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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朵藏红花

2009-08-21李尘光

决策 2009年7期
关键词:新庄天鹅局长

李尘光

刘天鹅和曹莺歌是魅城文广出版局两位声名远扬的女处长。两人一样的精明强干,一样的雷厉风行,一样的精通业务,一样的奋勇争先,尤为难得的是两人喝酒,一样的豪爽痛快,一样的精于应对,全地区文广出版系统乃至整个机关大院,都把她们称作“姐妹花处长”。康新庄是她们局的局长。

每逢莺歌说起她和康新庄的事情,天鹅总要做出像个大姐一样关切的样子,提醒莺歌小心点,万一把事情搞大了,让老康的老婆找到单位,找到上边去,可吃不了兜着走。

康新庄刚调过来当局长时,报到第二天,就举行了一次全局机关酒宴。欢送老局长,给老局长送纪念礼品;同时,也作为新班子的一次富有亲和力的亮相。在酒宴上,对未来的施政方略作了言简意赅的披露、宣示,以便沟通和反馈,待正式会议上,做出新班子的施政报告。

酒宴上工作程序完成以后,进入感情交流程序,就是喝酒。康局长一直满面笑容、惠风和畅的样子,天鹅和莺歌过来敬酒时,康局长红彤彤的脸庞,顿时霞光万丈,流光溢彩。他说:“早就听说你们这两位姐妹花处长,大名鼎鼎啊。”两人都争先和康局长碰杯,喝酒,天鹅说:“不是臭名远扬就好。”莺歌说:“康局,别人说我们的话,是好话你垒听进去,坏话全冒出去哈。”

这一杯白酒下肚,康局长就很有点感觉了,舌头开始打飘儿,找不着正道儿,乱拱乱撞的。同时,还要尽力做出脑袋很清醒的样子,很想说出些既高瞻远瞩,又幽默风趣的话来。他就问天鹅和莺歌:“在文化干了多少年了?”

天鹅说:“十八年了。都干老了。”

莺歌说:“我十六年。人老心不老。”

康新庄说:“人也不老,心也不老,工作的劲头更不老。都快二十年了。不容易啊。在处长岗位上,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不为名、不为利,不容易啊。”忽然,他眼光一亮,“我看,你们不但是姐妹花,还是两朵藏红花。”

天鹅和莺歌都喝了很多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有个年轻人也喝了不少酒,这时候接了一句广告词:“药材好,药才好。”

大家哄堂大笑。康局长说:“对。咱局的藏红花,药材好,药才好,这么多年的修炼,抗冲,抗泡,药效强!”“味道更好!”莺歌随着康局长的话,也说一句。大家都笑得前俯后仰。从这以后,藏红花的名字,就传遍了整个文广出版系统,传遍了大半个机关。

刘天鹅到机关的时间,比曹莺歌早一些。刚开始,两个人都在办公室,天鹅是文书,莺歌做打字员。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们也都先后离开了办公室,走到业务和中层领导的岗位上。莺歌在文化业务处,整天有人来找莺歌,办演出证、许可证什么的。刘天鹅是人事政工处长。虽然也有不小的权力,可是相对在社会各个层面的交际,相对那种实实在在的利益,天鹅比莺歌还是差了很大一截,是两个层次。

年轻的时候,两个人都各自在处长领导下,安心做自己的工作,可是,随着年龄、资历的增长,特别是两人都成了处长,掌握一定权力之后,不可避免有了一些比较和竞争。年底评优树先,外出考察学习,特别是组织部门考察干部时的推荐和考评,成了一块压在两个人心头的石头。

局里一位副局长调走以后,一直没有配备新人,这个职位已经空了一年多了。康局长的前任老局长,在天鹅和莺歌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相互各不偏袒,都作为成熟的、可以马上提拔使用的后备干部人选向上级推荐。但是,究竟谁排第一谁排第二,这却属于绝对机密的问题,除了老局长,除了组织部干部处长和部长之外,谁都无法知道。

因为有这个副局长空缺职位的影响,两个人都感觉开始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似有若无的隔阂。除非一些敏感话题,平日里两人还像从前一样,但是她们都知道,那个问题是早晚要相互刺疼一下的。不是你刺疼我,就是我刺疼你。她们相互都在心里劝说过自己,要自己放弃,让给对方,可是,思前想后,却都无法做到。

