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路锅”探源
2009-08-21郝二旭
郝二旭
小时候,家在豫西的一个小山村里,整个村子不过六七十户人家。在我10岁以前,村里不通电,自然没有电视。唯一为今天的孩子们所知道的娱乐项目就是看电影,并且是露天放映的那种。运气好的时候,一年能看上三五次,当然每次都要黑灯瞎火地走上五六里甚至十几里的山路。人们的生活虽然单调倒也平静,只有孩子们耐不住这难熬的寂寞,总想寻找一些外来的事物来满足有些无奈的好奇心。
平常日子里,除了赶庙会,最能吸引孩子们的就是那些走村串户的手艺人了。当时没有现在遍地都是的那种令人发狂的小喇叭,无论是干什么的手艺人,全靠用自己行业独特的声音信号来招揽生意。人们坐在家里,甚至不用仔细去听一下,就知道外边有什么人来了。倘若是像“急急风”一般的铜锣声,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会在第一时间跑出家门以便占据一个有利位置,因为这是盼望已久的耍猴人来了。如果门外传来的是不紧不慢的拨浪鼓的声音,这代表着“货郎担”到了,我们便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找一些废旧物件,男孩子一般是换“砸炮儿”,女孩子通常是换皮筋儿,个别嘴馋的则换上几块大米糕。除了这两种最受孩子们喜爱的行业外,还有一种声音颇能引起孩子们的兴趣,而我尤为着迷,这便是“古路锅”。
最为常见的场景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据说来自安徽),脸上黑黑的,仿佛特种兵涂抹的油彩,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小锤子,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根类似钢钳一样的东西,眼睛里透出几分羞怯,站在村子中间的街道上,扯开喉咙喊着:“古路锅钉锅,修理钢精锅。”声音稚嫩且带着一种别样的韵味。孩子们照例会围上来,上下打量这个“古路锅”男孩,他便开始局促起来。好在大人们开始把需要修补的锅呀壶的拿出来了,“古路锅”男孩就不再吆喝,忙着把这些东西接过来用一根绳子串在一起,然后在我们的起哄声中急急忙忙地走掉了。第二天,“古路锅”男孩会把修补好的锅壶拿过来,站在大街上吆喝几声,各家去把自己的东西找出来,然后按照小“古路锅”说的价格付钱,通常不会超过两毛。
每逢这时,我就会缠着母亲问:“他为什么叫古路锅?”“古路锅是怎么古路的?”母亲总是笑着说:“你的脸黑得就跟小‘古路锅的一样,还用问别人吗?”“古路锅”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我却被哥哥他们起了一个“古路锅”的外号。当时觉得小“古路锅”真的很厉害,破锅漏壶拿过去,仅仅一个晚上就全部修好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古路”的。上了中学以后才知道,因为我们村子比较小,又是山路,“古路锅”的师傅嫌累不想到我们村里去,便把摊子摆在附近的大村子里,然后叫小徒弟跑到周围的小村子里把东西收起来集中修理。
可能是自己有这个外号的缘故吧,我对“古路锅”一直很感兴趣,总想亲眼目睹“古路”锅的场面。但事与愿违,我一直没有见过“古路锅”是如何“古路”锅的。终于,上初三时,我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古路锅”摊。那天中午,我和几个同学到街上买东西,在离学校大门不远的地方摆放着一个木风箱、一个小炉子、几只破旧的铝锅和一堆修补用的说不上名字的工具。听同学说,这便是“古路锅”摊。在摊子旁边靠墙坐着一老一少,老的年纪大概四五十岁,应该是“古路锅”师傅,小的年龄和我差不多,但脸比我的要更黑一些。俩人漆黑的手里拿着烧饼,一边吃着,一边说着我们谁都听不懂的话,很是悠闲,没有一点要干活儿的意思。我站在边上,眼巴巴地等着。同学们不解地看着我,小声地提醒第一节是班主任的课。无奈之下,我只好回去心不在焉地上了半天课,脑子里闪现的全是“古路”锅的场面。放学后,我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可是“古路锅”已经走了,地上只留下了一堆杂乱的碎屑。就这样,我错过了一生中唯一一次可以亲眼目睹“古路”锅的机会,现在想来真是后悔。幸好,有个同学曾经看过“古路”锅的过程,在我一再央求下,他简单介绍了大概的工艺流程。
首先,“古路锅”师傅让小徒弟用钢刷之类的东西把锅底漏洞周围附着的锅底灰清除掉,这就是为什么小“古路锅”的脸上总是像抹了黑油彩一样的主要原因。接下来师傅会用一种像水一样的液体把漏洞周围彻底清理干净。与此同时,小徒弟拉着风箱把炉子烧得旺旺的。如果是铝锅,师傅会用烧红的烙铁把一种像铝丝一样的东西(可能是锡)熔化在漏洞附近,然后再把一块铁皮用烙铁焊接上去。如果是铸铁锅,就需要用小酒盅一样的东西(可能是坩埚)熔化一些碎铁块,然后把红红的铁汁倒在一块垫着一层黑土的布上,对着漏洞贴上去,冷却以后,再由小徒弟用砂布打磨平滑。一个个漏锅就这样“古路”好了。听了同学的介绍,虽然对“古路”锅的技术有了一些了解,但为什么叫“古路”却始终无法理解,那种对“古路锅”的好奇仍然萦绕于心。
上了高中以后,为了节省路费,我很少回家,也就再没看到过“古路锅”的身影。后来去了外省上大学,毕业后很快成了家,生活和工作的压力渐渐冲淡了心中的好奇。
