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疑义三则
2009-08-21李见勇
李见勇
摘要:《逍遥游》一文,历来歧解颇多,莫衷一是。今选择其中三则,力求从文本所处的上下文关系予以解读,希望能对理解《逍遥游》有所帮助。
关键词:庄子《逍遥游》疑义
《逍遥游》一文,疑义颇多,历来难读,今就其中三则予以分析。庶几有助于理解原文。
一、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庄子在引用《齐谐》之言描写大鹏南迁之后,突然插入此句,其作用何在?历来注家,多有歧见。郭象称“野马”、“尘埃”都是“鹏之所凭以飞者耳”。支伟成《庄子校释》受到郭象的影响,只不过认为“野马”、“尘埃”均当解作“空中游气”:“空中游气,如野马之奔驰,如尘埃之蓊郁,鹏则凭以飞举。”不过成玄英《南华真经注疏》早就对郭象的说法予以否定:“郭氏谓鹏之所凭以飞者,疑误。”但又说:“天地之间,生物气息,更相吹动以举于鹏者也。”认为大鹏赖以高飞者应当扩大为天地之间的生物气息。亦颇令人费解。郭象等人的解释,仅仅只是就句解句。没有注意到该句和上下文的关系。陆树芝《庄子雪》则意识到了这一点:“按此三句,意已转而笔不转。迷者多不之觉。盖陡举天地间至小者以比大鹏,言至微者固藉天地之气以游,虽鹏之大亦必待天地之吹而后能徙,则自天地之视大鹏。亦如野马尘埃之小耳。”陆氏认为这句的重点已经开始转变为对大鹏的否定。此外如钟泰《庄子发微》、张默生《庄子新释》都采用这种说法。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则说得更加明白:“野马、尘埃等微细之物。因被生物之息所吹动而在空中游荡。高飞九万里的大鹏,和他们虽大小悬殊,但都是任自然之理而动的。”陆树芝等人的说法虽然有意识地揭示了这一句的作用。但遗憾的是并没有深入地挖掘这一句的内在含义。以及上下文的关系。
要弄清楚这句话的作用,首先要准确理解“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的含义。何谓“生物”?崔大华《庄学研究》认为有两种看法:1,谓有生命之物。林希逸称:世间之生物,以其气息自相吹嘘。2,谓生物者。罗勉道:太虚中如野马尘埃者,乃造化生物以此气相吹者也。翻阅各家注解,发现还有另一种说法,即认为“生物”包含有生命及无生命之物质而言。如钟泰《庄子发微》:“野马尘埃而谓之‘生物者,所谓生生之谓易,以其流动而变化言,非如今人之言生物无生物比也。”又说:“野马、尘埃,皆气机之鼓荡。前后移徙,上下不停,故曰‘以息相吹。”张默生《庄子新释》说:“生物,即自然间生生不息之物类。在庄子意中。野马尘埃,亦当视为生物。”又称:“此言野马之游行。尘埃之扬起,皆生物之以气息相吹动也。”但让人迷惑的是无生命的物质又怎能有气息?野马、尘埃应该是被动者。而不是施动者。“生物”一词在《庄子》书中除在这句出现以外,还出现了3次,其中《天地》篇的“留动而生物”之“生物”应解作形成万物,而其他2次都应解为“有生命之物”:“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人间世》)“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知北游》)愚以为《逍遥游》此处的“生物”也应该解作为“有生命之物”,这个有生命之物既不是野马、尘埃,又不是造化,而是指高飞的大鹏。庄子在前一句描写大鹏:“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乃是从大处着眼写大鹏南迁时的气势,而“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则是从小处着眼,意思是说大鹏高飞的时候。空中的游气、游尘皆随大鹏双翅振动所带起的旋风漫天飞舞。其目的也是为了进一步突出大鹏南迁时的无边气势。
二、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在“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之后。作者又突然插入了这几句,其作用也很令人费解。郭象注:“今观天之苍苍,竟未知便是天之正色邪,天之为远而无极邪,鹏之自上以视地,亦若人之自此视天,则止而图南矣,言鹏不知道里之远近,趣足以自胜而逝。”
