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中的痛苦
2009-08-31李遇春
这是一个充满了浪漫的诗意的故事。这也是一个隐含了生命的痛苦的故事。然而,读者也许习惯于看见这个故事中的诗意的浪漫,而在不经意间忽视了这个故事中的生命的痛苦。产生这种阅读的误解并不奇怪,因为,这种误读与作者的叙述策略有关,毋宁说,作者精心选择叙述策略正是为了制造这种误读,这对读者无疑是一种挑战。读者唯有越过这种误读,才能达到对这篇小说的真正的理解。
乍一看,作者写了一个嗜鸟如命的怪人,他就是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父亲。晚年的父亲集吃喝嫖赌于一身,不仅母亲无可奈何,“我”也无能为力。乡下的母亲不止一次要求“我”设法拯救父亲,但父亲的固执和神经质使他拒绝一切改变。然而,一只鸟在无意间改变了父亲。父亲对“我”的那只鸟的照顾比女人照看婴儿还要周密和细致,他甚至于嫉妒“我”和鸟的亲近,总之,那只鸟使父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所有的恶习都离他远去,他成了一个酷爱自然、拥抱自由,浑身散发出浪漫精神的人物。父亲的“恋鸟癖”是山区乡间一大惹人注目的景观。为了渲染父亲的这种癖好,作者用他那朴实而灵动的笔触,对父亲的恋鸟行为进行了足够充分的诗意的描绘。父亲为鸟做的鸟笼庞大宽敞得像一个猪笼,为了不让鸟儿感到孤单,父亲甚至钻进鸟笼和鸟宿在一起。他是如此的热爱鸟,热爱鸟就是热爱自由,他并不满足于给鸟做一个超大的鸟笼所给予的有限的自由,后来他索性和鸟一起钻进山林,像一个野人一样和那只鸟以及山中的鸟群生活在一起,在鸟的天堂里,父亲获得了全部的自由。
终于有一天,父亲和那只鸟一起失踪了。他已经遁迹山林。“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陶渊明的诗句其实也道出了现代人的潜在心理冲动。只有在原始的山林里,人才能和大地诗意地栖居。父亲和那只鸟在山林中形影不离,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父亲乐此不疲,他栖身在树杈间,宛若一个“鸟人”。世俗的所有欲望于他已经没有任何吸引力,他甚至对女人也失去了兴趣。没有人知道父亲后来长年累月是如何在山林里生活的,在父亲失踪后,“我”雇人四处寻找父亲而不得,我们只是沿途看见了父亲遗留下来的一个个富有诗意的痕迹。小说中关于父亲留下的那个巨大鸟巢的描写让人惊叹,“我”钻进那个巨型鸟巢,感觉稳固、柔软、宁静,甚至还感觉到了父亲的体温。但父亲是永远地消失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已经不属于我们这个世俗的世界,他已经皈依于山林,他走向了大地的深处。父亲失踪了,鸟失踪了,他们的失踪是一次诗意的逃亡。父亲告别的是世俗的日常生活,他全身心地投入了自由的灵境。
然而,仅仅看到诗意的逃亡这种自由主题还不够。在作者诗意的描述背后,其实还隐含着父亲心底深处的巨大痛苦。这篇小说有一个叙述特点值得关注,即作者有意地放弃了对主人公内心状态的描写,有意地模糊了主人公逃亡的具体心理动机。父亲为什么要逃亡?他为什么要那样迷恋鸟?从抽象的精神层面来看,这既可以理解为对自由的热爱,也可以理解为对世俗生活的拒绝,二者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显然,这是典型的现代人的精神困境主题,带有对工业化和后工业化时代的城市文明病的反思色彩。然而,如果从具体的人物心理动机考察,我们又可以发现,虽然作者竭力地诗化了主人公的逃亡行为,虚化了主人公逃亡的心理依据,但从文本中依然可以寻觅到有关这种逃亡心理的蛛丝马迹。比如,父亲早年是一个优秀的猎手,整天出没于山林之间;父亲娶母亲是以放弃山林为代价的;父亲和母亲像冤家一样过着没完没了的日子;这一切都是父亲晚年沉迷于吃喝嫖赌的心理过激反应。从这意义上看,父亲后来迷恋鸟,既是对俗世的厌倦,对山林的向往,也是一种变态的心理补偿。
还有,作者暗示了“我”并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父亲还有个大儿子,三十年前战死在越南。注意到这个细节,我们就明了父亲为何总是说“多好的鸟,像我的另一个儿子”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了。原来,父亲的恋鸟癖中隐含了他心底对早夭的长子的怀念,隐含了他失去亲人的痛苦,这种痛苦在不和谐的家庭生活中越来越深重,逐步演化成了一种变态的心理报复,最后又升华成一种诗意的逃亡行动。但作者没有正面去写这种复杂的心理痛苦,他不想写一篇现代的心理小说,他只想写一种情绪,一种精神,一种氛围,至于人物的内心生活,则被作者隐藏在了文本深处。
李遇春,评论家,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新文学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