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岭上
2009-09-08刘功业
刘功业
1.
牛岭上村的牛二本名叫牛二林,这几年却又叫牛大仙、牛博士、牛大神医。这里是有故事的。
牛二,是牛二他爹牛旺财给起的名字。牛旺财的小名叫牛小宝。别看牛二他爹的名字很有些孔孟之地浓厚的文化味,他的大脑却一直是土坷垃似的,升华不上去。他只想让牛二的名字叫着顺口就行了。
春天里,人民公社成立的锣鼓在当街上可了劲地敲着,加上生儿子,这是双喜临门啊。
牛二他爹没等牛二来到人世的那第一声响亮亮的啼哭扎实实地落了地,就跑出屋来,毕恭毕敬地给一直等在院子里的大太阳底下已经等了很久的牛二他爷爷报告了这个不算消息的消息。
“爹,爹!儿子!儿子!我的儿子!”
牛二他爹接着请示说,“我有儿子了,给儿子起个名吧?就叫牛二行不?”
“啥?啥?”牛二70岁的爷爷牛得宝好像没听见似的。他翘着白里嗤楞的一小撮山羊胡子,用手里拄着的羊粪蛋铲子狠狠地敲着院子里那棵老枣树,气哼哼地骂着,嫌牛二他爹太土气。
“你真是死狗扶不上墙去!就不能给咱老牛家长长脸?你就不能给咱牛家的娃儿起个亮堂些的名字,在这山梁子上一喊,就让庄里乡亲们高看一看咱?”
那会儿,牛二他娘马莲儿躺在土炕上的谷草棉絮堆里刚刚熟门熟路地自己扯断了牛二的脐带。牛二他爹没有去请接生婆。生过牛大的牛二他娘自己就是接生婆。牛二他爹牛旺财的名字,是那一年牛二的爷爷拿了老婆积攒的10个鸡蛋找走乡串户的货郎李换来的,虽说这么多年,也没见怎么旺发,怎么见财,可是名字好听了,就是叫着美气,神气不是!
牛二他爹不敢吭声了,嘿嘿笑着有些犯傻。他扎煞着两只手,就站着等老爷子发话。上午的阳光很响亮地砸下来,让院子里外的青石头和黄泥巴都一阵一阵的晃眼。牛老爷子走到墙角里,踢了踢那条懒洋洋的黑狗,“花花,花花”地叫着,把绵柳条子编的粪篓子斜挎到肩上,就要出门。等这个宝贝孙子落地已经等了两三个时辰了,要不,这大会儿一篓子粪蛋子该捡回来了。牛得宝心里有些不太情愿这种损失。只怪儿媳妇太不省心,给咱老牛家生个孩子也磨磨蹭蹭的,就是不能麻利着点。别看牛老爷子已经干不动犁田耕地的重活了,可是他每天起早下坡捡粪的习惯没有撂下。“庄稼不上粪,等于瞎胡混”,“不怕攒,就怕懒”,牛老爷子出口成章,一套一套的学问,总是让牛二他爹佩服得不得了。上下几代了,老牛家就数牛老爷子博古通今,学问深厚。牛老爷子身后的粪堆天天长大长高,那自留地里的包谷高粱黍子的也一天一天的长大长高,一季一季的肥壮丰硕。秋了,总能比别人家多打个三、五十斤的粮食。
牛老爷子挺直了腰板,那双穿了踢死牛老铲鞋的大脚正要一前一后迈出大门槛的时候,撂下了一句话,“小名就叫二蛋子吧,大名也叫这,牛二蛋子,响亮,好养。”牛二他爹连忙应着,“哎!哎!”
于是,牛二有了个全名,叫牛二蛋子。和他哥牛大狗子一样,挺像牛二他爷爷那时代的日本鬼子。也是四个字。
牛二的爷爷这么大的学问很有些自然天成。这里的老百姓生了孩子为了图个好养活,多取土语粗话,就像随地捡拾的土坷垃、石头蛋蛋,越贱的命,也可能是越长的命。这穷人的哲学朴素,却很有些道理。
牛岭上村所处的岭上岭下前坡后坡方圆左右的那块地方,自古就不是生存的福地,穷山恶岭,土地贫瘠,如果给土地像人一样评成分,那里肯定是属于比贫下中农还贫的那个阶层的。不管怎么侍弄,也成不了肥得流油的那种,还得每年搭上不少费劲巴拉的功夫。自然,也不可能让这里的百姓乡亲富得流油。无论怎么刨蹬,都是砂礓石伴了生黄土,怎么种也种不熟。
牛二他爹跟他爹一样,忒倔的脾气。屋里头背地里还是管牛二叫牛二。村里的人们后来也习惯了叫牛二。因为村里人叫着牛二蛋子太拗口,慢慢地就把那后缀给丢了。还是简称牛二。可牛二的爷爷不省,他爹在他爹面前也不敢省。要省,也只省了前面的姓,反正是老牛家的人,岔不了壶,家里家外地叫起来,就是二蛋子、二蛋子了。这也别有一番乡土气息。
2.
