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福
2018-09-03孙瑞林
孙瑞林
“点炮”绝技
于秋华凭着手里的那本技校毕业证书,在石矿找到了一份开铲车装石子的活。
石矿老板指着一个黑不溜秋的中年汉子,对于秋华说:“你跟他学吧,他是王师傅,论开铲车的技术,他可是一流的!”
王师傅弹出一根烟,递给于秋华,于秋华连忙摆着手说:“不会, 不会。”老板走后,王师傅把于秋华的情况问了个底朝天,然后“嘿嘿”一乐,说:“以后你干活,要长点心眼。”
几天后,于秋华才弄明白“长心眼”是什么意思,就是要看那些来装石子的货车司机对王师傅态度如何,具体说来,就是看他们上不上烟。如果不上烟,王师傅装货时就一律不给他们的车装满。
那位说了,车装得满不满,长眼的就能看出来,那些开货车的司机能干吗?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这里面的学问可大了。这些石子论车卖,装得满一点还是浅一点,分寸全在王师傅手里。货车司机要是不满意,下一车,就给他来个“点炮”。所谓“点炮”,可是个技术活,像王师傅这样的老手,能把货的重量全压在车的一边,表面上装了满满腾腾、上尖冒流的一大车,开起来却特别危险:为啥呢?因为这些拉石子的车多半是由淘汰的旧车改装过来的,这一带又全是坑坑洼洼的山路,没走多远,保证让他的车胎放炮。“点炮”是王师傅的绝活,他只要瞟一眼对方的车胎,十装九放炮。
王师傅做事也不黑,每次“收获”好烟,保准分给于秋华一半。于秋华不要,王师傅把眼一瞪,说:“拿着,带回去,给家里会抽的人抽去。这年头,哪个地方不揩油?你刚走上社会,学着点,不落白不落。”
于秋华常常把得到的烟卖掉,给王师傅买点酒。如此一来,王师傅特高兴,便手把手地教于秋华,很快于秋华就能独当一面了,王师傅则站在车下面指挥。他俩配合得相当默契,想给哪个车“点炮”,就给哪个车“点炮”。
这天,来了一个愣头青,那愣头青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对王师傅说:“好好装,装满点。”王师傅说:“没问题。”愣头青把车开到货场里,跳下车来,蹲在一旁,抽出一支烟,自己抽起来。王师傅瞪着眼,傻等了半天,那愣头青一点表示的意思也没有。王师傅这个气呀,脸抽动了几下,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于秋华在车上问:“师傅,这就开始装吧?”王师傅没好气地说:“不装还等个球啊?”说着把膀子抱了起来,这是王师傅与于秋华约定的暗号,意思是:狠狠地把这小子的车砸放炮了。于是,于秋华按着王师傅传授的方法装起车来。果然,那愣头青的车开出没多远,就听“砰”的一声,车的后胎准时放炮,王师傅偷偷地冲于秋华竖起大拇指。
等那愣头青补完胎,第二趟回来时,他也火了,说:“你们怎么装的车?太满了。”王师傅似笑非笑地说:“好好,那就装少点。”接着抄起了手,这个暗号的意思是别给他装满了。于是,于秋华每铲都少装那么一点。那愣头青的车这趟没放炮,可过了几趟,他又不干了,“你们怎么搞的,同样的车,几回下来,我的车怎么就比别人的少拉了好几百斤?人家建筑工地上的人,都不愿意要我拉的货了。”
于是,王师傅又冲于秋华抱起了膀子,说:“开装!”这次,那愣头青的车又放了炮。一天下来,他的车放了三次炮。
结账的时候,王师傅说:“今天你一共拉了十车,正好二百元。”愣头青把眼睛一瞪,说:“结什么结,老子今天除了油钱和修车费,不但没赚,还赔了钱。跟你们老板说说,今天的货,就免费了吧。”
遇到吃霸王餐的了!王师傅腾地跳起来,揪住愣头青的脖领子,吼道:“你小子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谁,今天你要是不掏钱,车就得留下。”愣头青也不示弱,说:“你算老几?就是你们老板来了,也不敢在我面前放个屁。”于秋华怕事情闹大,赶紧给老板打了电话。
拆桥与拆台
老板匆匆赶来一看,啥也没说,对那愣头青又赔不是又上烟。那愣头青更横了,冲着老板说:“把这俩小子给辞了,他们装车时,手里有鬼花活。”老板好不容易把那愣头青让进了屋,回头说了一句:“他是地矿局局长的小舅子。” 于秋华和王师傅顿时都傻了,地矿局正管着他们这样的小矿。
不一会儿,那愣头青趾高气扬地从屋里出来,于秋华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完了,这回非被老板炒鱿鱼不可!老板很快把他们叫去,沉着脸问:“是谁装的车?” 于秋华低声说:“是我。”
谁知,老板并没发火,反而挤出了一丝笑意,说:“行啊,看起来你小子的技术学得不错,就冲你这两下子,我奖给你二百元红包。”
于秋华大惑不解地看着老板:“给奖金?为什么?” 老板叹了口气,说:“那小子最近接了一辆货车,依靠他姐夫的势力,以后准会常到我们这些小矿上拉蹭货。这下好了,你一下子替我把他摆平了,他再不来了,我也省了这份心。”没想到会是这样,于秋华喜出望外地拉住王师傅的手,说:“这也有您一份,一切都是您指挥的。”
老板听了这话,掂了掂手里的红包,却皱起了眉头,眯缝着眼问:“我做的是小本生意,红包我只能出一份,你们看这归谁好呢?” 于秋华想也没想就说:“那就归王师傅吧。”王师傅接过红包,拍拍于秋华的肩,说:“小老弟,够意思,今晚咱俩就用这钱好好喝顿酒。”
他们俩刚要走,老板又开口了:“王师傅,你不打开红包看看?”王师傅打开红包,里面果然是四张五十元钞票。王师傅沾着唾沫,反复数了数,眼角都笑开了花:“不错,不错,是两百块钱。”
只见老板狡黠地一笑,说:“你再看看,里面还有什么?”王师傅把红包一抖,一张纸条飘落到地上。王师傅捡起纸条一看,纸条上写的是:结了这个月的工资,另谋高就。
王师傅顿时瞪圆了双眼:“我们帮了你,你还辞退我们?” 老板很干脆地说:“不是你们,是你。”
“为啥?”