康新庄局长到任后,两人关系一度和缓了一阵儿,过去的表现、工作、业绩,都随着老局长退居二线而归于虚无,已经没有太多价值。新的局长,就是新的开端,重打锣鼓另开张,过去一笔勾销,新的环境,要开始新的比赛。

從康局长来的第一场酒宴上,天鹅就看出莺歌勇往直前、猛打猛冲的劲头。如今,已经半年多了,莺歌已经成了康局长最信任的一位处长,局里的很多事情,班子里没有开会,康局长会先和莺歌通通气,沟通商量一下,然后再拿到办公会上研究。

天鹅知道从个人关系上,目前她已经处于劣势,虽然她和康新庄还有点特殊关系,他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曾在天鹅上学的初中学校当过团委书记,她对他有点模糊的印象,他却完全想不起有她这个学生。尽管如此,这层关系,还是或多或少让他们有拉近的可能,可以光明正大地以师生辈分称呼。但是,半年多过去,天鹅知道,这层关系并没有发挥什么作用。主要原因当然在她,她没有莺歌那样的劲头,也没有那样无所顾忌、毫不在意别人怎么评说的勇气。她只有暂时甘拜下风,两人都接受了这种新的格局。不过,天鹅也相信,康新庄不是个毫无主见的人,他不会不考虑局里多数人的评论,不可能不考虑莺歌和她之间的综合平衡,不可能很快就把莺歌提拔起来。

这只是天鹅自己的推想。康新庄究竟是怎样的人,她有时想想也是十分恍惚。从他讲话、处理工作和应对关系看,是个精于仕途的人,也是个很会生活、很会享受、能干能玩的人。对于下属,他常常搞些福利,轮流着让大家出差考察学习,捎带着游览一下祖国的大好河山。对上级他也是周到备至,据说逢年过节,不但市委、市政府、两办、组织、宣传这些主管领导机关,他会周密策划,精心表达意思,就是对组织部、两办秘书科的普通工作人员,他也会或多或少表达一点局里的心意。平日里,有大型演出或者好的电影大片、成套的有价值的电影、音乐光盘集,他会想着上级领导。遇到中秋、国庆、春节等假期,他常常让电影公司安排一个机关专场,给那些无关紧要的机关部门送些票,让大家享受一下文化盛宴。

不过,莺歌最先把准了康新庄的脉搏。有段时间,她格外注意自己的仪表,每天上班都经过精心打理。既不浓妆艳抹,也不素面朝天,总是恰当得体地让自己显示出清新健爽的一面。有时,康局长中午有工作应酬,下午回来得晚,只要听到康局长办公室的门响,不一会儿,满走廊里就会听到莺歌咯哒咯哒的皮鞋声。她走进康局长办公室后,有时会故意敞着门,向康局长汇报工作,汇报审批新证的情况,汇报查处罚没的情况;有时就是随意而开心地谈笑,传出嘻嘻哈哈的声音。也有时候,她一进门去就毫不避讳地关起门来,让别人有一种神秘莫测的猜想。

有一天,快下班的时候,康新庄又从外边回到办公室。接着,就听到莺歌咯哒咯哒的脚步声,她走进康局长办公室,一进去就关上了门。已经下班了,大家都走

了。对于他们下班后在办公室商量工作,大家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除了天鹅没有人会有特殊的注意。那一天,天鹅心情不好,想想自己好像已经走到了职业的尽头,进步的前景渺茫,全心全力打拼半生,就这么在中层的位置结束了。她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在空寂的办公室里,在天地广场照射进来的隐隐约约的幽暗光亮中,天鹅坐到很晚。大约10点多钟的时候,她听到康新庄的门响动了一下。然后,传来莺歌咯哒咯哒的脚步声,只响了几下,就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上班,天鹅拿着人事局刚刚下发的“关于专业技术职务评聘分开”的文件,和人事政工处提出的贯彻落实的具体实施意见,来到康局长办公室汇报。开门进去,天鹅隐隐嗅出莺歌身上那种特有的清香味道,虽然隔了一夜,康局长两面畅着窗户,天鹅还是敏锐地捕捉到残留着的袅袅余韵。

她坐在康新庄的对面,他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含笑微微地看着天鹅,听天鹅简要地汇报情况。汇报完了,天鹅把材料放到他面前。他的工作态度严谨细致,听完口头汇报,总要看一下材料,才做出最后决定。

