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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富和他的羊

2009-09-08刘凤珍

延安文学 2009年4期
关键词:婆姨樱桃老婆

刘凤珍

1

来富舀水的时候被自己吓了一跳,水瓮里映着的那张脸皮包骨头。他就是不明白了:吃得好喝得好,怎么越来越瘦呢?

来富琢磨着自己怎么就瘦了。晚上,来富做了一个梦,梦见老婆回家来,对他说:你别住城里,给娃们加麻烦。你也别闲着,人不像猪,不是闲物。说完一折身走了,她走得飞快,来富打屁股就追,追上一个坡后,她却变成了一只羊静静地卧在那里。他难过的哭了起来,这时,羊说:回去吧。哭鼻流水像个男人嘛。他往它跟前走,脚下一滑他跌倒了也惊醒了。

来富认为那个梦是老婆托给他的,她说得对。想不明白的是,她咋就变成一只羊了?难道说她转成羊了?来富疑惑着,但他还是决定买一只羊养,手里有活干,日子就过得快。女儿们反对,可谁劝他都不听。

来富买了只小尾寒羊,看到羊高兴得孩子似的。从此,他又活泛起来了。白天不是割草就是拉着羊出去吃草,晚上就和羊说会儿话解心焦,似乎日子过得快了又有盼头了。

他对羊说:我老婆活的时候,常说我是狼转的,还说,男人都是狼转的。我说,那女人都是狐狸转的,人不转人,狼和狐狸不知道人是咋回事,才抢着转人哩。就像女人,做了女人都后悔,说下辈子转驴不转草驴转叫驴。你说我说的对不?羊没给他回答,只是头动了一下,来富就高兴了,他想,羊能听懂他的话。

来富这两年每句话都拿老婆说事,老婆的话成了他的箴言了。算起来老婆去了一年零三个月零七天,来富记得清清楚楚。他觉得他这一辈子亏欠老婆许多,一直在检讨自己。每天晚上都有好长一段时间睡不着,睡不着就不由地想老婆,想老婆活时对他的好,也想自己对老婆的不好。老婆临终前,他当着她的面说了一句心里话:我这辈子欠你的。老婆却说:我上辈子欠你的。

来富年轻的时候是个混蛋,婆姨生下第一个娃,他不进月窑,闻见那股尿臊味就恶心,他骂婆姨生了个“麻脸”,“麻脸”是他丈人的外号。媳妇不敢吱声,楚楚地哭鼻子,哭烦了,他就揍她,月子里让他揍过两回,最厉害的一回,打得婆姨三天汤水没进。儿子一岁半的时候,出天花夭折了。他已经会叫爹了,只是叫得不很清楚,一看见他从门里进来就“担担担担”直喊。他从没在儿子手上摸过一下,儿子刚学步,跌跌坎坎走到他跟前来,他就骂,死远点。一看见儿子他就想起坐在圈椅里闭着眼睛呼噜噜吸水烟的老麻脸,气就不打一处来,就发火。后来,生一个死了,生一个死了。婆姨生了十个娃,一儿九女,最后,只落得三个女儿。他娘恨了他一辈子,直到咽气的时候还瞅着儿媳妇的大肚子不闭眼。

2

来富把羊当宝贝。他牵着羊从自家坡地下来,朝对面的石圪硷走去,嘴里哩哩啦啦地哼起小曲儿,高兴的样子像得了暗财。他给羊起名叫多富,他对羊说:你狗日的是个福蛋子,我吃白面,你吃麦子,我喝米汤你也喝米汤,你说你不是福蛋子是什么?我叫来富,你就叫多富,啊呀!我忘了你是女的,这名字不好听,但你不知道,村里好多女人都没名字呢,就这么将就着叫吧。羊“咩——”叫一声,嘴巴在他腹部擦磨一下。来富高兴地说,这狗日的通情达理。

太阳落到山背后,来富和多富该回家了。来富到多富卧的地方坐了下来,抚摸多富的头和身子。来富对多富说:哎,歇够了吧?是不是饲料吃多了肚子胀呀?怎么没好好吃草?多富用无光的灰蓝眼睛看着它的主人没有啃声。来富说,你不说我也知道,那半碗玉米吃了就行,你就是贪,又把我忘拿回家的半碗麦子吃了,不舒服了?小心跟跟后村的驴驹一样,哪一天总把自己撑坏了。羊“咩——”叫了一声,扭头看了他一眼。

