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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漆工

2009-08-25

文学港 2009年4期
关键词:保险箱眼睛儿子

梵 求

1

恐惧不是杀害那一刻,而是不知什么时候被杀害。

蔻时时感到总有一天他要被人谋财害命。那种感觉已伴随了他多年,随着蔻财富的不断积累,这种恐惧感与日俱增。

十六年前他跑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他喜欢陌生,陌生让他安心。他身边带着四万元人民币,他总结经验,艰苦创业。通过数年的奋斗,他成功了,他有了积累,办了一家装潢公司,他当了老板。他住进了空中别墅,约二百平方米,别墅装修豪华。巧合的是,他住的房子楼层和面积几乎跟他远亲豆姐一模一样。他不明白,在设计的时候,购买装修材料的时候,他是有意识拒斥跟豆新房一样风格的材料,想不到出来的结果恰同豆的新房一样。这让他恐惧颤抖,就像住进一套曾经死过人的房子,常有幽魂出没的感觉。蔻天天生活其中,天天受着精神折磨。那墙壁,那吊灯,那大床,那卫生间,那厨房,那冰箱……这种巧合使他汗毛直竖,脊梁骨发冷。那些东西就像一双双黑幽幽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他不放,他躲到那里,这双眼睛就跟到那里。

他抹不掉十六年之前的那一幕。他不敢让妻子一人在家,也不放心十四岁的女儿单独外出。他要求母女俩捆在一起,相互照应,以防万一,但事实上她们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一点,所以,蔻内心很累。他怕露富,富让他心理紧张,神经兮兮。他不让朋友到他家来做客,也不让本公司的穷光蛋——那些泥工、木匠、油漆工到家搞装修。他要接受豆的教训:不买保险箱,不配轿车。

当人们谈论谋财害命的新闻时,蔻就愈发紧张。表面上他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他的内心却惊恐万状。他深感财富多并非好事,财富多会丢掉性命。财富使人的价值上升,同时风险也跟着上升。尤其是贫富差距过大、仇富心理普遍的社会中,谈论抢劫凶杀案,就像谈论杀一只鸡那样轻描淡写。有的人还幸灾乐祸,希望富人多出一点儿事情。富人被劫,穷人有一种莫明的快感。这种快感,十六年前蔻也曾经有过。

蔻静下来一个人在家里发呆,或望着妻子和女儿出神,他想这么多年过去了,还会有事吗?前两年,还有人来追寻他,让他恐慌。他摆平了公安,公安当然相信他这样的老板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财富就像一层油光雪亮的油漆,把他粉刷得干净亮丽。油漆是蔻操过的本行,他深知里边的道理,不管骨子里的东西锈蚀得多么严重,只要你用防锈漆多涂几遍,然后漆上最漂亮的油漆,看上去就像新的一样,谁还会想到这里边是腐败的,除非这东西从里边烂出来。

十六年过去了,难道豆真的要来找他?他爱豆,豆是他心上的温柔,他爱母亲那样爱她。豆香香的肉体气息和她娇好的容貌像幽灵一样扎根在他的脑子里,时常出现在他的意识中。豆是他心目中的女人,是他的亲情,是他怀念的对象。他同妻子做爱,有时候也会浮现豆美丽的影子。这影子太完美,至高无上,让他刻骨铭心,以至让他出现某种恐惧和害怕。这美像深渊一样,让他狂乱、发疯,让他精神失控。然而,豆就是因为巨大的财富而让她失去了美丽的生命。蔻觉得光从“活命”这一点看,还不如以前做油漆工的安全。那时命不值钱,送给人家,人家还不要呢!现在有钱了,富了,反而让他心神不安。

2

但这一天终于出现了。

他下班回家,妻子和女儿没有像往常一样前来开门。他的心里嘀咕了一下,但并没有意识到会发生什么大事。他掏出钥匙开门。他正要张开嘴巴叫喊妻子和女儿时,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七手八脚一齐冲杀上来,一瞬间就把他击倒在地。他们把他绑得严严实实,嘴巴塞上毛巾,接着,他们把他推进主卧室。他看到妻子和女儿被捆在地板上,嘴巴同样塞了毛巾。

