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情结与《长恨歌》主题由讽谕到爱情的转向
2009-09-03吴增辉
吴增辉
摘 要:安史乱后,唐王朝江河日下,时人追怀盛世,形成社会性的盛唐情结。这一情结的作用使中唐文人对李杨公案的观照由批判逐渐转为同情,由政治视角逐渐转
为审美视角。这种时代心理深刻影响到白居易的诗歌创作,使《长恨歌》的主题不
自觉地发生偏转,由讽谕转向爱情,并将对李杨的审美化解读推向极致,这一转变
正是盛唐情结作用的结果。通过分析安史之乱前后社会心理的变化,揭示白居
易的心理走向,并由此对《长恨歌》进行文本解读,可以为《长恨歌》的主题形
成提供更为合理的解释。
关键词:盛唐情结;李杨爱情;安史之乱
一般而言,关于《长恨歌》的主题有三种观点,即讽谕说①、爱情说②、双重主题说③。各论者从不同角度进行分析,无疑都有一定道理,但往往会为维护一己之见顾此失彼,削足适履,甚至强辞夺理,曲为回护,带有较大的片面性。1980年代后出现了时代感伤主题说。王新霞在其《从时代色彩看〈长恨歌〉之主题》④中认为,白居易之所以对李、杨在天宝年间的爱情生活极力铺排张扬,写得那样繁华热烈,而对他们在安史乱后的不幸结局又叙述得那样哀伤缠绵,凄婉欲绝,是因为在李、杨爱情生活的背后有着一个特定的时代:前期的繁华似锦、浓烈如酒是与唐王朝那个全盛的时代紧密相联的,后来的爱情落空的凄悲哀伤、如泣如诉则与安史乱后社会凋敝的景象一脉相通。因此,这不仅仅是李、杨两个人的爱情悲剧,还是整个社会的悲剧。这一观点将《长恨歌》的主题与唐代社会衰变联系起来加以考察,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前面三种主题的片面性。其后陈允吉在《从〈欢喜国王缘〉变文看〈长恨歌〉故事的构成》中对“感伤主题说”作了进一步的阐述,认为“《长恨歌》作为一首‘感伤诗所以能激起如此巨大的反响,根本原因就在于它通过李、杨这个富有象征意象的悲剧故事的叙述,传递和宣泄出了中唐整整一代人叹恨时世变迁的感伤情绪”(注:陈允吉:《唐音佛教辨思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01-129页。)。这一观点因其持论的深刻性而受到不少论者的赞同。除此之外,尚有隐事主题说(注:俞平伯《〈长恨歌〉及〈长恨歌传〉的传疑》一文认为《长恨歌》记录了一件 “世所不闻”的“隐事”,即马嵬兵变中,杨妃得高力士之助,以长相相似的宫女作替身,流落民间,其后当了女道士,玄宗回长安后,知杨妃尚在人间,却无力致之,只能以空言结再生之缘。白氏将此“隐事”写入诗中,因为君讳而不便明言,故托陈鸿再写《长恨歌传》以示其隐旨。参见《小说月报》1929年第20卷第2号。和美的毁灭主题说(注:张碧波、吕世纬在其《〈长恨歌〉主题新说》一文中将该诗主题确定为:“《长恨歌》通过对李、杨爱情悲剧的描写,反映了中唐时代具有市民意识的地主阶级知识阶层追求理想生活而受阻,只能在精神领域进行有限超越的悲哀,表达了对人世间美好事物不能终局的刻骨铭心的痛惜。”
等,但或因主观臆测而无实据,或因肆意泛化爱情主题而偏离文本,没有引起多少反响。
应该说,时代感伤主题说将《长恨歌》放置到唐王朝盛衰转捩的历史大背景下加以研究,透视时代衰变在诗歌中留下的暗影,以更为宏观的视角揭示出《长恨歌》的感伤主题,无疑较其他观点更具深刻性和说服力。但是持这一观点的论者偏重对社会背景的分析,相对忽视了对诗人在这种社会背景影响下创作心理的内在转变过程的揭示,难免有以宏观的社会分析取代微观的文本分析、以时代感伤强加于作品之上的嫌疑。有鉴于此,笔者拟从唐王朝盛衰转变而形成的士人的盛世情结与感伤情绪出发,结合诗人的生平,梳理文本的创作思路,深入考察其创作心理的变化过程及由此而对诗歌主题造成的影响,以期给《长恨歌》主题成因一个较为圆满的解释。
一
安史乱后,唐王朝的下降趋势形成时人对盛唐的无限怀恋,这从曾身逢盛世的杜甫即已开始。杜甫著名的《忆昔两首》即已流露出对盛世的怀念情绪,这种情绪到后世越发强烈,许多文人更以类似诗文,表现出对盛世的无限追怀及对现实的不满和忧虑。盛唐在他们心目中成了一个精神的圣地,代表着富足、太平、完美,这种感情随着盛唐的渐去渐远而越发浓烈,并成为一种情结沉淀在文人的心底、每每当现实政治极端衰败时便隐隐浮现出来的与现实相对抗的精神力量。在这种情结的支配下,他们不断将盛世完美化,影响到对已有定论的重新评价,甚至形成对传统观念的颠覆。反映到文学创作中便是有意无意地粉饰缺陷,刻意为尊者讳,为死者讳,将伤疤也粉饰为完美。