来富说:你想知道驴驹的事?那我就给你说说,在驴推磨的那些日子里,驴每天还能吃一顿半顿黑豆、高粱料,人呢,一月见不上两顿粮食,驴驹为了给家里节省点口粮,争着外出当民工。头一天报到,民工灶上的饭放开吃,驴驹一口气吃了八片玉米搅谷团子,喝了一马勺凉水,一阵肚子疼就要了命。民工到处传说,驴驹是吃得撑死的。唉!那年他才二十八岁,婆姨都没引过。

哎,起来吧,我们该回家了。来富解开羊脖子的绳儿牵在手里,从石坡里下来了,过小河的时候,多富嘴巴挨近水面要喝水,来富死拽着绳不让喝。心想,天冷了哪敢吃冰水,回到家喝盆热面汤,肚子里马上就暖和了。羊还是硬着脖子喝了一气。来富耿耿于怀,他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拽不过一只羊。他摇了一下头,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跟羊较什么劲?他这么想着心里开朗起来,原来他忘了羊是羊了。

来富每天把羊牵出去,将绳儿松松缠在羊脖子上,让它自由自在地吃草,他想,一只孕羔的羊不会跑多远,它和女人怀上娃一样,懒得动弹。所以,看着点就行。来富经常躺在山洼洼里看着羊胡思乱想,想自己年轻时干过的一些蠢事。让他刻骨铭心的是落了个大不孝的臭名,现在想起来好笑哩。

那是一个秋天。雨不住地下着,世界被浸泡成一包烂泥。黑乌乌的云向西边翻滚,来富想,云到西,淋死鸡。这狗日的还不知下多少天。来富想得最多的是怎么从三叔手里要回分给父亲的那孔窑洞。他想了多时,但总想不出好办法。他毕竟是自己的三叔,辈份比自己高,不能胡来。当了几天兵因开小差被部队遣送回家的兵皮三叔,一惯蛮横无理,说话爱抬死人杠。话从他嘴里出来,准能撞死牛,也能毒死苍蝇,没有谁敢惹他。

那天还在下雨,来富家那头该死的老母猪拱开圈跑出来,跑到三叔家的猪槽里舔食残糠剩渣,不料三叔一牛皮鞭就抽在老母猪脊背上,老母猪腰一纵,“叽”一声蹿出老远,紧接着又是一鞭,两鞭。老母猪满院子突奔,哧哧地喘粗气。“咚”一声,三叔滑倒了,四脚朝天,像一只翻转身体的甲壳虫。来富差点笑出声来。三叔哼哧哼哧爬起来,脚下一滑又摔倒了,他恼羞成怒,从柴堆里捡起一根枣木棍。再次向精疲力尽地朝猪圈走去的老母猪腰里砸去,老母猪倒下了,四蹄不停地颤动。一直观察这场暴力行为的来富再也无法忍受,跑出去推了一把没人性的三叔,三叔再次四脚朝天,来富没等三叔反应过来扯起他的脚在泥水里抹起来,三叔直起头挣扎,咬牙圪噔地骂他:你小子反天了,伤天害理的东西,雷公会劈你的,你!啊——你?他挣出肠子地嘶喊怒骂着,两只手乱扬,另外一条腿不停地乱蹬。

雨仍下着,借着地面的光滑,年轻的来富没费多大力气,像小时候拉着伙伴溜冰车一样把三叔在院子里抹操了一圈。放开后,三叔变成了一只泥猴,他抹了两把脸上的泥水,灰溜溜回屋里去了。来富呆呆地站在雨中,看见三叔进屋时一霎的背影,他的眼睛热了。他清楚这样做不对,不孝。但他一直不断地给自己刚才的行为找理由:谁让你大辈胡来呢?小辈不能胡来,大辈就能胡来?

3

自从多富进了家门,来富着实没闲过,

他,一心一意扑在羊身上。经常搬个小凳坐在羊身边,和羊说话。他挺羡慕他的羊,做羊做得这么有福气,住人住的房子,吃人吃的粮食,烤人取暖的火炉,还有人陪着说话解闷。有时候,他真搞不清楚是羊陪着他还是他陪着羊?他对羊这么好,羊心里晓得不?这些对他都是一个迷。

羊站在他跟前,肚子圆鼓鼓的,令他不由的想起自己已故的女人,她是个可怜女人,从小死了爹妈,五岁来到他家,十三岁就嫁给来富。来富从来没把她当人看,倒像家里养了条小狗,打打骂骂是家常便饭。以前,来富心里一直怨恨这个女人,好像这女人剥夺了他的终生幸福。他看不上她,开始,他不理她,八年没碰过她,想逼她自己离开这个家,可是她没有,骂死不还,打死不喊。后来,他把最大的怨恨转嫁到爹身上,是他爹硬说人家王宽是外乡人,来路不明。还有那个不算人的三叔,是他俩拆散了来富和樱桃。

