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可的诗
2009-09-08西可
西 可
黄昏的洗衣者
黄昏,拿在手上的浊水
乌鸦飞进一片麦田里去了
粘稠的风,吹起长发
夜晚正在怀孕
我躺在自己的怀里
发送短信
如同洗涤想象和黎明
穿过年龄、肚皮和那栋四层楼房
汗腥、奶酪和泪痕
时间的尸体
顺流而下的船队,歌声嘹亮
耐寒的柿子树,落叶之后
让我再一次目睹:从容和灿烂
走近梅里雪山
我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在你的经幡之下默念
羊群在远处来回走动
我听到它们吃草的声音
我不想撒谎
雪崩、恐惧、死亡这些词
我只需要亲眼看看
那些威严的头颅和亘古的目光
堪布阿旺
在世界上法座最高的佛堂前
阿旺堪布和游人握手、照相
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照射下来
阿旺的手在空中轻柔地挥动着
然后说:绒布寺的四月是最热的
绒布寺每年都有自己的法事
附近的乡民提前赶来,扎驻了许多帐篷
登山队、记者、游人在虔诚的人群中穿行
阿旺第一个出场,他敲着法钹
指挥一个又一个僧人,跳完一场羌姆舞
其他的日子,他要安排僧尼的生活
绒布寺的安全、做饭的柴火以及布施的钱财
他还要去乡里开会或者去其他寺庙访问
在山下搭乘上一辆路过的东风卡车
一直走到拉萨,他能说出许多高僧的名号
他还收养一些父母双亡的孩子
念经和练习跳舞的时候
孩子们在身边嬉笑着跑来跑去
十岁以前大概过着僧尼的生活
十岁以后由寺里掏钱去城里读书
傍晚时分的珠峰
冰雪的眼神
傍晚时分,消失在最后一缕阳光里
无数的大河,波涛汹涌的珠峰
我们,都站在自己的阴影里
如同灯光记住了黑暗
珠穆朗玛山峰给了时间一个高度
2004年7月的最后一天
我记住了珠峰、绒布寺、登山队这些词
我只是一个孤独的游客
在被酥油味儿熏染的帐篷里
一个又一个僧人、尼姑走进来
整理自己的细裤、短裙和各色面具
几乎每一场演出都要更换不同的服饰
在诸神面前,法王也要戴上面具
踩着悲凉、凄怆的节奏
舞者都沉浸在自己的舞步和手势中
在悠长的法号、唢呐和法钹,这些声响里
我似乎觉悟了一种物质的消散
时间、篝火、柏烟、食物
生命和夜色与他们一同远去
草地上的鸽子
草地上鸽子,戴着草帽
旅行者和我一样
搭乘飞机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
在一间漆黑的酒吧门前
在灯光朦胧的水泥大街上
我们和平相处,相安无事
急驰而过的卡迪拉克
人行道边上烤肉摊儿的味和嘈杂
沙尘暴和被风卷起的旧报纸
街道拐角处蜷曲着身子的打工者
戴着小手套打电话的女孩子
他们并不担心我的存在
闯入者只是一个过程
时间消失在匆匆而去的人群中
我能闻到来之城市底层的腐烂和臭味
喘着粗气正在做业的工人师傅
十字路口的警察
入睡者和他们曾经做爱的房间
草地上鸽子,绿色和白色的合作
在一间房子的窗前
我跪下亲吻你年轻的拇指
比你还要平静和从容的眼神
我一直都在想着时间迟缓的脚步
我们一同生活过的遭遇
交河的最后一夜
安静的夜晚,坐在一只古老的座钟上
蟋蟀和蚊子醒着,血液醒着
风沙已经上锁,一只老猫自由走动
临街的店铺和老板已经沉睡
生命赤身裸体,在大街上游荡
疲惫的马匹在屋后吃草
有轨电车、红色跑车正通过门前
熟悉的乳房和光滑的肚皮
还有浩瀚的太空灿烂的星群
梦中大汗淋漓、牙齿脱落
夜空和语言没有障碍
我已经睡在干燥的坟墓里
另一个世界里,另一个新娘
坐在夜幕下的窗前
和交河的邻居们开始喝酒
对话
我一直都在寻找对话的那个人
