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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和艺术的可见性与不可见性

2009-08-31黄凤祝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 2009年4期
关键词:亲和力

黄凤祝

摘要:在《亲和力》这部歌德的晚期作品中,诗人探求的是“情爱美学”,重在“无性关学”的理念。他试图从性的欲望中逃脱出来,寻求一种“无性的圣洁”。情爱和性欲作为决定婚姻选择的亲和力,成为引导命运的一种力量。在现实世界中,歌德的“情爱”无法逃脱“爱欲”的支配,注定是失败者。在虚构的世界中,歌德试图与这一“命运”进行抗争。本文尝试从歌德《亲和力》的创作以及本雅明对歌德的文学批评入手,通过对作品“实在内涵”的分析,探求其“真实内涵”,即作品中“不可见”的一面。

关键词:亲和力;真实内涵;实在内涵;可见性;不可见性

中图分类号:I516.4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9-3060(2009)04-0020-08

希腊文化中蕴含着两种精神:阿波罗精神和狄奥尼索斯精神。太阳神阿波罗,代表纯粹智性与冷静理性的思维;酒神狄奥尼索斯,代表生命的活力和情感。这两种精神的冲突与融合,是欧洲文化的源泉。作为德国古典时期文学的奠基人,歌德无法消除这种两极性的分裂。

歌德是一个情感极为丰富的人。除了小说和戏剧创作外,他喜欢写诗,特别是为女士写诗。他一次次陷入情网,又一次次挣扎着逃走。在歌德亲历的十多个爱情故事中,年轻时至少三次爱上比他年长的女士,年长时又三次爱上比他年轻至少三十岁的“少女”。按照杨武能的看法,歌德在《亲和力》这部小说中阐述了诗人对爱的理解:“爱情是由个人身上存在的所谓亲和力决定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因为爱就是命运。”如果爱是命运,那么爱情的行动,就不是“自由个体”所能自主决定的,个人对爱情就不应负有任何的责任。

1809年,歌德在60岁时完成了小说《亲和力》的创作。今年是《亲和力》出版200周年。歌德认为《亲和力》是他最好的一部作品。在《亲和力》中,人物一开始就受到亲和力的控制。亲和力作为欲望的魔力,主宰着人的命运。歌德写作《亲和力》,就是为了反抗这种魔力,尝试从“性的欲望”中寻求一种“无性的圣洁”。

一、作品《亲和力》产生的背景

《亲和力》的创作灵感源自诗人一段短暂而无望的爱情。1807年12月歌德在出版商弗洛曼家作客,结识了他的养女米娜·赫尔茨丽卜(Wilhelmine Herzlieb,1789—1865)。米娜年方16岁,她忧郁、智慧和思幻的眼神吸引了歌德。在两个星期的交往中,歌德不知不觉地爱上了米娜。歌德当时58岁,与同居十六年的女友克里斯蒂娜(Christiane Vulpius,1765—1816)新婚不久。米娜带给歌德强烈的爱欲和内心的激动,但是这无望的爱情,最终给与他的只能是痛苦。歌德再次选择了逃走,未经告别离开了弗洛曼的家。在爱情的煎熬下,他用七周时间,完成了《亲和力》的创作。

在《亲和力》中,歌德探讨的不是婚姻问题,也不是婚姻道德的问题,而是婚姻的实在内涵。婚姻的本质是什么?婚姻应由自然生物的本能来规范,由个体的爱情来规范,由社会道德来规范,还是由国家的法律来规范?对于这些问题,歌德在《亲和力》中,并没有做出明确的阐释。他只是借书中人物牧师米特勒之口说出婚姻是什么,但是诗人对米特勒有关婚姻本质问题的讨论,没有表明任何态度。米特勒的婚姻观,代表了当时社会的普遍看法。我们只能把它作为歌德在小说中的一种提示。

米特勒说:“谁破坏婚姻,谁在口头上,甚至在行动上破坏整个道德社会的这一基础,我就跟谁过不去;……婚姻是一切文明的起点和顶峰。它使野蛮人变得文明起来;没有什么能比婚姻更好地使最有教养的人证明自己是文明的。婚姻必须牢不可破,因为它带来那么多幸福;一切细小的不幸与之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人的生活里免不了总有痛苦与欢乐,谁能算得清夫妻间互相亏欠了对方多少?”