对比杜甫的《北征》与白居易的《长恨歌》,即可大体看出盛唐情结的发展脉络。尽管杜甫同样怀念开元,但他怀念的是经济的富足、政治的开明、社会的安定这些最基本的层面,对唐明皇几成定论的错误仍持批判态度,在《北征》中,杜甫写道:“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奸臣竟葅醢,同恶随荡析。不闻夏殷衰,中自诛妹妲(诸本作褒妲)。”
⑤ (注: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04、329-330页。
杨贵妃被视为“同恶”,比作褒姒、妲己,红颜祸水之意一览无余。虽然“不闻夏殷衰,中自诛妹妲”有对玄宗亡羊补牢的肯定,但既把杨妃比作“褒妲”,则玄宗自然也就类同于周幽王及商纣王了。在作于《北征》之前的《哀江头》中,其批判锋芒虽较为缓和,且隐约流露出同情之意,但批判仍多于同情。“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堕双飞翼”⑤。其中“昭阳殿里第一人”即语含讽刺意味,它既写出杨氏专宠后志得意满的骄矜之态,也暗示出杨氏狐媚争宠的手腕。这里显然无意美化李杨,而更着眼于社会政治性的批判,所以后面杜甫写道:“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虽不无同情,但更多的是批判意味。最后以“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收尾,则无疑指出李隆基专宠杨氏正是安史之乱的祸根。唐明皇难辞其咎,同时也流露出“红颜祸水”的味道。
应该说,这也是杜甫时代由开元盛世的富足安定过渡到安史之乱动荡流离的知识分子对李杨的共同认识和基本评价。开元时代,唐王朝政治清明,国力强盛,人民生活安定。李白、杜甫等文人志士仗剑壮游,呼朋引伴,胸怀天下,指点江山,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自信与豪情,那种盛唐气象通过李白等诗人豪气干云、纵横挥洒的诗歌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盛唐是知识分子人格空前张扬、才能极大发挥、热情蓬勃奋发的时代。喜则逸兴遄飞,青天揽月;悲则挥刀断水,痛饮狂歌。无论是喜乐悲忧都掩不住背后唐朝盛世的坚实浑厚的大背景。它是一群文人歌哭笑骂的有力保证,豪情肆意挥洒的大舞台。虽然他们仍然有诸多的不满,但盛世提供的富足的生活、宽松的社会氛围使他们的不满也是那样豪迈飘逸,令人神往。李白入仕前牢骚满腹:“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② ③ ⑤ ⑥ (注:《李太白全集》,王琦注,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90、744、705、179、189页。其委屈单纯而又渴望报效之情溢于言表,及至天子降诏赴都则又豪情四溢地放声高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②三年供奉翰林的生活终以赐金放还而告终,则又愤愤不平,强自解嘲:“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③杜甫初至长安,四处求告,处境狼狈:“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注: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75页。虽然无所收获,仍然豪迈地表示:“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这种潇洒的气派,硬朗的风骨,正是时代使然。他们尽管可以失意,但他们分明感到社会未曾抛弃他们,仍有更多的机会向他们招手,所以并不万念俱灰,而始终充满希望:“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⑤,“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⑥。但安史之乱彻底打破了这种进退自如、从容潇洒的生活,天翻地覆,大唐盛世一去不返,那种豪情奋发、不可一切的情怀随即烟消云散。这种时代的巨大变迁造成了这些文人强烈的心灵震荡,促使他们寻找乱起的原因,但突如其来的事变使他们来不及对这一重大历史事件进行更深刻的反思,于是自然地跌入到“荒淫误国”、“红颜祸水”之类传统思维模式中去,以李杨二人承担这一历史罪责,因而,这一时期对李杨的态度必然是批判性的,它反映了直接目击盛衰变迁的文人们的心灵痛苦和强烈的失落感,是盛世不再、理想破灭后茫然无依的必然的心理发泄。
