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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漫睡

2009-08-19魏国松

飞天 2009年9期
关键词:废品收购百胜大江

魏国松

这个六月末的夜晚,因为快要降雨的缘故,已经变得闷热难挨。牛广芬在她的废品收购点里又失眠了,自打梁百胜出事以后。这是第几次失眠。连她自己也记不清楚。牛广芬透过简易房顶上石棉瓦的缝隙望着夜空,她知道那道窄窄的夜空上已挂不住星星,星星们都被白天就浸得湿涝涝的云彩给淹死了。

牛广芬的这个废品收购点,处在这个城市的西南角。这个城市规划得并不是很好,一开始就是方不方圆不圆的。楼盘热了以后,一些开发商把这个城市的形状弄成了锥子形,牛广芬就把自己的废品收购点开在了这个锥子尖上。由于这个城市的地形走向是东北高西南低,所以它的排水系统就在地下七勾八连,然后所有的污水就顺着这个锥子尖排出去了,这样下来,她的废品收购点前自然就有了一条臭烘烘的黑水河。牛广芬看着这条黑水河常常想,自己的收购点傍着它可真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如果傍着一个星级宾馆,或者一个大型商场,不让人家推了才怪。牛广芬胡思乱想着,那些爱往脏地方跑的蚊蝇在地气一热的时候就占领了整个废品收购点,这让她心烦意乱更加难以入睡了。

牛广芬撩开自己的内衣,一下一下地搓着肚皮上的泥卷,她知道这些泥卷是白灰末子挂在了自己出汗的身上形成的,白天她卸了一车从工地上拉来的白灰袋子,每个袋子能挣二分钱,她每抖一个袋子心里就叨咕一声二分,叨咕得舌苔上都挂满了涩拉拉的白灰末子。大丫围在牛广芬的身前身后呀呀呀地叫着,浑身上下的白灰末子弄得比她都多,都弄成一个小白毛女了,她怎么喊大丫都不听,索性就依着大丫在白灰袋子里乱蹦乱跳了。卸完白灰袋子,牛广芬用墙角的一个简易淋浴装置给大丫洗了个澡,洗完了澡的大丫累了,就躺在一个收来的破沙发上睡了起来。牛广芬开始脱自己厚厚的工作服,那工作服搭在一个横杆上都支楞八翘的,里面像还有个人似的在玩儿着单杠。工作服上有一股馊味,这让她皱了下眉头。她拧开了喷头,从那里出来的水稀稀拉拉的,水顺着她的头部、肩部流下去,流到脚上的时候,已经变成一股像牛奶一样的白汤了。我这是在洗牛奶浴呢,牛广芬笑着跟自己说,只是这牛奶浴是假的,是用白灰末子做的,还烧身子呢。牛广芬用肥皂打着身子,想自己还洗过黑芝麻糊浴呢,那天她跟梁百胜卸了一车水泥袋子,两个人一起洗身子,你搓我我搓你,搓得兴奋起来的时候,梁百胜就想要,牛广芬指着脚下黑黑的水泥汤子说,一边去,你不嫌脏呀?人家还没洗干净呢。梁百胜嘻嘻笑着说,老婆,我们洗澡,你就当洗黑芝麻糊浴得了,脏什么脏。牛广芬捋着梁百胜的那几根胸毛说,还真有你的,你都把这脏泥汤子说成黑芝麻糊浴了。梁百胜洗着牛广芬的下体说,说啥浴都行,就是不能说成是水泥浴,为什么呢?我怕水泥给你灌了浆,以后我想要了还得用钎子凿。牛广芬骂了梁百胜一句,那个臭不要脸的脸字还没说出来,就被梁百胜连拉带拽地要走了,她心里骂自己真不争气,一到关键时候就软了,就不行了。

牛广芬来回翻着身子,吃吃地想着跟梁百胜洗黑芝麻糊浴的场景,她身下的床吱吱呀呀叫着,好像长着六张嘴,床头长着一张嘴,床尾长着两张嘴,床中央长着三张嘴,她每翻一次身,这六张嘴就絮絮叨叨起来,很是让她闹心,想明天说什么也得再钉巴钉巴床板子了,把那块长条的桌子面换掉,换成工地打水泥大梁的板子,那块板子虽然是压缩木的,但比较厚,比较宽,也比较平,铺在下面也会少去几张嘴的,这吱吱呀呀的声音,好像有两个人在上面折腾呢。牛广芬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听脚底的沙发处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大丫的哭声就从那声闷响中漫出来了。牛广芬针扎火燎般跑了过去,床尾凸出来的一块木头把她的大花裤衩子哗地一下给撕开了。

