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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

2009-09-08赵永武

延安文学 2009年4期
关键词:爱民校长

赵永武

我站在巨人肩膀上

说老实话,“二饼”刚一出任我们高二(三)班的班主任,我就很不喜欢他。没来我们班几天,他就在班上训了好几回话;而且,话里话外,总透着一股让人很不舒服的优越感,好像他出任我们班的班主任,是奉了中南海的命令似的,好像班主任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官,完全能主宰学生命运似的。最重要的是,他在一次训话结束后,好像突然想起了要选班干部似的,说他先临时指派几个同学出任班干部,待以后他跟大家互相熟悉了,把班上的情况摸透了,再进行投票选举。这样说着,也不征求大家的意见,就开始了乱点鸳鸯谱:伸直了一根手指的手掌,就像搜寻猎物的老鹰一样,在所有同学的眼前盘旋着,把乌纱帽逐一批发了。我当时就觉得,他这样做很不合适,完全不按民主程序操作嘛!而且,他说出口的这样做的理由,也根本站不住脚。心里这样嘀咕的同时,却也有一些东西在蠢蠢欲动了——我坐直了身子,完全可以称得上正襟危坐;严肃了表情,尽力想显出自己的成熟稳重。眼睛也一刻不得消停,不错眼珠地捕捉着“二饼”手指的动向。记得“二饼”的手指曾在我的眼前,滞留了片刻,也可以说是迟疑了片刻;我当时心就一阵狂跳。随后,那根手指却从我的眼前划拉过去了,在原本无色的空气中,画出了一痕黑亮亮的弧线。这弧线仿佛刹那间,终结了我的所有希冀和梦想。这弧线让人黯然神伤,蚀骨穿心的黯然神伤。这弧线最终烙在了我的大脑皮层上,黑亮亮地闪光。

此后好长时间,我经常躲到没人处,擎着小圆镜照自己的脸。自己的脸也竭力严肃起来,接受着自己的审视。这张脸看起来有些陌生,有些不太像自己的脸:眉头微微皱起,目光专注而空洞,像什么都在看、却也什么都没有看见的那种目光,就平添了几分凝重,好像正在思考着某个深邃的哲学问题;两边的嘴角端正、平直,绝没有一边嘴角玩世不恭地翘起来的一丁点痕迹;而且,就是举着放大镜细心揣摩整个表情,也看不出一点显示着不成熟的稚嫩来。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二饼”的手指,从我的眼前划拉过去了呢?

或许,是他从这张脸上,看到了某种不好驾驭的力量吧?

有这种可能。

从上小学四年级起,我的作文就经常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来讲解的。爱民经常说,在老师讲解我作文时,我多亏没有尾巴,要不然,尾巴早翘到天上去了,把天都能戳个窟窿来。这样“摇尾巴”的次数多了,我这样一个农民家庭出身的孩子,也自命不凡起来。我从来不认为这个巴掌大小的故乡,能盛得下我的未来;我的未来将托付给暂时还不可知的远方。而且,我经常读一些其他同学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闲书,我想像牛顿一样,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将来能干出一番事业来。农村里,找不到那么多书怎么办?就偷。要么到镇上的新华书店偷书,要么偷生产队抽水机或电磨子上的铁疙瘩卖钱买书,要么从父母的口袋直接偷钱买书。书读得多了,人就显得怪诞,显得跟农村的氛围格格不入:走在村街上,见了三老四少也不打招呼,而是木然着一张脸,嘴里念念有词的,像个神经病;还要经常对农村的一些规矩、礼数说三道四的,说这个是陈规,那个是陋习。我哥哥就经常斥责我,是书把脑子读坏了。对这样的斥责,我不反感,反倒觉得是一种赞扬:书能把脑子读坏,说明我已经有了力量,“巨人”赋予了我力量。

尤其是到了高中以后,课程里开设了哲学,我一下子狂热地迷恋上了那几个欧洲的大胡子老头。马克思恩格斯自不必说了,柏拉图、苏格拉底、尼采、康德、费尔巴哈等等,我时常挂在嘴上,因为这几个老头甚至连哲学老师都不一定熟悉,我却能如数家珍地说出他们的哲学观点、个人生平,甚至他们的老婆的脾性,就好像他们不是我的邻居,就是我家的亲戚。爱民很不喜欢听我说这些,一听我说这些嘴角就挂到耳根子了,唇齿间“哧溜哧溜”蹦出几个字来:好高骛远!我一直疑心,他可能根本就不懂这个成语的含义。但是,班上的女生几乎都爱听我说这些。而且,她们不会摆出牙疼的表情来,更不会胡乱运用成语。上学期的一次晚自习,学校又停电了,校外的镇街上却公映电影,男生们几乎跑光了,只剩下一些女生。本来,冬季常停电,她们都预备了煤油灯或者蜡烛的,但是,那一晚上,她们也好像有些惶惶不安,不想点灯熬油地攻读了,我就找了个由头,跟她们聊开了;她们当然欢迎。先聊了那几个欧洲的老头,再聊了苏格拉底的老婆,说苏格拉底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哲学家,完全是因为他老婆是个泼妇。然后就聊到了人类婚姻制度的变迁。说是聊,其实都是我在演说,她们只有支棱耳朵倾听的份,只有提出一些听着傻乎乎的问题的份。这种感觉真妙,妙得不得了。我刚开始说群婚制度时,就有个女生问我,群婚之前是什么制度。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无所谓制度,就是像猫啊狗啊的一样,乱交。那个女生“啊”了一声,很夸张。我记住了她当时的目光,在教室黏稠的昏暗里,她的目光像闪电。也不惟是她,其他女生的目光也熠熠的,亮得叫人终生难忘。有个女生在我语言的间隙里夸赞我说,刚一开学,我就注意到你了,感觉你跟其他男生,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另有一个女生也说,感觉你根本就不像是农村里出来的。其他几个女生笑了,笑得别有意味的。我谦逊地笑笑,说,没什么不一样的。其实,我在心里却说,肯定不一样。怎么能一样?

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二饼”的手指头,从我的眼前划拉过去的原因,并不如我所猜想的,是他在我脸上看到了某种不可驾驭的力量。我总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有一段时间,爱民跟“二饼”铆上劲了——自古以来,爱民跟所有老师的关系,都是猫和老鼠的关系——俩人经常在“二饼”的房子“谈心”。天晓得他们整天都谈些什么,只能感觉“谈心”的结果并不美妙,“二饼”此后在班会上先后两次引用了领袖的名言:跟天斗,其乐无穷;跟地斗,其乐无穷;跟人斗,其乐无穷。明显传递出了一种摩拳擦掌的声音。

有一回,爱民跟“二饼”“谈心”回来,我们蹲在饭堂外的大槐树下吃晚饭。爱民冷不丁说,“二饼”提到你了。看来,爱民这次跟“二饼”“谈心”应该有点斩获,在吃饭时,他有好几次突然笑出声来;不笑的时候,就是一脸回味的表情。

我问,他说我什么了?能感到自己眼里骤然放出光来。

爱民做出抓耳挠腮状,模仿着“二饼”的腔调说,那个……那个整天跟你泡在一起的……男生,叫什么来着?

我感觉我眼里的光焰在慢慢暗淡下去。一条白色的小虫子,那种软体的小虫子,身子一拱一拱地挣扎着,屁股后面系着一根银亮亮的丝线,从树梢上飘落下来,快落到爱民的碗口了。爱民一筷子打过去,抽断了丝线,把虫子甩到地上。爱民问我,这是什么虫子?我看着那只虫子在地上痛苦地扭动身子,心里恨恨的,都快半个学期了,居然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可见这个老师是极不称职的!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只虫子,不知名的虫子。我想笑。我果然笑了,无声。笑过之后,我问,没说我什么吗?