郭象认为这几句的作用是说明大鹏也不知道北冥到南冥究竟有多远,只不过大鹏自认为凭自己的能力能够飞到南冥。成玄英也持这种看法:“鹏之俯视,不异人之仰观,人既不辨天之正色,鹏亦讵知地之远近,自胜取足适至南溟。”支伟成《庄子校释》则予以发挥,称大鹏“不计高下远近”,乃是因其“逍遥自适”。陆树芝《庄子雪》则注意到此句的上下文关系:“承上言大鹏何以与野马、尘埃一例,更无大小之殊哉,盖人之视天也,但见其苍苍之色耳,目力所至,岂真能直穷天体而得其正色耶?抑因高远而莫可穷极耶?诚高远而莫可穷极,则其下视大鹏也,亦若此野马尘埃焉而已矣,岂有异乎?下文乃更以鹏之有待于息吹者言之。”陆树芝认为这几句旨在进一步说明大鹏与野马、尘埃一致,没有大小高低之别。但需要指出的是,庄子在这里并没有对大鹏作出否定,如果照陆树芝的理解,又怎能解释庄子在后文所说的“此小大之辩也”?很明显,虽然大鹏也未达到逍遥游的境界,但庄子在《逍遥游》的前边,仍然是赞大而斥小,这从后文对蜩、学鸠、斥鹅的描写可以看出这点。唯宣颖《南华经解》更有见地:“此从下视上之势也……不知上之视下,且看下之视上,横插三句为反照,作地奇绝。”宣颖认为这几句的重心在于写大鹏,但因不知九万里之上是何状况。故写九万里之下来加以反衬。并进一步作了说明:“上文将齐谐之肓歇住,此处且把大鹏九万里上面光景代他凌空下视,形容一番。然身在九万里之下。何由知他九万里上作何意况邪?于是插入天之苍苍三句,言下之视上乃如此,然后倒煞云其视下岂异邪?笔势跳脱无比。”
遗憾的是宣颖终究没有点破最后一层,实际上这几句的目的乃是进一步突出大鹏腾飞之高远。本段开头紧承文章开篇的鲲鹏之变,以《齐谐》之言“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突出大鹏南迁时的壮观景象。“水击三千里”、“去以六月息者也”乃是写大鹏腾飞时的气势,故下文以“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相接;“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则写大鹏上飞之高远,故下文以“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几句进一步突出大鹏所飞之高。而其笔法则颇为奇诡,不直接叙写九万里之上是何情状,而写人之视天,莫可穷极,苍苍之色,未必是真,乃因天之高。“亦若是则已矣”一句则写鹏之视地,亦莫可穷极,乃因地之远。如此一来,就凸显了大鹏所飞之高远。也正因庄子在开篇如此反复叙写大鹏的气势及所飞之高,似乎已至最高之境界,下文“且夫水之积也不厚”的转折也就更有力,对大鹏的否定也就更能凸显逍遥游的无上境界。
三、今夫蔗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
此句位于《逍遥游》最后一则寓言——惠庄之辩中,惠施以樗树之喻,指出庄子之言是“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则先以狸狴之“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回应惠施,随即紧接此
句。常见注本往往只注“藻牛”一词,而对该句的作用则付之阙如,如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曹础基《庄子浅注》等。对于该句的作用,历来也颇有争论。成玄英《南华真经注疏》说:“薮泽之中,逍遥养性,跳梁执鼠,不及野狸,亦犹庄子之言,不狎流俗,可以理国治身,且长且久者也。”成玄英虽然认识到庄子是将麓牛和狸独作对比,故肯定撩牛而否定狸独。但说庄子之言可以理国则未免有些牵强。因本文着重说的是庄子的逍遥游,更偏重于个人人生而言。王先谦《庄子集解》则对璇牛进行否定:“又言狸独不得其死,藻牛之大而无用,不如樗树之善全,以晓惠施。”王氏将狸独、篪牛并列,谓两者皆不如樗树之善于保全自己。
细读前文,可知惠施已明言樗树之无用:“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庄子也明确指出:“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可见庄子是把樗树和蔟牛并列,故王先谦的说法也不准确。宣颖《南华经解》说:“巧便逐物者,自纳于陷罟之区;敦雁全身者,必谢夫多能之智。于二者之间而择术焉,宁为狸裣乎?抑宁为簇牛乎?然则大树不当为众所同去也明矣。”宣颖明确否定狸独,肯定蘸牛。胡文英《庄子独见》说得更为明白:“篪牛之喻,是说大者或不如小者之材,而小者则以材取祸矣。”此处写勰牛“不能执鼠”实际是紧承上文的樗树,将樗树与狸狴对比,说明了藻牛虽无用,但能保全自己,而其最根本的意思,则是借此反驳惠施,说明自己所倡言的逍遥游虽看似无用,却能在乱世之中保全自己。方战国之时,社会混乱,庄子知无力改变当世,却又必须在乱世之中保全自我,故以麓牛为喻,提倡“无用之用”,以求全身避祸。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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