灯光下的大丫额头上磕出了个亮亮的包,正闭着眼睛在哭。牛广芬把大丫抱在怀里,一边用嘴吹着那个包一边说,不怕不怕,摸摸丫丫的毛,大鬼小鬼吓不着,摸摸丫丫的脸,大鬼小鬼往外撵。牛广芬叨咕完这些话后,就冲着屋门口做起了往外撵什么东西的动作,她比画着手说,去去去,都滚一边去,我家小公主丫丫要睡觉了,你们要是再来捣乱,我就报警了。牛广芬拍着大丫,学着警笛叫,学着学着就噗哧一声被自己逗笑了,心说哄一个小破孩儿睡觉都动用警力了。

把大丫重新放回到沙发上的时候,牛广芬看着窗外的天色已经渐渐泛白,就想自己不能再睡下去了。睡过了头,矿山机械厂的那些破烂钢筋,说不定就被别人收走了呢。牛广芬在沙发下铺了几条白灰袋子,袋子上又铺了一层装方便面的硬纸壳,然后就用眼睛给大丫翻身,看大丫如果再掉到地上能不能摔着,做完了这一切,她拍拍手反锁上门放心地走了。

矿山机械厂在这个城市的西北角,牛广芬推着三轮车在步步上坡。当她的领口洇出一块汗渍的时候,就已经远远地望见扒拆得咕咚冒烟的矿山机械厂了,那里有台机器,长臂下吊着一个大铁球子。正抡圆了往一栋二层小楼上砸。小楼的墙体哪禁得住这样几吨重的大铁球子砸,混凝土便随着砖块毕毕剥剥地往下掉,露出了一截截支翘翘的钢筋。

牛广芬就是奔着小楼的这些钢筋来的。以前来这里,她是奔着小楼二层靠东数的第三个房间来的,那个房间里有张属于她的桌子,桌子上有本会计台账,台账边上经常摆着一个玻璃水杯,水杯里经常泡着一朵菊花。那个房间里除了她以外还经常有两个人,一个是出纳,一个是科长。出纳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成天愁眉苦脸的,整个人看上去像还没有被解放、还生活在白区一样。科长是个钳工出身,也五十多岁,对财会一窍不通,却对锤子钳子扳子啥的非常内行,他经常拿着一个外卡钳在二楼的走廊里转游,哪个房间的门没关他就进去量量椅背的厚度呀烟缸的直径呀什么的。有一次他回到房间,手上的外卡钳张着,他把外卡钳放在桌子上,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对成了一个圈儿,边比画边说,嗯,就这么大就这么大。出纳的脸上这时刚好飘来一块解放区的晴天,就问科长,什么这么大?科长笑而不答。出纳也比画起来追着问,什么这么大?咋把你笑成这样?科长就笑着说,我刚才去了党办,量了他们的衣架,还量了他们的桌子腿,这时张美美进屋来了,在她够衣服的当口,胸脯正对着我,我就打眼用外卡钳量了下她的乳房,直径就这么大。科长说着就举起了那个外卡钳。科长的话把个牛广芬听得一愣一愣的,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出纳问科长,你是照张美美的哪个乳房量的?科长拍着自己左胸说,这个呀。出纳就笑得跟解放区晴天上挂着的太阳一样,说,科长呀你量的尺寸不对,张美美的左乳早就切除了,她那块儿没尺寸,她那块儿的尺寸归零。牛广芬终于憋不住笑了,房间里的三个人全都笑了。出纳说。科长呀你这个老流氓可咋整呢。

牛广芬此刻就站在小楼外面,想着在她脑子里印象最深的这件事儿时,还是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牛广芬想那几年的厂区里遍地都是傻大黑粗的机器,没黑没白地死

乞白咧嗡嗡着,靠它们挣在手里的票子都不够点大馆子里的一道菜。终于有一天厂子申请破产转制了,厂长过来让科长做假账,科长用外卡钳量着厂长的胳膊说,我不会做呀。厂长对科长说,你让小牛做嘛。科长对厂长说,小牛不能做呀。厂长的脸色就不好了,就用手把科长的外卡钳拨拉到一边说,你不会做,她不能做,你最终的目的是不想给我做对不?科氏点了下头。厂长接着对科长说,好吧,你都这样了你还在我面前晃荡干啥玩意?你回家吧。科长转身就回家了。那天厂长把牛广芬叫到他的办公室说,小牛,我把你们科长撵回家去了,你看你怎么办?是做呢还是不做呢?你要是做的话,厂子破产以后有好处落不下你,你要是不做的话——厂长这时突然咳嗽了起来,趁着厂长咳嗽的当口,牛广芬便表了自己的红心,厂长,我做我做,我做就是了。厂长就不咳嗽了,就乐呵呵地说,还是小牛为咱厂子的大局着想呀。这么办吧,这几天厂子要把各个部门的数据汇总拿上来,你看完后就大胆地做吧。厂长临走时扔给牛广芬的话很柔,小牛,我知道你结完了婚还没房子住,如果你做好了,比如把厂子里的哪台机器给做没了,你就有房子住了,知道不?牛广芬的手心出汗了,即便是这样,牛广芬擦着手心的汗也没忘了冲厂长点头。