牛岭上在这方圆几百里的大山里是个百十户人家的大村,蜿蜒在岭坡沟畔里的三个自然村就是生产大队下面的三个小队。所以,村里有学校。村里的孩子可以一直上到6年级。再走出沟口,过了十里铺,到公社去上牛岭中学的初中,再后来就上40里外的鲁河县城读高中。
不过,现眼下牛二他爹和牛二他爷还想不了那么多。眼下最要紧的,已经9岁的牛二要上学了,这是牛家的大事。本来如果不是闹文革,学校停了,牛二7岁上学正好。这已经耽误两年了。其实说起来,咱这山旮旯里的孩子闹什么闹?都是跟着瞎起哄。闹腾了两年,孩子们的心倒都玩野了,想收都收不回来。
牛二他娘夜儿个没好好睡,早就用零零碎碎的粗布头给牛二缝好了一个书包。没什么着急的事了,等会儿领了孩子上学就行了。可是,他爷爷坐不住了。牛二要上学了,再像家里那么叫二蛋子不行了,像外头那么叫牛二蛋子也不行了,再像他爹那样叫牛二更不行了。咱孙娃儿得有个官名不是!思来想去,学问很大的牛二他爷爷觉着这会儿学问不够了。这还得找老师。就让学校的老师给取一个官名!取一个比他爹的名字更旺气的名字。
牛二他爷爷想定了。让儿媳妇从床底下的糠簸箩里掏了10个鸡蛋装在兜里。快走出门了,又说,再多拿几个吧,这城里来的老师毕竟不是当年的货郎李。于是,牛二他爷爷就兜里装了20个鸡蛋把教诲牛二的神圣职责连同牛二还没有取的官名和牛二一起交给了小学校新来的老师孙秀兰。
孙秀兰是在市里读过师范学校的,果然不负声望,很负责任也很不费事地就给取了一个。山穷土薄,有林则吉。就叫牛二林吧。牛二从此有了一个官名,他后来一直叫着的名字。
他爷爷连连说,牛二林好,牛二林好。这名字好。你看还是人家孙老师有学问。这孙老师人长得俊秀,取的名也强多了。喝了墨水就是好呀,咱孙娃儿要是也喝多了墨水,不也得人五人六的了?
小学校的这位新来的孙秀兰老师推托再三,还是接下了牛二爷爷送给她的20个鸡蛋。这在那时候是很珍贵的礼物了。那时候山村里生活没有太富余的,她的孩子还没有忌奶,这鸡蛋很派用场。所以,孙老师很不好意思。带了未尽的兴致,她给牛二他哥哥牛大,他爷爷叫的牛大狗子,也顺便起了一个官名,叫牛大林。在牛二的爷爷看来,这牛大林就是搭上的了,像买半斤烟叶还给搭了一盅老烧锅白酒,很划算的。牛大林也是曾经上过学的,可是没有上完小学三年级,就不上了。让牛大的爷爷很伤了几天心。虽说一年收了秋每个学生要给老师交10斤棒子面5斤高粱米,有些心疼,可那是造化咱老牛家的孩子不是?牛大不愿意读书,不愿意写字,就愿意漫山遍野跟着村里的孩子疯玩,跟着他放羊,扛着镢头当社员下地,长大了也把那点灵气和精气神都给了土地。真是打几个跟头也翻不出这片山旮旯的穷命。牛大的爹也有几天的失落。
这下子好,20个鸡蛋就让牛大和牛二都有了个好官名,牛大和牛二的爷爷得了好大便宜样的特满足。前面那个老师就懒,一直把咱孩子牛大狗、牛大狗的叫着。就那么叫了好几年,咱庄户人家叫顺了口的名字,到了他们老师的嘴里怎么就变了味呢?那几年的30斤棒子面15斤高粱米真是有点交糟践了。
3.
牛岭方圆几十里的岭上岭下,可都知道老牛家人是懂医的。不过,这得从牛旺财这辈子说起。以前不懂。而且,牛旺财这辈子,也是从他结了婚以后才说起,以前不行。
这得归功于牛旺财的媳妇马莲儿。马莲儿是马家店家道殷实的马老五家的小闺女。马莲儿生得眉清目秀,小身腰儿前凸后翘,又很聪慧,在三姐妹中是最养眼的,也是最得马老五宠爱的。马莲儿的上头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姐姐们读到了小学没毕业,就花了心思,不想再读了,马老五也没有再逼催,一个个给利利索索地嫁出去了事。就是马莲儿和哥哥让马老五费了心思。儿子读书读到了高小毕业,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样样农活都拿得起,帮着老爹打理家事农事。私下里,也跟着老爹慢慢学些医术,成了帮手。小女儿是爹娘心尖上的肉,更是能暖心也能暖肺的小棉袄。只要她想读书,就情愿一直供着。让她读小学,让她读初中,让她将来还要读高中,读大学。为了儿子和小女儿,马老五不疼钱。马老五行侠仗义,为人热情,手里又会点祖传的医术,在村里外头的很有人缘儿。农忙了就在家种地,农闲了也常常偷偷出门去跑跑蹬蹬,给人看看病或者倒腾点百货服装的零碎东西赚点活钱什么的,这样认识了不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