蔻怒视三少年,他的眼珠像要跳出来一样,愤怒到了极点。他愤怒的眼睛中夹着鄙视、憎恨和同样凶残的光芒。

剃光头的少年是领头的。他把他未成年的女儿拖到大床上,接下去是惨不忍睹的场面。蔻撕心裂肺,他在喉底里尖叫、咒骂,但无济于事。他的身体塌缩了下去,向少年们露出哀求的目光,这种哀求的目光是他曾经看到过的,但那是遥远的过去,现在又回到了他的意识中来。可是,少年们并不理会他的哀求。女儿一次又一次向他投来求救的目光,这目光深深刺痛了他,像剜了他的心脏令他难受。女儿目光惊惧、哀伤,就像她已落进猛兽的口里。当她看到爸爸那双同样是哀求的目光,她绝望了。

三少年当着他的面,把女儿强暴了。他们把他女儿从大床上拖下来,然后,把他抬到了床上。他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光头少年在他的眼前晃动手上雪亮的小刀。

“挖眼睛的滋味你尝过吗?”他说。一双温柔又凶残的眼睛逼视着他。蔻的眼睛也布满了血丝。他透过泪眼看到了少年的眼睛,这双眼睛似曾相识,凶残、温柔又美丽。他好像在哪儿见过?是亲眼看到的,还是从镜子里看到的?他挣扎着要说话,但他已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他只好用眼睛说话:

“要钱?给你!”。

“钱?哈哈,我有的是钱!”少年发出轻狂又稚嫩的狂笑。

“为何杀我?”

“别啰唆!”少年用眼睛盯了他一下,凶相毕露,雪亮的小刀刺进了蔻的眼睛。蔻发福的身体猛烈一弹,肌肉和血管要爆裂似的,他像野兽发起疯来,头本能地撞在光头少年的手上。小刀划破了少年的另一只手,血溅了出来,和蔻眼睛上溅出来的血融在一起。

少年暴怒了,像受伤的狮子,残忍而又疯狂地把蔻的两只眼珠挖了出来,那动作血腥而又利落,好像曾经有人暴虐过他,现在他要报复回来。

蔻昏迷了过去。

蔻的妻子闭着眼睛泪如水注。蔻的女儿苏醒过来,瑟瑟发抖一阵之后,又昏晕过去。

干完事,三少年没拿走蔻家里的一分钱物,挖眼少年一声招呼,三少年一齐出门,像一阵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3

十六年前,豆刚满三十岁,她在家乡人的眼里是一个富姐。她做外贸生意,接洋人的订单。她在家乡收购竹木手工艺品,乡亲们辛辛苦苦劳动,只赚一点成本费,剩下的钱都被豆姐赚了。她赚了很多钱,仅二三年时间就暴富起来。她在城里买了一套空中别墅,十三楼加阁楼,加起来约二百平方米。她长得标致,但求偶要求同她的财富一样时刻增高。她高不来,低不就,耽误了婚姻大事。

豆做事细心,她深知自己富有,被人盯在眼里,所以,她处处小心。装修新房子那会儿,她请家乡的熟人、亲人来装修,不让陌生的外地人参与。

油漆是最后一道工序。油漆期间,豆请朋友帮忙,安装了一只保险箱。保险箱埋在事先开挖好的墙壁里,用膨胀螺丝固定住。油漆工是同乡,又是远房亲戚。他看上去既老实又有灵气,纯朴的脸蛋蛮可爱的。他还亲热地叫她豆姐。

油漆很费时。漆一度,隔几天要用细细的砂皮打磨一次。豆喜欢看油漆工手贴砂皮,娴熟地打磨木板的动作。急的时候,像急风暴雨;细的时候,和风细雨。她喜欢跟油漆工聊家常。她辛辛苦苦赚钱,拥有财富,拥有轿车,但回到家里倍感寂寞。她没有要好的朋友,也不喜欢交陌生的朋友。这是高龄单身富姐的常见病。她在家时,心里闷得发慌,因此,这一段日子,豆经常和油漆工聊天,她有一种被男孩亲近的快感。有时她与油漆工的目光相遇,看到油漆工眼睛中有那么一种强烈又可怕的欲望,她不禁打了个寒战,但转念一想,他不过是一个未成熟的毛头小伙子,闹不到哪里去。即便他有这种欲望,有某种非分的要求……怎么说呢,她甚至出现过跟油漆工好一回的意识。这意识闪烁过后,她自己也感到荒谬可笑。