随着盛世的消褪,国力的衰落,藩镇割据、宦官专权等政治恶弊更为明显地暴露出来,并成为现实政治的常态。这些藩镇为祸酷烈,他们独霸一方,不听调谴,相互联姻,传袭子孙,完全无视中央权威,形成了一个个的独立王国。而宦官也乘机坐大,与朝廷权臣一唱一和,拉帮结派,把持朝政,炙手可热,其势力之大,甚至决定皇帝的废立。诚如《旧唐书•宦官传》所云:“自贞元之后,威权日炽,兰锜将臣,率皆子蓄,藩方戎帅,必以贿成。万机之予夺任情,九重之废立由己。”(注:刘昫等:《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754页。这种状况严重威胁到政治稳定,造成了对社会的巨大破坏。盛世已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了,这就不能不让人们格外怀念盛世景象。历史越拉越远,盛世的美丽与丑陋、正面与负面的界限日益模糊,逐渐融合成完美的梦幻,而李隆基的历史责任相对于他所创造的盛世也早已微不足道,于是以前的政治批判逐渐转化为审美评价,这种转化寄托了深沉的盛世情怀。早于白居易的顾况在其《八月五日歌》中已表现出这种对唐明皇功过评价的转向:
四月八日明星出,摩耶夫人降前佛。八月五日佳气新,昭成太后生圣人。开元九年燕公说,奉诏听置千秋节。丹青庙里贮姚宋,花萼楼中宴歧薛。清乐灵香几处闻,鸾歌风吹动祥云。已于武库见灵鸟,仍向晋山逢老君。率土普天无不乐,河清海晏穷寥廓。梨园弟子传法曲,张果先生进仙药。玉座凄凉游帝京,悲翁回首望承明。云韶九奏杳然远,唯有五陵松柏声。(注:彭定求等:《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944页。
顾况在诗中将李隆基比作为芸芸众生普施恩惠的佛祖,极力赞颂“率土普天无不乐,河清海晏穷寥廓”的非凡政绩,而只字不提其荒淫误国的罪责。后世的其他许多诗人亦多有诗作表达类似的感情倾向,神往多于批判,如鲍溶《温泉宫》:
忆昔开元天地平,武皇十月幸华清。
山蒸阴火云三素,日落温泉鸡一鸣。
彩羽鸟仙歌不死,翠霓童妾舞长生。
仍闻老叟垂黄发,犹说龙髯缥缈情。 ② ③ ④ (注:彭定求等:《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5519、3225、604、817页。
此诗追忆玄宗幸华清宫寻求长生的情景,自始至终流露出叹羡之意,一言不及玄宗与贵妃沐浴温泉、追欢逐乐的生活,明显流露出对盛世的怀念之情。爱屋及乌,由对李隆基的怀念自然过渡到对杨玉环的同情,如李益《过马嵬》:
汉将如云不直言,寇来翻罪绮罗恩。
讬君休洗莲花血,留记千年妾泪痕。②
又李商隐《马嵬二首》之二:
冀马燕犀动地来,自埋红粉自成灰。
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③
又徐夤《开元即事》:
尘惊骑透潼关锁,云护游龙渭水波。
未必蛾眉能破国,千秋休恨马嵬坡。④
这种深切的同情正来自于对盛世的追怀,如蹇长春先生所说:“面对苦难现实的中唐人民,特别是对时势敏感的文人士子,当他们渴望的‘中兴终成梦幻,于是抚今追昔,借缅怀‘开元盛世来寄托其盛世难再的叹恨与感伤,便成为一种时代思潮与风尚。”
(注:蹇长春:《元稹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97页。这正是《长恨歌》主题转向的深厚的社会基础。
