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南断章
2009-08-19马步升
马步升
一、麦贡山的笑容
汶川大地震发生后,我曾随中国作家采访团赶赴陇南地震灾区,2008年5月25日中午,受命前去铁楼藏族乡采访。不料,车到山下干沟坪附近爆胎,在等待救援时,天降小雨,接着,突发“6.5”级余震,顿时,群山呜咽,大地抖动。汽车肯定无法通行了,我要求徒步前去完成采访任务,被勒令返回。在返回途中,山石滑落,差点出了意外。此行未能到达目的地,在近一年时光里,我常引以为憾。
在大地震发生周年将近之际,我随甘肃省作家陇南地震灾区回访团再赴陇南,考察灾后重建情况,而铁楼藏族乡被列为这次采访的重点目标。山势依旧险峻,抬头只看得见一线青天。白马河依旧浪奔涛涌,喧哗声闻于远近。眼前的公路虽然依旧逼仄,悬于石崖中间,一边紧贴石崖之下,一边紧邻河岸之上,但与去年相比,却变了大样。勉强可以错开车的道路,去年只硬化了半边,留下的半边仍旧是原来的土石路,到处是水坑泥潭,越野车就是在冲上水泥坎时爆胎的。现在,道路全部硬化了。和陇南所有的地方一样,整个白马河谷,凡是有平地或缓坡的地方。都是建筑工地。一边是天蓝色的救灾帐篷,一边是正在修建的房屋。到了麦贡山下,抬头一望,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在白云缭绕的山头,在立脚都觉得困难的陡坡上,每一处散落的废墟旁,也散落着一项蓝色救灾帐篷。一盘,一盘,又一盘,都是胳膊肘子路,拐弯处,都是陡坡,越野车发出低沉的轰鸣声,节节攀高。终于攀上了距离山顶不远的一块平地。这就是在国内各大媒体频频亮相的麦贡山藏族村了。
我原来设想,紧邻九寨沟的铁楼白马藏族同胞,就像九寨沟藏胞一样,居住于青松之中,绿水岸旁,藏式木楼显隐于美不胜收的山水间,藏歌飘荡于青天白云里,宛如世间仙境。然而,期许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带来的是视觉上和心灵上的巨大震撼。大地震中,村里61户居民的房屋,瞬间被夷为平地,无一幸免,只有班支书家刚建成还没住进去的房子还保持着房子的姿势,但也是严重危房。去年冬天,人们是在帐篷里度过的。现在,仍然住在帐篷里。全村的人都姓班。现任班支书下山办事了,老班支书接待了我们。灾后重建和新农村建设一并进行,所有的基础工作已经就绪,村庄整体规划已经完成,有些房屋正在修建。可是,对于麦贡山的人来说,距离告别帐篷乔迁新居,还有无数的困难等待他们去克服。一块砖,从砖厂运到村子,高达七角多钱,还曾突破过一元大关,一吨水泥五六百元,一方砂石二三百元,即便如此,因为山高路险,还没有人愿意承运。困难远不止这些。按传统民居格式。应该是二层小楼,眼下只能顾得了底层三间,先让人住进去,以后有余力,再建二层。60平方米的砖混房,至少需七万元资金。政府帮扶两万元,信贷三万,自筹两万,而信贷款还没有到位,村民早已家无余资,亲戚朋友都受灾了,都需重建,更无处筹措资金。无钱建房,有钱也难以请来工人。当地的青年人几乎都出外打工了,他们不懂得建筑技术,只能做小工,请一名技工,管吃管住,日工资需要130元,小工日工资60元,就这也很少有人应聘。村里开工的几处工地,技工和小工都来自四川。全村人为此深感忧虑。