油漆工只干活,不爱说话。他静静听豆说,有时还爱理不理,实在不好意思时,仰起纯朴的脸对豆微笑。这个时候,他会用大眼睛偷偷打量豆,心想,她真美!油漆工从小失去母亲,他看到豆成熟的身体和待人温情脉脉的情态,他心底里真的很想靠近她。可是,眼前的豆就像高高在上的天使,他接近不了。他知道豆对他好,无非是希望他油漆得更加仔细,更加用心一点而已。油漆工对豆姐既爱又恨,他嫉妒她,嫉妒她的财富,嫉妒她的美丽,这两样东西把他和她的距离拉开了。三四年前,他们还是差不多的,豆的家境也不怎么样,但就是这短短的几年,她暴富了。是什么让她暴富的,当然,是豆的能力,但油漆工认为也是世道促成的。因为嫉妒,当豆没有看见的时候,他把她的家具漆得毛毛糙糙,这是他奇怪的“报复”行为,当细心的豆发现,要求他认真一点时,油漆工笑笑,“姐,你的家,就是我的家,会不仔细么?”

油漆工偶尔也会向豆提些问题。比如:“姐,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住不害怕么?”豆甜甜一笑:“不会老一个人住吧!”

豆请油漆工到附近酒店吃饭。油漆工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说,“姐,咱这个穷相,怎么跟你去酒店吃饭呢,怕损你的形象。”豆说,“算啥话,亲戚不分高低!”

油漆工和豆对坐着,像一对不相称的情侣。豆点了两只荦菜,一只海鲜,两只素菜,外加点心。豆和油漆工各要了一瓶啤酒。豆吃了一会儿,吃饱了,筷子就搁在骨盆上,看油漆工吃。油漆工吃得津津有味,像饿了千年万年。豆被油漆工的食欲带动,又提起筷子来,但吃了两口,觉得再也塞不下去了,于是,她静静地,像欣赏一幅画一样看油漆工吃。油漆工皮肤黝黑,身体结实强健,像一头巨型动物。这样强健的躯体,确实需要更多的食物去填充。豆非常羡慕油漆工胃口,他不但有一副整齐洁白的牙齿,而且还有一个强健的胃,这个胃就是石子吃下去,也会消化。

油漆工发现豆深情脉脉地看自己吃,偷偷瞥了她一眼,四目相对,他的脸红了起来。

“大男孩了,还不好意思呢。”

“姐,我是不是太会吃了。”

“看你吃得那么有味,我真嫉妒呢。我为何吃没有胃口,睡眠也不好?”

“嘻嘻,我四肢发达,吃什么都香。”油漆工边说边吃。当他证实豆不再吃了,干脆把桌子上的菜统统扫进了自己胃里。

“要不要再添几个菜?”

“姐,我是怕浪费可惜。”油漆工也觉得难为情。但他心里想,其实,再来几个菜,也能吃下去。

“下回姐知道你食量了。”豆说。

4

春节前几天的一个黄昏,有人按响了豆新房的防盗门。她打开监视器,看到了油漆工。油漆工亲热地叫着姐,孤单的豆顿时涌起了一股亲情,她打开防盗门。油漆工说进城来办事,顺便过来看看姐姐。