在《评歌德的亲和力》一文中,本雅明特别指出,对于这个曾经当过牧师、过着独身生活的男人的话,歌德没有做出任何批评。亲和力讲的是恋人之间的爱慕和忠贞。在婚姻这一机制中,夫妻之间的忠贞比夫妻之间的爱慕更为重要。婚姻仅仅是爱慕持续的状态,爱的真谛只能在死亡中,而不是在生活中,找到恰当的表达方式。爱的双方为了能够互相占有对方,永远在一起,因而瓦解一切由日常生活结合起来的人际关系与社会机制。男女间爱慕与忠诚的感觉,由此获得其“存在”的最强烈的表达,也唯有如此,才能体现出纯粹的“爱情美学”和“爱欲圣洁”。

二、《亲和力》与婚姻的本质

在《亲和力》这部小说中,歌德使用了两个概念:自然的亲属关系(Naturverwandtschaften)和“选择”的亲属关系(Wahiverwandtschaften)。血缘亲属(B[utsverwartdte)属于自然亲属关系,例如父母子女之间或兄弟姐妹之间的血缘关系,是不可选择的关系。选择的亲属关系包括物质亲属关系和精神一心灵亲属(Geistes—und Seelenverwandte)关系,如姻亲关系。歌德认为,化学上的亲和力接近于心灵的亲和力,类似精神的亲属关系。姻亲关系建立在性别、爱情或物质的基础之上。物质和精神的亲属关系可以破坏重组,血缘的亲属关系却无法改变。婚姻作为一种物质和精神的亲属关系,可以割裂获得重组的机会。

化学的亲和力和精神的亲属关系一样,都具有破坏重组的可能性;化学的亲和力与自然的亲属关系(血缘关系)也具有一定的共同之处,二者都是基于自然衍生和化学的“吸引力”,不存在主观性的选择。只要具备一定的客观条件,化学或物理性的亲和力就会发生作用,这种存在是一种“自在”的存在。姻亲(选择的亲属关系)承载了主体的情感与好恶,心灵的“亲和力”是一种“在的自我规范”,是自我的一种选择。存在物的“在场”规范了自己的存在,是作为“自为”和“自由”的一种存在。

《亲和力》讲述的是感情,不是爱情和道德。

故事的主人公爱德华(Eduard)和夏洛特(Charlotte)年轻时真心相爱。由于父亲贪得无厌,爱德华被迫与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结婚。这位女士为爱德华留下了一笔巨大的遗产。失望的夏洛特嫁给了一位富有的男士,生了一个女儿,同时收养了女友的女儿奥蒂莉(Ottilie)。爱德华的夫人去世后,夏洛特本想把养女奥蒂莉介绍给爱德华,可是夏洛特的先生也去世了,爱德华和夏洛特终于走到了一起。

爱德华的第一次婚姻是遵从父亲的意愿,不是纯粹的个人选择。夏洛特的第一次婚姻虽然是个人选择,但并非基于爱情。两个婚姻的解体,是基于自然的力量,依然不是个人的选择。爱德华和夏洛特终成眷属,基于个人的意愿,是爱的选择,没有掺杂其它因素。但是爱情的选择是否是婚姻的最终本质,爱情又能否保证婚姻的永久性?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歌德试图探索这一问题的答案。

在与少女奥蒂莉的相处中,爱德华萌生了爱意;夏洛特也对丈夫的好友上尉奥托(Otto)产生了好感。由于新的爱情因素的出现,爱德华和夏洛特的婚姻面临解体,这是两个人都不愿看到的。歌德最后用死亡解除了这段婚姻,让逝者爱德华和奥蒂莉得以在更高一层的生命中结合,也为生者夏洛特和

奥托创造了今世在一起生活的机会。

在小说的第四章中,歌德借“奥蒂莉日记摘录”为爱德华和奥蒂莉之死埋下了伏笔。奥蒂莉写道:“我们的感情是真正的凤凰,老的自焚了,新的立即从灰烬中诞生。”只有通过死亡,爱德华和奥蒂莉才有可能从爱情与道德的冲突中解脱出来,并创建和规范更高层次的存在和更强烈的“爱情生活”。因为爱,所以“我”才存在。