爱民说,他向我了解你的情况,问你这个同学怎么样。他这样问,完全是想岔开话题。我当时跟他“谈心”的主题是,毛主席的战天斗地精神,尤其是,跟人斗,其乐无穷,是不是跟他老人家提倡的雷锋精神: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互相矛盾?说完,爱民又“咯吱咯吱”扭了扭脖子,看起来,活像童话中那只得意的驴子,就是缺了一个冲天的响鼻。

我盯着那条依然在地上挣扎的虫子,问,还说什么了?

爱民说,我向他介绍你,说我的这个朋友啊,要用一个字来说,就是“好”!要用两个字来说,“真好”!要用三个字来说,“好得很”!结果呢,人家打断了我的话,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说,行了行了!

我重复了爱民的话,说,好得很!

我辈岂是蓬蒿人

我给校长写了一封建议信。信中,我罗列了学校里存在的八大问题,又逐一提出了解决方案。内容涉及团组织名存实亡的问题。

应该说,这封信,我酝酿已久了。本学期初,我就动了这个念头。没有一丁点私人的想法。如果校长采纳了我的建议,我们的学校就会有个改变,变得富有生机,富有活力。上高中以后,在学校阅览室读到了更多的青年期刊,更广泛地感受和了解了那个时代,知道了那时高校里的学生辩论会正开展得如火如荼,知道了一个八十年代的青年应该以天下为己任,应该树立改造社会的雄心和壮志。记得那时候,台湾有一个女歌星就经常躲在我们学校的高音喇叭后面,用她凄婉的嗓子悲怆地吟唱着那个千古疑问: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每每听到这句歌词,我的心里就奔涌着一股近乎狂热的情绪,嘴里冷不丁就冒出一句:是时候了!

信写完了,感觉里就像刚给某个心仪的姑娘写了一封情书,信就变得热乎乎的,还泛着玫瑰色的光晕,像夏季傍晚在西天燃烧的一片火烧云。我精心选择了一个时机,一个大概校长不会呆在他办公室、而是在校园里巡视的时机,像电影里的特务一样,鬼鬼祟祟踅摸到他办公室门前,看看四下里无人,赶紧把那片“火烧云”,从门底下塞了进去。然后,感觉自己就像泥鳅一样,身子一扭,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仿佛融进了苍白的空气中。

随后,就开始了等待,等待那片“云”引起的反应。

没想到,我等待来的,却是“二饼”的接见。在一个下午的自习课上,“二饼”忽然邀请我到他房子去一趟。爱民当时就回过头来,冲我挤眉弄眼的,傻笑。我回敬他一个笑容。我猜测,“二饼”忽然邀请我,可能跟我的那封建议信有关。心中不免有些得意,“二饼”,你才知道,我不是等闲之辈!

一进房子,“二饼”就请我坐下。语气和表情,既不失热情,也不失师道尊严,拿捏得相当有分寸。他有这个能耐。我一落座,他就问我对班级管理有什么意见和建议。看来,他今天赏这个脸,还真与那封信有关。我没有客气,当时就一二三四五罗列了几条,其中包括:班干部的产生要经过民主选举的,老师乱点鸳鸯谱点出的班干部在学生中缺乏威信,因而不能很好地辅助老师管理班级;老师跟学生的关系应该是平等的,而不是上级跟下级的关系,也不是父母跟子女的关系——就是父母跟子女,也是平等的啊;等等。我注意到,“二饼”一直在认真地倾听,大致上还像个谦虚的学生。就是有时候眉头皱一下,抬手扶扶眼睛框;有时候,目光又有了明显的游移,嘴角动动,一副想说什么却又不好说的表情。

待我说完了,“二饼”温和地笑着,感叹道,年轻人啊,毕竟年轻!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的尖锐和犀利,一样的激进和耿直……可是,一转眼,三十好几喽!到现在,我方才明白,理想就是理想,现实就是现实。看到你今天的样子,我想到了我的昨天……说着,有些动情了。我分明看到,他镜片后的眼睛里,郁着薄薄的一层雾气样的东西。我心中有了触动,瞬间里,觉得这个人其实也有可爱的地方。他接着又说了,年轻人,有朝气,有理想,有思想,好!今后,可要为班级管理做出自己的贡献啊。

“二饼”随后就说到了爱民。说开学初的时候,爱民的父亲曾经到学校来找过他,说黄家二亩半地里就守了这么一根独苗,有些淘,还请老师多担待,多关心,在学习上抓紧一些;不听话,就收拾,狠狠收拾。咱这娃儿挺聪明的,只要学习上稍一用功,立即就能见效的。“二饼”叙说到这里,笑了,笑出一脸刻薄相,说,这爱民是聪明,可都是从农村里学来的小聪明。咱们这一带,以前流传着一个什么,叫“孟芳”的学生的系列故事,都是解放前的人解放前的事了。说这个孟芳整天价不好好学习,专门跟老师捣蛋,挖空心思捉弄老师。这样的故事,居然能在民间里口口相传,可见,民间里是糟粕与精华并存啊!现在,竟然还有人在收集整理这些故事,居然还能在市报上发表!最近的报纸上就有连载。什么世道!所谓的尊师重教,真要落到实处,看来,还是要从世道人心上抓起……

我不明白,“二饼”找我来谈话,却大谈爱民是什么意思。蓦然间想起我临来时,爱民冲我挤眉弄眼地笑。看来,爱民是想表达,人家“二饼”开始注意到我,完全是因为我跟他黄爱民“整天泡在一起”。我想笑,心里说,爱民,你也太把自己当盘菜了爱民。

“二饼”说,最近,我集中看了你写的几篇作文,很不错,可以说是才华横溢。在许多问题上,都有自己的独立见解,这很好。咱们班,现在有些同学的作文,居然跟小学三年级学生的作文水平相当!真让人怀疑,他妈生他的时候,是不是不怎么精心?他究竟是不是块学习的料?这个爱民,就是其中一个,而且是最差的一个,错别字连篇,狗屁不通。我就想不明白,你怎么能整天跟这样的人,厮混在一起?“孟母择邻”的故事你听说过吗?就是担心近墨者黑啊。

这是要让我跟爱民划清界限呢。我心中不由涌出反感来:作为一个老师,居然干涉自己学生间的正常交往,未免也太狭隘了!又一想,也难怪他想干涉了,爱民一个就让他够尿一壶的,爱民的身边再有一个我,一个武火,一个文火,都能把他煮熟了,蒸烂了。我心中不免暗自得意起来,嘴上却说,其实,爱民身上也有闪光点的。

“二饼”笑了,说,街头调戏妇女的流氓身上,也有闪光点的。但是,我们不能因为他们身上有闪光点,就跟他们同流合污。好了,我们不说爱民了。听老师跟你说句话,心里话,人这一辈子,哪个阶段该干什么,哪个阶段不该干什么,都有定数的。你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习,搞好自己的学习,心无旁骛地搞好自己的学习。这是你最主要的任务。其它的,都是狗屁。这样,只有这样,你将来才不会后悔。

