们与生俱来传递给他们的果断、粗犷与豪放;不变的更有历经磨难、凤凰涅磐般的倔强性格;还有留在记忆深处辛辣的油泼辣子、生闲的盐颗、长长的细面、满脑满耳牛羊鸡狗叫……洛川已嵌进他们的生活,流淌在血液里。洛川成为他们第二故乡,洛川父老乡亲是他们重要的亲戚。当他们多年后,带着子女再一次来到高塬,再一次走过曾经走过的亲戚家时,除了岁月变化带来的惊叹和久违亲情骤然交汇、发出感叹和流出热泪外,许多已同原来不一样了。原先的窑洞、知青点早已空巢,被风雨尘埃侵袭得苍桑、静寂和落寞,火热青春的脚步已阗无痕迹;鸡鸣狗叫牛羊的歌唱稀落渐无,雨竹席和黄土炕被厚厚的被褥掩盖,饲养室根本没有了,更难觅牛羊粪味、喷鼻声和反刍声了。子女们不懂父母为什么到乡下爷爷奶奶家那么激动,哭得一塌糊涂,不懂为什么他们要寻找过去,对回忆和陈旧时光那么津津乐道。有席梦思为什么要睡土炕,有寂静的田野为什么非要牛羊叫声,有好吃的为什么要吃窝窝头和苦涩的野菜……
让人感到辛酸的是两岸走亲戚的艰难。窄窄的海峡,深蓝而美丽的海水,却冰如冷川,骨肉分离40 余年。有一天,终于有那边的亲戚来了,名叫李生辉,与时任总统的李登辉仅一字之差。走亲戚之前生辉与时任县长的陈朝君通信多次,看到左起毛笔小楷,一股古老华夏同源的墨香沁人心脾。也许是误解太深,更因为是亲戚走的太少,音信全无。回来之后,他竟问要不要去公安局报到,让人苦笑不得。我说,你想到那里就到那里,想走谁家就走谁家,高塬无栏,洛川无栏,中国无栏,我们同根同命,都是亲戚。老人感动得紧握双手,一时语噎。这一次走亲戚,成为洛川上下的大事,促成了更多的同胞相识,来洛川走亲戚,不免泪水涟涟,感叹唏嘘。
走亲戚的脚步还在继续,只不过方式不同了。原来步行加肩背,后来是自行车、摩托车、拖拉机,现在许多人已经开起小车了。生活的富裕带给走亲戚的变化还不止这些,除了结婚一些农村人还蒸老虎、馄饨和花馍外 ,大多数人更倾向于在走之前到商店、超市采购,一袋一袋的红红绿绿的,疙疙瘩瘩,烟、酒、茶、方便面、副食、水果之类。远途更不一样了,要乘火车、要坐飞机,带东西就不方便,不如带一踏钱,见人一百来得更简捷、更实用。简便是简便,也省事多了,但往往又事与愿违。据说一个比较富有的人一般2—3年回老家走一回亲戚。提包里有几万元,到一家捏一踏,不是五千就是四千九,而这一点点误差就成了噱头。凭什么给他家五千给咱四千九,还闹得大吵一架,差点动了手脚。亲戚就有亲情在里边,情字往往大于亲。古人云:情义无价。要用钱去代替,产生这样的后果便不足为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