在山下仰望,以为麦贡山村就在山顶,到了村里,才发现,更高的山头悬在头顶。农田就悬挂在更高的山顶上,宛如一块块褪色的补丁,随时都有被风飘走的可能。这样的田地,人均也只有1.7亩,村民靠种植玉米、洋芋、小麦为生,人均年收入不足千元。我问老班支书村民平时怎样进行农用生产,他说,这里种地全靠大牲口,骡子把粪肥驮到地里,种上作物,再把收获物驮回来。板房里的村小正在上课。两个年级,17名学生,一名老师,复式教学,两个年级轮流上课。小班老师已从教六年。还有一个小班姑娘,从省城某建工学院毕业已两年,还没有找到工作,村里还有三名近两年毕业的大学生,也没有找到工作。天空摆出了下雨的样子,却没有雨滴落下来,只有风,凌厉的风。站在山头俯瞰,一条深沟从遥远通往遥远,两边陡坡,看那边,那边比这边陡;看这边,这边比那边陡;同时看两边,两边都陡,两边陡坡上都悬挂着一片片补丁样的农田和一顶顶好像空降下来的蓝色帐篷。村子的海拔大约1700多米,到沟底的垂直距离大约三四百米,土路就是这样盘上来的,全长8.8公里。这是在大地震前夕,政府筹措巨资打通的。多亏了这条路,要不然,麦贡山村的人,只能望山下的救灾物资兴叹了。对于麦贡山村的人来说,这不仅是一条救命路,更是一条希望之路。通过这样一条土路,麦贡山的人看到了村庄美好的未来,也为此向生活绽开了淳朴而真诚的笑容。我问老班支书,过去村民怎样去山外办事,他笑说,只能靠双腿啊,去最近的集市也要十几里山路,别说通车了,牲口都没法走,遇到雨雪,人也没法走,有了这条路太好了,大卡车农用车,都可走的。说完,他笑了,沧桑的脸上,荡漾着灿烂的笑容。82岁的班代贵老人,在地震中受伤了,是班支书带人将他从废墟中救出来的,现在已能料理日常生活了。他是一名老军人,曾被国民党抓壮丁,五年后,随军起义加入解放军,又七年后,退伍回家。他经历过旧时代,和新中国的各个时代,饱尝世事兴替人间疾苦,令他难以想象的却不是大地震带来的灾难和当下的困难,而是灾难发生后,大家所受到的社会各方面的关爱。也许,在他的概念中,遭遇自然灾害,只能生死由命,自己跌倒自己爬。可如今,在第一时问,政府的各种救灾物资和救灾款发下来了,社会各阶层人士不断前来看望他们,连中央电视台的记者都在陪他们过春节呢,而且,在电视新闻中,他看见了他们过春节的情形。度过了当下的危机。政府又给提供建房款,又组织人力物力帮助他们重建家因,他觉得,如今的社会好得像梦境一样。
告别麦贡山村,到山底时,遇见了班支书,他驾驶一辆客货车,刚从乡上返回。他在为村庄的重建而奔忙。我们问他,赶今年冬天到来之前,村民能否告别帐篷,他说问题不大。我们知道他作为村支书当下所处的困境,但他的脸上和所有村民一样,洋溢着笑容。那是对未来充满期许的笑容,那是自信的笑容。回到县城宾馆,晚上,央视正在播放记者采访麦贡山村的节目。班支书面对镜头,回答记者的种种提问。他所说的困难,也是我们看到的,他所说的希望,也是我们感受到的。而无论是说及困难。还是表达希望,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着笑容。
二、村民吴秀梅的心愿
2008年6月1日,对村民吴秀梅来说,无异于做了一场美梦,这场梦也许无法改变她的人生格局,但足以改变她的心境。这一年,她38岁。昨天晚上,村里来了许多人,有穿军装的有穿警服的,还有穿便装的,个个一脸严肃,沿路细心察看,连最不起眼的地方都不放过。这些人里面,她只认识本村干部和本乡的唐正林书记。她都习惯了,地震发生半个月以来,村里格外热闹,一批批人来了,送来各种各样的物资,然后,又一批批走了,再来,留下物资,
再走。只有解放军没走,她从军旗和别人的介绍中得知,解放军来自某红军师的金刚钻团,听人说,是很厉害的一支部队。她从小崇拜解放军,但除了在电影电视上看到过大批的解放军,日常生活中,只能偶尔看到一个两个。没想到,一支有着辉煌历史的解放军部队开进了自己的村里。他们不是来打仗的,而是帮助老百姓抗震救灾的。小伙子个个年轻力壮。精神饱满,他们深入各家各户,清理废墟,抢救财物,他们也与电影电视上完全一样,老百姓送来食物,他们不吃,连水都不肯喝一口。这让吴秀梅和村民们心里很是感动,又很是不爽,平时陌生人来了,吃顿饭,喝口水,都是没有问题的,而解放军正在冒着生命危险给老百姓干活,即便雇一个小工。管吃管住,工钱一分不少,这样危险的活,也是没人肯干的。军队有军队的纪律,大家尽管觉得有些纪律显得死板,但还得尊守部队的规定。