牛广芬透过黄埃埃的烟尘望着南山,南山上有一片很大很大的住宅区,早上的阳光已把这个住宅区照得层次格外分明,那些早起的雾气被阳光挤压成薄薄的一层,像一根白色的丝带一样缠着住宅区里的楼群。

望着望着,牛广芬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抬腕看起了表,大丫这时候该起床了,我得回去把她送到幼儿园。

牛广芬回到废品收购点,看到大丫还在蒙天蒙地的睡着,头已经触到铺在地下的纸壳上,而两只小脚丫却还在沙发上。牛广芬把大丫的头抱起来轻轻放回到沙发上,心想这沙发也太窄了,一个五岁的小丫头睡觉还往地上掉,这可如何是好?于是就用手量沙发,一柞两柞,总共才两柞半,这么窄的床铺就是小猫小狗睡觉也得往地上掉呀,何况是睡觉不老实的大丫。自打牛广芬领着大丫从楼上搬到废品收购点的那天起,时不时在晚上就能听到大丫摔到地上的哭声,她也试图把大丫抱在自己的木板床上,可是这个木板床同样太窄,整个晚上大丫都是在自己身上睡的,如此这般第二天出去收废品也总是无精打采。一到这时候,牛广芬也总是能想起梁百胜来,就心里骂,这个该死的鬼,假如当初他不闹出那件事来,我们娘俩何苦去遭这个罪!

牛广芬安顿好了大丫回来后,拆楼的钢筋还没有扒下来,于是就倚着三轮车看南山那片住宅区,要是梁百胜不出事的话,这个住宅区里的某一户两居室,就挂在自己的名下,可现在——牛广芬正往下想着的时候,就看见有人招手冲她喊,收破烂的,过来!

三轮车上已装了满满的钢筋,这些钢筋不似刚出炉时服服帖帖的样子,它们若是有感觉的话肯定疼得有些受不了,它们扭曲着,把头伸向各个方向,它们曾经被楼板或墙体挤压得太狠了,现在终于能在车上哗哗哗地叫着伸展腰肢了。牛广芬又开始系上了厚厚的三角头巾,她还戴上了墨镜,把自己捂得溜严,以抵挡这六月末快要接近正午的阳光。牛广芬试了试车上的手搂闸,那两块皮子还能死死地抱住轮胎,她知道回废品收购点的路是一路下坡,如果手搂闸不好使,遇到紧急情况靠她的脚底板磨擦地面是根本行不通的。牛广芬掐着闸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靠左手边的一个饭店门前摆了很多的鞭炮和礼花,里面看样子正在举行婚礼,牛广芬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下鞭炮和礼花,核算着如果这些东西放完后所剩下的废纸能卖多少钱。最少也得卖十五块钱。牛广芬自己都叨咕出声来了。

牛广芬为那堆还没变成废纸的鞭炮和礼花溜号了,掐闸的手在她不知不觉中松开了一点点劲儿,只这一点点的松劲儿,牛广芬就把一三轮车的钢筋哗地倒在了一辆正在行驶的轿车上。那轿车是一辆黑色的宝马,哪里禁得住这样的阵势,前脸的挡风玻璃刹那间就被钢筋砸出了好几个放射状的裂纹,那个镶在车头上的蓝白相间的圆牌也被钢筋生生地撬了起来。车主从副驾驶位置上骂骂咧咧地钻出来了,他捂着脑袋,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他看着倒在地上的牛广芬,缓了好长时间才骂道,你他妈眼瞎了呀?你拿我这车当回收垃圾的车了吧?牛广芬揉着被戳疼的手腕不敢看眼前的车主,她把眼光放在车主的两只皮鞋上,心说车主爷爷呀,你饶了我吧,刚才是我溜号了,我给你擦擦皮鞋吧。牛广芬这样想的时候,还真伸出手去够那双皮鞋了。车主往后倒着脚步说,你快站起来,别跟我装死。牛广芬就站起来了,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车主是她的高中同学李大江,这之后她把围巾围得更严了。李大江指着牛广芬说,你一个收破烂的配走这个道吗?你一个收破烂的知道我这车多少钱吗?你一个收破烂的赔得起我这车吗?牛广芬不想喊车主李大江,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认自己的老同学,她想赔他些钱就把这事了结得了。牛广芬此刻说话的舌头有些变短,她吭唧唧道,先生,真是对不起,这全是我的错,我给你、给你赔。李大江说,你赔多少?牛广芬咬着牙根说,给你赔、赔一千吧。李大江一听这话,噢地一声喊了起来,他对着围上来的人说,你们听着了吗?她也不看看我这是什么车,竟好意思说赔我一千,然后他转向牛广芬,告诉你,你才赔一千?你赔一万都便宜死你了。牛广芬一听一万,就突然哭出了声,说,一万?李大江你饶了我吧。李大江这时把一只耳朵伸向了牛广芬,愣了下之后说,你别哭,你好好说,你刚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牛广芬就止住了哭说,李大江,你饶了我吧。说完就把自己的头巾和墨镜全都摘掉了。