然而,命中注定我与“古路锅”有缘。
就在不久前,我在翻阅敦煌藏经洞出土的敦煌卷子时,意外地发现了上面竟然有关于“古路锅”的记载。仔细一查,类似的记录竟有十来处之多。有些记载还颇为详细,如“麦三硕二斗,粟一硕五斗,于写匠田盈子边买铁古路釜子用”;“豆一石,田盈子钴鏴镬子(大锅)炭价及手工用”;“麦两石,粟两石四斗,豆一石五斗,田盈子古镬子炭铁价并手工用”;“粟四斗,买铜古路锅用”;等等。从时间上看,这些记载主要集中在晚唐到五代时期。从内容上看,从事这一职业的匠人在当时被称为“写匠”。据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的郑炳林教授考证,当时敦煌地区的“写匠”又称“泻匠”,就是用生铁铸造各种铁器的工匠。再联系到当时“古路”锅时需要炭和铁,可以推断当时的“古路”方法就是由“写匠”用炭火把铁、铜熔化后浇铸在破漏的地方以完成修补。这种职业需要一定的专业技能和工具,普通人无法胜任。从所得到的报酬来看,晚唐五代时期的“古路锅”有着比较不错的收入。
通过敦煌卷子,我对古代“古路”锅的方法虽然有了一些粗浅的认识,但“古路”一词的含义仍然是一个谜。因为敦煌卷子中“古路”一词的写法有好几种,除了最常见的“古路”外,还有“古露”、“钴璐”和“雇路”等。从字面上看不出它们有任何与修补相关的含义。敦煌只是当时的一个边远小城,那里的各种技术主要是从内地传播过去的。因此,其他古代文献中应该也会有相关的记载。我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人,整整两个星期,我利用一切能利用的资源进行了细致的搜索,功夫不负有心人,我逐渐理清了“古路”的由来和这个行业大概的发展历程。
由于唐代以前的传世文献比较少,并且所记载的多是比较重要的军政大事,所以未能在其中找到与“古路锅”相关的内容。也许,敦煌卷子中有关“古路锅”的
内容就是对这个行业最早的记载了。
从宋代开始,传世文献中与之相关的记载开始大量出现。其中张邦基的《墨庄漫录》中有一则笑话:“世传宗室中昔有昏谬,俗呼为拨撒太尉。一日,坐宫门。见钉铰者,亟呼之,命仆取弊履,令工以革护其首。工笑曰:‘非我技也。公乃俣曰:‘我谬也,误呼汝矣。欲唤一锢漏(俗呼骨路)者。耳闻者,大笑之。”作者在“锢漏”后特意加了注释“俗呼骨路”,这不仅说明“骨路”在当时是一种比较常见的职业,而且道出了它正式的名称是“锢漏”。在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中,对“锢”字这样解释:“铸塞也,从金固声,古慕切。”陆游在他的《老学庵续笔记》中写道:“市井中有补治故铜铁器者,谓之骨路,莫晓何义。《春秋正义》日:‘《说文》云:锢,塞也。铁器穿穴者,铸铁以塞之,使不漏……余按:‘骨路正是‘锢字反语。”这是古代文献对“古路”最为清楚的描述。
除上述著作之外,宋人洪迈所撰《容斋随笔》、孟元老所撰《东京梦华录》、吴自牧所撰《梦粱录》、孙奕所撰《示儿编》和朱鉴所撰《文公易说》中都有与此相关的记述。这些人虽然都生活在宋代,但所处的时期却有显著的差异,生活的地区也遍布长江南北。由此可见,“古路锅”到宋代已经是一种分布广泛的平常职业了。
宋代以后的各种典籍中与“古路锅”相关的记载愈加丰富,其中元代陶宗仪所撰《说郛》中有三处较为详细的描写。其他如徐伯龄的《曋精隽》、程廷祚的《大易择言》、程川的《朱子五经语类》以及《御纂朱子全书》、《御定子史精华》等都有对“古路”这个行业的记载。这说明在元、明、清三朝,“古路锅”依然是生意兴旺。不过,元明清三代对“古路锅”的记载虽然很多,但在细节描述上却都没有超过陆游的《老学庵续笔记》。
清未以来,各种体裁的著作数不胜数。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能是作者们觉得这种职业过于粗俗的缘故吧,虽然“古路锅”们依然四处奔走忙碌,但与之相关的记载却很少能够见到。实际上,就连为数不多的描述也因地域的不同而在称呼上有了一些变化,其中最为人们熟悉的新称呼就是“小炉匠”。看过小说《林海雪原》的人都知道,书中有一个土匪的联络副官栾平就是“小炉匠”,他利用这种特殊的职业奔走于各个村镇之间,联络同伙、搜集情报。在东北地区,“小炉匠”又被称为“焊洋铁壶的”,他们的主要生意就是修理用所谓洋铁和铝制成的锅、壶、桶、盆等用具。除了东北以外,上海等地区也把钉碗补锅的手艺人称为“小炉匠”。它虽然和中原地区的“古路锅”在名称上完全不同,但二者其实是同一种职业。
长久以来,中国普通百姓的生活一直比较艰辛,把用漏的锅壶进行修补无疑是一种最为经济的方法。所以,“古路锅”一直在百姓生活中扮演着一种不可缺少的角色。改革开放至今,人们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当所用的锅、壶出现破漏以后,要么把整个底子全部换掉,要么干脆换成新的,“古路锅”的生存空间变得越来越小。上个世纪90年代以后,这种在中国大地上曾经随处可见的传统手工业,在传承了一千多年后终于销声匿迹了。
看着这种具有悠久历史、代表着中华民族勤俭节约传统美德的手工技艺就这么默默地退出历史舞台,心中的滋味难以名状。也许,若干年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提起它了,就像我那帮儿时的伙伴,再也无人说起那曾经令我深为苦恼的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