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十分
2009-08-25盛慧
盛 慧
终于,来了一辆摩托车,骑车的男人四十岁上下,穿着褐色夹克,没有戴头盔,头发蓬乱,嘴角有一颗黄豆大小的黑痣。我想要拦住他,他却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朝我撞过来。我一躲,拚命朝他喊:莫往前开,莫往前开,憨儿!他却加大了油门往前冲,像急着去投胎似的。我发了疯地往前跑,只差一点点就抓住他的衣服了,可惜,还是让他跑掉了。
马福宽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确实不是啥子好日子。因为要去秋都送货,我一早就醒了,我没去开灯,像平时一样披了件衣服靠在床上,从口袋里摸了一支烟,放在指甲盖上敲了敲,点着了。纸糊的窗户被风吹破了,冷嗖嗖的风,削尖了脑袋钻进来,发出厉鬼般的尖叫。因为每天要抽三包烟,所以,每天起床我都会习惯性地咳嗽几声,我的咳嗽声就是家里的闹钟,我的婆娘听到后,就会从床上爬起来,裹上一件外套,去弄早饭。
这么多年来,我有一个不太好的习惯——婆娘如果不下床,我是绝对不会下床的。婆娘的左腿虽然有点瘸,手上却像装了马达一样,做事利索得很,她下了床,穿好衣服,从屋外把煤炉拎进来,蹲在门口的大黄狗,跟着钻进屋来,找了个暖和的地方,躺下了,继续睡起了瞌睡。婆娘把煤炉上的热水灌进铁壳子暖壶里,随手搁到高低不平的桌子上,转身准备下面条。只听砰的一声,暖壶砸在地上,碎了,大黄狗吓得跳了起来。婆娘心疼地说,唉,又有八块钱不在家了。我其实也挺心疼,八块钱可是我一天的烟钱啊,但我只是皱了皱眉头问,烫到没得?婆娘忙说,没得。
我从床上爬起来,脚往单鞋里一伸,就觉得大脚趾一阵钻心地痛,脚丫里滑滑的,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脱下鞋一看,鞋子里钻了一块的碎玻璃渣渣,我顺手从桌上拿了一瓶白酒,喝了一口,喷在脚趾上,然后将两只鞋拿起来,倒了倒,又穿上了。
婆娘正在扫地,见我起来,有些愧疚地说,啷个不多眯一哈哈?我笑了笑说,你一大早就朝我扔炸弹,我哪还敢睡?婆娘噗哧一声笑了,然后提醒我,你莫要忘记跟金宝说那件事。我说,不晓得金宝了解真相后会啷个想?婆娘说,可这事也不能瞒他一辈子啊。锅里的面条已经熟了,婆娘赶紧放下扫帚,跑过去在碗里倒上辣椒油。我去敲金宝的门。敲了五遍后,我才听到里面传来金宝懒洋洋地应答声。
等到我把面吃完,吹了吹碗里的油花,开始喝汤的时候,金宝才从里屋出来,他跌跌撞撞,像是喝醉了酒一样。婆娘从脸盆里拧了把热毛巾递给他,他随便抹了两下,便坐了下来,一边抖着二郎腿,一边吃面。
出门的时候,婆娘帮我理了理领子,又变戏法似地塞了四个热乎乎的鸡蛋给我,我看了一下手表,五点还差三分。雾气很大,站在门口,连院子里的货车也不见了。金宝上车后,先用帕子擦了擦玻璃,我则用袖子擦了擦被雾气弄湿的头发。街上没有车,金宝开得飞快。我在心里想着如何跟他开口,好几次,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突然,金宝猛踩了一脚刹车,我差点撞到了玻璃上。我紧张地问,你个瓜娃子,是不是撞到人了啦!金宝说,这么早路上连鬼影都没有,哪里会有人啊,是条狗。我说,没有挂到吧?金宝有些得意地说,要是换了别人,肯定把它撞飞了。我松了口气,对他说,雾气啷个大,还是悠着点开吧。金宝把脸拉得跟驴一样长,很不情愿地便放慢了速度。我说,再慢些,再慢些。金宝说,现在只有六十码了,路上那么少车,不开到八十码就太浪费了。我有些生气地说,鬼扯,啥子浪费不浪费,悠点开总不错的,出门在外,安全最重要。经我这么一说,金宝只好把速度又放慢了一点。开到秋都大桥的时候,风突然刮得很大,车晃得厉害,我就像赖蛤蟆吃了豇豆儿,心里悬吊吊的,老觉得今天会有意外发生。
马金宝
我叫马金宝,名字确实很土,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爸是个收废品的大老粗。我一直想给自己改个名字,还给自己想了两个,一个是马俊杰,另一个是马飞宇,可是改名字不是件容易的事,要回老家的派出所申请,我们已经四年没回过老家了,如果不是那天的事情,我们不会登上报纸,更不会免费坐飞机回家。