昨夜,一批批人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唐书记挨家挨户通知,明天领导要来村里视察,他严肃强调,每个人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要乱喊乱叫乱跑,万一领导向自己问话,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要说真话,不要哭闹,不要胡说八道。吴秀梅记下了。她也没有想着追前追后去看领导,这些事轮不着她。她也顾不上。她的丈夫常年生病,干不了重体力活,儿女都在上学,家里的一切都得靠她支撑。她也没有什么在领导面前哭闹的事情,地震是自然灾害,自家的房子又不是哪一级领导折腾垮的。再说了。政府对老百姓够好了,好得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地震刚发生时,一瞬间,全村的房屋像儿童搭的积木,全垮塌了,四周山峦都在吼叫,到处都在垮塌。一无所有,本来就贫困的她,眼睛一闭,一睁,全完了。全村一片哭喊声。她也哭了。震惊过后,她想起来,应该找村上和乡上,寻求政府的帮助。长这么大,村里和乡里的干部是她见过的最大的官。没等她动身,村干部来了,接着,乡里的干部来了,晚上,县里的干部来了,第二天,市上的干部来了。后来,省上的、中央的干部来了。这里面没有她认识的人。她只认识本村的和本乡的干部。
余震在继续,生活也在继续,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半个多月。这天早上九点,她在自家帐篷里整理解放军替她抢救出来的财物,这时,只听得村里一阵喧哗,解放军官兵齐声高喊:首长好!她想,市委书记来了。事情过去将近一年了,我问她,当唐书记通知她第二天领导要来村里视察时,她想过没想过是哪一级领导,她说,我想着肯定是市委书记要来,要不然,不会有这么大的动静。我问她想过没想过,要来比市委书记还大的领导,她说,没想过,比市委书记还大的领导哪会来这么偏僻的地方。她没有心思跑出去凑热闹,她在低头专心干活。
这天早晨,天气很好,帐篷里洒满阳光。这时,她听见有人在向别人问好,凭感觉,是在给她说话的。猛抬头。她看见一个人微笑着缓步向她走来,这个人她感觉到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熟悉是因为她偶尔在电视新闻上见过,陌生是因为她很少看新闻节目。那人上前来,握住她的手,问她家里有什么困难,生活得怎么样,她一一做了回答。说了几句话,她突然认出眼前这个人就是胡锦涛主席。她做梦都没有想到会见到国家最高领导人,而且,这样近距离地握着手说话。她一阵激动,随即是平静。她感到了从没有感受过的亲切。因为事先毫无准备,她没什么好紧张的。主席问什么她回答什么。我说从电视上看,你的胆子挺大口才蛮好的嘛,她说,我在生人面前说话都脸红,见了最小的领导都不敢说话,我也不知道那天哪来那么大的勇气,哪来那么好的口才。后来,不断有人问起我,说是不是早安排好的。这简直是说天话哩,提前要是知道见这么大的领导,我恐怕一句话都说不囫固的。后来,我想,那天我说的都是心里话,都是我早想说的话,心里话好说嘛,我相信,只要说心里话,每个人都会是好口才的。