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观种种人生形态
2009-08-31邹建军
胡弦先生的诗,我曾经读过并且评过,我认为他是当代中国有个性、有追求、有风彩的抒情诗人。不过,其诗作的抒情多半是一种客观的冷抒情,表达的多半是对于人生形态的静观与默察,往往是对自我人生的一种深透见底的感悟。这组诗的主体内容是诗人对自我人生中一些喜悦与痛苦的回忆,一种悲与欢的交织,其中的许多诗句,都给人一种少有的灼热感与疼痛感。我愿意再次向读者推荐胡弦先生的这一组抒情诗。
这组诗有这样三个特点:
对于人生的观察是如此细致与独到。“昨晚,烧烤摊的红火超过了预期/王师傅躲到三轮车背后敲羊/他用小巧的铁锤敲击羊的脑门/第一下,羊猛烈地跳起,叫/第二下。羊悄无声息萎顿在地/他不放心,又补上第三下。”(《咽下》)诗中叙写诗人所见到王师傅的精神形态:他将一只小羊敲死的情景历历在目,一个镜头一个镜头组合起来,形成一组令人惊悚的特写镜头,读这一首诗就像是在观看一场电影,让人感到一种心灵的震撼。更让人震撼的,也许是王师傅烤完羊肉串之后却满面红光、慈眉善目,看起来一点都不象是一个屠夫。这就触及到了人性的深处:不仅是对动物生命的冷漠,也体写了人的两面性与隐秘性。而所有这些,都来自于诗人对于生活的仔细观察。如果没有对于当今社会生活的静观与默察,也许这样的诗就不可能产生。这就表明诗正是来自于诗人自我的生活。
对于自我人生的体验是如此的深刻。“在我们身体隐密的角落,有只/小瓶子/一直在为我们收集着苦汁。有时候/它隐隐作痛。需要我们皱眉,甚至弯下腰来,用手/按着自己的腹部”。(《胆囊》)在这首诗里,诗人以自我对身体的感觉表达人生的体验,虽然不如有的人那样勇敢地将自己的苦胆拿掉,却能够向别人诉说自我身体的真实形态。诗中所抒写的自然是一种痛苦的体验,却是如此真切、如此深刻,虽然也许人人都可以觉察,但并不是都能如此表达。如果说上一首诗只是一种与自我无关的客观抒情,至少在表面上看来是如此;那么,这首诗则只是自我苦难之情的具体抒写。两相对照,就形成了一种他人与自我的两极对立结构。
对爱情的感悟以及在此基础上的想象是如此新颖独到。“用整个天空来爱它/你要一退再退,退得/更加空阔/用一朵云来爱它/你要不断变形,消散/用黑色的灵魂来爱它/你要失眠,在夜里/和一根老椽子同时醒着”。(《爱一只燕子》)诗里并没有直接抒写自我的爱情,而是以对于一只燕子的爱产生的种种特有视域,以自我的想象力呈现出种种意象,给人以特别新颖的感觉。虽然是一种比喻性的表达,对于爱情的独到与深刻体验,却不是人人可以感觉到的。这自然是诗人的爱情,用“整个天空”、“一朵云”、“黑色的灵魂”来“爱一只燕子”,自然会产生各种不同的的感觉,表达的正是爱情的丰富性与多样性。在诗人的生活中,也许真是有这样的一只燕子。
自然本真的诗歌语言。诗歌语言具有多种多样的形态,有民间口语、有内心话语、有书面语、有论说语等,其实每一种诗歌语言都有其存在的价值,只要有其个性与特点,就能让读者产生美感。在语言上有风彩、表达上有味道,那就是自然本真、纯洁晶亮。“咽下一根小草容易/咽下一根小草的悲苦难/咽下一只小羊的命难”。(《咽下》)一个“容易”两个“难”,真是一波三叠、一唱三叹,让人真切地体会到诗人对动物生命的珍重。一边是那样的冷漠,一边是那样的心痛,也产生了一种两极对立的结构。“快,是痛苦的/那吹熄的烛焰/在回头的一瞬间/看见了自己洁白的身子//慢,也同样让人难过/在几乎和从前一样明亮的/阳光里/有磨损的声音、嘴唇……”(《过程》)此诗的内涵相当深厚:“快”与“慢”两种人生形态,其实都只是痛苦。前者以一只蜡烛为喻,人生结束的时候回头的一瞬间,可以看到洁白的身子;后者以老人磨牙与动嘴为喻,说明同样是一种痛苦。诗人对两种人生形态的抒写,都是以感叹的方式进行,就象一个即将离开人世的老人,在回视自我的人生时必有的那样一种自言自语。这样的语言也容易产生本真的美质与美感。
胡弦的《过程》是一组关于生命的诗篇,也许是诗人自我人生的血与泪、悲与喜、苦与乐等种种形态所凝聚,也许是对世间人生形态静思默察的结果。无论是何种情况,我们都不能忽视诗中所表达的生命感觉,不能忽视此诗对于自我生命的观照以及在表达上的独到性与创造性。
邹建军,著名批评家,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