想起那天的事情,老子现在都有些后怕。一大早,我正在被窝里抱着枕头做梦,刚梦到自己当了一个大公司的老总,把脚跷在办公桌上,抽着雪茄,喝着洋酒,老爸就来敲门了。我假装没有听到,把头缩进被窝,他却像讨债的一样,敲了一遍又一遍。没办法,我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热乎乎的被窝。唉,谁让我命不好,投胎投到这么穷的人家。
时间还早,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我把车开得疯快。老爸总是叫我放慢车速,老子真想说,屁喳啦喳的,烦死人,要不你自己来开,可我还是没敢说出口。我希望能快点到秋都,睡一个安逸的回笼觉。
开到秋都大桥的时候,一辆宝马车,从后面超了过来,车速很快,只听嗖的一声,车屁股后的两盏灯突然就不见了。我不禁羡慕地说,老子要是哪天能开上宝马就安逸了。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批评我又在做白日梦,谁知,他竟然急吼吼地对我说,刹车,快刹车。他总是这样大惊小怪,我不想睬他。他却提高了声调吼道,叫你娃刹车,你娃的耳朵挑粪去了么?我踩了刹车,叹着气,有些不耐烦地嘟着嘴问,到底啷个了嘛?他神色慌张地说,我总觉得前面的车有些不对劲,啷个一眨眼就不见了呢?我就晓得他狗撵摩托车——见识太少,不晓得宝马开得有多快,便撇撇嘴说,人家开的是一百多万的宝马,当然跑得快啦。他很倔强,没有理我,下了车,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像是扫雷的工兵。老子不想浪费时间,闭上眼睛见缝插针地睡了起来。没过一会,他就跑回来,扯着嗓门喊,快,快倒车。我咂了咂嘴,皱了皱眉头,懒洋洋地说,又出啥事了嘛?天塌下来吗?他浑身打着哆嗦说,快倒车,前面出事了,出大事了。我想,大不了出了车祸嘛,会有啥事情值得这么大惊小怪。谁知道他猛地拧了一把我的耳朵,骂道,狗日的,你娃耳朵聋了吗?前面的桥断(尸求)了,快给老子倒车。这句话像雷一样劈中了我,我嘴巴张得老大,赶紧手忙脚乱地倒车,耳边嗡嗡地响。我感觉脚下很空,像在半空中一样,边倒边看着车门,万一桥突然塌下去,老子就弃车逃跑。车倒好后,老子手心满是虚汗,心还狂跳不止。结结巴巴地说,你,看,看,清楚啦?他不理我。我心里还惦记着那辆宝马车,便问,刚才的宝马车呢?他说,快,快打119。我说,119是火警,应该打110,边说边掏出手机,可见鬼的是,手机居然没有电,开不了机。我们只好把车上的货搬一些下来,设置临时路障。
马福宽
风很大,金宝把衣领立了起来,两只手抱在怀里,像乌龟一样缩着头。我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硬着头皮对他说,你觉得小仙怎么样?金宝觉得有些唐突,一头雾水地看着我问,爸,是不是准备给妹妹找婆家啦?她长得漂亮,又勤快,肯定能找到好婆家的。到时候,我还能沾点光呢。我沉默了一会说,昨天晚上,我和你老妈商量过了……说到这里,我头皮一阵发麻。金宝把手塞进衣袖里说,爸,你今天怎么有点怪怪的?我一边搓着手一边说,我和你老妈想把小仙许配给你。金宝,惊住了,瞪大了眼睛望着我。我说,这件事我们商量了很久。金宝不耐烦地侧过头去,不理我了。我小心谨慎地问,你是不是觉得小仙配不上你?金宝再也听不下去了,抓了抓脑壳,一脸厌倦地说,爸——你是不是吓糊涂啦?咋个想出这个自产自销的馊主意呢?我和小仙可是亲兄妹啊,你就不怕生个白痴出来吗?我说,如果,不是亲兄妹呢?金宝愣住了,紧紧地盯着我的嘴。我又吸了口烟说,有件事情,我瞒了你二十多年了。其实,你是我从医院的垃圾箱边捡来的。金宝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沉默了一会,有些伤感地说,这是真的?我点了点头说,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我拿着蛇皮袋子在医院附近转悠,在垃圾箱旁,突然听到一个孩子在哭,仔细一看,棉衣里包着一个虎头虎脑的胖小子,没有多想,就把你抱回了家。现在,你们都长大了,到了成家的年纪,小仙人太老实,我怕嫁给别人会受气,所以,就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要是不愿意……金宝没有听完,转过了身去,趴在了桥栏上,假装轻松地吹起了口哨。