捍卫说话的权利

那封建议信,也似乎有了来自校方的回应。

不过,等到的不是我想象中的结果。就是在一次早操后的学生集会上,校长字句铿锵地说,给学校提的不合理建议,学校没有采纳,就说学校不民主!这句话,是从一大堆声色俱厉的话语里,极突兀地蹦达出来的。这一大堆话语所列举的,是学生中存在的种种歪风邪气,比如学生间闹不团结,打架斗殴;比如在饭堂买饭时胡乱拥挤,不服从管灶老师管理,居然跟管灶老师吵架;比如有些男生留长发、穿喇叭裤,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社会青年;等等。这句话蹦到我耳朵后,我当时还有些疑惑,这是针对我那封建议信说的吗?这就是给我那封信的回应吗?难道我那封字斟句酌写成的建议信,换取的,就是这样一个不三不四的回应?慢慢地,我回过味来了,这句话,就是对那封信的回应!回味过来后,我有了那种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凉水的感觉。

此后的时日里,每到晚自习结束后,我觉得,我就像个被贬谪的改革家一样,孤独地游走在光影迷离的校园里。

每到午饭后,我觉得,我就像当年屈原在汨罗江边徘徊一样,徘徊在学校后边不远处的一座抽水站的大坝上。不过,不是想用自己的生命,在龌龊的世界幕布上,画出一个巨大的惊叹号,而是在仰望苍鹰搏击长空的雄姿。湛蓝而高远的天幕上,那只苍鹰总是孤独的。它时而拍击翅膀奋飞,与高空的罡风一决高下;时而伸展着双翼滑翔,在湛蓝的天幕上,画出一痕优雅的弧线;时而又振动翅膀悬停在空中,像镶在天幕上的一颗星辰。

我想,我得找校长谈话了。我想知道:一、我的建议到底合不合理?二、如果合理,为什么不采纳?同时,我想让校长知道,你可以不同意我的观点,但是,你不能剥夺我说话的权利。

印象中,校长是个极严谨的半大老头。有着一张不怎么会笑的、蜡黄的圆脸;眉骨下的皱纹堆里,嵌着一双穿透力极强的、鹰隼一样的小眼睛;时常穿一身黑色中山装,领口的风纪扣随时都扣得紧绷绷的。上课时间里,经常见他背剪着双手,迈着一双外八字脚,庄严地丈量着他治下的土地。全校重大的师生集会上,极少能领教到他的讲话,他只是正襟危坐在主席台中央的座位上,像一个象征;倒是一些临时的、不怎么重大的学生集会上,比如早操后的集会、升国旗后的集会等等,经常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他一个人站在主席台中央,严厉地声讨学生中出现的一些不良倾向,或者歪风邪气。师生们都议论说,他很像个校长。我倒觉得,他要是戴上一顶瓜皮帽,穿上一领皂色长袍,很适合站在旧社会当铺高高的柜台后边。

我是在早读时间敲开校长办公室门的。没有从门底下塞建议信时那种羞怯、慌乱的感觉。只是在举手敲门时,略略迟疑了一下,又在头脑中把想要和校长说的话梳理了一番。得到校长的允许,推门进去后,校长正坐在沙发上,一双眼睛上翻着,从老花镜框的上边打量着我。我扯动嘴角,挤出了一脸虚假而僵硬的笑容,赵校长……

校长欠了欠身子,问,你是……

我说,我就是于文选。

于文选?校长重复着我的名字,一脸疑惑。

就是那个……给你写建议信的学生。

校长仍是一脸疑惑,建议信?

迟疑了一阵,校长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你去找团委书记王老师吧。

轮到我疑惑了,为什么要找王老师?但是我没有问出口。毕竟是农村里出来的孩子,见了官首先要怯惧三分的。我礼貌地告辞。校长又追上一句话为我送行,他分管学生的思想政治工作。

出了门,感觉自己仿佛刚走出了一个梦境,我抹了一把脸,问自己,就这么完了?又抹了一把脸,就这么给人打发了?继而有些悻恼,心里感叹道,民主的进步,道阻且长啊!望望眼前的小操场,有一两个老师缓缓地走过,显得没精打采的,像走在梦中;一个戴着口罩的校工在清扫着树叶,扫帚抡动的节奏也很舒缓,扫帚芒划过地面的“哧啦”声,显得飘忽而遥远。生活很不真实,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校团委门口。敲门。没有人应声。再敲门,依然没人应声。站在门口发了一阵呆,想,这王殷勤干吗去了?然后怏怏地回了教室。

就在这一天,在教室里,我让“二饼”下不来台。

本来,像“二饼”这样喜欢信口开河的老师,在教室里经常说一些自以为有趣,却伤害学生自尊的话,好像挺正常的,学生们也已经见怪不惊了。他这一天讲解的,是古文《论语》中的《侍坐》篇,他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想把公西华的志向讲解透彻,可是,绕来绕去的,不但把大家绕进去了,而且也把自己绕进去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他伸长了脖子地问大家,听明白了没有?没有人吭气。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恼怒地缩回脖子,说,没听明白?没听明白,就歪着自己的脑袋,向着南墙,冲啊!直到听到“嗵”的一声巨响,你马上就会明白:其实,老师讲的东西并不深奥啊。话说完了,他脸上的表情也疏朗多了,甚至仔细找,还能找到笑意。他为自己的幽默得意了嘛。教室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缺心眼的笑声。

一个声音忽然炸响在教室里:老师,你这样说话就没意思了!极突兀,像平静的水面上,突然飞蹿出了一只大鸟。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有些胆小的女生甚至肩膀都抖动了一下。我也被吓着了。直到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脸上时,我才意识到,刚才的那声狮子吼,源自于我的嘴巴;而且,我已经站了起来,大义凛然得都像是铡刀前的刘胡兰了。

“二饼”一时间怔住了,粗大的喉结,在脖子上慌乱地蹿动了几下,他说,怎么就叫有意思?怎么又叫没意思?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爱民转过脸来,冲我晃动着一根大拇指。在心中,我自己给自己打气说,连校长我也敢跟他论理,还别说你“二饼”了。心里这样说着,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了:我认为你的话伤了同学们的自尊。随后,我又补上一句,在教室里坐的诸位,每个人都有尊严的。说完后,我感到得意,为自己无意中触碰到了实战最有效的策略——争取同盟军——而感到得意。

“二饼”看着我,近视镜片上有青白的天光,在闪闪烁烁。他扶了一下镜架,说,教室里坐了这么多人,想显示只有你敢跟我公开叫阵吗?好!欢迎!我问你,我讲了这么多,自认为讲得很明白了,可是,满教室里,居然还没有一个听……

我截断了他的话,说,韩愈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同学们没有听明白,老师就应该耐心地讲解,怎么能够冷嘲热讽呢?何况……说到这里,我忍住了我的下半截话,我想给他留一些面子。本来,我这样公开向他叫板,已经够伤他的师道尊严了。这半截话是:公西华的志向,其实很容易理解,就是当诸侯国祭祀典礼上的司仪嘛。你这样一举例,那样一比说,反倒让我们越听越糊涂了。

有几个女生扭过头来,向我投来赞赏的目光;一些男生表情复杂,大概是嫉恨我出风头了;更多的人,表情木然;爱民则几次三番转过脸来,冲我诡秘地笑。

好!于文选同学,就你敢公开、当众指责老师,好!有气魄!刚才,你的气魄,大家,还有我,都见识了,并且领教了。好,现在,你可以坐下了,你的目的已经达到。说这些话时,“二饼”脸上的笑容有些古怪,语气也有些古怪。

我仍然站着,说,话这样说,就没有意思了……

“二饼”用手掌示意我坐下,打断我的话说,我教了近十年书,如果说,学校是监牢的话,我早已经把牢底坐穿了;如果说,学校是熔炉的话,我早已经百炼成钢了。我想,我大概不用一个学生来教我,什么叫有意思,什么叫没意思。好了,请坐下吧,于文选同学。说着,嗓音忽然扬高了八度: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我们应该改正我们的缺点……

这时候,掌声响了起来。起初是爱民一个的掌声,显得孤单而冷清。紧接着,有几个男生跟进了,仍然显得不怎么景气。随后,有更多的人昏头昏脑地跟进了,就显得蓬蓬勃勃了。再接着,响声就连成了片,汇成了林,甚是壮观了。

“二饼”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两只手掌往下按着空气,示意掌声停下。这一瞬间里,倒有些国家领导人的风采。掌声终于退潮了,他说,有些在夜间行走的人,本来已经吓得胆战心惊的了,可是,他竟然还在粗喉咙大嗓门地唱着戏文,大家说,这是为什么呀?于文选同学,你肯定知道……说着,满含期待地望着我。

已经落座的我,知道话里有内容,梗着脖子应答一声,我不知道!