他看看天鹅,忽然很关切地问:“没休息好吗?”天鹅说:“减肥呢。”康新庄说:“不是,你的皮肤好,以前总是光彩照人的。这几天好像蛮憔悴哦。”

天鹅想学着莺歌那样撒娇地和他说话,可是内心憋了半天,还是做不出一点娇媚柔曼之态,只好平淡地说:“是有点伤风了,昨天还发烧呢。”康新庄没有再问什么,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可能他也感觉到天鹅这些天的沉闷。他就站起身,拿着自己的茶杯,泡了一杯茶,递给天鹅:“好茶,你尝尝,中南海特供的茶。”

天鹅想,是不是应借着这杯茶,借着这个印有他的唇迹的杯子,消除她和康新庄间的距离感呢?就此再说点让他高兴的话,或者索性做出点身体有所接近的小动作。康新庄没有厌恶天鹅的理由,莺歌是个漂亮妩媚的女子,自己也并非是没有魅力的女人,她的优雅、柔美当然是莺歌不具备的。犹豫片刻,她什么都做不出来,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违心地去讨好他。

无奈,就又说起了工作,并把康新庄的杯子,趁他不很在意时,轻轻放在桌上,淡淡说句:“吃中药呢,什么都忌口。”

天鹅想起莺歌跟她说过的,康新庄刚来不久,也在早晨用自己的杯子给莺歌泡了一杯茶。莺歌拿起来就喝,抿一抿嘴,说:“中南海的茶,也没有特别味道啊。”康新庄说:“品茶可是大学问啦。”就给她讲品茶,讲茶道、茶艺,讲技术和意境,讲在品茗中怎么体悟清、静、和、美的精神。

很快就是冬天了。每年春节,莺歌都会格外忙碌,忙着收礼送礼。并不是索贿行贿,莺歌当然知道遵守规则,知道哪里是碰不得的红线。她忙活的都是朋友,是友情,一年将尽,辞旧迎新,生活、工作上的许多朋友,总要表表心意的。

天鹅又一次感到了沉重的压力。莺歌有比较坚实的物质后盾,任何事情总离不开物质基础的。有人传说,康新庄以个人名义让莺歌给他办理了两万元的文化礼品。这样一种深刻的信任,无论是谁都可以想象出对于莺歌,对于那个职位来说,意味着什么。

往年春节长假,天鹅和莺歌时常一起外出旅游,和朋友聚会、唱歌、打球。这一年,除了初一上午,她们一起由莺歌开车到康新庄、老领导和几个重要的已经调走或者高升的往日同事家里,拜了年;再就是初四中午一起参加了局里中层以上人员聚餐团拜之外,再也没有一起活动。

天鹅感觉她和莺歌真是越走越远了。有同事在悄悄议论,春节期间康新庄走访上级机关、拜访老领导的时候,一直把莺歌带在身边,把她作为局里工作的顶梁柱介绍给有关领导。有几次很私密的家庭聚会,莺歌也都参加了。莺歌和康新庄的夫人成了好朋友。

听到这些消息,天鹅感觉自己正在一步一步远离那个职位,自己的事业就像一辆出了故障停在半坡的车子,不进即退,正一点一点倒退下滑。

三月中旬的一天刚上班,天鹅急匆匆跑进办公室,把提包往桌子上一扔,来不及像往常一样放到柜子里,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周小丁敲敲门走进来,刚欲开口汇报工作,天鹅旁若无人,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地对周小丁说,“她、她、她谈话去了,去组织部,等领导谈话去了,就这么就,就副局长了她。”

整整一个下午,她都没有离开座位,没有说话,拿出一张纸,偶尔低下头,在上边用不同的字体写着曹莺歌三个字。

莺歌成为副局长以后,和康新庄名正言顺地经常一起商议工作,也常常一起出去应酬。有时康局长喝高了,下车时莺歌就提早下来,开开车门,用手护着车门,把康新庄搀扶下来。有人偶尔在背后会议论一下,觉得有点夫妻店的味道,但是康新庄一直对下属宽待照拂,大家也就没有谁刻意和领导过不去。