歌德为两个相恋的人创造了爱情的神话:“两个相爱的人就这样并肩长眠。在他们安息的地方笼罩着一片宁静,与他们相似的快乐的天使从穹顶俯瞰着他们。倘若有朝一日他们又一起醒来,那将是多么美好的时刻啊。”恋人在尘世中毁灭,在更高层次的存在中获得胜利,如同凤凰涅槃,在毁灭中获得永生。在这部小说中,歌德使神话成为整部作品最深刻的内涵。

究竟是“亲和的力量”还是“主体性的选择”,使“亲近者”得以走在一起,这就是“在”的自然命运与“在”的自我规范相互冲突和斗争所赋予人的存在的一种状态。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无法结合,是来自外力的阻碍;爱德华与奥蒂莉难成眷属,缘自爱者的内在情感,这是一种被自己规范的失败。

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自然的亲和力量是一种“性爱”(Eros)的力量,也就是所谓的“力比多”(Libi—do,性欲)。人的“性欲”是先天的,是人类繁衍所必须的条件。没有性欲的世界,是一个没有“生生”的世界,人类也就无法继续“延存”下去。

“爱欲”之外,“人心”还蕴涵着另外一种先天的力量,这就是“情爱”。情爱之有别于爱欲,在于两种力量动机的差异。爱欲源自性的冲动,情爱则来自人的侧隐之心。人在选择交往对象时,两种力量均有一定的作用。它们都源自本能,被原始本能(Es)所规范。

个人的理念和逻辑的素养,是选择过程的第三种力量。人在选择时,哪一种力量起着规范性和决定性的作用,要看在选择时,哪一种力量处于最有利的地位。

人的感情受到不同力量的规范,且规范人之情感的力量并不等同,力量的不同强度组合形成不同的在场形式。在场的现象以不同“时断”显示或出现。在不同“时断”中显示的情感,并不是情感的具体本质,而是作为“整体性情感”的一种抽象。抽象的情感在不同环节中显示出不同的形态。“整体性情感”的出现,只有在人死亡后才能获得终结和具体的形象,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盖棺定论”。情感的最高形态,只能在死亡到来后才会给予“定论”。而这种定论,将在一个更高的层次——“爱的空间”(由爱产生的空间)——继续存在。

在《亲和力》这部小说中,歌德通过三个环节为爱德华和奥蒂莉营建爱的空间和死亡的空间:房屋的奠基、房屋的封顶和新屋的入住。建造新居,就是歌德为爱德华和奥蒂莉营造坟墓的开始。爱德华和夏洛特的孩子出生后,歌德安排了老牧师之死,暗示一个新生命的降生必然伴随着另一个生命的流逝,让人们“看到想到生与死、棺材与摇篮就这样直接地并列在一起”。

本雅明认为,作为书名,使用“亲和力”(wahlverwandtschaft)这一概念,不如“亲属关系”(Ver—wandtschaft)更为清晰明了。“亲和力”这一概念的内涵,缺乏主观道德的规范。这一化学概念给人的印象,是一种纯自然的作用力。去掉“选择”(wahl),保留“亲属关系”(Verwandtschaft),可以淡化“自然选择”,强化感情的自我规范。本雅明认为,亲属关系的精神因素,并非以选择为基础,而是来自人对爱情的决心。它是个体决心的“选择”。这种选择是一种规范性的抉择,同时受到社会力量的规范。“亲属关系”的选择,是一种道德和爱情的选择,选择本身就是一种道德,而爱情则是一种决心。单单以选择为基础的关系,是“无情”的关系。爱情的决心与选择,本身带有浓厚的感情色彩。选择本身是一种自由,感情或理性的自由。人逃避选择,就是逃避自由。为了表达自己对爱情的决心,爱德华和奥蒂莉逃避了选择,让死亡为他们作出最终的选择。

“亲和力”是一种由“他人”规范的选择,不是自我或自由规范的选择。不管是自然的还是心灵(精神)的“亲和力”,都拥有特定的目标,是由选择来规范的,而不是由爱情的决心来规范的。歌德使用“亲和力”这一化学名词,如果是有意为之,必然忽略了客观性和主观性在亲和力中的不同作用。如果这种忽略是有意的,那么他同时也忽略了爱情决心的涵义。