那年玉米成熟的时候,王宽领着女儿樱桃逃荒来到柠条沟,十一岁的小樱桃,一朵山丹丹花似的,清纯朴实,红粗布夹袄的胳肘处补了两块蓝补丁,扎了两个小辫,头绳是两截蓝色旧布绺。但一点不影响她的可爱和美丽。

那年秋庄稼丰收,玉米棒子像男人的胳膊把子,谷穗子犹如猫尾巴,沉得要压折杆的光景。可是来富爹病倒了。来富娘给王宽和女儿吃了一顿饱饭,看见王宽老实厚道就雇用王宽为短工,帮来富家收秋,管吃管住,活帮完了给王宽一线袋玉米,一线袋谷子。王宽答应了。来富娘腾出西面的一间小窑,给王宽和小樱桃住。没过几天,来富和小樱桃就成了好伙伴。每天给牲口割两回草,来富就完成了爹的任务,然后和小樱桃踢方打瓦,捉迷藏,玩个痛快。后来,王宽看见女儿一天无所事事,吃闲饭,害怕来富娘不高兴,人家雇了爹又没雇娃,这么一想,就让樱桃帮来富一起去割草。一个多月下来,他俩混得更熟了,来富娘看见小樱桃懂事懂礼,非常喜欢,把她当女儿一样疼,给她做了一身新棉衣,红袄绿裤,使可爱的小樱桃如一棵鲜嫩的水萝卜,人见人爱。

晚饭后,劳累一天的王宽坐在磨盘上卷旱烟,六个指头将一张旧书纸撕成的纸绺对折一下,三个指头在烟叶盒里捏一攒放进纸绺里,一个边折回去另一个边压过来,捏住一个头将纸烟在手掌里卷紧,然后,舌头泯湿纸绺的另一边将其粘好。烟叶是来富父亲种得旱烟,劲大着呢,王宽吸一口,很过瘾。来富娘在灶上收拾碗筷,一边和王宽说着话。她开玩笑说,干脆让小樱桃给我为女儿,我爱女儿,可是一个个全是秃溜溜的后生,老了连个出门走亲戚的地方没有。

王宽笑着说,主家,我不敢那么想,也怕这孩子没那造化。

王宽对一边和来富戏闹的女儿说:桃,给你婶娘为女儿吧,婶娘家能吃饱饭,穿新衣裳,跟着爹只有逃荒要饭。

女儿说:你为我就为,你不我也不。

王宽说:我是大人,只有娃才能为呀!

小樱桃瞪着眼看父亲,她怕父亲不要自己了,便跑过去靠在父亲腿上不和来富玩了。来富也跑过去靠在王宽腿上,王宽亲昵地在他俩头上一人摸了一下。

来富娘嘿嘿笑着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谁亲没有爹妈亲,这猪肉长不到羊身上。

王宽也笑了。

王宽是个好庄稼手,又能吃苦。最后那天背黑豆,天冷得一早一晚下了霜。王宽把黑豆捆放在场里,坐碌碡上歇息。他寻思着这一天的活干完了还能干啥?有没有活干?还能找到像来富家这样的好主家吗?也不知道村里有没有要打土窑的人家,有的话,再揽两个月工,爷俩过年就有指望了。他想就让来富娘给他在村上打问打问。

来富娘一问,来富三叔说他想打窑,来富娘想,你个黑皮终于要打窑了,占我家的窑有了盼头。事情一说就定。来富娘有过担忧,害怕来富三叔窑打成了,最后不给王宽工钱,按照一惯的品行,那人能做出这等亏人事。

4

来富舞弄着斧子推刨叮叮当当在柴堆里修冰车,樱桃蹲在一边专心地看,需要的时候还给来富当助手。

来富对樱桃说:冰车在冰上溜,就像坐飞机一样,“呜——刺溜——”一下从这边就滑到那边,可美哩!等我把冰车做成,等冰冻厚了,我带你去溜冰。小樱桃激动地往来富跟前凑了凑。

来富说:离远点,小心斧子碰上你。

小樱桃说:怎么溜?那我不会溜啊!

我带你溜。我坐冰车上,你两只脚站在我背后的冰车杠上,两手抱住我的脖子,我们经常这样玩。来富说得眉飞色舞。

那我怕呀。

不怕,只要你抱紧点别摔下来就行。你过来,我给你比试一下,来,你站在我背后,抱住我的脖子,手呢?