牛广芬非但没赔李大江的修车钱,反而被李大江叫上被毁了容的宝马,吱吱扭扭地拉到医院拍了个手腕的x光片。李大江拿着洗出来的片子对牛广芬说,广芬你的手腕没事,骨头一点问题都没有。牛广芬看着片子里自己的手腕,皮肉和筋都被x光照没了,只剩下了很多骨头,它们挤挨挨地你咬着我我咬着你,就想这才是人最本质的东西呀。他们来到了医院的停车场,牛广芬活动着腕子对李大江说,李大江,多亏碰的是你呀,你还雇工把我的那车钢筋送到家,你还拉我来医院,要是换了别人,不得把我赔个底掉呀。李大江此时望着停在不远处的宝马,有几个人正在低头围着它看,这让他心疼得咧了下嘴角。这一切都被牛广芬看在了眼里,牛广芬说,李大江,现在我是赔不起你了,等我挣够了钱,会赔你的。李大江说,广芬看你说哪里话,我咋也不能让老同学赔呀。你知道吗广芬?在学校时你是校花,追你的人那么多,当时你连正眼看我一眼都不看,当时你若是跟我说想要个汽车玩玩,我一定会立马给你偷一辆来的,我当时都有这个心。李大江说完这话就笑了,牛广芬也笑了,想自己当时的心气的确很高,学习也好,德智体美劳也好,要不是父亲在她高考的前一天突然在井下被砸死,说不定现在都是大学里的牛博士了呢,哪里还像现在这样整天

揣着一张成人财会中专的文凭满世界找活计干呢?

宝马走起来还是吱吱扭扭的样子,因为空调被撞坏了,所以车里的温度很高。牛广芬坐进去后才知道自己身上有味儿,就使劲儿地往车门边靠。李大江嗅了几下鼻子说,什么味儿呀?牛广芬不好意思地说,李大江你别问了,是我身上的味儿呗,我起早贪黑收废品,什么废品都收,又住在一个黑水河边,身上哪能没有味儿呀。李大江就腾出一只手摇起了车上的香水瓶,边摇边说,广芬,上学的时候,我就偷偷闻过你的味儿,那时你真香呀。牛广芬在浓烈的香水味儿里正了正身子,看着开车的李大江,像是要把他看回到高中时代。说心里话,在牛广芬的印象里,只知道李大江是个品学兼劣的坏小子,英语零蛋,化学零蛋,其他的印象自然也是零蛋了,可就是这样—个零蛋家伙,现在却成了一个地产开发商,都风光成一个大金蛋了。

牛广芬正零蛋金蛋地想着的时候,李大江在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下来说,广芬咱俩到底谁大呀?你是哪年的?咱俩得排个大小了。牛广芬说,我是毛主席去世那天出生的。李大江说,呵呵,咱俩一年的。也真是巧了,咱俩都是赶上伟人忌日那天出生,我是周总理去世那天出生的,我比你大,我就是你哥了。

两个人这一路的话题并没有涉及到现在的事情,因为半年前的一次高中同学聚会,也都彼此知道一些各自的家庭情况,所以他们两人的嘴都放到学生时代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上来了。李大江轻车熟路地把车开到牛广芬的废品收购点后,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牛广芬说,广芬我刚新换了电话手机,你以后有什么事情找我,就往这上面打吧。