“二饼”说,你不知道不要紧,听老师耐心、细致地为你传道,授业,解惑。他这是为了壮胆嘛!自己给自己壮胆嘛!我觉得刚才你那么大声,就有点这个意思。注意,说话的时候,声音大跟声音小是一个效果。声音大,并不代表你掌握着真理。当年被红卫兵小将们批得臭不可闻的万世师表孔子就说过,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记住了,这是经验,也是教训。你,还有你们,以后的道路还长……

新结识的朋友

爱民说,这次,你的风头出大了。我说,我这是为了出风头吗?爱民说,这回,够“二饼”喝一壶的,你一下子就啄到鸡冠上了。我说,我并不是要跟人过不去,我是跟这种现象过不去。爱民说,全年级的同学,甚至全校的同学都在传颂你的事迹呢!我跟你这么多年朋友,还真没看出来,你属埋头萝卜的。我说,爱民你还真不了解我。

我知道,这次跟“二饼”的交锋,让我一时间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不过,是跟爱民属于同类项的风云人物。好多人议论起这件事时,把事件本身说成了吵架,说我敢在教室里跟老师吵架,一定不是个平地卧的。倒是很少有人传说我是在为大家主持公道,争取尊严。做惯了奴才的人,他们的是非观也是扭曲的。自然,还有一部分人,好像根本没有是非观,他们向我飘凉腔:搞好自己的学习才是正经,出什么风头!

倒是有一个外班的同学主动跟我接近了。我很早就注意到他了,白净,清瘦,鼻梁上架着金属框的近视镜,眉头处总是扭结出一个疙瘩,一幅忧国忧民的学人形象。某一次学校组织的演讲会上,他演讲的题目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很有激情,手势也打得别具一格,像电影《十月》中列宁的手势,毫无悬念地拿了全校第一。结果,表演用的手势就延伸到了生活中,他跟人说话时,必得有列宁牌的手势辅助,好像一离开这种手势,他就会失语。再就是他走路很有特色,小步快跑的那种,像脚底下踩着风火轮,像前边有什么重大的事情需要他速去处理一样。在一个课间,在上厕所回来的路上,他对着我自报家门说,在下辛明,知识和真理,是本人毕生最大的两个追求。希望能跟你交个朋友。说着,就像个大人似的,伸过手来,跟我握手。我接住了他的手掌,也欢迎他进入我的生活。

此后好长一段时间,学校后边的抽水站大坝上,就经常晃荡着我们俩的身影。我们随时都处于较劲状态,都竭尽全力地倾倒着自己肚里的知识、大脑中的思想,还有对国际国内形势的看法。话题都很宏观,几乎都关乎人类的命运、中国的前途,和世界的和平与发展。都试图让对方折服,都想表现出自己在追求知识、追求真理的道路上,比对方走得更远。虽然,每次见面都让彼此不怎么愉快,但我庆幸我找到了知音,并且很珍惜这个知音。毕竟,这是我在三中结识的唯一能谈论高尚话题的朋友。

我又去找了一趟校长。我觉得探讨我的建议合不合理,值不值得采纳,还是去找校长比较合适。况且,最终这些建议能否施行,还需要校长拍板定案。再说,那天我上门去,校长对我草草打发的态度本身,也让人心中愤愤不平。至于王殷勤嘛,不找也罢。他分管的学生思想政治工作,好像与我的建议合理与否,风牛马不相及。

我是在一个晚自习时去的,却扑了个空。校长办公室的门紧锁着,敲门也没人应。只好打道回府。情绪有些低落。

爱民知道我新近结识了辛明后,就要我引见他们认识。结果,我们三个一起逛了一趟抽水站大坝后,爱民就对辛明有了意见。我们在游逛的时候,话语权几乎被爱民牢牢控制了。他说,有一次,他夜半三更的,要到邻村找一个人,却不知道那个人的家具体在什么地方。寒冬腊月的,街上连个鬼影子也没有,怎么办?好办,找谁家的麦草垛放一把火,火呼呼的,全村人敲着脸盆就出来了,随便拉住一个人就问出那家的地址了。讲完了,爱民自个儿就笑;我也跟着笑,虽然这些破事已让我的耳朵听出了茧子。但是,辛明不笑,显得忧心忡忡地说,这不是烧人家房子,煮自家的鸡蛋嘛。爱民当然听了不高兴,但是,他还是要说,以前,到镇上的露天电影院看电影,他就没有花过一分钱。怎么能不花钱?翻墙呗。再高的墙,经不住他“噌噌”两下子。有一回,他倒霉了,率先翻进墙后,却掉进了厕所后面的粪坑,汤汤水水的满坑。怎么办?这事要叫同伴传出去,还不得让人笑死。于是,他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冲墙外喊,快点,电影开演了!结果,三个同伴都“扑通”、“扑通”先后下了饺子。这回,辛明笑了,笑得很绅士。笑完之后,他又皱着眉头点评说,做人要厚道。我说,故事嘛,听听无妨。辛明就说,那也是。爱民就继续说,他有时候喜欢胡思乱想。有一天,他在厕所里扶着小弟弟撒尿,忽然间有了彻悟:你看这小弟弟,能长能短,能粗能细,能伸能屈,能软能硬。正是因为它有这些性情,所以,它才干出了人世间的第一桩大事:传宗接代。也就是我们的哲学家文选说的,人类社会才得以延续。我和辛明都笑,我笑得前仰后合的,辛明笑得满脸通红。爱民得意地看着我们笑。他的这个“胡思乱想”,我倒是头一回听说,我说,这些话,怎么听着像骂人?辛明说,来自底层的智慧,真是了不得。爱民听了这话,脸上的颜色就不好看了,他问辛明,你家在哪里?辛明不明就里回答说,县上回民街。爱民脖子一扭,一脸讥诮,说,难怪……我赶紧说,咱们回吧。今儿个你们就算认识了,成朋友了,以后互相照应点。爱民没吭气,辛明却连连说,那一定,那一定。

与辛明分手后,爱民嘴里就发出嘶嘶的声响骂道,他妈的,假模假式的那个假洋鬼子相!装什么大头蒜!我还以为你是来自北京的呢,到头来,却是来自那个城市不城市、农村不农村的小县城!我对爱民说,看人要看主流。爱民脖子扭了两扭,瞪圆眼睛说,于文选,你……最近变化怎么那么大呢?

我笑笑。然后,自己也问自己,是的,最近我的变化怎么这么大呢?