三、美的可见性与本雅明的艺术批评

本雅明认为艺术作品有两种内涵:真实内涵(wahrheitsgehalt)与实在内涵(Sachgehalt)。“wahrheitsgehalt”也可以译为“真理内涵”,在此我倾向于把这个概念译为“真实内涵”。艺术家所要表达的理念和艺术作品所蕴含的理念,并不一定是所谓的“真理”,而是众多理念中的一种。“正确地理解”艺术作品所要表达的理念,就是作品的“真实内涵”。艺术作品所能表达的理念内涵,以及艺术家为了表达其理念所采取的表现手法、布局、人物(作为理念的载体)、故事、情节等,就是所谓的事实性内涵,即“实在内涵”。认识到这两种概念的区分,也就掌握了艺术批评的重要“工具”。

艺术家用理念来规范艺术作品的“事实性内涵”,使艺术作品要表达的“理念内涵”和“载体的形式”融为一体,理念被“事实性的载体”掩盖了,造成艺术批评的困难。

本雅明把探讨艺术作品的方式划分为两个环节:艺术评论与艺术批评。寻求艺术的真实内涵是艺术批评的任务,寻求艺术的实在内涵是艺术评论的任务。他认为,在艺术作品中,真实内涵和实在内涵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一部作品蕴涵的真实内涵越有“意义”,越不会“显示”出来,与实在内涵的结合就越紧密。本雅明在此指出了艺术作品中真实内涵的“不可见性”。艺术作品面世时,真实内涵和实在内涵融为一体,即真实内涵隐藏在实在内涵之中,不易察觉。随着时光的流逝,能够持久存在的作品,其真实内涵和实在内涵就会逐渐分离。但是真实内容并不会因为这种分离显示出来,真实的内容深藏在作品中,保留了其“不可见”的特性。

艺术作品中可见的实在内涵,是艺术批评的重要一环。探讨可见的艺术作品的实在内涵,即对艺术作品的评论,是艺术批评的必经之路。本雅明认为,艺术批评必须从艺术评论开始。艺术批评并不是为了揭开事物的外壳,使不可见的内涵显示出来,而是要通过对事物外壳的观察,达到对外壳最确切的认识,来把握“美的真实外观”(zur wahren Anschauung des Sehoenen),即“美的真实内涵”。本雅明指出,美的生命(Schoenes Leben)、本质的美(Wesentlich-Schoenes)和表象的美(scheinha{te Schoen-一heit),三者是同一的。美的生命力,是从人的身体发散出来的,通过身体的形式表达活力,活力就是美的本质。通过对美的形体的爱,人增进对特定的美的形体的理解,进而贯通一切美的形体:即从个别形体展现出的美的形式,来探求美的普遍形式,即美的本质。

对于柏拉图来说,少女生命传达的美,远胜于少年。海伦这个名字使荷马史诗流传千古,达芬奇因

蒙娜丽莎而不朽,“奥蒂莉美的塑造”使歌德驻足于“小说的世界”中。掩盖物(外壳)和被掩盖物(物自体)在“美”中合为一体。在自然中,赤裸的美未被掩盖时,美不具有两元的性质。在未加掩盖的赤裸中,“意欲”让位给“本质的美”。身体处于赤裸状态时显示的美,是超出一切的存在。在这个至上的“被创造物”中,她的美超越了一切造型艺术作品的美。美所揭示的不是生活的“意念”,而是生活意念的秘密的赤裸显示:存在于赤裸中的“物自体”的美的秘密。在上帝面前,美如果不能为爱情牺牲自己,必会走向死亡。为了赋予美永恒的形象,歌德牺牲了奥蒂莉的爱情,以赋予其完整的生命,使小说中“不可见”的“理念性内涵”得以展示。

四、对艺术作品的探求与美的“不可见性”

本雅明认为,艺术家不是创造者(der Sehoepfer),是塑造者(der Bildner);不是元因(Urgrund),是起源(Ursprung)。其作品也不是创造物(Geschoepf),而是塑造物(Gebilde)。塑造物同样拥有生命。创造物和塑造物的差别在于,创造物负有特殊的使命,必须参与拯救这个世界的工作,它的生命是救世的生命。塑造物的生命属于自己,如同艺术家一样,没有明确的使命,也没有明确的目标。

艺术家规范自己的作品,自己塑造“物的存在”。塑造物是艺术活动展示的一部分,艺术家在生活中,用不同的规范赋予艺术作品存在的生命。

在神话领域中,本质、作品和生命是三位一体的。在神话中,本质就是魔神,生命就是命运的作品,是英雄生活(本质和命运)形象的化身。神话作品蕴含着本质的基础和生命的内容,神话生命规范了英雄的生命。英雄生命中的实用性因素只是象征性的,他是超人,与真正的人是有区别的。英雄是责任和道德的代表。在社会、国家或上帝面前是献身者,甚至是拯救者。