牛广芬看着李大江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以后,转身正要开门的时候,有两个穿制服的男女喂喂地喊起了她来,牛广芬扭头一看,认识那个男的,是法院执行厅的雷厅长,就迎上去说,雷厅,你们找我有事吗?雷厅长摘下大盖帽夹在腋下说,牛广芬,你房子卖得可真快呀,粱百胜在这儿开废品收购点,他一出事你就把房子卖了,他故意伤人,把人家的肾伤坏了,这事你都清楚,现在人家需要治肾,判决书上写着的那笔罚金你得交呀。牛广芬说,雷厅,我没说不交呀,我卖房子就是想交罚金的。雷厅长说,那好吧,那我们陪你去银行取钱吧。牛广芬说,不用去银行,钱我带在身边呢,雷厅你们在门外等我一会儿吧。牛广芬进得院子里,来到一垛码得很好的废纸壳前,她看到那个女的正扒着门缝往里张望,就喊,雷厅,你们不要往里面看行不?你们这样看我就没法拿钱了。雷厅长在外面哈哈笑了起来,说,好好好,我们不看。牛广芬就转身来到一堆废饮料瓶子前,她用脚只两下就踢出来了一个空地,接下来起出几块砖,露出了一个木板,掀开木板后,就从一个不大的缸里取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来。牛广芬看了一眼院门,那两个法官真的背对着她在看黑水河里的苍蝇呢,于是便从里面取出三捆钱来。这个缸里眼下就装着这三捆钱了,起初这个缸里装着不下八捆这样的钱,是卖那栋楼房的钱,为了从局子里往外捞梁百胜,牛广芬不明不白地给人家撒出去了五捆。也没托到一个狠人能把粱百胜从局子里捞出来。就这样,这些来路不明的钱很快花在了不明来路上了。

雷厅长接过牛广芬递过来的钱说,这钱怎么这么湿呀?你埋地里了吧?牛广芬说,雷厅你别问埋哪儿了,这是三万块,一捆一万,判决书上写的那个数,你数数吧。雷厅长把钱放在鼻子下皱着眉头说,啥味儿呀?这钱我没法数。牛广芬说,没办法呀雷厅,我就这个条件,你数数吧。雷厅长抬眼看了看牛广芬的废品收购站后说,这三捆钱你数过吗?牛广芬说,我接手时数过,以后就没再数。雷厅长说,那好吧,我也不数了,多少都算我账上吧,我信着你了。

看着法院的人渐渐远去后,牛广芬踢飞了脚下的一个饮料瓶子,心想,我家梁百胜那叫为民除害,我看他伤那小子的肾都是轻的,那小子伤了人家黄花大闺女,你们怎么就不追究呢?一想到这儿,牛广芬又恨起那个黄花闺女来了。本来这个黄花大闺女在最初做笔录时承认那个男的在马路边上非礼她,让梁百胜看到了出来打抱不平,可到了出庭做证的时候却改口说她和那男的是恋爱关系,恋爱关系他把你往死里打?都把你的胳膊打断了,哼,你们这叫恋爱关系?那男的是不是给你改口费了?本来我家梁百胜感觉自己还见义勇为呢,可经你这么一改口倒好,他不进局子去谁进局子去!

牛广芬一个人嘟嘟囔囔地在干着手上的活计,她的动作很大,拾掇栅栏边上的破铜烂铁时,就把气撒在了这些东西上,弄得这些东西一个劲儿地叮当乱响。牛广芬就这样干了一会儿,力气也跟着这些东西跑掉了不少,她突然间顿了一下,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似的对自己说,我这是何苦呢,因为梁百胜的事儿跟那些法官生气,再怎么着也不能浪费自己的力气呀,我这是犯傻呀我。这样一想,牛广芬的动作就小了很多,那些叮叮当当的乱响,也就顺着废品收购点的柴门钻出去不远,便了无声息了。

整整一个下午,牛广芬在矿山机械厂的工地上收了四车废钢筋,她就把这些钢筋摆在了靠收购点一侧的马路边上。城管开着面包车已经来了一次,城管第一次来时,其中一个头儿说,赶快把这堆破烂弄走,别等我们第二次来,到那时就没有你的好果子吃了。牛广芬打心眼里非常清楚城管都在管什么,他们管的都是些有关最底层老百姓的生计问题,这些生计问题跟这个城市的市容市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牛广芬说,大爷们呀——牛广芬刚吐出这几个字,就被这个城管头儿喝令道,你扯什么扯?你别跟我们来这套弯弯绕,我们这是在文明执法,我们这是在警告你,你必须在下班高峰前把这堆破烂弄走!牛广芬回头看了一眼废钢筋,的确有侵道的嫌疑,不过这种嫌疑并不大,钢筋头刚刚伸出马路牙子,而在这个城市的锥子尖,又不是车辆高峰时期的壅堵路段,不过人家提出一次警告,毕竟比以前强多了,若像以前,注定又哗啦啦打得不可开交了。于是牛广芬便改了口吻说,城管同志们呀,请你们放心,我马上把这些破烂弄走。