这时,又来一辆摩托车,我赶紧冲上前,谁知道他像木头一样,完全听不懂我在讲什么,为了避免悲剧再次发生,我只好先拔掉了他的钥匙。他把眼睛瞪得像乒乓球那么大,挥起拳头,就要打我,幸好金宝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他,否则我就变成熊猫了。直到我们和他搏斗得精疲力尽,他才肯相信我的话,然后,扶着桥栏,小心翼翼地看了事故现场,又连滚带爬地跑回来,边跑边用一种哭兮兮的声音打起了电话。他走的时候,我看到他的两条腿在发抖。
陈小七
我是在秋阳中心市场卖菜的,虽然我每天早上五点不到就要起床去一河之隔的曲水进货,但我从来没觉得有多辛苦。一天虽然只能挣几十块钱,但是,每天早上我离开家的时候,只要亲一下我的狗蛋熟睡中的胖乎乎的小脸,我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晚上回到家,只要抱一抱这个软绵绵的小肉团,我的疲劳也就烟消云散了。可是这几天,我只要看到一岁多的孩子,我的眼睛就热乎乎的,对于一个大男人来说,这确实是没出息的举动,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如果是你碰上这么倒霉的事,你可能比我还没出息,说不定,会把那孩子一把抢走。
记得那天早上,整整三天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的老婆小芹终于开口说话了。吃早饭的时候,小芹煮了稀饭,我们就在昏暗的灯光下,就着萝卜干,喝着稀饭,屋子里很静,只听到咬萝卜干时,发出嘎嘣嘎嘣的声响。小芹的眼睛红红的,像兔子一样,我知道,夜里她肯定又哭过了。喝完稀饭,收碗的时候,小芹用一种沙哑的声音,谨慎地问我,我表姐家的儿子今天满周岁,在大福川菜馆摆酒,你,去不去?我一听,火冒三丈地吼道,要去你自己去,老子不去。我看到小芹的身子因为害怕,迅速地抖了一下,手里的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没出声,转过身,去洗碗了。我则往房间走去,我看到被窝中间是拱起的,以为狗蛋睡在里面,赶紧跑过去,把手伸进去,可是,摸到的只是一个枕头,被窝里余温犹存,还带着他的奶香味,可是他却不在了。我觉得胸口很闷,从烟盒里叼了一支烟,抽了起来。小芹关了自来水,把摩托车推出去,先去批货了。
屋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突然觉得有点冷。隔壁的房间也空了,原先我的岳母住那间狭窄的小房,在狗蛋不见后,她被我一怒之下赶回了乡下,她走之后,我再也没进过那间屋。
倒霉的事情要从三天前的晚上说起,那天,我买了一罐奶粉,像往常一样兴冲冲地回家,没进屋,就感觉有些怪异,屋里没有开灯,黑暗中,两个女人在哭泣,大声哭泣的是我的老婆小芹,低声哭泣的是我的岳母。我拉开灯,没等回过神,小芹就扑过来,像橡皮膏一样紧紧贴住了我。我忙问,出什么事了?小芹只是哭,岳母说,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没用。说着,一边哭,一边捶起了胸口。这下,我才看清她的额头上有一道血印,眼神恍惚。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我不愿意相信这一切,于是急切地问小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芹一边抽泣,一边说,狗蛋……她还没说完,又哭了起来。我说,狗蛋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快说啊。岳母用充满愧疚的语气说,狗蛋,不见了。我一听,脑子一片空白,推开她,冲进房间里找了起来。我的膝盖撞在了铁椅上,出了血,可我一点也不觉得疼。小芹跟进来说,别找了,狗蛋是被人抢走的。