从这回后,我跟辛明之间的话题,开始向私人领域延伸。我们谈各自的理想。我踌躇满志地说,我将来想成为一个文学家,像鲁迅先生一样,立志于改造社会,改造国民的灵魂。说完了,我又满腹忧虑地说,从封建社会走过来的做惯了奴才,并且不当奴才就没法生存的相当一部分中国人,在灵魂深处,确实需要一场脱胎换骨的革命了。辛明说,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你看了没有?“酱缸文化”浸泡出的人,想不龌龊都难。我觉得要振兴中华,着力点,还是要放在建设一个良好的政治生态上。中国,从来不缺政客,缺的是政治家。十年后,最迟十五年后,中国将崛起一个年轻有为的政治家,那个人,就是本人!我们谈各自的苦恼。辛明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有一种人际交往的焦虑。我看起来有那么多的朋友,可是,我真正愿意交心、有资格跟我交心的人,却几乎没有。到底是我的问题,还是这个世界的问题?自古圣贤皆寂寞,从来英雄皆孤独。我想,还是这个世界有些问题。我说,这个问题,其实也一直困扰着我。自小到大,我几乎没有朋友——爱民只是我的玩伴,在学校里,吃饭、睡觉好歹让我不落单,勉强可以算做朋友吧——我有时候,看到人家一大帮人前呼后拥的,就眼热得不行。说老实话,我连个可以说知心话,可以倾诉烦恼的人都找不到。人至察则无朋,水至清则无鱼。我也知道看人要看主流,可就是跟别人融合不到一块。想来,还是我太孤傲了。我们谈我们都熟悉的人和事。我问他,对爱民感觉怎么样?他说,农民。这话听着刺耳。我说,当一个社会把“农民”当作贬义词的时候,这个社会肯定就有了问题。他解释说,我是说,他将来连一个农民也当不合格。我说,他也就这样了。一个健全的社会,他这样的人,也必不可少。后来,我向他罗列了我们学校存在的八大问题,并且说了,我给校长写建议信的事。他听说了我写建议信的事后,睁圆了眼睛望着我,像望着一个他原本没有发现,现在总算原形毕露的野心家。你想达到什么目的?他问。目光中明显有警惕和审视。我对他的目光感觉奇怪,但是并没有往心里去。我说,我能有什么目的?他说,你想当……是不是想当学生会主席?我笑了,当然,能当上更好嘛,就能实现我的个人抱负。他略一沉吟,说,像你这样的人,如果放在“文革”中,肯定会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现在,校方对那封信,有什么反应吗?我又叙说了我现在的心理动态,和找校长的经过。他说,其实,我早就听王书记说过,学校里有学生给校长写建议信,可是,我没想到,那个人就是你。他以前在跟我说话时,经常会提到一个人:王书记。说王书记跟他说什么啦,说王书记昨天找他逛街啦,等等。我还以为是镇上的、或者县上的王书记呢。我原本就对这种拉虎皮扯大旗的行径很不齿,没想到辛明也不能免俗。所以,他一提到什么“王书记”,我要么不接话茬,要么王顾左右而言他。这时,我才想到,他的亲爱的“王书记”,可能就是我们的团委书记王殷勤。我一问,果然是王殷勤。我想,你可能真的跟王殷勤关系不一般,但是,再不一般,王殷勤也就是个老师嘛,大家都习惯叫他“王老师”,你又何必这样称呼呢!

慢慢的,我们熟稔了。与此同时,我也察觉辛明性格中有些东西,是我不能接受的。自然而然的,心里就跟他有了距离,一种警惕的、审视的距离。

门牌风波

又开班会了。班会的主题是“明确学习目的,端正学习态度”。“二饼”又喊了一通“狼来了”:掐着指头领我们计算高考倒计时的天数,有效学习时间也就剩下三百来天了。然后,又苦口婆心地讲了一些听得我们耳孔都起逆反心理的励志故事,张海迪的身残志坚呀,李白的铁棒磨成针呀,等等。接着,就别出心裁地要求同学们挨个儿说出自己的学习目的。很明显,他的用心是良苦的,但做法显然值得商榷。此时的学生对这一套“汇报思想”的做法,天然过敏;还不要说,我们大都来自农村,对当众晾晒自己心底的“私货”很不习惯。女生们站起来时,都扭扭捏捏的,像蚊子一样嘤嘤嗡嗡说自己的学习目的是,考大学;男生们站起来时,虽然不扭捏,但态度明显都是敷衍了事的,说,考大学么。“二饼”微笑着,轮到哪个学生了,就踱到哪个学生的座位跟前。看来,同学们的志向,还让他满意,又或者他今天心情本来就不错,大概昨天晚上他老婆没有跟他吵架。轮到爱民了,流水线作业卡壳了。爱民没有站起来,正侧着头,曲肱而枕,一副昏睡百年的样子。脸上却闪着诡异的笑容,紧闭的眼皮上闪烁着细微的颤动。明显是一种消极抵制。

“二饼”拍拍爱民的肩膀,很夸张地冲着爱民的耳朵喊,喂,周公让你给我捎什么话了没有?好多同学都转脸看着爱民,脸上带着傻乎乎的笑意。爱民睁开了惺忪睡眼,做出懵懵懂懂的表情,环顾了一圈众人,很自然地抬头看见“二饼”了。他对趴在桌上的爱民说,喂,轮你了。爱民装作不明就里地问,轮我干什么了?“二饼”耐心地说轮你说自己的学习目的了。爱民坐直了身子,不说可以吗?“二饼”和颜悦色地说,当然不可以。然后,转向大家说,大家看,我们的爱民,今天看起来彬彬有礼的,倒像个绅士。又转向爱民说,不能搞特殊的。我今天这一招,也是跟孔夫子学来的,你们也刚刚学了他的《侍坐》篇。爱民说,现学现卖还挺快!我看你是成心,成心冲我来的。“二饼”的脸色变严肃了,怎么能这样说话?班里的集体活动嘛,什么成心不成心的?我也觉得爱民有些多心了,就说,爱民,你太多心了,让你说你就说嘛。但是,爱民没有理睬我,脖子又“咯吱咯吱”扭了两下,语气很冲地说,明显是成心!我不说!我在心里讥讽爱民,你也太把自己当盘菜了!“二饼”转身回到讲台上,边走边说,今天班会的主题是什么?是“明确学习目的,端正学习态度”!我刚才说招你惹你的话了没有?没有!我只讲了一些励志故事而已。你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心理?看来,是我犯了忌讳,在秃子面前是不能说“亮”啊、“明”啊的。但是,从另一方面看,如果这个也能成为你的忌讳,也好,表明你还有血性。爱民的头猛然扬起来,喷出一个字来,你!也仅仅是喷出了这一个字,就有好几个男生替老师张目了,爱民你想干吗?这是班会!爱民谁招你惹你了,你发什么神经?爱民,你少说两句!爱民的气焰霎时间熄灭了,闷下脸来,不做声了。“二饼”说,好!说明咱们班正气还是挺旺盛的。正气和邪气,一个是东风,一个是西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很好的,正气很足嘛!轮谁了?下一个……