小樱桃缓缓伸出手从来富的两个肩膀上伸过去,来富抓住小樱桃的手往一起拉。

他说:两只手套住别松开。

小樱桃就全身贴在来富背上了。来富没想到小樱桃一爬到他背上,他马上感到浑身的血在奔腾,猛然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想把小樱桃抱在怀里。他握着小樱桃的两只手,紧紧地闭上了眼。就在那一闪眼,他下定决心要娶樱桃做他的女人。这时候小樱桃猛然抽出了手,然后跑了。

那天,来富跟父亲赶集去了。小樱桃一个人在院子里用针线缝毛毛鞋,想着来富哥带着自己溜冰车“呜——刺溜——”一下像坐飞机一样该多美,她一个人笑得脸像朵山桃花。

三叔过来了,嬉皮笑脸地说:桃,一个人高兴啥?手巧啊。他看了一下四周没人,就拉着小樱桃说:跟——跟我来,我给你一个好东西,你一定喜欢。

容不得小樱桃说什么,屁股撅着不去,他还是死拉硬拖把小樱桃拖进他家的驴草窑里,他从兜里摸出一截桃红色塑料头绳在小樱桃眼前晃悠,说他专门赶集给小樱桃买的,以此吸引小樱桃。小樱桃不要,把头绳甩出草窑口。这时。兵皮老三像一只饿虎撕开了小樱桃的衣服••••••

原先,来富娘对王宽说过,冬天近了,你一个男人好说,哪里都能凑和过夜,但领着女儿就不太方便,今冬还是住这里吧,一袋玉米,一袋谷子够你父子俩吃两个月。王宽不好意思,现在有活干,就好了。来富和小樱桃形影不离,无话不说,感情越来越好。王宽一个人偷偷地想,只要来富爹同意,来富娘看得出来,肯定同意。桃就能嫁给来富,那么,他这辈子就心安了,对得起桃没见面的娘(樱桃娘生产时大出血已故)。可是,来富爹坚决不答应,说王宽是外地人,来路不明,摸不着家底。但这只是一个原因,那个五岁就到来富家的表妹,就是来富后来的婆姨,又让哪里去呢?父亲不可能把她出嫁了给来富娶小樱桃。看来富执迷不悟,父亲对来富说了断绝关系的话,你要使娶了樱桃,咱俩老子不老子,儿子也不儿子了,从此往后你是你,我是我。你连这村子里也不能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富畜牲一般的三叔强奸了小樱桃。王宽被迫领着女儿离开村子。

来富每想起这件事,对那天抹操三叔的事就一点不后悔,也不内疚。他想,王宽是个草包,要是我,非剥了三叔的人皮掼在石壳上干了钉成鼓,让万人敲。

来富看了一眼羊,它睡得好香,嘴巴和前蹄圈在胸前,自在得像睡在娘怀里的娃娃。他自言自语:唉!今晚又想远了,一下跑到50年前去了。说着从小凳上爬起来,挂上多富的门向自己的屋子走去,天上的三星升到了头顶。

5

来富把半盆热米汤端在羊跟前,羊没有喝,鼻子闻了一下又抬起嘴巴。他想,不喝算了,过一会想喝自己喝,便把汤盆放在一边,然后铲一铲炉灰压火炉,让屋子的温度保持时间长一些。他今天有点困,想早点睡。当他走到门口时,多富“咩——”地叫了一声,扭头看他。

来富说:咋啦?今晚早点睡,你挺着个大肚子一整天也不容易。他开门欲出。多富又“咩——”叫了一声,好像不让他走。来富折回去,抚摸了一下多富的头,又抚摸了一下它圆鼓鼓的肚子。来富发现,多富灰蓝的眼睛湿湿地,好像在求他别走。来富马上意识到是不是要下羔羔了?下午坡地里往上走,就见它腰直腿硬地,私处好像比前几天更红肿。但他没在意,想想怀羔羊和怀娃婆姨差不多,肚子里揣一圪瘩,走路能不沉不赘吗?