诗人和艺术家不是英雄或圣者。英雄或圣者属于上帝,诗人和艺术家属于群众。艺术家和诗人没有从上帝那里获得任何使命,他们在上帝面前没有特别的价值。“伟大的使命”对于艺术家和诗人来说,无异于一种禁锢,只有摆脱这一禁锢,才会产生真正意义上的艺术作品。作品不是从上帝那里降临到人世间,而是源自艺术家或诗人的灵魂深处,是人“深层次”自我的一部分。艺术家的本质取决于个体与民族共同体(V01ksgemeinschaft)的关系;英雄和圣者的本质,取决于人与上帝的关系。

人作为“创造物”被置于救赎的行列。但是艺术作品本身并不承担救赎的任务。艺术作品表现的是艺术家自身的“本真”(天真)。把艺术家或诗人的作品视为“创造物”,并给与其救赎生命的道德内涵,是把艺术家和诗人神化,把艺术作品英雄化和神圣化了。创作活动不可能在艺术家的作品中充分发挥其应有的作用,而只能在“创造物”(人类)中才能展示其救赎的力量。艺术作品不是救赎品,也不是道德的工具,它显示的是艺术家生活和生命中的“真实”。这种真实,使艺术作品脱离救赎的规范,让艺术家可以自主地规范他的“作品”。

简而言之,艺术作品是通过建构产生的。我们通常认为艺术作品是被创作出来的。严格地说,创作是从无到有的一种过程,与“创造”同义,是从“虚无”中产生“有”的一种过程,在西方最初作为宗教专用的概念,后来引申并应用于艺术作品的生产。创造无需任何现存的材料,就可以产生出“事物”来。建构如同建造房子,是利用现有的材料和知识,把房子建起来。在建造房子的过程中,“建”的环节多于“造”的环节。在房子的造型上,建筑师可以凭空创造出一个模式,但是这个模式,始终受到自然规律的制约,如果不按照美学、技术和科学所获得的知识来构建房子,建筑物是无法竣工的。

艺术家规范作品的“实在内涵”,局限于对现有事物与知识的把握。他只能在自己所掌握的事物与知识的基础之上建构自己的作品。艺术作品的“实在内涵”受到历史的制约,因此不可能超出历史给予的“可能性”,来构建艺术的“真实性”。艺术作品的真实性,是历史的可能性赋予的。寻求超越的艺术作品,不是在历史的可能性中探索出路,而是在理念的更新中获得生命力。艺术要超越,是在“元待的自由”中超越。就像列子乘风而飞翔,还是要借助风的力量。艺术的“真实内涵”来自生活,生活给予人创造理念的机会。当生活成为一种无待的生命力量时,人可以无待地规范自己的内涵,规范“自身的存在”,成就“自为的存在”。

艺术作品“可见”的内涵,在于“实在内涵”。“真实内涵”作为“不可见”的内涵深藏于实在内涵之中。因此,对艺术作品的分析,须从“可见的内涵”着手,探求艺术作品“不可见”的一面。本雅明正是从这一观点出发,尝试通过对《亲和力》“实在内涵”的分析,探求其“真实内涵”,即作品中“不可见”的一面。

五、亲和力对纯粹美的破坏

亲和力、性和婚姻破坏了纯粹的美,处女贞洁的美。只有无性繁殖的过程,如圣母玛丽亚之孕育圣婴,才能使处女纯粹的美得以保存,并把这种美提升到圣洁的最高层次。歌德的《亲和力》所要表达的就是这一层次的美学。虽然经历了启蒙时代的冲击和理性主义的洗礼,德国的古典时期文学仍无法脱离基督教的基本美学内涵。处女的纯洁,以“性之美”为基础。超越了性的规范,“女性真实的美学内涵”也就不复存在。

本雅明认为,记忆从灵魂中重新发现了爱情,回忆也为歌德挽留住爱情的感觉。记忆与女人的结合,使得美可以超越时间而长存。歌德对施泰因夫人(charlotte von stein)的感觉,就是寄寓于这种情感。他对奥蒂莉的感觉,并不是从记忆中召唤出来的,而是存在于奥蒂莉的本质中。在这里,美是第一位的,印象是从人物的本质中产生出来的。