会后,爱民说,我要把“二饼”的门牌,挂在厕所上。他就是会搞一些下三滥的名堂。我说,你觉得这样做有意思吗?爱民说,我就是要出“二饼”的洋相。我说爱民本来就是你的不对,人家组织班会,你发什么神经?但是,爱民还是坚持认为,“二饼”是要出他的洋相。爱民说期中考那一回,他成绩考得不好,“二饼”问他到学校干什么来了,他回答的“这话你要问我父母,因为是父母硬逼着我来学校的”,已经在学校广为流传了,让人骚得很。然后,他质问我,为什么在他跟“二饼”咬得正欢实时,我替“二饼”帮腔。我说,我不是替人帮腔,是在替道理帮腔。爱民脖子又一扭,鼻子里“哧”一声飞出一只轻蔑的苍蝇来,咕哝道,还是我说的,你近来变化越来越大,都变成阴沟里的卫生球了。我说,别管我是不是什么阴沟里的卫生球,你别胡来好不好?爱民乜斜着我,没吭气。我说,你这样做是犯法的,损害别人名誉罪,你知不知道?爱民依旧乜斜着我。我忧心忡忡地看着爱民,说,爱民……爱民却一扭屁股,转身扬长而去。

于是,在一个初冬的清冷的早晨,大家就发现,原本钉在“二饼”房子门上的、写着“二饼”尊姓大名的门牌,却赫然钉在厕所的门口,紧挨写着“男生厕所”的条形木牌。进进出出的男生们,一个个像发现了火星人似的,惊喜得要死。嗬!“二饼”的房子什么时候搬到厕所了?嘻嘻,难不成校长任命“二饼”当了厕所所长?大家看,这门牌后边是不是掉了“雅居”俩字?等等,七十嘴八十舌,嘁嘁喳喳,唧唧咕咕。都想卖弄自己的如簧巧舌。都想表现自己无畏的反叛精神。都想表现自己其实也揣着一颗惟恐天下不乱的心。

爱民也煞有介事地来上厕所了,也像其他人一样,眼里刹那间迸出惊喜的光芒来,嘿!谁这么大胆,竟敢糟践老师!有人就接上了他的话茬,贼喊捉贼吧你,哈哈!爱民立刻正色道,不敢乱开玩笑的,不敢!随后就脖子一梗,高声赌咒道,谁弄这事,把他一家子死完!赌咒完,就气呼呼地抹两下嘴巴,蛇一样扭身钻进厕所,做出一副水火不留情的样子。

那天早操后,我恰好没有去上厕所,所以没有亲眼目睹厕所门口的热闹场面。上早读的铃声响过之后,男生女生们进了教室,一个个脸上都显出了一种异样的兴奋神情;坐下以后,也是就近抱成团,神色诡秘地唧唧咕咕。我问同桌的女生发生了什么事,那女生捂着嘴“咯咯”笑着,告诉我,班主任的门牌挂在男生厕所的门口。我把目光投向爱民,爱民却正摇头晃脑地,大声朗读着“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整个教室里,只有他的声音最高亢,最嘹亮,仿佛只有他是勤学苦读的好孩子了。我就想趁着早读赶快去厕所,把那块牌子摘下来,送还给“二饼”。这事关乎人的尊严问题。任何人,纵然是不招学生喜欢的“二饼”,他的尊严也是不可侵犯的。可是到了厕所,却并没有见到什么门牌。可能有人先我一步,把那门牌摘除了。

“二饼”那天继续为我们上课,跟以往没什么不同,包括姿态、语调、神情等等。可是,一开始串讲课文《荷塘月色》,开首的那句“近几天心里颇不宁静”,就让他的表情也不宁静了,很不宁静。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两行字来:“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粉笔显得很亢奋,没头没脑撞击着黑板,发出“得得”的脆响,像某种鼓点。写完了,他转过身来,环顾一圈教室,再环顾一圈,很像个准备发表战前动员讲话的威严的将军了;教室里霎时间气氛紧张,甚至连极细微的呼吸声也听不见。终于,他启动嘴唇说话了,调门不高,但很森严: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老祖宗庄子的话。说完了,又环顾一圈教室。

我注意到,爱民坐得端端正正的,极像个认真听讲的乖学生。能想象出来,他此刻的表情,肯定是滴水不漏的。

“二饼”说,这话什么意思?这话说的是一种人生境界,这话说全世界的人都夸赞我,我也不高兴;全世界的人都诽谤我,说我的坏话,我也不沮丧。我“圣人无己”了嘛!说这些话时,他的语调很激越。但马上,语调又低沉了,阴森森的:大家都知道,今天,出了一点不愉快的事情。语调又骤然升高了八度,我知道是谁干的!别装出一副枪都打不进去的表情。迟早,我会让你的眼睛滴出血来。语调重又回复到阴沉了,到时候,你就会吟诵出一首诗来:为什么我的眼里充满血水,因为我刚干了一件蠢事。说着,他扯开嘴角,脸颊上闪出阴冷的笑意,又环顾了一圈教室。随后,他字句铿锵地说,我保留进一步采取措施的权利!该说的都说完了,他频道一转,又讲起了朱自清“为什么心里颇不宁静呢?”

我得佩服爱民的心理素质,自始至终,他一直是岿然不动。

课后,爱民一个人站在花园边,脚一下一下踢着花园的砖砌围栏。能推测出来,此刻,他的心里应该是惶恐不安的。我悄悄走到他身边,没有吭气;他看了一眼我,也没有吭声。稍顷,我打破沉默说,给人家认个错吧。他看我一眼,冷笑一声,宁肯给猪认错,也不给他认错。我说,咱不是给人认错,而是给事认错,给道理认错。爱民转过脸来,你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的肠子?自从,你认识了那个假模假式的假洋鬼子,你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我跟“二饼”斗法时,你何曾说过一个“不”字?我说,爱民,你是真不了解我,还是假不了解?我不是因为某个人变化的。当初,你要那样搞时,我就阻拦你。现在,可倒好……

爱民一脸鄙夷,行了行了,我日驴就不怕驴踢!看他“二饼”能把我怎么地!我叹口气说,爱民,你这不是跟人过不去,是跟道理过不去。敬人者人恒敬之。咱们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有人把写着你名字的门牌,挂在厕所墙上,你会怎么样?爱民脖子一梗,别给我讲什么道理不道理的,我只认一个理:谁跟我过不去,我就跟谁过不去,不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平头百姓!我看着爱民,心里痛苦地想,倘若社会上全集中的是这样的流氓无产者,纵然那个社会已经很民主了,又能怎么样?

这个问题,我跟辛明探讨过,是在那天午饭后,在抽水站大坝上。辛明说,肯定天下大乱。实现民主,是要有国民基础的。我迷惘地望着远处,远处的地平线上,弥漫着冬日的沉沉雾霭;远远近近、疏疏密密的秃树丫杈,在稀薄的阳光里瑟缩着;一大群觅食的寒鸦,在东南方天际下的树梢上起落、盘旋。我叹口气说,改造国民性,远非一朝一夕之功。辛明却转换话题说,我早就说过,爱民将来连一个农民也当不好。在来大坝的路上,辛明就说这事肯定是爱民干的,只有爱民才这样缺德。当时,我没有肯定他的猜测,却也没有否定。辛明又说,这爱民的病害在骨头里,难治!还记得“管宁割席”的故事吗?“子非吾友也”。我依旧望着远方,心想,这是第二个劝我跟爱民断绝来往的人了。

分道扬镳

我又给校长写了一封信。信中照录了上一封建议信的全部内容后,我又增添了一条:切实加强学生的思想政治工作,帮助学生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之后,我写道:以上建议合理与否,向您讨教。最后,又补充一句:你可以不同意我的观点,但是,我得捍卫我说话的权利。

校长背剪着双手,迈着一双外八字脚,又在庄严地丈量着他治下的每一寸土地时,我迎着他走了过去,表情相当谦恭,内心里还有些紧张;校长则有些疑惑地望着我——看来,他的印象中,并没有我这个学生的影子。我依然谦恭地称呼一声,赵校长。校长停下脚步,微笑着。校长微笑起来的表情其实很妩媚、很动人、很耐看的,可他老人家为什么经常绷着那张老脸呢,像别人都要索取他的江山似的?没必要。我双手递上那封信,说,我叫于文选。

校长喉咙里制造出温和的响声来,接过信去,打开,飞快地浏览了几页,又照原样叠好,装进自己口袋里,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于文选?