豆高兴地说,你小子还记得我啊,吃饭了没有?油漆工说还没有呢。

豆走进厨房,油漆工悄悄地跟进厨房。豆没意识到身后有人,快要转身时,后脑勺被菜板死命地一击,当场昏晕了过去。

油漆工用绳把豆捆绑起来,用毛巾塞住她的嘴巴,把她拖到床上。那床是多么豪华,弥漫着女人的气息,这是他从来没有闻过的、诱人的气息。

他走进所有房间,观察了一遍,他感到既熟悉,又阳生。他看到大屏液晶彩电,像电影院中的银幕那么大。他走进书房,书架上有几本言情小说和几本商贸英语。他看到保险箱铜墙铁壁似地固定在墙体里。他走进厨房看到那只大冰箱,他打开冰箱,找了一些吃的。他有两天没吃东西了,他狼吞虎咽吃了一顿之后,强健的身体又有了力气。他是为饥饿而来的,他已经有数月接不到油漆生意。他失业了,没有饭吃。他爹躺在家里,快要死了,没钱看病。

油漆工回到豆身边,她的眼睛还那么美丽,但他不是为美丽而来的。

他的眼睛和豆的眼睛对接在一起。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他们都没有了窗户,他们赤裸裸地直面对方的灵魂。油漆工俯下身子对豆说:“姐,别怨我,快把保险箱的钥匙和密码给我。”

豆的嘴巴已被塞上一块布,没有了说话的权利。油漆工也害怕豆开口,因为,听到豆磁性的声音,他的心会软掉,坚冰就会融化,当然,他更害怕她大声尖叫。豆的眼睛流着泪,她挣扎着,听任油漆工的调遣。他要她用捆绑在一起的双手,交出她保险箱的钥匙,用笔画出保险箱的密码。

油漆工打开保险箱。保险箱里有四万元现钞,有许多存折和信用卡,还有钻石戒指和白金项链。油漆工学历不高,但很聪明,他来之前就有准备,他总结劫贼之所以落网,都是因为太贪,用存折或信用卡取钱不是被录像监控,就是被当场捉住。他不要这些,他有这笔钱就够了。他要拿这笔钱回家给爹治病。

油漆工拿了钱和首饰,又回到豆身边。他看着豆,她的眼睛多迷人,里边有哀求,有恐惧,有怨恨。

油漆工不忍再看下去。

然而,某种冲动,像电流一样触动了他强健的躯体。

5

油漆工走进豆的卫生间,这卫生间装修得既温馨又奢侈。这是女人的卫生间,干净清洁,香喷喷的,油漆工像走进了化妆品专卖店,闻到了女性特殊的气味。这气味强烈地刺激着他。

油漆工内心斗争了一番,再次回到豆身边。

对于肉体,油漆工是没有预谋的,那是触景生情,顺手牵羊,突然激发起来的邪念。

油漆工颤抖着双手伸向豆的身体,手下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诱人的。他像西班牙公牛见到红布,像雄狗闻到雌狗的气味,快速地疯狂起来。

油漆工撕开豆的内衣,浑圆的乳房像小白兔似地蹦了出来。油漆工慌乱起来,他像在梦中,黄金白银一下子滚进他的手里,他一时适应不了。

豆挣扎着,浑身冒汗。他闻到这汗也是香的,她的皮肤细滑,油漆工粗糙的双手在她皮肤上打磨,油漆。他打磨一次,油漆一次,时而急风暴雨,时而和风细雨,柔情绵绵。

豆在油漆工强壮的身体下,怯生生地抽搐、痉挛,脑子闪烁着“性命”的微光,但那微光也如她肉体那般脆弱无望。

油漆工无力地瘫软在床上,他贴着豆柔软的肉体睡了一回。他自小没有母亲,他自小没有得到女性的爱抚。他没有抚摸过母亲的乳房,也没有喝过母亲的奶水,母亲温热的躯体和哺育是什么样的,他茫然无知。现在,油漆工在豆姐身上找到了这种原始的感觉,他紧紧地粘贴着豆姐温软的肉体,像婴儿粘贴在母亲的身上,他感到舒适、温馨而又安全。油漆工的泪水来了,泪水依稀中,欲望再次像巨兽一样苏醒过来,他再次爬到豆姐的身上。

油漆工记不清做了几次。躯体的欲望已经消失。油漆工感到奇怪,情欲的满足居然是一瞬间的事,而情欲的积累又是那么的漫长。他对女人的欲望和想象,经历了几年,像漫漫长夜,但黎明如此短暂。