原来,小芹炒红烧豆角的时候,发现家里没酱油了,便让岳母去隔壁借一点来。岳母说,没有酱油,多放点盐不就行了。小芹说,老七最喜欢吃这个菜,没有酱油,就不是红烧豆角了。岳母便抱着狗蛋去借。隔壁住的也是四川老乡,小两口在附近的五金厂上班,去年生了个女儿,从老家叫老太太来看孩子,平时里经常来我家串门,还开玩笑说,要把孙女嫁给狗蛋。隔壁的老太太正在做饭,岳母敲开门,说明来意,谁知道,老太太却冷冷地说了一句,我们家从来不吃酱油。岳母只好抱着狗蛋去超市买,谁知道,刚出了巷子口,就见到后面飞过一辆摩托车,没等她回过神来,他们一把就将狗蛋抢走了。岳母愣了一下,赶紧去追,追丢了一只鞋,还摔了一跤。听到这里,我一阵晕眩,狠狠地抽了小芹一个耳光,大骂道,你们两个废物,怎么连个孩子都看不住。说完,拿起白酒瓶,小芹以为我要砸过去,吓得缩成一团,我把半瓶白酒一口气喝完了。
小芹不再吭声,低着头,垂着手。岳母走进来低声说,老七,都是我的错,有气你就往我身上撒吧。这话像是往火上浇了油,我说,你这个扫帚星,你丢了自己的儿子还不够,为什么还要丢我的儿子。岳母一脸痛苦的表情,使劲咬着自己的手指,不让眼泪掉下来,而我则闻到一股咸鱼的臭味,无比厌倦。这句话,确实戳到了她的痛处,十五年前,她带着儿子,也就是我的小舅子,第一次进城,一出车站看到一堆人在赌钱,她就凑上去,拿两个碗扣在地上,手里拿个棉球,只要猜到棉球在哪个碗下面,就可以赢十块钱。旁边有一个老头,留着山羊胡,腰弯得像只虾子,每一次,他都能猜中,不一会,就赢了八十块。她看别人赢得容易,手就痒了,玩了一把,竟然赢了,于是,又玩了几把,可都是输,越输,就越想玩,很快就把钱输完了,等她回过头,才发现自己儿子不见了,找了半个月都没能找到。这次,小芹让她到城里来帮我带狗蛋,我本来就有些不乐意的,可惜,我父亲身体不好,母亲要留在他身边照顾他,我们两个又忙,只好让她来了。现在,我担心的事情,竟然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沉默了良久,岳母说,阿七,都是我不好,我来城里,非但没帮上你们的忙,还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我真是罪该万死。我吼道,我不想听这些废话,你给我,滚。最后一个字,我是咬着牙说的。岳母转身就进屋收拾东西要走,小芹也想跟她回去,被她劝了回来。她说,阿七说的都是气话,我不会往心里去的,你要是回去了,这个家就完了。岳母走后,我怎么看小芹都觉得不顺眼,我们一连三天,都没有说一句话。最让我痛心的是,家里居然连狗蛋的一张照片都没有。凄冷的月光,从窗户里爬进来,我来到窗前,才发现,到城里来,几乎没有注意过头顶的月亮。
抽完了两支烟,我出门了。狗蛋虽然丢了,可生活还要继续,我还得去批货。雾气真他妈大,骑在摩托车上,我格外冷,牙齿不停地打着颤。开到秋都大桥的时候,有一辆车,横在路中间,有两个人鬼头鬼脑的人蹲在地上。我立刻警惕起来。果然不出所料,那两个人冲上来,咿咿呀呀地说了一通,他们的话,我不太听得懂,我不想理睬他们,就准备加油门冲过去,只见一个老头,一把抓拔掉了我的钥匙,看来,这两个人真是抢劫犯,我扔下车,就冲过去,要打他。正当我抓住老头的衣领,准备抡拳的时候,另一个同伙,从后面一把抱住我,老头又对我手舞足蹈地说一通。我和那个同伙搏斗起来,我抓着他的头发,准备往桥栏上撞。情急之下,老头从口袋里掏出笔和纸,写下了歪歪扭扭的三个字——“桥断了。”我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感觉像是老实人,但我每天经过的桥,怎么可能说断就断呢,它是钢筋水泥做的,又不是豆腐做的。我将信将疑地问,是真的?他拚命地点着头,又掏出一个信封,然后从里面拿出身份证和暂住证给我看。我慢慢地放开老头,伸出手,老头把钥匙递给了我,我扶着桥栏,轻手轻脚地往前走,走没多远,就来到了断桥的地方,虽然雾气很浓,但还是能看到桥像一条大蟒蛇,伸长着舌头,在河里喝水。我感觉桥晃得厉害,赶紧拚了命地往后面跑。跑的过程中,我的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我有一个不好的感觉,小芹可能掉下去,我拿出手机,手抖得厉害,拨了三遍,终于拨出了小芹的电话。嘟、嘟、嘟,电话没有人接。