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工

红　酒

总经理阴着脸一进办公室就摔了杯子,梁工扶着他那用黑胶布缠过的破眼镜,大着胆子分辩道:我我我这个人,优点是老实,缺点是太、太老实。

梁工在公司里搞技术,论起业务能力没说的;论人品,老实人一个。

严格地讲,梁工算是个英俊男人。瘦高个儿,眼睛不小,看人时,那眼神儿不是一般的专注。断条腿儿的黑框眼镜有些年头了,梁工爱省事,顺手在工地上扯节儿黑胶布缠了,那眼镜腿儿就像爬了只大苍蝇。

这些天,施工现场出了些问题,梁工没日没夜焊在那儿,昨晚又是个通宵,凌晨五点才回家。

许是梁工刚走,工地再次告急,办公室老董赶紧给梁工电话,心急火燎只说了四个字:速到工地。一刻钟不到,梁工就小旋风般扑到公司了,快碰人鼻子尖儿时才刹住车,手扶着破眼镜劈头就问老董:让我速去哪耕地?

耕地的故事刚完,物料部又有新闻发布,说中午让梁工带几份儿饭回来。老董说你们物料部这帮家伙们越发懒得可以了,从工地归来不就手捎回,忍心让人家帮着买?没见梁工那双眼睛熬得通红跟兔子有一拼?

物料部的会计狡黠一笑说,老董你不懂吧?快餐店那风情万种的老板娘是咱梁工的青梅,俩人在幼稚园就好上了,创造个机会见见呗。老董叫董全会,啥都懂都会,有个口头禅,一张嘴就是:你不懂了吧?

我不懂,呸!老董反手用骨节敲着桌子,让你们一说梁工还怪早熟呢,可劲儿糟蹋老实人吧,哎,给我也带份饭回来啊。

其实公司很多人都知道梁工跟老板娘花妮的事儿。有次值班,梁工多饮了几杯花雕,提起往事眼圈儿都红了。说是那年八月十五给未来的老丈人送月饼,不多不少拿了倆。那时的月饼大,根本不像现在做得那么袖珍。梁工走半道饿了,坐路边树下吃了一个,又把剩下的那个月饼毕恭毕敬地送到了老丈人府上。准老丈人绷不住劲儿了,说这姓梁的屁事不懂,头回上门,送月饼还送的“独一无二”,别指望一辈子有啥出息,说破大天,妮儿也不准嫁这小子。花妮也埋怨,梁工委屈地说:花妮你还不知道?我这个人的优点是老实,缺点是太老实么。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老董笑着说玩会儿升级玩会儿升级,反正有人给咱带饭。于是一干人就放心玩牌,功夫不大,啥都懂都会的老董脸上贴满了白纸条,一说话,纸条吹起老高,飘飘扬扬,颇为壮观。

眼瞅着一点半了,这梁工杳如黄鹤,玩儿牌的人饿得前心贴后心,顾不上出牌,一个劲儿朝门口瞟,只要过来一人,都跟相面似地上下打量。

就在大家快绝望时,梁工回来了,脸晒得通红,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大声嚷道:没卖蒜的!啥蒜,是饭呀大哥,老董等人全傻了眼儿。

话说这天,总经理从香港回来了,要出面请建设方吃饭,交待老董和梁工作陪,说一定要把建设方给伺候美打发舒坦。

老董说,这建设方可是咱工程公司的大爷。伺候这些大爷,不上心不中啊梁工。梁工说那是自然,咱当咱是孙子行了吧?

酒宴安排在金碧辉煌的凯旋门,又鲍鱼又鱼翅专拣贵的上,似乎一定要吃它个世界末日才肯罢休。建设方来了一男一女俩人,男的年龄不算太大,牛呼呼的,一开口,京片子。女的并不年轻却描眉画眼挺能倒饬,走起路来袅袅娜娜风摆杨柳,举手投足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那京片子侃起大山来是把好手,国内国际,双边关系,老布什小布什都跟他家亲戚一样。听得人云里雾里,半天都插不上嘴。忽听京片子说当过兵时,老董马上接话打了个短平快,说咱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儿是没当兵,虽说做过民兵,可能跟正规军比么?

老董的溢美之词刚开头,便被梁工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一脸认真地说:当兵没打过仗等于白搭,有啥值得羡慕?梁工你这话不妥,很不妥!老董私下里轻轻地踢了踢他。谁知他跟蝎子蜇了样大叫:踢我干啥?老董尴尬得几欲昏倒。

那京片子谈兴正浓,被梁工一抢白,顿有不悦之意。老董见风使舵的功夫一流,赶紧岔开话题,端起一杯酒朝那并不年轻的女人碰去,话说得热情有加跟不出五服一样:花样女人就是养眼,咱敬个养颜酒,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啊……那知梁老兄不失时机地接口说:那是不可能的,也就一般人麽。再看那女的,花容失色。

气氛顿时紧张,为了缓和,总经理说话了:来来来,都是朋友,合作愉快!

那是那是。梁工这次倒配合,再听就不照号了:说是合作,其实我们做工程的在你们面前就是一孙子。话说得阴阳怪气,不欢而散。

总经理的鼻子都歪了,老董也跺着脚气急败坏地说梁工你不懂了吧?老实话不敢对人老实讲啊,这鲍鱼和红烧大排翅吃到猪肚子里了。

可梁工压根儿不晓得自己错在哪,他快委屈死了,咋会吃到猪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