那天为莺歌荣升举行的庆贺宴会上,莺歌喝多了,天鹅也喝多了。两人红着脸,都在卫生间里呕吐。莺歌说:“天鹅,我能理解你,以后……”天鹅洗了一把脸,笑着摆摆手:“祝贺你莺歌。真的祝贺你。”“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是……”莺歌说着话,抱着天鹅的肩膀,两人拥在一起。

天鹅那天并没有喝很多酒,可是却酩酊大醉。她喝酒从来不呕吐,那天竟到卫生间里吐了多次。她知道这是过度压抑自己的缘故。内心的痛苦必须以若无其事的微笑掩饰着。失望和沮丧像一件紧身衣,让她无法呼吸,却又出必须动情地唱出優美的旋律,她感到自己几近崩溃。越压抑,她越在意。越在意,她越需要压抑。

两周以后,她病倒了,患了一种奇怪的病叫带状疱疹,魅城俗称“蛇盘疮”。经过近二十天比死亡还要痛楚的疾病之后,天鹅终于痊愈上班。她患病期间,莺歌正好在省城参加一个文广出版系统的理论研讨班。学习归来,在走廊上看到天鹅,她差点没认出来,天鹅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蜡黄如风干的果子,没有一点光泽,充满了疲惫和倦怠,真有点形销骨立。

莺歌几次想和天鹅深入地谈谈,说些什么,可是却没有办法开口。天鹅也不给她这样的机会。

夏日的一天下午,天鹅和莺歌一起去十六楼会议厅参加了一个全国的电视电话会议,回到办公室。莺歌的司机小刘过来敲门,说陈女士给她送来一个影碟礼品盒,让她亲自过目,看是否符合领导要求。

莺歌有点莫名其妙,不知什么时候要过这东西,一时也想不起来是哪位陈女士。她认识的人实在太多了,那么多公司、连锁店中,姓陈的女老板就有好几位。也许是很早说过的,那人忘了,自己也忘了?她对着小刘自言自语。

小刘是个憨人,在领导面前总是紧张。莺歌示意他可以走了。小刘就转身出去。轻轻关上门。刚在廊道上走了几步,猛听到身后莺歌副局长办公室传来“砰”的一声震响。他浑身一哆嗦,心惊肉跳,下意识地在墙角避了一下。片刻之后,一片沉静,他匆匆跑进莺歌房间。他目瞪口呆,转眼间莺歌副局长不见了,屋子里弥散着浓浓的硝烟气味,写字台旁边的窗户玻璃碎了,莺歌副局长趴在窗下,那张写字台救了莺歌副局长一命,只是脸部受了轻伤。

后来据警察讲,这是一种从南方流传过来的礼盒炸弹,精致小巧,拉线即爆,杀伤范围有限。

文广出版局所有工作人员,都受到了公安部门的严格审查。最终还是没有查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正巧,那几天时间,魅城郊区栖县城里和附近城市卫海都发生了一模一样的爆炸案件。三起案子串在一起审查,联合办公,经过多方努力,发现了爆炸案的源头,那是一个来自网上的帖子,帖子以“代送拉线礼盒,开盖即响,万无一失”为题目,里边留有网络联系方式。

公安机关调集了所有计算机侦查力量,对这个帖子进行分析,却发现帖子是通过加密浏览器传递的,阅读、回复都需要通过特殊软件,而那个网站的服务器在北美,主帖、跟帖、点击的IP都是动态虚拟、层层加密的。完全查不出任何有效信息。

莺歌的案子最终不了了之,成了“死案”。

案发后,莺歌不辞而别,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三个多月后,所有人员的侦查和审查,都被暂时终结了。半年之后,天鹅被提拔为副局长,接替莺歌。一年之后,康新庄因为一次喝酒,突然脑颅出血,送到医院不久,不治身亡。其他几位班子成员,都接近退居二线的硬杠子,作为专业性较强的部门,组织上也没有从外边安排干部,天鹅几乎没有什么争议地顺利接替康新庄,成为魅城文广出版局局长。

两年后,正赶上换届干部调整,女干部有一定比例规定,原来培养的后备女干部正准备换届时提拔,却突然因为经济问题被撤掉了,天鹅就成了魅城政协副主席的不二人选。一夜之间,她在事业上达到梦寐以求的顶峰。但她常在周末到无染寺去,那里有一个供她专用的功德箱。每次走出无染寺,她的脸上都会透出一丝轻松,仿佛卸下几许挂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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