元稹、白居易时代相同,思想相近,感情相通,透视元诗,大可窥探白诗的精神面貌和价值取向。元稹在其《连昌宫词》中同样写到了李杨二人,尽管是探索安史之乱的因由,但并未像杜甫同类题材的诗歌那样表现出明显的批判意味,更多的是对衰世的感慨,对盛世的羡慕,如其中以宫中老人的眼光描写李杨二人情态:“上皇正在望仙楼,太真同凭阑干立。楼上楼前尽珠翠,炫转荧煌照天地。”(注:《元稹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70页。楼上楼前戴着珠翠的宫女光华闪烁,照亮天地,映衬出贵妃的珠光宝气,人物的居住环境及装饰气度表现出明显的盛世特征。接着写到李杨歌舞作乐的场面,但并不侧重突出其荒淫,而是极力渲染场面之盛大,气氛之热烈,诗人似乎悠然神往,忘情其中。本诗继而对亭台楼阁的残破荒凉进行了细腻描写:“舞榭攲倾基尚在,文窗窈窕纱犹绿。尘埋粉壁旧花钿,乌啄风筝碎珠玉。”这里的宫殿意象无疑是盛世繁华的影子,目睹这繁华落尽的凋零,伤感之情、追怀之意油然而生。诗人情不自禁地进而描述杨玉环生前居住的寝殿,“寝殿相连端正楼,太真梳洗楼上头。晨光未出帘影动,至今反挂珊瑚钩”,对照杜甫《哀江头》为突出其千宠一身的狐媚而选取的特写镜头,这里的描述几乎就是深情的回忆,寓含着人去楼空的万端感慨。杨氏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在穿越几十年的历史烟雨后,更加妩媚动人。她已不是什么红颜祸水,乱阶妖物,而是大唐帝国盛开的牡丹花,千娇百媚,光彩照人。后面尽管也有批判性内容,但无论其篇幅还是感情强度显然不及前面的怀念性内容,它与其说是一首批判诗,不如说是一首追怀诗,怀念重于批判,痛惜多于怨愤。它在有意无意中淡化乃至抹掉了可能的负面评价,而凸显出怀念之意。可以说,在作者心中,李杨已成为盛世的象征,李隆基的风流俊赏、杨玉环的美貌多情负载起了后世文人对盛世的诗意化想象,终于在白居易那里演变为对李杨的爱情解读,完成了从政治批判到审美评价的质的转变。所以,《长恨歌》的爱情转向及其审美化解读并非白居易一人的兴之所至,而反映出中唐文人乃至世人的普遍心态,白氏不过是以诗的形式将这种世情充分凸显而推向极致罢了。
二
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留给了后人以极其深刻的印象和永远幸福的回忆,而安史乱后唐王朝的衰势让志在兼济的白居易忧心忡忡。白氏早期的政论文章表现出强烈的民本思想,与其说是远绍先秦,不如说就近取自盛唐成功的政治实践。根据唐太宗及其臣下言论所编辑的《贞观政要》集中表达了初盛唐的施政原则,这无疑是白居易早期民本思想的最为直接的来源,也是实现唐朝中兴所依据的蓝本。白氏早期政论文《策论》中的政治思想几乎就是《贞观政要》的翻版,其基本精神即是省政宽刑,轻徭薄赋,富国安民。谢思炜曾将《贞观政要》与《策林》内容进行对照,得出结论说:“《贞观政要》四十篇中,除去非臣所宜建言的《教戒太子诸王等篇》,以及单纯记录贞观君臣风范的《忠义》《孝友》等篇外,其他篇所涉及的内容几乎全部成为《策林》的论题。此外,《策林》全书处处对照贞观风俗,征引‘贞观之法,《不劳而理》,《风行浇朴》等篇直接引用太宗、魏征等人言论,均可证明白居易在写作时是有《贞观政要》作为参照的。”(注:谢思炜:《白居易综论》,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7年版,第221页。显然,白居易奉《贞观政要》为圭臬,表达了他以贞观之治为蓝本中兴唐王朝的政治理想,其对盛唐的推崇与向往不言而喻。这种盛唐情结不仅影响到白居易的政治实践,而且影响到其人格追求。白氏前期不顾官场险恶,连续上书,痛揭时弊,其态度之坚决,言辞之激烈,几无出其右者。白氏之直言敢谏,一方面为时势所迫,急于有所建树;另一方面则受到魏征等贞观名臣直言切谏的作风和正直人格的感召。其最为突出的表现即为《请罢兵第三状》,其中云:“臣前后已献三状,不啻千言。词既繁多,语亦恳切。陛下若以臣所见非是,所言非忠,况又尘黩不休,臣即合便得罪。若以臣所见为是,所言为忠,则陛下何忍知是不从,知忠不纳?不然,则臣合得罪;不然,则陛下罢兵。伏望读臣此状一二十遍,断其可否,速赐处分。臣不胜负忧待罪,恳迫兢惶之至。”
④ (注:《白居易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822、151页。其语气不像在谏诤,倒像在要挟。以如此强硬的姿态和激烈的语言进行谏诤在中国历史上几乎绝无仅有,以强项鲠直著称的魏征也未必敢如此“胆大妄为”。可见白居易不仅力求将盛世的政治理想付诸实践,而且以贞观诤臣的人格理想塑造自己。盛唐情结已深深地融入了他的生命。