表象与回忆都是美的本质的一种显示,而不是记忆本质的显示。记忆的美,是恋母情结的主观美学的一种基础;对处女崇拜的美学,是主观美学的另外一种表现。这两种美学的基础,均来自性欲本能。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性欲的第一个对象是母亲。性欲本能造就了恋母情结,恋母情结的美是内因的美。处女美的吸引力,是处女自身激发出来的爱欲,激发人自身“力比多”(Libido)所产生的美感。在此,除了内因,还须加上一个作为驱动力的情欲外因。在西方,这种本能的动力,被宗教和文化因素潜移默化了。

教会对圣女的崇拜,压制了爱欲的动力,“圣洁”的理念代替了“情欲”的本能。基督教会借助柏拉图的理念,将女性本质的美——“爱欲”,净化为纯粹“圣洁的美学”。圣洁的宗教美学把“恋母情结”与“处女崇拜”结合在一起,排除了古希腊“性爱”(Eros)对美学的干扰,摒弃了爱欲在美学中的作用。奥蒂莉要成为纯粹美的象征和“圣洁美学”的化身,必须与爱欲保持距离。“亲和力”使人结为姻亲,使性欲合法化,这一点虽然得到教会的认同,但是只停留于世俗的层面,而非“圣洁”。只有“无性”修行的男女神职人员和“无性的处女”,才能承载教会的“圣洁美学”。因此,在歌德的《亲和力》中,奥蒂莉必须死亡。虽然歌德对死亡怀有极端恐惧的感情,但是为了保存奥蒂莉本质的美,启蒙时代的精神必须与基

督教文化作出妥协,让奥蒂莉死去,让亵渎“圣洁”的爱德华陪葬。

六、艺术作品如何显示艺术家的思维

艺术作品作为一种存在,是艺术家存在的一部分。它是艺术家的外化。艺术家通过对物的规范,营建了艺术作品的“在”(Sein)。

艺术的存在,是由两种内涵规范和建构而成的:一为理念内涵,一为实质内涵。理念是抽象的内涵,其载体是构成艺术作品的实际事物,即实质内涵。

理念内涵包括作品的思想、价值、意识、心理、道德、习俗、宗教、美学等内涵。实质内涵指的是作品的历史、故事、情节、结构、形式、人物、实物、材料、语言等内涵。实质内涵大多是一些可见的内涵,对于观众和读者来说,这些内涵的可见性识别度较高。理念内涵是艺术作品抽象的一面,对于观众和读者来说,内涵的可见性比较隐蔽,其“存在”不是人人都可以见得到的。艺术作品存在着理念的内涵,由此产生了艺术作品不可见的一面。本雅明认为,只有通过对艺术作品的批评,才能使艺术作品中“不可见的实在”呈现出来。他指出,一般“评论”所触及的并不是艺术作品的“真实内涵”,而是肉眼可以看到的艺术作品的“实在内涵”(形式)。艺术作品“真实内涵”的“不可见性”,是批判理性所要面对的实质性问题,也是研究艺术创作和艺术作品的主要美学问题。

在《亲和力》中,歌德探求的是“情爱美学”,着重于“无性美学”的理念。他试图从“性欲的美感”中逃脱出来,追求男女之间的“无性”与“圣洁”。情爱和性欲作为决定婚姻选择的亲和力,成为引导命运的一种力量。在作品中,歌德尝试与这一“命运”进行抗争。在现实世界中,歌德的“情爱”无法逃脱“爱欲”(Libido)的支配,注定是失败者。在虚构的世界中,他精心构思爱德华和奥蒂莉的结局,使他们得以在更高的层次上实现“无性的结合”。这种结合是一种柏拉图式的情爱表达方式,即所谓“无性美学”和“高层次美学”的爱情形式,或者说,是一种“意淫美学”的结合方式。

柏拉图的情爱理念否认肉体结合的圣洁性,这种理念后来被基督教会吸收,并以“无性”繁殖作为最高崇拜的对象,同时也是中世纪情爱的一种楷模。修女对耶稣的“爱”,完全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歌德无法逃脱基督教“意识形态”的压力,又无力摆脱“不道德的思念”,只能借助文学作品,把自己“潜在的意识”(艺术家现实中的不可见性)宣泄出来。

歌德的浪漫理念,不是为德意志民族,而是为他自己,寻找一个适合表现个人精神的艺术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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