来富转到羊身后一看,私处水晶似的滑溜溜吊出一串来。来富忙活起来,他把压住的火炉戳了几下,灰尘和黑烟冒了起来,呛得他咳了几声。心想屋子一定得暖暖地,多富下羔才有劲使,小羔羔在它娘肚子里热乎乎地,来到这个世界也需要暖和,大冬天的千万不能冻着。他想着,从后窑掌抱出一抱干草铺在地上,又跑到自己的屋子扯起褥子,准备给小羔羔盖,一切准备就绪。他像一个女人快要做外婆了,给未出世的外孙子缝衣服、小被子、尿垫子和弄尿布一样,准备迎接多富的娃娃。

多富没什么动劲,隔一会“咩——”叫一声,声音不大。然后,嘴巴在来富的肩膀上蹭。来富蹲在它跟前,轻轻地抚摸着多富圆鼓鼓的肚子。他想,多富至少怀了两只,这两个小家伙一定在它娘肚子里乱踢乱蹬,看把它娘难受成啥了,不停地在地上转圈圈。尽管他无法体会那种痛,但他看见平时皮皮实实的多富不安和烦燥,就觉得自己身上隐隐作痛。他想着想着,就想到女人身上了。他想,自己已故的女人一生生了十个娃,仅活下来三个,一个个又是怎么生下来的?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因为生每一个娃他都不在跟前。他恨起自己来,年轻时太愣,不会疼女人。他越来越觉得自己不算人,“正像我妈骂我是畜牲。”每次看到婆姨时,她已经包了头巾,脸虚胖胖地眼睛水鼓鼓地坐在炕角,盖着家里最烂的那块被子,身边用褥子像箩圈一样围了一个圈,里面躺着刚出生还未睁开眼睛的娃,丑得像风干的狼屎圪瘩。他从来没问过女人生娃疼不疼?怎么个疼法?没给女人熬过一碗米汤,倒过一回便盆,给娃洗过一次尿布,甚至,他的几个女儿连爹都不叫,但不怪娃,小时候娃叫爹,他不答应,有意不答应,心想,一圪瘩死女子还配叫爹?后来娃就不叫了。

他越想越觉得老婆生前那句话“男人是狼转的”说得对,男人爬在女人身上快活的那阵子,简直就像狼一样疯了,管女人受了受不了,过后所有的难过全撂给女人,就说老天爷分工不同,男人不能替女人生娃,其他事上应该多担待些才是。可是,说什么想什么都迟了,老婆早离开自己躺在后山的凉窑里什么也不晓得了。

“咩——”羊的叫唤声拉得很长。羊后退几步又站稳时,“唰啦”一只羔羔掉在地上,身上滑溜溜粘乎乎包了一层东西,四条腿软软地乱蹬,头直了两下没直起来。来富像一个泼辣的接生婆,几把抹了羊羔身上的粘物,抱起来放在干草上。“唰啦”、“唰啦”接连又出来两个,羊水溅了来富一脸一身,他顾不了那么多,手忙脚乱地务弄着后边这两兄弟。来富高兴地在羊屁股上拍了一下说:多富我没白疼你,你这下做了赢人事,一下给我生出三个来,从现在起,你可是功臣了,我一定好好侍候你,我喝的奶粉不喝了让给你,料嘛?咱吃细的不吃粗的,你吃美了,才能把咱羔羔喂得胖胖地。他说着,怎么感觉不是对羊说话,而是对自己的女人说话。而他从来没对女人说过这么贴心润肺的话。

自从多富的三个娃来到世上,来富高兴得一整天合不拢嘴,最让他激动的是三个羔羔里有两只是羝,也就是长着锤和把的小公羊。它不由地心里惊讶:哈呀!好啊!它们的爹要看见它的种有长锤和把的,那还不高兴死。甚至有时候,他觉得这里面有自己一份不可磨灭的功劳,似乎一下子找到了多年来一直想找到的那种感觉。可是,有自己的啥事,顶多也就是照顾周到,才会有这么三个健康的羔羔。这么一想,那种感觉马上荡然无存,竟没命地自卑起来:活一辈子人我咋不如一只羊呢?

三只羔羔一天天地长大,来富的活儿越来越多,不像先前那么轻松。但他不觉得累,和多富一家一起过日子非常开心,看见那三个小家伙一整天傻得只知道撒欢,和他年轻时一样二不愣球,他有说不出的高兴和快乐。

每隔几天,来富把羊牵在老婆的坟周围吃草,他坐在坟边上胡思乱想。有时候填填坟周围的老鼠洞,有时候浇浇那两棵刚栽上的小松树。时不时想起老婆那句“男人是狼转的”话,内心深处依然愧疚。清明节近了,来富来到老婆坟上烧纸,两行老泪就不争气地流下来,一张纸被风刮了起来,空中翻转了两下不见了,抬起头他隐约看见不远处卧着一只羊。

责任编辑:任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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