6

油漆工后来有点清醒了,他干了罪不容赦的事。为了自己的性命,他必须处理后事。是的,既然犯罪至此,那就只好犯罪到底了。他心里对豆说,豆姐啊豆姐,假如你不认识我,不是远亲,不是同乡,我放你一条生路。要是你是一个瞎子,什么都没有看见、听见,我同样会放你一马。现在,我不能不下这个狠心了。

油漆工用绳子勒紧豆的脖子。他看到豆呼救的眼睛,像深渊一样可怕,像月亮一样闪光。然后,这月亮突了出来,最后,坠毁在水中。

“姐,对不起,我走投无路,要不是因为你的保险箱,我决不会存这个心。”

“姐,对不起,谁叫你是个女人,否则我也不会做那事。”

“你怎么这么残忍,我们是亲人啊。”豆泛白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哀求他,咽喉深处发出丝丝的叫声

“是的,咱们是一家,咱们是亲人,但为何你在天堂和我在地狱?”

他把她勒死后,挖掉了她的眼睛。他为何这样残忍?油漆工认为这是科学技术惹的祸,否则公安在豆姐的眼睛中会找到他。多可怕的眼睛呀,死不瞑目的眼睛。油漆工为自己的凶残颤抖。

油漆工喘着粗气,走进卫生间,他又闻到女性的香味。他打开淋浴龙头痛痛快快地冲洗起来。他涂了很多沐浴露,冲了又冲,只有这样,他才能洗去他身上的血腥和污垢。

7

油漆工带着钱物,当夜逃回家乡。

他准备给快死的爹吃一点东西,还准备送他去医院看病。他踏进家门,爹不知什么时候断气了。他抱住爹痛哭了一场。他把爹的尸体背到后山的土坡上,挖了一个坑,埋葬了。

他在爹的土堆旁坐下,望着暗色天空中的月亮,他又想起了豆,他感到内疚,胸口疼痛。他的精血留在豆身上,豆的气味也深深植进他的脑海中。他想,他应该把豆的尸体也背回家乡,埋在这后山中,这样可以不让公安看到豆美丽的肉体,因为豆是他的女人。但他对自己的女人为什么要下如此毒手呢?他不明白,他感到后怕,他不明白当时脑子在想些什么。

那天晚上,他跳上远去的列车,逃到外省,逃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他改姓换名,隐藏了整整十六年。他用四万元钱做本金,经过几年奋斗,他当了老板。他买了房子,娶了妻子,安了家,生了女儿。他想好好生活。

但十六年前的那一幕,像留在他心上的疤痕,无法抹去,一有机会就浮现出来,让他恐惧不安。

8

十六年前,豆是被隐约的电话铃声唤醒的。她奇迹般地活了过来。这奇迹也许是油漆工手下留情,也许是肉体本身顽强的生命力。她的命还没走到尽头,但她想死,对她来说,她的世界一片漆黑,她什么也不看见,她的眼睛流着血,巨大的、强烈的刺痛使她无没承受。

她记起刚刚发生的那幕情景。他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丧尽天良、惨无人道的事情?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这个老实纯朴的远房弟弟,她对他那么好,什么时候她对他积下如此深仇大恨?他要这样对她发泄、对她施暴,对她残害?

她对他充满了仇恨:这头野兽,用强健的肉体疯狂地摧残她,抢了她的钱物还不够,还破坏她美好的未来。她要活下去,她要报仇。

她挣扎起来。她痛哭,但流出来的已不是泪水,而是血。她摸索着,找到了床头柜上的电话,按下免提功能,拨通了110,报了警。

她向公安描述了作案的过程,讲述了油漆工的情况。公安对案情作了分析,情况清楚明白。但公安没抓到凶手,罪犯一直在通缉中。她对公安没有当即抓到凶手,及时对凶手进行千刀万剐,心里耿耿于怀。

但更痛苦的事情还在后头。一个月后,她发现怀孕了。当医生证实此事的刹那间,她差点昏厥了过去。她的感觉糟透了,就好像油漆工肮脏的油漆涂到了她干净的染色体上,令她阵阵恶心。她承受着比死还难受的痛苦。

她要求医生马上打胎,除掉这个孽种。医生说还不够成熟,再成熟一段时间才能做人流手术。

她天天等待着这一天。在等待过程中,她的想法又改变了。她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嫁不出去了。遇到这样的事,世界上还有哪个男人愿意娶她?还有什么样的男人可以信任?没有男人就不可能拥有孩子。没有孩子,那么她这辈子辛辛苦苦赚来的钱给谁呢?

