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吴宓老师二三事
2009-09-02陈述爵
陈述爵
回忆我的大学四年,时而教室听课,时而下乡上山,或轰轰烈烈搞教改,或急风暴雨闹批判,偌大的西师(西南师范学院,今西南大学)校园,在那时少有一个安静的地方,这就是上世纪50年代最后几年主要的大学生活。当时老师上课也是心神不定,惴惴不安。师生课堂见面,来去匆匆,所讲内容更是浮光掠影。但吴宓(1894-1978)老师的身影却至今记得,而且潜移默化影响着我以后的教学生涯。一堂难讲而生动的课那已是1960年上期,学院经过反右、交心、拔白旗等一系列极“左”运动后,上级和学院领导考虑,数千学生不能无所事事,于是就安排重新回教室上课,课程仍按原来的计划进行。这时,我们已进入了大四,当开“外国文学”课。所讲的内容正是刚刚才批判了的资产阶级的东西,而上课的老师就是吴宓老师。本来吴老师在学生中威望很高,为大家所敬仰,但经过一阵批“风”后,来听课的同学却怀着各种不同的心态:有的想珍惜毕业前宝贵的时光,在名师那里多学点知识;有的想继续拿起批判的武器,以检验活学活用的效果;更多的则怀着对吴宓老师担心的忐忑心情,怕在课堂上出现意外的风波。
吴宓老师当时已近七旬,孑然独身,身着长衫,一根随身手杖,但步履快疾而稳健,仍保留着五四时期知识分子的风度。跟在他身后的是青年助教钱安琪先生。吴宓老师非常准时。记得上课第一天登上讲台,并无高台讲章,携带的讲义只薄薄的几页,在整个讲课中却从未翻看过。他讲课前皱了皱已经花白的眉头,向同学们声明说:“有一件事要给大家说明一下,有人说我反对鲁迅,没有那回事。30多年前的那件事,是不同学术见解的争论,很正常的。对鲁迅先生,个人是非常敬佩的。”顿了一顿继续声明说:“我只讲书的内容,观点由你们自己确定。”这番话怕似担心分析评论不合潮流会惹来麻烦,所以事先声明。下面有人发出窃窃的笑声,这对他来说,是一堂很难讲的课。记得他开讲的内容是古希腊文学《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常常用英语朗诵其中的片断,一口流利而略带磁性的普通话,面部淳真而富有表情的讲述,加上旅欧见闻的印证,讲到激动处,在讲台上来回走动,用手杖在地板上“笃、笃、笃”地敲着……他渐渐进入意境,把我们也带入书中的情节。他既后讲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谈封建王朝和资本主义交替的历史轨迹;讲雨果《悲惨世界》中的冉阿让立志改良,以德报怨,却带来悲惨的一生。我们听不出有甚么不对的地方。尤其是他讲到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中的少女爱玛,从乡下到城里,由于爱好虚荣、逸乐,在腐化堕落社会风气影响下,负债累累,最终在绝望中服毒自杀……在介绍女主人公悲剧的一生时,对资产阶级的自私、贵族的无耻、教会的虚伪以及小市民生活的庸俗,那愤激、鄙夷、惋惜的复杂的面部表情、爱憎分明的语调,情致理性,发人思考;其是非善恶鲜明,结论自然得出。他每介绍一部经典著作,总是结合早年欧美的考察,把我们带入一个典型环境,一个社会天地,有如身I临其境;而喜怒哀乐沉浸其中。他好似一个富于表情的故事员,又是一个杰出的讲解员。教室外如火如荼,使人脑胀;教室内如坐春风,倍感清新。一上午的《外国文学》课,就这样在满怀激情和智慧中结束。有时,他也会流露出从前“张皇旧学”的观点来。记得有次讲到,作文词语应如何精练时,他说:“文言文精练,书写可节约纸张。”这时,同学中出现的笑已是善意的了。班上“左派”同学也已为吴宓老师的学识、人品和精彩的教学方法所感动,改变了原来的学习态度。
一个表里如一而认真的人
由于1958年“大跃进”浮夸虚报,进入1959年,粮食供应越来越紧张。青年学生正是青春旺盛的时期,经常还要到乡下劳动,有时发一个馒头就是一天在外的口粮,饥肠辘辘却不能言说;至于老师定量更少。吴宓老师属高级知识分子照顾范围,另有点副食品供应。他的工资每月272.5元(他主动谦让为二级教授),在当时本不算少,但他有照顾不完的亲朋和困难学生。克己为人的他常常自己也处在饥饿战线。当时为了配合“形势大好”教育,在师生中常常要组织辩论会,证明粮食定量足够营养,人人都得表态。所谓“辩论”,实则舆论一律,谁敢不说违心话?吴宓老师平时说话谴慎,此时却按捺不住了,针对“每餐吃二两米饭就足够饱了”的假话,冲口说道:“三两尚不足,何况二两乎?”这出乎意料的发言,说违心话的人只有苦笑,认为他是不懂形势、思想落后的“迂夫子”。1959年在文教系统发动一场“交心运动”,即要相信组织,每人要公开向组织诉说内心深处最见不得人的想法。吴宓老师忠心耿耿,“交心”时如实地说:“我是在旧中国生活几十年的人,国民党是我的亲妈,共产党是我的后妈。