看着城管的面包车一溜烟地走了,牛广芬就掏出手机想打给桥北的铸钢厂,她知道那个铸钢厂里有个两吨容量的钢炉,肚子空空地正张嘴等着吃她的货呢。手机上的键子刚摁到一半,就突然响起了铃声,把个牛广芬吓了一跳,一看号码是利宝幼儿园的,就想大丫肯定又惹出什么事儿来了。电话接过来了,牛广芬听到了一个阿姨的声音,你家大丫发高烧了,快来接她回家吧。

牛广芬把蔫头耷脑的大丫从利宝幼儿园直接背到了社区诊所,在大丫的一阵哭闹声中给她扎上了点滴。不一会儿,大丫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那只扎着点滴的小手时不时地抽动一下,牛广芬看在眼里,吓得怕滚了针,便抓着大丫的腕子一刻也不敢松开。点滴管里的药水一滴紧跟着一滴,这种向下的滴速,好像是推着诊所墙上石英钟的秒针一起在走,它们趋于同步,这让牛广芬看在眼里,就把那高高吊起的一瓶子药水,想象

成了古代计时用的沙漏,接着便自言自语起来,滴完这些,得需要几个时辰呢?

这样一叨咕,牛广芬自然就想起了还堆在马路边上的那些废钢筋来,看样子到下班高峰,这瓶子药水可能滴不完了,于是便腾出一只手开始调整起点滴管上的控制轮来,她想让瓶子里的药水赶在城管说的下班高峰前,快点滴到大丫的体内。牛广芬上上下下地调整了一阵后,见点滴管里药水的滴速刹时快了起来,都走到了秒针的前头,便嗷地一声说,这可不行,这滴得也太快了,大丫会受不了的。于是就手忙脚乱地又调回了原来的滴速。

牛广芬始终惦记着她的废钢筋,想如果被城管收了去,自己可是连本带工地全赔进去了,还是接着给铸钢厂打个电话吧。

在牛广芬焦急的期待中,大丫的点滴终于打完了,抬头看看石英钟,正是这个城市的下班高峰时刻。牛广芬背着大丫刚走出诊所,就接到了铸钢厂的电话,电话里说,你的废钢筋我们拉不走了,城管不让我们拉,他们正往自己车上装呢。牛广芬一听,感觉自己不愿看到的结果已经出来了,就开始拦了出租车。

回到废品收购点,牛广芬看到城管的铲车已把最后一堆钢筋撮进了一个翻斗车里,整个路面已经被严严实实地堵了起来,以往本来经过这里不多的车辆,现在也排起了长队。有个司机下车来跟城管头儿理论为什么占道?那个城管头儿指着废品收购点说,为什么占道跟我们说不着,我们这是在清道,清理这堆废钢筋,你非要问为什么,请你去找那儿的主人问去。牛广芬这时来到这个城管头儿跟前说,问什么?我就是那儿的主人,我回来了。城管头儿说,你回来得正好,这个司机问你为什么占道呢。那个司机插嘴对城管头儿道,我现在是在问你们为什么占道?你们整两台车,现在占没占道?城管头儿突然口气强硬起来,占了,怎么着吧?告诉你是她先占了道我们才占的,我们这是在执法知道不?司机看城管头儿耍起了横,就说,你们呀,怎么说你们呢,执法要在方便群众的前提下执法知道不?你们好好看看你们现在怎么个执法?就执这个属样子?司机扔下话就想走,可城管头儿不干了,就冲过来拉扯司机。牛广芬把大丫往肩上掂了掂后站到了他们的中间,对城管头儿说,城管大爷呀,你消消气,别为我的事儿吵了,是我占道了,我错了行不?放他走吧。城管头儿就松开了抓着司机的手说,你小子听听,是我们错了还是她错了?你这个刁民。牛广芬挡着城管头儿让司机抽身而去后说,城管大爷呀,求你们把这些钢筋拉到铸钢厂去吧,我给你们双倍的运费行不?城管头儿突然嘻嘻笑了起来,说,你别大爷大爷的,你是我大爷,大爷你这是违章占道,我们把你这堆破烂没收了。牛广芬问,说没收就没收了?城管头儿说,我们曾警告过你一次,你不行动,没办法就没收呗。牛广芬说,不是我没行动,当时我孩子病了,我得陪她打点滴,就耽误了一点时间。城管头儿冲翻斗车司机喊了声开车后对牛广芬说,你别跟我解释这些,没用。

眼看着翻斗车开走了,牛广芬就堵在城管头儿上车的门前说,你们没收了,我认了,那你们得给我开个收据吧。城管把住车门说,收据没有。那打个白条子行不?城管头儿又突然嘻嘻笑了起来,我说大爷呀,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呢,你想过去分地主老财们的浮财,谁给他们打白条子了?说完一下子就把牛广芬拽到一边,钻进了车里。

牛广芬背着大丫被拽得踉跄了几步后站定,看着远去的城管车,心说,我是哪年哪月的地主老财呀?