然而现实政治的波诡云谲又不断地动摇着白居易中兴的信念与决心。在其真正参与中央决策之前的“永贞革新”的失败,无疑为白居易雄心勃勃的政治抱负蒙上了一层阴影。“永贞革新”“本欲内抑宦官,外制方镇,摄天下之财赋兵力而尽归之朝廷”(注: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74,知不足斋刊本。,从而强化中央集权,以维护国家统一和社会安定,这无疑是有进步意义的。但因这一改革深刻触及了宦官、藩镇及士族大官僚集团利益,因而在保守势力的联合反击下很快失败。其核心人物“二王八司马”或被赐死,或遭贬谪,革新势力遭到沉重打击。白居易虽置身事外,但其时身在长安,必然知道事件的全过程。政坛斗争的残酷无情、瞬息万变必然使其更深切地感受到中兴之不易,同时更易于唤起对盛世清明政治的怀念之情。在这种盛世情结作用下,白居易几乎下意识地维护盛唐的完美性,对开元盛世主要创造者李隆基多加褒扬,如在《江南遇天宝乐叟》中,白居易写道:“白头病叟泣且言,禄山未乱入梨园。能弹琵琶和法曲,多在华清随至尊。是时天下太平久,年年十月坐朝元。千官起居环珮合,万国会同车马奔。金钿照耀石瓮寺,兰麝薰煮温汤源。贵妃宛转侍君侧,体弱不胜珠翠繁。冬雪飘飖锦袍暖,春风荡漾霓裳翻。”④本诗主要追忆盛世盛况,表达盛世不再的感伤,并无一言涉及对李杨的直接的批判。由此,白氏在《长恨歌》中进一步发展到对李杨爱情大加渲染也便毫不奇怪了。白氏另外亦曾创作过《胡旋女》《李夫人》这样富于讽谕性的诗,但如前诗一样,并非对玄宗直接谴责,而是对其晚年的昏聩表示出深切的惋惜,对其遭遇深表同情。如《李夫人》一诗以汉武帝之李夫人比拟杨玉环,以武帝与李夫人幽明异域、不能相见的悲苦寄寓对李杨的同情,所谓“纵令妍姿艳质化为土,此恨长在无销期”
② ④ (注:《白居易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1、37、158页。)。虽然最后点出“尤物惑人忘不得”,以作谕诫,但与前面武帝为寻觅李夫人亡魂而备受煎熬的细腻的描写相比,自属轻描淡写,几同例行公事。
此外,后人多视霓裳羽衣曲为亡国之音,而白氏却对之情有独钟,多有称美,如《法曲》一诗写道:“法曲法曲舞霓裳,政和世理音洋洋,开元之人乐且康。”②白氏将曲舞与时人之乐联系起来,可见他并非从纯粹艺术角度欣赏霓裳,而是以霓裳曲舞追怀盛世,正如张安祖所说:“白居易是把霓裳视作‘开元之政的象征,歌颂霓裳即表达对‘开元之政的向往与怀念。”(注:张安祖:《唐代文学散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116页。该曲为玄宗所制,盛世亦是玄宗开创,欣赏该曲自然也意味着对玄宗的肯定与怀念。
由上可见,这种社会性的盛唐情结深刻地影响到了白居易的文学创作,内在决定着其对历史人物的感情倾向和基本评价。在这一思想和感情的支配下,《长恨歌》的主题发生转向便是合乎逻辑的必然结果。
就取材而言,《长恨歌》前面取自史传,而后面则取自传说;前者为现实,带有讽谕意义;后者为浪漫,具有讴歌性质。仔细考察白居易的创作背景,便可强烈地感到白氏的盛唐情结与民间立场的一致性,并使我们更深切地认识到《长恨歌》主题转向的社会原因。
《长恨歌》创作于元和元年,应是白居易受命担任左拾遗前创作完成的。白居易在担任周至尉期间,与陈鸿、王质夫“暇日相携游仙游寺”④,在此过程中,听到许多流传此地关于李杨的民间传说。这些传说显系爱情故事,它们构成了《长恨歌》的后半部分的主要内容。耐人寻味的是,白居易对史传中有损李杨形象的内容一并删略,而将这些民间传说几乎悉数收入诗中,这背后其实表现了主流与民间对李杨的不同评价,也表现了作者对这两种评价的不同态度。
所谓民间主要指中下层民众形成的社会文化群体,民间标准则是这一社会文化群体从自身利益出发形成的带有功利性的价值准则,它对人物、事件的评判主要基于自身利益,而非脱离实际利益进行一种纯粹的政治、道德评价。因而,民间更关注当权者能否充分施惠于己,对其道德品质是否合乎儒家准则没有多少兴趣。如葛剑雄所说,“苍生望太平”,“农民反对的是战争动乱”,“拥护的是轻徭薄赋”(注:葛剑雄:《中国历史的启示:统一与分裂》,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172页。)。 尽管农民并非“民间”的全部,但无疑是“民间”的主体,他们的理想应该能够代表“民间”整体的倾向性。所以,安史之乱爆发,唐明皇仓皇西逃,杨玉环惨死马嵬,遭受战祸的民众自然怀念盛世及盛世缔造者李隆基。从天宝十五载的756年到白氏创作《长恨歌》时元和元年的806年,恰已50年。50年中,民间对这一重大历史事件以特有的方式进行着表达,产生了道士寻觅、仙山问答、七夕盟誓的民间传说。这些民间传说并未迎合主流的价值判断而对唐明皇的过失进行批评,反倒以得道成仙、忠于爱情的情节将李杨悲剧审美化,滤掉了批判性,表现出民间对盛世缔造者的同情及对盛世的追怀。