现在亲妈死了,后妈对我很好,我就爱我的后妈。”他的这番真实却不甚得体的比喻,弄得在会的人哭笑不得。这种耿直、纯粹,主要还表现在他的治学上。钱穆先生在他的文章中有一段文字记录了吴宓的认真:“当时(1937年在西南联大时)四人一室,室中只有一长桌。入夜雨僧(吴宓字)则为预备明日上课抄笔记、写提要,逐条书之。有合并,有增加,写成则于逐条下,加以红笔勾勒。雨僧在清华教书,至少已逾十年,在此流寓上课,其严谨不苟,有如此……翌晨,雨僧先起,一人独自出门,在室外晨曦微露中,出其昨夜撰写各条,反复循诵,俟诸人尽起,始重返室中。余与雨僧相交有年,亦时闻他人道其平日之言行,然至是乃深识其人,诚有卓绝处。”(钱穆:《师友杂忆》)由此可见,他上课不翻书,不看笔记,不览任何字条,即所谓“有超凡的记忆力”,实乃辛勤劳动的结果。一位高年级的同学还告诉我一个吴宓老师为大字报改错别字的故事。批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时,系上发动高年级的同学给老师贴大字报。那时,其他老师决不在白天人多时去看那些针对自己而写得乱七八糟的大字报。吴宓老师却常在这个时候捧着一个厚厚的小本子,认认真真地记录着学生对他的每一条意见。当发现有错别字时(如“宓”被错写),还要为这个学生在大字报上改正。说到这里,这个同学发出长长的感慨,认为吴老师的虚心认真和对学生负责的精神真使人钦佩!一颗重情而不忘教诲的爱心
1959年秋,我们班被安排到江津县师范学校教学实习。学校地址在长江边上有名的白沙镇,这是一个风景秀丽、人文丰富的小镇。当时正是经济困难时期,老师们除了忙于备课上课外,还要与所教学生到校外参加劳动。吴宓老师已转到中文系,此时他早过耳顺之年,系里照顾他不带学生到下面实习。可有一天,他却来到我们的实习地点巡回指导教学。我们实习是在两所学校,即江津师范及江津三中——原清代聚奎书院(现为“聚奎中学”)。虽然是灾荒之年,但他的精神面貌比在西师校内轻松了许多。当我们在三中听完该校老师示范课后,他和同在该校指导实习的西师教育系的赵老师提议,主
动带我们两个系的同学到离此不远的黑石山去游览,很快得到同学们的赞同。在路上,大家兴高采烈;吴宓老师只简单地说,这是他故地重游的地方,有一个他熟悉的朋友埋葬在山上。这黑石山位于江津白沙镇南郊3公里处,平畴之中一峰崛起,满山翠碧,犹如一个巨大的绿球。山上古木参天,林荫蔽日,金黄的橘柑缀满枝头。最奇特的是山上的石头皆黑,山遂因黑石而名。千姿百态的巨石,如狮虎牛马簇拥,最大的足有半个篮球场大。摩崖石刻随处可见,记得有冯玉祥、于右任、陈独秀题写的斗方大字。我们来到松柏掩映的九曲池旁,远远望去在一巨石上刻有“旧坛新醴”四个斗大的字;旁边有一墓,比普通坟墓略高大。墓前有一石碑,上面用中、英文字刻有“吴芳吉先生之墓”。年长的同学悄悄告诉我说,吴芳吉是《婉容词》的作者。此时大家都严肃起来。看着吴宓老师神情肃穆,走到墓碑前,恭恭敬敬地三鞠躬,肃立良久,然后朗诵起“白屋晓青青,连山拥翠屏……”事后听教育系赵老师说,这是白屋诗人吴芳吉《白屋清明》的诗句。此时吴老师沉浸入昔年的情景,正是唯余悲回之风,在碧树黑石中啸吟。接着他自言自语地说:“人事多荣辱,驷马千钟非我欤,得一知己万念足矣!”我们向吴宓老师询问起与吴芳吉的关系时,他只粗略地说早年同就读于北京清华留学预备学校,在一次学潮中两人双双被开除;事后,校长宣布凡写悔过书的人均可恢复学籍,毕业后留学美国,“结果宓写了,如期出国深造,而芳吉拒绝悔过,回乡教书,清苦一生。”说到这里,他唏嘘“愧对友人,愧憾一生!”我们后来知道,吴芳吉英年早逝,吴宓老师主动承担起照顾其遗属的责任,数十年如一日;还将吴芳吉生前大量流散的诗作收集起来,计划出版《两吴生诗集》并请柳诒徵先生写序。柳先生认为,川陕两吴生“貌不同,迹不同,遇不同,诗亦不同,但真性情相同,一词一句,皆出自肺腑”;并把《吴芳吉研究》作为1960年中文系科研项目之一。在从黑石山回来的路上,吴宓老师话不多,神情凝重;但看着我们这批学子又忍不住说出其一贯的治学主张:“宓之日记乃为记史。史有正史、野史,野史可补正史之不足。旨在真实”,要我们勤作日记。只是那时刚刚“拔白旗”不久,我们即使内心里知道这位尊敬的师长所讲乃金玉良言,可谁敢坚持下去呢?
以上按记忆的先后顺序记录了两年左右对吴宓老师的点滴印象。先生的学识、才气、人品、有几分拘迂的性情及其思想境界,给我们留下了珍贵的精神遗产。先生一生是有幸又是不幸的,所幸那不幸已成过去。掩卷沉思,吴宓老师率真的人品、渊博的学识、认真负责的教学态度和独具一格的教学方法,影响着一代代受教的学子。他为我们树立了真正的名师风范,并在他未竞的事业中,启迪我们在生活道路上如何为学、工作和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