同行的人开玩笑说,你和主席握了那么长时间的手,是不是你拽着不松手,她说,哪里啊,我觉得我们握手是很自然的,我没见过大领导,但我也知道,跟领导,哪怕跟普通人握手,都不能时间太长,我和主席握手时,我觉得出,主席的手是很自然的,我也像危难中见到自家亲人那样,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她感到内疚的是,事先毫无准备,胡主席已经伸出手了,她的手沾满灰尘,来不及清理了。后来,她知道,好几位解放军官兵因为激动、紧张和来不及,是戴着沾满泥污的手套和胡主席握手的。连这么勇敢的解放军战士都手忙脚乱,她出的洋相,也就不算什么了。
唐书记当场证实,确实没有安排领导接见吴秀梅,因为她家的帐篷里太乱了,没有下脚之地,安排的是隔壁另一家,没想到,胡主席随机走进了吴秀梅家。唐书记也和胡主席握过手,他接受首长接见,是上面事先安排的,因为他是王坝乡的最高领导人,但他事先不知道是胡主席要来。在握手那一刻,他紧张得全身冒汗,大脑一片空白,胡主席给他说了许多话,他紧张得不知该怎样回答。他是见过大领导的。可这一刻,他承认,他不如一个从来没见过大领导的女村民那样从容、坦然。那时候,他已经坚守抗震第一线半个多月了。前一天,他的衣服实在太脏了,赶回去换了一件西装外套,结果被上司发现,挨了一顿臭骂,理由是,穿西装不像抗震救灾的样子,他赶紧借了一件村民的上衣,却不大合身,好在主席接见时,他脱了外套,里面的白衬衣还是干净的。本村同时受到主席单独接见的还有张大爷夫妻俩。这对老夫妻的经历成了盛传不衰的奇迹。一家只有一顶民政救灾帐篷,他家用别的材料又搭建了一顶,他正在这项私自搭建的帐篷里捣鼓东西。突然,帐篷里走进一个人,他抬头一看,竟然是胡主席。他常看电视新闻,认得胡主席的。他一点准备都没有,他甚至怀疑认错人了,他想胡主席怎么会到我们村呢,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胡主席走上前握住他的手,问了一些情况,他一一做了回答。胡主席与他告别走出帐篷,顺路又走进了他家那顶救灾帐篷,他不知道老伴在里面鼓捣什么,还害怕老伴一辈子没出过远门,说什么不得体的话,做什么不得体的事。那一刻,他担心得不行。张大娘当时正坐在床上,缝补旧衣服,看见帐篷进来一个陌生人,很自然地坐在床边,跟她拉起了家常。她知道是上面来的领导,但不知道是哪一级的领导,因为她从来不看电视新闻,她不识字,耳朵背,听不见电视里说的话。这就是那幅流传极广,而且亲切感人的照片。后来她才知道那人是胡主席。此后,直到现在,不断有人问她,胡主席和她说了什么话,她说没说什么嘛。说的都是家常话,跟她与村里人平时说话没什么两样。又有人不断问她,她知道是胡主席后,心里是什么感受,她说挺高兴的,她一个农村老太婆,能够在自己的家跟国家主席拉家常,一辈子没有白活人。张大娘71岁了。72岁的张大爷说得高兴,颠回自家那顶私自搭建的帐篷,抱出一摞用报纸捆扎的东西来,打开一看,竟是几本毛泽东著作。诗人高凯顺手抽出一本,让我猜定价是多少,我说,你告诉我是哪一年出版的,他说是1967年,我说定价两毛五分。
他说,基本正确,有一点小错误,书上印的是二角五分,不是两毛五分。张大爷听了嘿嘿笑。
刚参观了全村的新居,这都是深圳援建的,一户一座60平方米的独立院落,房屋是浅白色的,背靠绿树茂密的山峦,面朝花草葳蕤的山峦,门外是清水淙淙的小溪。过几天,吴秀梅就要乔迁新居了。以前,她不大看电视新闻,现在,她白天要下地干活,没时间看电视,等不到晚上七点,她就早早打开电视,等着看新闻联播了。到告别的时候了,我们问吴秀梅还有什么心愿,她说,她盼望能够再次见到胡主席,见到帮助过她的每一个人,哪怕当面听她说一声感谢,请他们喝一杯她亲手烧开的水。她的理由很单纯,也很充分,因单纯而充分,因充分而单纯。她说,你哪怕借人一块钱,也得当面还给人家才够礼数,得了人的好,要知道人的好哩。