我觉得世界停止了,我觉得胸口喘不过气来,我没有放弃,我已经失去了狗蛋,如果再失去小芹,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我对自己说,我不能失去小芹,我不能一无所有。我继续拨,屏住呼吸,将耳朵紧紧地贴着手机,恨不得把手机塞到耳朵里,响了五声之后,终于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谢天谢地,她还活着,她还活着。我的喉咙很干,有些结巴地说,小,小芹,对,对不起,是我,我不好。小芹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楚。我接着说,我不应该把气全撒在你们身上。我们明天就回乡下,跟你妈磕头认错,好不好?这时,我听到了手机里传来低低的哭泣声,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可我却笑了,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王大业
昨天晚上,我和情人杨小雪在一起。我这个人做事一向都比较谨慎,比如,在我的手机上,杨小雪的名字叫王方刚,我还给她下了一条死命令,不准主动打电话给我。你可以说我狡猾,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主要是我老婆管得太严了,恨不得整天把我揣在口袋里。我们结婚了五年,可因为她身体的原因,一直没有孩子,所以,她总是会胡思乱想,把所有漂亮的女人都当成了自己的敌人。
百密必有一疏,危险的情况也不止一次发生过。一天晚上,我陪客户喝酒,醉醺醺地回到家,看到老婆在沙发上一边吃着薯片,一边看电视剧《蓝色生死恋》,鼻子像小丑一样红红的,茶几上,堆了一堆用过的纸巾。见我进门,忙给我脱了衣服,然后像狗一样,用鼻子仔细地嗅了三遍。她没有闻到香水味,却闻到一身的刺鼻的酒味,马上厌恶地说,酒鬼,快去洗澡。看到我没动,她就在我手臂上狠狠地掐了一把,我只好服从命令。我刚在身上抹上沐浴液,就听到《忘情水》的音乐响了起来,那是我手机的铃声,手机响得很执著,响了一遍又一遍。我知道老婆肯定会查看我的手机,便问,谁打来的?老婆把手机递给我说,王方刚。又追问,王方刚是谁?我敷衍道,是个大客户。这时,电话又响了,老婆把电话递给我,我在卫生间里电话。我一脸媚笑地说,王总,你怎么亲自打电话来啦?杨小雪哭着说,王哥,是我。我说,你亲自打电话,多不好意思啊。杨小雪抽泣着说,我,我刚和姐妹们唱歌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劫匪,钱包被抢走了,损失了三千多块。我压低了声音说,钱不是问题,只要你把工程给我做,要多少,你尽管开口。杨小雪还不肯收钱,她说,王哥,我想你了,你能不能过来?我说,我刚喝完酒回来,现在还晕着呢,明天我请你吃饭吧。杨小雪说,我要你抱抱。我嗯了一声。杨小雪又说,我要你亲亲。我又嗯了一声。这时,我提高了声调说,王总,我们可是大公司,市里一大半的大桥都是我们公司修的,只要把这个工程交给我,你就一万个放心吧。说完,马上挂了电话。
还有一天晚上,我睡得正香,就觉得耳朵疼得厉害,醒末后,我发现是老婆在拧我的耳朵。我说,这么大晚上,你不睡觉拧我干什么?老婆冷笑着说,没想到,没想到,你长能耐了,敢学人家包二奶了,快说杨小雪是谁?说不紧张,那是假的,我假装平静地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说完,翻了个身,抱着枕头,继续睡了起来。孰料,她仍不罢休,飞起一脚就把我踢到了床下。我一脸无辜地爬起来,嬉皮笑脸地说,你就是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她说,你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今天你不告诉我杨小雪是谁,我跟你没完。我虽然心里有些紧张,但表面上还装得很平静。我说,什么大雪小雪,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明天一早还要开会,你就让我好好睡个觉吧。