她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她坐在办公室的电脑旁
她半躺在自家的沙发上看电视
她斜倚在酒吧的桌子旁边喝酒
三百六十五个符号
三百六十五次均匀的呼吸
悄然消逝
我只是一个过客。雪山、草地、蓝天和白云
稀粥、馒头和咸菜
这个正午时分,我都这么听着
琴声、刀声、铁器和木器的声音
风就这么走着。缭绕的柏烟
传递着一湖秋水的思想
孤塔、枯井、残壁、断垣
金子和银子。抱臂而立
如同一个美丽的诺言,目睹一座大山的存在
也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默念
造就了一个俗人的心态
——尽管,她并不完全知道;我爱她
奔波之余,她有足够的时间
重新打发自己的日子
秋水红唇
白裙绝尘
我在城市的兄弟
一块石头随洪流跑了
那是厌倦了一个地方的生活
而去流浪
一块石头无端被人拣了回来
那是完成了久远的修炼
作为福址为你降临
一块石头碎了
那是恋情的终结
它的心伤透了
一块石头来回辗转
那时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
躲在一个角落暗自叹息
即使一直卑微地活着
也没有泪水
它的泪水为谁而流
阳光下,站在山巅高处的棱角
钢铁的颜色。五彩的眼神
为谁而妖媚
如磐的岁月
石头的忧伤。幽幽暗暗
埋在深不可测的涧底
秋天的遭遇
没有人告诉我:时间已经断开
二十四个声音在说
我和你,相逢
早已是满头白发
竖琴在弹奏什么?那些枝叶的后面
岁月的喧嚣已经沉寂。一个夜
还有一个夜的时间。我们坐起来
把窗户打开
在北方的家里。霜,开始降临了
相遇总是阳光下,我们站在这座城市的广场上
仰望九月的天空。刀刃亮着
一闪一闪的
这是一个或几个隐语
全部的秘密。如同一个闪电
瞬间
击穿了天地之间遥远的距离
一个叫绒布的寺庙
绒布寺和绒布山的蝴蝶一样煽动着翅膀
每年四月的天气还下着大雪
充满酥油味儿的雪片
云缝里挤出来的太阳光芒
照在绒布寺对面的山峰上,闪闪发亮
经过寺庙前的绒布河水
在一块巨石和一块巨石之间流淌
生命的源头就是世界屋脊珠穆朗玛山峰
从一到十二个月的冰雪消融
滋润着这里的空气、牛粪和冒着热气的奶茶
如同珠峰的高度和天空的博大
作为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寺庙
绒布寺的喇嘛不只是孤独的咏经者
师徒传承,信息交流,或者下山、进城
他们还有自己的领导者——堪布
雪后的早晨,在空荡荡的寺院里
年轻的喇嘛们在学跳羌姆舞
绒布寺还有出家的尼姑
她们从早上开始念经,一直到晚上
每个人可以自由地选择老师
除了红衣喇嘛法钹的声音
绒布寺的山上还有雪鸡、山羊和白颜色的狼
它们一直在山上转悠
有时也会大声嚎叫
叙说自己的遭遇
胡同对面的秋雨
胡同对面的秋雨,在风里走
从夜晚到天明
被鸟叫醒
门前台阶上的脚印
一大堆被风追逐的黄叶
一大片被废纸和废塑料袋覆盖的湿绿
儿子没有带伞
一尘不染的瞳孔里
藏着远处的蓝天和白云
我一直住在胡同的深处
秋雨的后面
还要走完一段距离
在雪中颂经
大雪中的拉卜楞
属于春天的信息来自何方
缓慢、低沉而有力量的心跳
如传说中的大力金刚降除心魔
某个时间里,雪,清晰、剧烈地跌落
像夏河县城街道上
疾驶的摩托车的轰鸣
拉卜楞寺早晨颂经的声音
在冰冷而有坚硬的空气中碰撞
雪中颂经
是我在拉卜楞寺知道的第一件佛事
我拿着一架高级防冻照相机
试图捕捉这件事情的全部
在高昌古城
泥土和岩石共同砌造的城墙
散发出被太阳反复烤晒的焦糊味儿
一具出土的干尸和我们一样
还没有被千年沙尘分化
一辆一辆毛驴车拉着游人
时光凝固,四面黄色的短墙残垣