现在,大丫似乎已经没有了力气哭闹,当牛广芬把她放在那张很窄的破沙发上之后,就一歪身子顺势躺了下来,然后眯着一双眼睛在看眼前的一切。牛广芬摸着大丫的脸蛋,这脸蛋被烧得红扑扑的,像是擦了一层胭脂般。这可咋办呢?牛广芬就开始问了起来,丫丫你吃猪肝吗?大丫摇头。丫丫你吃蛋炒饭吗?大丫摇头。丫丫你吃燕都火腿吗?大丫摇头。牛广芬问了好几样大丫最爱吃的东西,到后来都换来了摇头,她叹了口气,最后问:大丫你吃冰激凌吗?大丫就稍稍睁大了一双眼睛,点起头来。

大丫一连吃了两个冰激凌,当再要去够牛广芬手里的第三颗时,小手都抖了起来。牛广芬看到大丫不仅小手抖了起来,就连小身子也跟着一起抖了起来,便说,丫丫你不能再吃了,你都把自己吃冷了,再吃就吃成一根棒棒冰了。可大丫不干,还是一个劲儿地在伸手够,牛广芬索性就把手里的冰激凌吃了起来,吃到只剩下一个空空的锥筒后才递给了大丫。大丫攥着锥筒一撇嘴,哭声就闷在嗓眼里开始打起旋来。

都说小孩子不藏病,这话一点不假,到了第三天早上,大丫一觉醒来,又开始活蹦乱跳起来。牛广芬在黑水河升腾起的雾霭里看到眼前的这一切,就感觉大丫的身体真棒,心想在这么个长年散发着腐臭气味的环境中,大丫还能好得这么快,这就是老天给我们娘俩的造化呀。牛广芬开始双手合十冲老天拜了几拜。

其实六月末的老天,在早晨的时候往往很纯净,它就像一块硕大无比的镜子,平展展地罩在这个城市的上空。露珠们一粒粒地挂在黑水河两边灌木丛的叶片上,如果赶上没有风,再加上从黑水河里蒸发上来的水汽量大味足,那么它们就会变得颗粒饱满,一时半会儿不被太阳晒瘪。每每这样的早晨,总会引来这个城市爱好摄影的人们,他们戴着口罩,端着长枪短炮咔咔咔地一通猛拍,然后在隔一天的这个城市的晚报上,就会出现几幅有关黑水河畔的很精美的图片,这些精美的图片一点都不散发着腐臭的气味,人们可以吃着早餐或晚餐,用手指点着照片上黑水河的景致。而晚报则会在不长时间,就变成废纸到了牛广芬的手里,当她看到上面的图片时,常常是要捂起鼻子的,她看着那照片上面,有自家门外黑水河熟悉的地形和灌木丛,同样也有钻进自家门里的挥之不去的腐臭气味。

现在,牛广芬领着大丫就倚在门口看摄影家们在拍黑水河,摄影家们瞻前顾后、猫腰撅腚的样子,令她偷偷地想笑,心想这是一群什么人呢?愿意在臭气熏天里拍照。牛广芬试着问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岁数的肥胖眼镜男人,这里有什么好拍的?这个眼镜男人戴着口罩闷声闷气地说,这里有田园味道哇。牛广芬心里骂道,去你妈的田园味道吧,我满鼻孔全是臭烘烘的味道,你还哇呢,你不哇哇吐呀?瞧你那营养过剩的熊样儿,假如你能坚持在这儿住上一天,我都敢把牛姓改跟你姓信不?纯你妈吃饱了饭撑的。

正在牛广芬气咻咻的时候,这个眼镜男人说话了,他开始自报起了家门,我是咱市搞对外宣传的,专门做提升咱市在外面知名度的工作,干脆这么说吧,我干的就是对外忽悠咱们城市那活儿的~听明白了吗?牛广芬点起了头。眼镜男人接着说,我们想出一本反映咱们城市撤县建市二十五周年的画册,从多角度看咱们这座城市的喜人变化,你们娘俩配合下我行不?牛广芬说,咋配合?眼镜男人说,你们娘俩就站在这条河边,趁着雾气缭绕、光线清楚,拍几张市民休闲照。牛广芬牵着大丫说,哦,我们就是市民了呗?