老婆把所有的枕头扔到我身上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刚才我起来上洗手间,听到你一直在喊那个骚货的名字,你今天不告诉我,他和你什么关系,我跟你没完。他这么一说,我感觉耳朵很烫,像是煮熟了一般。我知道,今天这一关不好过了,老婆最大的弱点就是心肠软,所以,我必须发挥自己的想像力,编一个凄惨的故事才行。我一脸沉重地说,昨天我接到一个中学同学的电话,他告诉我,我们班上最漂亮的女同学杨小雪得白血病死了,她丈夫出车祸死了之后,一直没结婚,带着一个五岁的儿子,现在她也不在了,所以,要凑点钱,给她儿子读书。老婆紧绷的脸终于松弛下来,说,你说的都是真的?我说,我敢向上帝保证。老婆说,那刚才你怎么说,不知道杨小雪是谁?我抓了抓脑壳说,我不是怕你生气嘛。老婆说,我有那么小气嘛。我轻轻抽着自己的脸说,都是奴才的错,奴才不该把主子看扁了。老婆说,去,给我倒杯水来。我屁颠屁颠地去倒水,心里有说不说的得意,我都有点佩服自己了。
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不直接和她离婚?这个就说来话长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总之一句话,我有今天,都是靠我老丈人,他现在仍然是我公司的董事长,只要我动他宝贝女儿一个手指,他就会让我滚蛋。
我有差不多一个月时间没去杨小雪那里了,前天下午,我在办公室喝工夫茶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老婆打来的电话,说是要和几个姐妹去香港购物,要我乖乖地呆在家里。接完电话,我兴奋不已,马上开车去杨小雪那里,我没有给她打电话,要给她一个惊喜。
我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只见杨小雪穿着一件紫色的小吊衫,雪白的肩膀上了一只紫蝴蝶。她坐在阳台上喝着果汁,看着《瑞丽》杂志。见到我,她马上扑过来,用拳头温柔地捶着我的胸膛,嘟着嘴说,王哥,你是不是不要我啦?这么久都不来。我说,没办法,最近事情实在太多了,忙不过来。杨小雪说,你会不会嫌弃我啦?我说,哪里的事,疼还疼不过来。她有些感伤地说,如果你不要我的话,我活着也没意思了,我就从楼上跳下去。我说,傻丫头,一天到晚乱想什么呢?快去给我泡杯茶。她有些不舍地离开我的怀抱,扭着小腰去倒茶,走路时,露出粉红色的脚心。她把茶端到我面前,用嘴一口一口地喂我,我一把将她按到了沙发上……做完事后,她躺在我身上,用手轻轻地摸着我的胸膛。
我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四点五十,我轻轻地将手从杨小雪的头下抽了出来。她睡得很熟,光着身子,蜷成一团。我去洗手间解了个手,又用冷水洗个脸,回到卧室,坐在沙发上抽了一支烟,然后,从钱包里拿了六千块钱,放在床头柜上。我很想亲她一下,但又怕惊醒她,我不想离开,但我必须离开,我必须在九点钟前赶到机场,因为我老婆要回来了,如果我不去接她,她肯定会把我的耳朵拧下来烫火锅吃。
外面,雾气很重,路两边房子的轮廓有些模糊,路上没有车,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孤魂野鬼。昨天晚上折腾了一夜,现在,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疲倦,一路上,我不停地打着呵欠。开到秋都大桥的时候,终于见到一辆破破烂烂的微型车,车开得很慢,像一头怀孕的母猪。我一踩油门,便将它甩在了后面。可惜,这是我这辈子踩的最后一次油门,我像跳水运动员一样,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钻进水里。听说,我在水里还保持着坐车的姿势,不过,这一切我已经不知道了。我还有一件事情不知道——昨天晚上我让杨小雪怀了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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