随着战乱的持续,中兴的无望,唐玄宗及其所创造的盛世日益成为后世文人心中不可复制的范本,所谓“荒淫误国”的历史罪责也逐渐隐没于盛世的背景中,上流社会对李杨的评价也在实现着从批判到审美的转化,从而与民间立场逐渐实现趋同。像白居易这样受到儒家正统思想影响并具有强烈用世之心的文人将史传中丑化李杨形象的内容一并删除,同时将李杨的传说故事纳入诗歌,且构成《长恨歌》后半部分的主体内容,有力地说明了这种趋同。而白居易本人任周至尉的经历使其更真切地感受到人民生活的艰难,也就能更深切地理解民众对盛世安定幸福生活的渴求,这无疑会使他认识到李杨民间传说赖以产生的深刻的社会土壤,并因其强烈的民本思想而产生对民众心理期待及其审美观念的认同与共鸣。正是白居易的盛唐情结与民众心理的深刻契合,构成了其《长恨歌》主题爱情转向的深层社会原因。
三
我们还可以结合文本,对《长恨歌》主题转变的轨迹及原因进行分析。
关于《长恨歌》的主题设定,陈鸿《长恨歌传》中的一段话可以透露相关信息:“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乐天自校书郎尉于周至,鸿与琅琊王质夫家于是邑,暇日相携游仙寺,话及此事,相与感叹。质夫举酒于乐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何如?乐天因为《长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也。歌既成,使鸿传焉。”(注:《白居易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58页。可见,白居易在创作《长恨歌》之前,已同陈鸿、王质夫进行过接触和讨论,创作的基本目的应是陈鸿所谓“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也”,这必然也得到了白居易的认同。但与陈鸿不同的是,白居易不但进行政治讽谕,而且还“多于情”而铺染其中的感情特质,并在盛唐情结的作用下,由政治讽谕转向了爱情讴歌。
作品第一部分叙述杨妃专宠、李杨的荒淫及安史乱起杨氏的惨死,明显带有讽谕目的,这同白居易所创作的大量讽谕性的乐府诗的基本主题是一致的。白氏入仕前期以救济黎民为己任,为此大声疾呼,写下大量讽谕诗,以匡时救世,其中指斥统治者奢侈荒淫、关注民生疾苦的诗篇大有可数,且广为人知,如《卖炭翁》《新丰折臂翁》《红线毯》《缚戎人》等。白氏创作《长恨歌》时刚步入政坛,可谓志得意满,颇思有所作为,虽然此时因对策语直而授周至尉,未能像好友元稹那样入选左拾遗,难免有些失落感,但其基本的思想状态远没有被贬江州后那样的消极颓唐,所以也不可能因为这一小小的挫折甚至也算不上挫折的变故而心灰意冷,放弃对政治民生的关怀。积极入世、干预政治仍然是此时白氏人生的主旋律。在担任周至尉期间,他还写过《观刈麦》《月夜登阁避暑》这样关注民生疾苦的诗,我们很难想象此时的白居易会完全抛弃讽谕主题而专一地美化李杨。后来在《新乐府》的《李夫人》《古冢狐》中还重复了“尤物惑人”“狐媚害人”的主题,因而怀着讽谕目的创作《长恨歌》也是合理合情的。
但如前文所述,根深蒂固的盛唐情结不可能让白氏将讽谕进行到底,对盛世完美性的维护始终约束着白氏批判的锋芒,于是预设的讽谕主题便同盛世情结纠缠在一起,并随着情节的发展逐渐被对盛世的追怀所淹没。
诗歌开头即写道“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作者毫不隐讳地点明“重色”,毫无疑问是持一种批判态度。孔子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注: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14页。明白地将“德”与“色”对立起来,而汉皇重色自然地就谈不上有德,且因好色而亡国者代不乏人,杜甫在《北征》中便将杨氏与褒姒、妲己相提并论,批判倾向极其明显。白氏也不可能完全摆脱中国传统的“红颜祸水”论,也不可能回避李隆基专宠杨氏所造成的严重后果,必然会首先从当时“贪色误国”的定论出发,以批判态度对待李杨公案,而“重色”实即点明了这一态度,并初步设定了全诗的主题。