三、白龙江上两座桥
甘川两省很有些意思,古书上所说的蜀道难,难关大部分却在甘肃境内,好几条被称之为蜀口的关口,也在陇南境内。说陇南是进入川北的钥匙,一点都没有夸张。话是古人说的,事也是古人做的。说了几千年,做了几千年。得陇望蜀,得陇方可望蜀。东汉光武帝刘秀攻下占据陇上的魏嚣,割据巴蜀的公孙述只能束手待毙。诸葛亮六出祁山,姜维九伐中原,战场都在陇南、天水一线,师徒二人屡屡出师不捷,除了实力上的差距,大约都是仰攻。陇高蜀低,天府之国的水源大多都在陇上,顺水而下比逆水行舟要轻松一些。邓艾巧走阴平道,偷袭蜀后方,一战而下,堪称高招。阴平,就是当今的陇南文县,汶川大地震时,陇南是除四川外的全国最重灾区,而文县是陇南的最重灾区。看看,包括自然灾害。陇蜀都连为一体。
当然,顺水而下并非一定就是顺风顺水。大金国对大宋国在军事上占据着很大优势,过了黄河,夺了东京,长江又横在面前。让长江失去天堑效用,西晋由巴蜀顺江而下一举灭吴,是古今范例。大金国君臣也想走这条路。可是,蜀口打不开,草原狼旗便插不到长江边上。出自陇上的吴磷吴玠兄弟在大宋西北战线全线崩溃之际,凭手头仅有的区区数千散兵,挡住蜀口,金国四太子兀术硬是闯不过去。吴家一门四代人,就此坚守蜀口八十年,让南宋皇帝相当放心地在杭州享尽亍艳福;蒙古大军踏平了欧亚大陆,也想取长江上游战略之利,同样,被一道道蜀口绊住了马蹄。
这些蜀口,只要认真走一次,就会多少有些明白,山川形胜是何等的奥妙无穷,而古人在山川形胜面前又倾注了何等巧夺天工的心思。在众多的入川陇水中,我独钟白龙江。独钟的缘由,大约在于我曾涉足的两道江桥颇有意思。一座在白龙江源头郎木寺里面。郎木寺是甘南草原上的辉煌大寺,白龙江从寺内山谷的一条石缝里涌出。白龙江一经面世。便显得气魄非凡,只有一步宽阔的水流,也能营造出卷起千堆雪的阵势。郎木寺被一条窄窄的江水一分为二,陇一半,川一半,一座只有几米长的江桥,又将郎木寺合二为一。由陇而蜀,站在桥头,得陇而望蜀,往前走几步,由陇入蜀;由蜀而陇,站在桥头,陇蜀原为一体,跨过桥去,蜀口原在陇上。顺水而下,在有些江河也许可以做到,在白龙江,只是一种斯文的说法,实则是一厢情愿。从来没见过谁在白龙江行舟走水路,旱路只得绕大圈子走。白龙江劈开一座座高可摩天的石头山,走出一条南北通道来。但这是水开辟的专门走水的通道,拒绝人的脚步。到了碧口,白龙江又汇聚了别的水流,如从九寨沟方向流来的白沙江。水势浩荡了,地势低了,地形开阔了,白龙江也要走出蜀口,离开陇上,泽被蜀地了。
陇南是汶川大地震除四川外最重的灾区,文县是陇南最重的灾区,而碧口,还有碧口以南的中庙,又是文县最重的灾区。那个午后,我来到了中庙的岳家湾村,考察灾后重建情况。站在村头,白龙江横在面前。白龙江不知从哪里拐到这里的,我是从陇南首府武都拐了无数弯,辗转来到这里的。我想,白龙江拐的弯,一定不比我少。殊连同归,我和白龙江又见面了。甘肃这边的灾后重建正如火如荼,整个陇南从繁华的市镇到偏僻的山乡,都是一派如火如茶。江对面就是四川青川县的姚渡镇。这是一座繁华市镇,也是重灾区。地震前的姚渡能够繁华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地震过后,将近一年,我看到的是没有清理完毕的废墟,重建的繁忙,还有在废墟之上已经繁忙出来的繁华。一场地震,让甘川两省同时蒙受一场灾难,灾难过后,两省又在为同一场灾难善后。甘肃这边想吃得可口一点的人,返回中庙需要走好多路,而到姚渡,只需过一座桥。白龙江的水流在这里比郎木寺浩荡了许多倍,江桥也比郎木寺大了许多倍。桥大约是四川出资承建的,所以两省分界的标志并不在桥中间,而在甘肃一边的桥头。离桥头悬挂青川字样的匾额有五六米远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兰州的朋友请我吃饭,我说我在四川。原以为,赶接完电话,我已经在四川地界了,谁知离匾额还有一米时,话说完了。同伴笑说,你明明还在甘肃,怎么说在四川?桥刚过了一半,手机又响了,还是兰州的朋友请吃饭,这次,我相当肯定地说:我在四川。同伴说,这下说对了。