豆生下了那孩子。他是油漆工的儿子,杀人犯的儿子,但又是她自己亲生的儿子。从某种意义上说,孩子是在她肚子里生长的,她不能不爱他,但他又是油漆工的儿子,又不能不恨他。

孩子渐渐长大了。当她心情恶劣的时候,她会体罚他,虐待他。她死命地打他,甚至有把他碎尸万段的冲动,只有这样,才解她对油漆工的深仇大恨。她虽然看不清儿子的面貌,但听到儿子的声音,触摸到儿子的身体,她就会想起自己身上所承受的折磨。

有次,儿子在房间里做作业,儿子欺她看不见,偷偷在玩游戏。她抓到了他,她往死里打儿子。儿子被打得大哭,不停地向妈妈讨饶。可豆没放手,继续打他,直到打得自己没力气了瘫软了为止。不知为什么,她的身心一下子变得极度脆弱,她一把抱着儿子,伤心地不停地痛哭起来。她对儿子说,是妈妈错了,妈妈不应该这么凶地打你,妈妈是个坏女人,妈妈今后再也不打你了。可是说管说,当她想到油漆工时,她又控制不住大打出手。儿子就像她的出气洞。

她生活在黑暗中,恐惧中。她看不到世界发生着什么,将要发生什么。她只知道世界是危险的。她凭听觉生活着,她时刻像兔子一样竖着耳朵,警觉地生活着,仿佛随时有人会来突然袭击,把她打晕,强暴她,劫杀她。即使在宁静的午夜,她也会突然尖叫起来。

豆到四十六岁的时候,公安居然还没抓到油漆工。油漆工像消失在这个地球上。豆对公安不再抱有希望,她下决心自己寻找线索,她出钱雇了私家侦探。

她终于找到了油漆工,油漆工当了老板,拥有了财富、妻子和女儿。她的内心复杂了,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没有报警,她决定用另一种方式报复他。

有一天,豆流着泪水,编着故事,把油漆工部分真相告诉了十六岁的儿子。母亲说,她之所以活到今天,就是要看到儿子为妈妈报仇雪恨。母亲要求把挖掉她眼睛的那个男人,那个让她永远生活在黑暗中的男人的眼睛挖回来,她就可以瞑目了。

少年决心为母亲报仇,他摩拳擦掌,用钱收买了另两位同学。他们像外出旅行一样到达这座远方的城市。他们找到那家装修公司,盯上了公司的老板。

他们没想到一切会完成得那么顺利。这是母亲的旨意,是他至高无上的使命。

光头少年带着满身的血腥味,回到家,向母亲讲述了他挖掉老板双眼的经过。少年看到母亲空洞的眼睛和忧郁的脸掠过一丝愉快的表情,他也跟着愉快起来。

“妈妈,我还操了他的女儿!”

“什么?”

“我……”看到母亲风云突变的脸,少年支吾起来。

“畜生!”母亲浑身颤抖,好像儿子不是强暴油漆工的女儿,而是强暴了自己。她失去了常态,她举起手死命地打了儿子一耳光。她的手感到火辣辣的,这时她才意识到她出手过分重了。

少年盯着母亲,无法接受母亲这么对待他。他的手本能地捂住耳朵,眼睛布满血丝,刹那间涌起了凶光。他不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什么老是这样反复无常,总是无端地打骂自己。少年怀疑自己是不是她亲生的,他的父亲到底是谁?她从来没的说清楚。少年像审视陌生人一样审视着母亲,他心里母亲不再是母亲,而是一个可恶的瞎子。积压多年的怨气和疑虑一齐冲上少年的心头,他的愤怒喷薄而出。

“你不是我妈!”少年一把将母亲推倒在地。

“孽种!畜生!”母亲恐惧地尖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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