由此开始,诗人以细腻的语言,描述杨氏的天生丽质及专宠经过,并批判明皇的好色误国:“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这一内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如有些论者所谓表现了什么爱情的执着。“不早朝”即是荒废政务,是确凿无疑的政治批判,非要将其与爱情强扯在一起,其至称之为爱情的典型体现,殊为荒谬。后面继续描述李杨二人寻欢作乐的生活,“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曼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中间加入了杨氏家族“一人飞升,仙及鸡犬”的事实,其实也是对玄宗爱屋及乌,不辨忠奸,随兴而发,滥加封赏的批判。正是日日笙歌、耽于淫乐的生活,最终导致了“渔阳鼙鼓动地来”,作者将前后内容作如此紧密的联结,无疑是将前者看作了安史之乱的原因,而且是唯一的原因,这正是重色造成的恶果。至此,作者始终紧扣讽谕主题。
但这一主题在后面却发生了转向。这种转向并非有意为之,而是一种不自觉地偏离,诗人内心的“盛唐情结”是这一转向的决定因素。
大唐王朝正是被唐明皇推向了极盛。前期的李隆基秉承唐太宗虚心纳谏的传统,以姚崇、宋璟为相,政治清明,物阜民丰,国力强盛,睥睨四海。正如元稹在《连昌宫词》中所述:“姚崇宋景作相公,劝谏上皇言语切。燮理阴阳禾黍丰,调和中外无兵戎。”(注:《元稹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70页。李隆基为创造开元盛世功不可没,然而天宝后期政治的腐朽直接造成了安史之乱的发生,并将这来之不易的大唐盛世毁于一旦。如前文所述,经历盛极而衰的重大变迁的诗人们对此感情激越,愤愤不平,必然会对直接责任者进行严厉的批判。而时过境迁,历史渐行渐远,后来者则能以较为冷静的心态重新审视李杨公案,内心涌起的是羡慕与痛惜、神往与失落相互交织的复杂情绪,李隆基荒淫误国的历史污点相对于由其创造的大唐盛世的赫赫声威便成玉之一斑,严厉的批判终于让位于对人物的审美评价,其中寄托的正是对盛世的强烈追怀。
其实,这种转向在第一部分即隐约有所流露。诗人在描述杨氏的天生丽质时,极尽美化之能事,无论语言还是感情倾向,诗人都不是把她当作乱国尤物加以丑化,而是将其写成玉质天成的美丽少女;不像在批判,更像在欣赏,“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其惊人的美丽令人惊羡,而其女性的柔媚则又令人悠然神往,“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诗人笔下的杨妃几乎就是美的化身,集中了女性的妩媚与温柔,勾起人们无穷的想象,令人神思飞越,心潮难平。正因为杨玉环集中了女性的惊人之美,所以美的毁灭才引起作者难言的痛楚,当杨妃被逼赐死时,作者无限伤感地写道:“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作者对杨玉环的悲惨命运寄托了深切的同情,较之杜甫“血污游魂归不得”的相对冰冷的描述已然大有不同。作者以美的心态和文笔描摹杨氏,潜藏着对盛唐的热烈赞叹和由衷向往。盛唐已成为诗人心中的圣殿和乐土,是逝去的天堂,而李杨在某种意义上已成为盛唐的象征,诗人不可能对其无所顾忌地损害和玷污,只有这样,才能使之成为一种精神寄托。因而,维护盛唐完美性的潜意识始终约束着作者批判的笔触。但李隆基作为一国之君,贪恋美色,荒怠政务,对安史之乱的爆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是绕不过去的门槛,作者在诗中不能完全回避,解决这一矛盾只能是避重就轻。所以在诗中,作者明显地对其丑闻与过失或轻描淡写,或有意回避,将以往史传所津津乐道的有关杨氏的出身加以简化,将其写成一个养在深闺的少女,其间初嫁寿王,而后出家,再还俗入宫的曲折被一并删除。意图很清楚,即要竭力将其塑造成一个完美形象,滤掉与自己的盛唐情结相冲突的丑的特质,最大限度地加以美化。显然,回护杨氏的丑闻,也即间接维护李隆基的形象。在叙述李隆基时,则隐去了他同杨氏姊妹特别是虢国夫人的秽闻。这样有意的过滤和美化其实正是盛唐情结作用的结果。