白龙江上两座桥,一边是陇,一边是蜀,一江分出两省。两桥将陇蜀又连为一体,包括山川形胜,包括命运遭际。
四、目击一棵大树的倒下
从陇南康县北返望子关,公路深藏在高山峡谷中,一路上,都是地震后的重建工地,刚能错开车的公路,被工地占去半边,本来就是胳膊肘子路,现在车速更慢了,走走停停。慢有慢的好处,可以看看周围的风景。风景倒是挺好的,绿树满山,野花间杂,清水萦绕,青天当头。
又停下了,停在了一处建筑工地现场。一辆挖掘机正在挖树,业绩辉煌,已经有几棵大树横躺在这庞然大物面前了。原以为,要放倒一棵树是需要一番工夫的。无论用什么先进的机器,因为,一棵树长成一棵被称为大树的树,是需要漫长的日月,经受无数自然的和人为的考验的,无论什么树种,都不会在短时间内长成大树的。映入眼帘的却是,那只巨大的铁手很笨拙,搭住一根胳膊粗的树杈,轻轻地、潇洒地往下一压,树枝像一片树叶飘落在地。铁手再举起来,搭住一根大腿粗的枝杈,不经意地往下一压,树杈像一只被击落的乌鸦,颤颤悠悠摔落地上。铁手再举起来,搭住一根普通人腰粗的斜枝,好像使了一点劲,斜枝好像坚持了一下,上下稍一晃悠。便像一个人从树上飞身而下。
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只剩下树干了,像是扒光衣服的黑旋风李逵,狰狞而可笑。树干有多粗呢,你见过相扑手吗?相扑手的腰有多粗,树干就有多粗。铁手又举起来,铁手似乎也觉出这次遇到的是真正的对手,手指搭住树干的顶部,摇了摇,树干也相应摇了摇,像是两个极要好的朋友,或是同醉的酒友,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动作粗鲁,粗鲁里传达的却是酣畅的友谊。铁手不再坚持。铁手是一只知冷知热懂得眉高眼低的手。铁手顺树干捋下来,像是一只给一个富贵闲人搓澡的手,轻柔,劲道,准确。铁手贴地皮抠住树干,拔一下,再拔一下,地皮暴起一团土雾,树干摇了摇头,又都归于安静。铁手不是鲁智深,树干不是垂杨柳。铁手抠入地皮,挖一下,再挖一下,然后,一声啊嘿,树干极不情愿地缓缓倒下,树根给大地带出一方巨大而深幽的土坑。其实,铁手没有吆喝,树干也没有吆喝,啊嘿,是旁观者暗暗使劲的声音。不知在给谁使劲,铁手不需要,树干也不再需要。高迈的头颅没了,完美的枝叶没了,留下一个赤条条的身子,不如痛快地倒下吧。
然后,铁手转过来,将散落在地上的枝干,只一拨拉,就都归拢于道旁。铁手让开道,堵塞的车流人流呼啦啦穿过,没有大树遮挡视线,狭窄的道路似乎宽敞了些。
感觉到时间很长,其实不长,前后不到一刻钟。这是用人的时间观念衡量的,在大树看来,它是用了足够几代人传承的时间生长起来的,而人在毁灭它时,却只用了吃一碗面条的工夫。人真是厉害啊,越来越厉害了,以前,用斧头斫倒一棵大树,好像挺费事的,都可以用不足一代大树的生长周期斫光大地上所有的大树,在这样先进的机器面前,大树应该不劳铁手的王赫斯怒,自动倒下才算饱经人世沧桑的智者所为。
果然,走出不远,道路旁,两边山坡,树木已经很难一见了,天空大地无比空旷寥廓。当然,也少不了面目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