老板轻轻地“哼”了一声:“我这里水浅,养不住你这条大鱼。”
王师傅愤愤地问:“这一切是不是你预先设计好的?那个司机到底是什么人?”
老板冷冷地说:“你一定要这么想,我也不否认。那个司机确实是地矿局局长的小舅子,他的到来,只是提供了一个辞退你的机会罢了。”
王师傅看看老板,又瞅瞅身边不知所措的于秋华,这才恍然大悟地说:“哦,我明白了,你让我把他带成了,就要把我赶走了,你这是过河拆桥!”老板还是冷冷地说:“是谁拆桥?照你这样干下去,非把我的客户都弄跑了不可!你这不只是在拆桥,是拆台!是在踢我的饭碗!”
王师傅气哼哼地走了,老板冲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声,对着于秋华语重心长地说:“他这已经是被第五家辞退了,在这一片上,他是没得混了。可惜啊,他有那么好的技术,就是人太不实在。你还年轻,可不能像他这样。”
做回实在人
于秋华想,自己毕竟与王师傅在一起混了这么长时间,就提出要去帮他收拾收拾东西,老板同意了。王师傅见于秋华到来,很是感激,紧紧地拉住他的手,说:“你这人不错,就是太老实了,对老板这种油滑的人就不能太老实了。在这里练出手后,就别在他这干了,到别的地方去吧。”
于秋华有些为难地说:“那怎么能行啊?” 王师傅“哼”了一声:“怎么不行,你知道人们在背地里都叫他这儿是什么吗?”
于秋华好奇地问:“什么?”
王师傅说:“‘实习基地!这两年,在他这里已经有六个新手练成后,跑到别的场子去了。他这人做事太不实在,满肚子都是弯弯绕。”
于秋华还是有些犹豫:“那样,我也太对不起老板了。”王师傅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说:“你以为老板就对得起你吗?小伙子,你也太天真了。”
于秋华听出来了,王师傅的话里有话,就问:“老板对我不是挺好的吗?”王师傅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愤愤不平地说:“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小兄弟,哥就最后帮你一把。”说完,王师傅背起包,把于秋华拽到老板跟前,冲老板“嘿嘿”了两声,没说话,而是把脸转向于秋华:“我实话跟你说了吧,他一个月开我一千四,才给你八百。像你这样从正式技校出来的技工,别的地方都是一千三四。”
王师傅这话刚说完,老板的脸色顿时变得一阵青一阵白。
半晌,老板才试探着问于秋华:“你,你说吧,一个月你想要多少?”王师傅趁机在一边帮腔:“打工的人凭什么总被别人算计?挺起胸来做人,要回你应该得的。”
两个人的四只眼睛一齐盯在于秋华身上。
于秋华迟疑了一下,慢慢地说:“八百。”
王师傅气得几乎要跳起来,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于秋华,质问道:“你嫌钱扎手啊?你脑子进水了?”老板也疑惑不解地问:“你,你怎么……”
于秋华微微一笑,说:“其实我的技工证,是花一百块钱买来的,现在的我,顶多只算是个学徒,学徒的工钱,能达到八百,就已经不少了。”还有些话,于秋华当着他们俩的面,没好意思说出来,那就是:王师傅贪小利,丢掉了工作;老板耍小聪明,让员工揭了底,尊严尽失。在他们两人的内心深处,都希望别人对自己实在些,可是谁也没对别人这样做。于秋华不想再走他们的路,决定悬崖勒马,做回实在人。
两年后,于秋华成了矿区声誉最好的铲车手,月工资涨到一千八,那些小老板还争着抢着要他。其他铲车手经常跑到他这里来请教“秘诀”,于秋华只是对他们说:“实在是福。”
(题图、插图: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