口哨声、狗叫声,在一个街道上呼应
我已经不记得书架上记载高昌的资料
一个赶驴车的小伙子用手指着说
哪里曾经是一家很有名的酒馆
来自长安、波斯和君士坦丁堡的商人
与龙门客栈的漂亮女老板赌酒
文明和宗教走得不远
一如古城的废墟中顽强生长的野草
穿越河西走廊或者翻越帕米尔高原
依然在风中抖动着自己纤纤手臂
在上海过中秋
连续高温。天空都是红的
像喝醉酒一样
我会斜倚在某一个方向的窗前
秋天的滋味。“洪长兴”的餐位爆满
现宰的羊肉“吱吱”冒气
我突然觉得你应该喝酒
一对年轻夫妇正在争吵
“按照惯例,消费满三百
你应该送我们一盒月饼”
我好笑好笑地笑出声来
今夜我买单。送月饼啦
一群孩子。在雨水般的热浪中奔跑
我一直都这么大声地喊着
上海人都认识我。在夜半的街头
我和许多流浪汉一样,摇摇晃晃往前走去
我很清醒。我自己说。一直都这样
喝完酒,我还要去听听音乐
学着唱几句老上海的歌
现在已经是零点。我更加清醒了
我还想听听罗大佑的歌
夜幕下告别,泪流满面的车子
邂逅相遇的时间
上海、我、中秋夜、高架桥
我们继续向前走去
我在城市的生活
我把我放在早晨八点的时段里
和大街上的车流和人流在阳光里穿行
我的都市,繁华、拥挤、无趣、悲凉
已经很久了。风在耳边滑落
双人床总是靠墙放置
四季的变化
只是一些颜色的转换
像佛里达的绘画:抽象、热烈
窗口有一只小鸟。它飞走了
我用手指划出更远的地方
我们争吵、赌气、打架
然后,重新和好
迎风而立。从不说出
一个或两个秘密
我能从这幢楼上跳下来
然后,又重新走上去
我只是我自己的眼睛
看看我自己的城市
皮肤的弹性正在消失
闪亮的路灯已经长出长长的绿苔
我所知道的候鸟
季节之外的日子
羽毛在空中站着,铁的心
看看那些颜色
被树枝挡在外面
复制刚刚开始,一个早上
庄稼、树木、河水、石头和处女膜
双手执刀
在风雨中奔跑
鸟群飞得很远很远
在河边,在山顶,在森林里
我看到你消逝的姿势
傍晚,总是擦肩而过
相同的重量落在山间
树的味道和遭遇
用枪射击
渐渐远去的野兽
盛夏的黄昏
远行者在喝酒
漫天的酒气
醉倒晚归的乌鸦
云的故乡,车水马龙
又是一天的行程
街灯依次亮起
乡愁是孤独的
在城市的一隅
陌生的石头,我们握手
告别自己
我早就知道:人,没有灵魂
在阳光下的肉体只是一团阴影
血管、肌肉、毛发、骨骼
呼吸、声音这些概念在空中漂浮
人啊!关于你的法律汗牛充栋
我每天必须吃药,减轻病痛的折磨
打电话揭发一些内幕
战争已经消逝,石油的取代品
夜晚挤满了床铺,采伐森林的声音
建筑工地的打夯声,人民币印刷厂
一只一只油腻的手和我碰杯
谎言不用掩饰,酒桌上的荤段子
我看不到自己的棺材
一切都是空的,空空的木头匣子
我想我从自己家里走出来
开着自己的车子横穿街道
红绿灯、政府门前的哨兵,默默送行
你第一次认识太阳,太阳的眼睛和屁股
谁在统治我?半个世纪的岁月
在广场上散步、在商场购物、在酒吧喝酒
如同气球挂在树枝、被风吹走一样随意
时间在你的手表里面,一格一格的
教堂前的台阶坐在地上,脸色铁青
我总会爬在自家的窗口,还有一些雨滴的痕迹
十二个月里,光秃秃的身上更换衣服
一些树枝长过屋顶伸到空中去了
一架飞机从头上飞过,一闪一闪的
平凉这座小城,我离不开你啊
有一天,我在远处看着
你走路的模样,从容、安详
西可,甘肃平凉人。20世纪80年代开始写诗,曾赴深圳LNS诗画工作室主持流浪诗人诗展。近年旁涉小说、散文写作。著有诗集《芮河弯弯》、《铜壶》、《故垒》、《穿过荒原》、《庚辰年间的乡村情妇》、《风铃》、《我和我的一些日子》;散文集《谷地》、《我的生活与你无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