我点头,说,对,我是于文选。神情和语气都显示出,那个叫“于文选”的人,俨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似的。我赶紧又补充,上回,我给您写过信的,建议信。

校长又看了我一眼说,看看再说吧。说着,已经挪动脚步了,并且渐行渐远。

留给我的,自然是尴尬了。好在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并没有什么学生在流动的。但是,却有老师在流动:不远处,正有几个老师走过,向这边看着,并且指指戳戳的。我心里涌出沮丧来,还有一股愤愤不平。这就是一个矢志于改造社会的人,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吗,用自己的尊严来支付?我问自己。我抬起头来,追着校长的背影喊,赵校长,什么时候给我回音?

校长转过来半个身子,只看见他嘴唇动了动,至于发出的是什么音节,我没有听清。然后,他又转身走了。

却见爱民一路叱吒风云地走过来,像个得胜还朝的将军。他老远就看见我了。看见我了,脖子就很不自在地扭动几下,然后,冲我怪腔怪调喊,嗨!又跟校长勾搭上了?怪不得阳春白雪得……我没好气地打断他,你会不会好好说话?爱民嬉皮笑脸道,这个嘛,比较困难,我这人就是一个下里巴人,好话老师没教给我,只教给我怪话歪话了。这样说着,并没有停下脚步。

自从“门牌风波”发生后,已经好几天了,爱民吃饭睡觉一跟我在一起,要么不说话,要么一说话,就有一股怪味儿;吃饭睡觉之外的时间呢,他能离我多远就离多远。我悲凉地感到,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了。

我看着他是从“二饼”房子方向走过来的,就追上他,问,又“谈心”了?爱民换上一副得意的嘴脸说,面对敌人狡猾的审问,我机智地躲过了一个又一个急流险滩。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在战略上蔑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想不想听一个故事?想吧?我讲给你:敌人审问刘胡兰,说,刘胡兰,你叫什么名字?刘胡兰大义凛然地说,罗嗦!知道了还问什么?哈哈,今天的审问,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

我问,没发生什么冲突吗?

爱民说,能发生什么冲突?告诉你,于文选,不是光你有什么道理,我们这类人也有的,所谓的“盗亦有道”嘛。我死活不承认,谁能把我怎么样?谁见我摘他的门牌了?谁又见我把门牌往厕所墙上钉了?谁敢站出来为他作证?没有!坦白从宽,都他妈骗鬼的话!好了,你忙吧,我得到教室上课了。我哪里像你,不是人家“二饼”有请,咱敢旷课迟到?说着,他快走几步,跟我拉开了距离。

我默默走在后边,心里很不是滋味。

无论怎么说,我还是决计要跟爱民把关系缓和过来。午饭过后,我约爱民到抽水站大坝去游玩,跟他谈谈心。可是后来的事实证明,我那天的想法有些天真了。我原本以为,跟他把我们之间的一切分歧,都摊开来谈,分清是非正谬,帮助他树立正确的价值观,我们就能和好如初了。我总是太自以为是了,想改变一个人真的很不容易。

我们吵了起来。爱民斥责我是假模假式的假洋鬼子,我斥责他狭隘、顽固。在吵起来时,爱民脸上老是挂着一种古怪的笑容。这笑容足以让再强大的对手,都感觉哭笑不得,有几分嘲弄,有几分戏谑,有几分无赖,有几分胜算在握的得意,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玩意儿。相比起来,我则显得小家子气了,满脸都是严肃,或者说,如临大敌的紧张。最后,爱民说,我愿意狭隘,我愿意顽固,我愿意价值观扭曲,怎么样?只要旁人不在背后议论我,神神道道的,像鬼上身一样——告诉你,于文选,你打听打听,现在别人都怎样议论你:说你古怪,那是在夸你;说你神神道道的,那是准确形容你;说你神经病,那你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学期,连我,都感觉你变质了,变味了。我说,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自然跟世俗水火不容,自然会遭人嫉妒,自然会遭人非议。爱民说,行了吧你,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拉倒吧你,站在小人的肩膀上还差不多!那个叫什么辛明的,不就是从小县城出来的吗?值得你那么抬举他吗?你想知道,别人对辛明的评价吗?想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吗?听听群众的呼声吧:几乎所有人一提到他,都背后撇嘴。唯独你……或许,你们俩才臭气相通。我再告诉你一个你所不知道的秘密,去年元旦,同学们为了表达心意,也就是给老师送张贺卡什么的,唯独辛明,送什么?他父亲开着县委的小轿车来——他父亲也就是个县委司机吧——送榆林毛毯!给校长送,给王殷勤送,给班主任老师送。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要不然,他的出席县的“三好学生”哪里来……

团委书记

送给校长信的第二天,辛明就捎话来,说王书记要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我就跟着辛明去了。大致能猜出王殷勤找我的原因,应该跟我给校长的信有关。虽然,这一次的反应挺及时的,但我心里还是不怎么舒服:我分明是给你校长写信,你老让我跟“分管学生思想政治工作”的王殷勤接触什么?我没有资格跟你校长对话么?还是我的信件里有资产阶级腐朽思想?

一路说着话,我们就到了团委办公室门口,正要举手敲门,门就开了,王殷勤站在门里,脸都笑成了向日葵,文选,你来了,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我赶紧回敬一个也很灿烂的笑脸,王老师,您找我?王殷勤连连点头,是啊,来,赶紧坐炉子边去。今年冷得早,还没“交九”呢,冷得……我注意到,王殷勤给我往煤球炉子边拉椅子时,转过去的脸上,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笑容;但是,椅子放到位了,邀请我坐时,脸上的笑又是光芒万丈的。我当时就想,他应该是川剧世家出身的,要不然,变脸怎么能那么迅捷和熟练?

说起来,我跟王殷勤早就认识。我们刚入学那年,他以团委书记的身份,利用晚自习时间,巡回到各个教室发表演讲。过后,我曾有意与他接近,到他办公室去拜访他。可是,他的明显夸张到虚假的热情,和令人起腻的笑脸,让我又对他敬而远之了。以后,在校园里碰见时,他却还是那么热情,老远就给我预备好一张制式化的笑脸,亲热地叫着我的名字。有时候,甚至还停下来,跟我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然后,才匆匆离开。对这一套,我总感觉,像是“亲民”游戏,不过,玩的手法倒很纯熟,不仔细琢磨,竟然还发现不出什么破绽。

辛明找来茶杯,添好茶水,递到我手上,就适时地告退了。这时我才发现,辛明一到这个办公室里,举手投足间,就分明透出一股子谨小慎微;而这种谨小慎微,竟然跟王殷勤平素里举手投足间透出的谨小慎微,如出一辙!都说变色龙善变,其实它要跟人比起来,还真有些逊色呢。