这种处理显示出作者对历史人物的感情倾向在悄悄发生着变化:由批判渐渐转向同情。作品主题必然会随之发生变化:由政治讽谕转向对爱情的讴歌。此后作者开始以审美眼光观照李杨悲剧,无限同情溢于言表。
第二部分叙述李隆基对杨氏的怀念及寻觅过程。作者在这里已认可了李隆基对杨妃感情的正当性,将其对杨氏的怀念看作是衷心的爱情驱动而不再是“重色”使然了。这样,主题便完全偏离了作者的预设。
在这一部分,作者调动种种手段渲染明皇失去杨妃的痛苦及强烈的思念之情,其中以景衬情的句子格外凄恻动人:“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以萧瑟之景衬荒凉之情,令人为之动容。重返长安后则是“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以物是人非反照出明皇的无尽感伤。这些句子会引发读者强烈的感情共鸣,甚至会令人忍不住为之一洒同情之泪。此时,作者笔下的明皇已不再是一个重色求欢的皇帝,而已是忠于爱情的情痴。他思念杨妃,见月而伤心,闻铃而断肠,在漫漫长夜里孤灯难眠,辗转反侧,忍受无尽凄凉,并因不可遏止的思念而让道士“上穷碧落下黄泉”,最终精诚所至,寻到已经得道成仙的杨玉环。它将唐明皇的“重色”升华为高尚的爱情,其上天入地的寻求正表现出对于爱情的一往情深。
在第二部分后半部,作者对杨玉环的居住环境、闻道汉家天子使来后的情态及心理进行了精细的描述。“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这里远离尘嚣,美轮美奂,一派仙气,烘托出杨玉环的高贵圣洁。而后描述其惊闻天子使来后的情态:“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云髻半偏新睡觉,衣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杨玉环身经劫难,百感交集,虽已得道成仙,仍然尘心未了。她临别重寄词,殷切期待着与李隆基重续前缘。这里的语言精美华丽,蓬莱宫中的杨玉环几乎成了美丽多情而凄楚幽怨的女神,一切“红颜祸水”之类的唾骂在这美丽的光环面前土崩瓦解了。至此,《长恨歌》的主题彻底完成了由政治讽谕到爱情讴歌的转变。
但是这种转变并不是刻意实现的。白居易所处时代的衰败而产生的失败情绪渐渐转化为对盛唐的完美化修补,盛唐似乎已成为与此岸相对的彼岸世界,可望而不可及,它的一切不足都经过潜意识的完美化处理而转为正面形象。现代精神分析学认为,情结的作用会“使当事者的思想行为及情绪易受这种情结的影响而遵循一定的方式进行,形成固定的行为模式”(注:朱智贤:《心理学大词典》,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502页。)。盛唐情结暗中左右着诗人的观念,使其总是倾向于维护盛唐的完美性。如前文所述,作者的讽谕目的一开始便受到了盛唐情结的干扰,不由自主地以美化的语言描述杨玉环,而不是将其写成悍妒成性、恃宠而骄的恶妇。整体来看,杨氏形象并不能激起人们的反感,而是给人一种美感,这实际上反映了作者的心理矛盾。在将李杨故事叙述到安史乱起、杨氏惨死之后,其批判主题便再也进行不下去了,因为它触动了作者感伤的神经,破坏了作者心中盛唐的完美性,与其固有的盛唐情结发生了严重的冲突,于是顺势将重色处理为痴情,对荒淫误国的批判也相应转化为对忠贞不渝的爱情的讴歌。这表面是在对李杨进行美化,对其历史责任进行文学化的辩护,本质上是下意识地维护盛唐形象的完美性。可以认为,爱情主题是白氏讽谕目的同其盛唐情结相妥协的结果,《长恨歌》主题的爱情转向曲折表现了衰世对盛世的矛盾心情,甚至幽微地表达了作者对现实矛盾的逃避倾向。不可否认,本诗主题的转向还应有其他因素的作用(注:白居易早年与其初恋情人湘灵一度缱绻情深,后因种种原因而未能结合,造成终生的遗憾,这种情感创痛对其《长恨歌》的创作及主题选择亦应产生影响。,但盛唐情结作为一种社会心理因素无疑更具决定性。
总之,《长恨歌》既写出了大唐由盛而衰的悲剧,也折射出白氏面对中唐江河日下的现实无能为力的落寞情绪。它既是一曲爱情的悲歌,也是一曲大唐王朝盛极而衰的挽歌。它使后人在讽谕与爱情双重主题的变奏中聚讼纷纭,欲说还休,品味无尽的哀怨与怅惘,这或许正是《长恨歌》永恒魅力之所在。
(责任编辑:李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