房子里就剩下我跟王殷勤了,我不免有些拘谨,傻傻地笑着,看着炉子里通红的火光。王殷勤说,很早我就注意到你了,你是个很有思想,很有抱负的青年。如果,咱们学校的团员青年,都有你这样的素质,我这个团委书记可就省心喽。完全没头没脑的恭维话,让人听了免不了心中疑惑。他说,你先后写给校长的两封信,我都看了,字里行间都透着要为学校建功立业的赤子情怀,很好!全校的团员青年都应该向你学习!尤其是,你信中提到的,团委组织活动少的问题,提得很好,我真诚地代表校团委向你表示感谢,谢谢你关注并且支持我们的工作!我说,王老师,您太客气了。他又说,可是,年轻人,你要知道,建议,或者改革方案写在纸上时,往往看着是合理的、美妙的,但真要具体操作起来,还得一个过程。天底下最难搞、最敏感的事情是什么?是人事。一旦操作起来,必定会陷入人事纠葛中,不是损害了这一方的利益,就是损害了那一方的利益。比如,你建议中提到的,把一个学生灶分为三个,把垄断经营变成竞争机制。这方案提得好,可是,一旦施行,必然要损害学校目前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我接过他的话茬,说,难道害怕陷入人事纠葛中,就不搞改革了?难道为了学校的安定团结,就不惜牺牲学生的切身利益?语气稍嫌激烈了点。应该与王殷勤长期以来在我脑海中留下的印象有关,如果换了别的学校领导,我不一定敢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没想到,他听了我这些反问后,居然没有翻脸,反而夸赞我说,年轻人就是有锐气。我再在你的反问后面,加上一个反问: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说要改革,不是一下子就轰轰烈烈地搞起来了么?我们这么小的学校,难道还搞不起来?随后,他换了语气说,你误解我刚才的话了,我们的学校不是不搞改革,更不是不想顺应时代的潮流。我是说,由纸上的改革方案,变成改革的具体操作,需要一个过程。我也换上了尽量和缓的语气说,这个过程有多长?该不至于……他说,你为改革做贡献的迫切心情,我能理解。放心吧,咱们三中的明天,一定会更美好!当然,这需要你们这些热血青年的才智和努力。我注意到,你第二封信件的结尾,有一句话:你可以不赞同我的观点,但我要捍卫我说话的权利。这句话是从一个欧洲思想家,叫……什么来着?伏尔泰?他的一句名言转化过来的吧?原话怎么说?是“我不赞同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是吧?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了不得!我们的国家,拥有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何愁不会强盛……

等我告辞出来一盘点,才发现,他想要说的,全都说了;而我迫切想知道的,却还在云里雾里。一个老滑头。看来还得去找校长。

辛明急切地想知道,王殷勤对我都说了些什么。午饭刚吃过,他就来找我。在抽水站大坝上,我和盘托出了我跟王殷勤的谈话内容。讲完后,能感觉自己心底的忧愤和苦闷,又浓烈了一层;我望着烟云苍茫的远方,感觉自己在这一瞬间,都像是“穷年忧黎元,太息肠内热”的杜工部了。辛明感兴趣的,却好像是王殷勤的谈话方式,他一再追问王殷勤说某句话时的一些细节,好像怀疑我的讲述的真实性似的。我耐心地作答后,他由衷地赞叹道,王书记真是个高人哪!很明显,他是受人之命,来跟你谈话的。通前彻后,他的每一句话都是无懈可击的。他将来的前程远大着呢。这句话,分明强化了我又被王殷勤的巧言令色轻而易举“打发”了的感觉,我说,“巧言令色,鲜矣仁”。孔老夫子两千多年前,就为王殷勤画像了。唉——在中国,想干点正经事,怎么这么难?辛明也感叹道,就是。一些出类拔萃的人,反倒受排斥;而一些小人,却能大行其道。随后,辛明又问我,他没有提成立学生会的事吗?我转过脸来,盯着辛明,目光中肯定有掩饰不住的警惕,说,没有。辛明躲开我的目光,眺望着远方说,其实像你这样的人,学生会主席这样的位置,才是你的用武之地。

我们都不再说话了,都眺望着远方。良久之后,辛明好像是随口问我,最近跟爱民关系怎么样?我说,就那样吧。他说,两个性情和境界可以说是水火不容的人,居然保持了这么长时间的友谊,真是让人费解。其实,对这个问题,我最近也感到费解。想来还是习惯的力量吧,我已经习惯于跟爱民做个朋友了,就像有些夫妻长年累月的吵架,却还是夫妻一样。辛明又问我,路飞翔这个名字,听说过吧?我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熟悉,就说,听说过。辛明说,他是你们村的。现在一中的高三(二)班。我想起来,我们村是有这么个人。在村里学校读书的时候,他好像比我高一两级,经常在学期末了的颁奖会上,见他从校长手里领取向日葵颜色的奖状。我说,知道这个人,但不熟悉。辛明再没说什么,这个话题似乎就这么放下了。停了好大一会儿,他说,今天晚上,镇东饭店吃饭。我嘴馋了,我请客。我说,还要上晚自习呢。他说,今天礼拜六,哪来的晚自习。日子过糊涂了,你。

一路走来一路唱

冬日天短,下午六、七点钟的时候,外面已经是昏天黑地了。灯火通明的镇东饭店大堂里,也没有什么顾客。我跟辛明坐在大堂的角落里,饭桌上已然摆放了四盘菜,一盘香辣牛肉,一盘卤猪脚,一盘五香花生米,一盘炝莲菜,外带两瓶啤酒。显得奢侈了,这些东西,我在乡间过年的时候,也难得吃上;尤其是啤酒,我的农民父亲经常说它像马尿,就是我口袋有钱,也没有动过要买它喝的念头。我有些不安了,对辛明说,你知道的,我家在农村,没有钱回请的。辛明很大气地又来了个列宁式挥手,说,吃!喝!别客气!

几杯啤酒下肚,我已经晕乎了。我口齿黏黏糊糊地问,我无功受禄,辛明你该不会有什么事求我吧?辛明掏出两张纸来,递给我,说,知道你作文写得好,你给看看,写得怎么样。辛明的舌头也明显肥了厚了,嘴里吐出的每一个音节,也是又肥又厚。

我眯着眼睛,尽力使目光聚焦,才看清,他给我的,并不是什么文章,而是一封检举信。信的抬头是“尊敬的省、市、县教育(厅)局领导”。我还以为他要检举学校里某个老师的不法行为呢,心中莫名地高兴,豪气地说,好!有胆有识!好男儿胸怀天下。惹得一个穿白衣戴白帽的女服务员,把好奇的目光投向我们这边。辛明呷着酒说,继续往下看。费劲地看完信,我才明白,信里检举的,并不是学校的某个老师,而是一个熟悉的名字:路飞翔。怎么回事?我摇摇自己的脑袋,又夸张地在脑门上拍了两下,脑筋才转过弯来:他在检举一个学生呢,一个他下午跟我提到过的学生,一个跟我同村但现在并不同校的学生。信中罗列了这个学生两大罪状:一、出身地主家庭,对社会主义极端仇视,经常念念不忘的是,路家在解放前曾是县东片最大的财主,家里妻妾成群,长短工成群,骡马成群——这充分说明,这个剥削阶级的余孽现在封建腐朽思想严重,妄想搞复辟;二、道德败坏,曾经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夏夜,奸污过一个在自家院门口乘凉的幼女,其父母为此赔偿人家现金两千元,算是私了。信的末尾,义正词严地质问:试问,这样一个思想腐朽、道德败坏的人,有资格担当出席省的“三好学生”荣誉吗?难道人民专政的铁拳,不应该将他砸个粉碎吗?

我疑惑地望着辛明,问,你想……这是……干什么?

辛明说,吃好!喝好!咱们饭后细说。

我分明看见,辛明的四只眼睛里有鬼魅之气,我语气坚定地说,咱们现在就说,要不然……不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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