眼镜男人对对对了一通后说,你们娘俩站到河边可以吗?牛广芬说,可以是可以,可我要问你。我们娘俩现在是模特不?眼镜男人说,对对对。是模特你应该付我们钱的,何况这儿的味儿你也不是没闻到,我们娘俩在顶着味儿给你当模特呢。眼镜男人说,你要多少钱呀?牛广芬咬了下后槽牙说,给我二十块吧。眼镜男人听完一下子从兜里掏出一张五十块的,说,给你,不用找了。

牛广芬接过这张绿票子来,很是意外,就对眼镜男人心说,刚才骂你那些话我收回了,于是牵着大丫走在了黑水河边。她们娘俩随意地走着,有时还假模假式地做着各种沾花惹草的动作,这让那个肥胖的眼镜男人拍起照来很兴奋,直拍到大丫受不了黑水河的味儿,哇哇地恶心起来才住手。牛广芬捂着大丫的小嘴对眼镜男人说,对不起,我家大丫坚持不住了。眼镜男人往回倒着相机里的片子,边看边说,拍得也差不多了。牛广芬也凑上去看了起来,看了会儿说,这河里的水是黑色的,放到画册里能行吗?眼镜男人说,没事儿,我把这些片子输进电脑里,再通过特技一鼓捣,黑水就变成白水了,放心吧。眼镜男人说完这话,又瞄上了牛广芬的废品收购点,看着简易房门上钉的破木板子和破油毡纸,看着房顶上铺的破石棉瓦,看着一扇窗户上蒙的破塑料布,似乎一下子又来了灵感,说,让我拍拍你的家吧。牛广芬说,我家有什么好拍的?里里外外全都是破烂。眼镜男人说,这不正好反映二十五年前咱们城市的原貌吗?我用黑白效果,一下子就能把你家拍回到二十五年前。牛广芬就牵着大丫躲得远远的,心说,你拍吧,你就是把我家拍回到万恶的旧社会,我也不管了,随你便吧。

大丫一上幼儿园,牛广芬收破烂的工作又可以开始步入正轨了。也许是活干习惯了的缘故吧,这几天没出去收破烂,牛广芬浑身上下便感觉很紧,好在其间还有零星收破烂的人把东西送到她的点儿上,还让她活动活动身子,否则她闲着没事儿,不知咋难受呢。

现在的牛广芬推起三轮车来,那从轴承处传出来的吱吱呀呀的响动,让过路人常常拧着脖子看过来,可她并没有感觉什么不适,反倒心说,这也不错,省却掉自己吆喝的声音了。

牛广芬走了好几栋居民楼,才收来一台旧电视和两台旧洗衣机。看看三轮车上还有空地儿,她就把车推到了福典人家,这是个富人小区,她知道住在这个小区里的人喜欢喝酒,全世界的酒好像是专门为这个小区准备的,只要她一站在这个小区里,各色空酒瓶子马上就会从各个楼口跑出来。今天更是个例外,小区里的保姆们不一会儿就把空酒瓶子堆了满满一车。

牛广芬推着这车破烂往家里走,这车破烂挣的钱远不如一车废钢筋的零头。一想到那几车被城管没收的废钢筋,牛广芬的心就哆嗦起来,那可是我两千来块钱的本钱呀,就这样让他们没收了,连个白条子也不给打。牛广芬正低头推车的时候,就听有人“收破烂的收破烂的”在喊,她本能地抬起头,看见一个饭店的门童正在向自己招手,门童的身后,摆了好几垛一人多高的废纸箱壳。

此时已接近中午,食客们陆陆续续地正往这里集结。牛广芬看到那天没收她钢筋的城管的面包车也停在了这个饭店的门前,于是就把三轮车靠在了城管车的旁边,下意识地踢了城管车一脚后,进到了一楼的大厅。

因为经常来收废品,牛广芬已经跟这个饭店的大堂经理很熟悉了,在讲好了外面废纸箱壳的价钱后,牛广芬说,李经理,还有没有别的破烂,我帮你拾掇拾掇?大堂经理听牛广芬这么一说,就高兴起来,我正愁人手不够呢,你去楼上楼下没有顾客的包房转转去,帮我拣些空酒瓶子、饮料瓶子什么的,最好是帮我再搞下那些包房的卫生,捡出来的瓶子不管多少,白送你就是了。牛广芬乐得马上就答应了下来。

在二楼,牛广芬刚拾掇完第三个包房,就已经拣了满满一编织袋各类瓶子,她把袋子拖到走廊里,正准备哈腰背起它下楼的时候,无意间从一个虚掩的门里听到了一些话,这些话像是有什么定身法,一下子就把她定在了原地。牛广芬就用这个被定住了的姿势,通过虚掩的门看到了里面的一个人。正是管她叫大爷的那个城管头儿,那个城管头儿侧对着她跟桌上的人说,这顿酒其实是那个收破烂的娘们请的。牛广芬一听到这话,就把身子撤回来贴在了门边,接着听城管头儿说道,把那娘们的钢筋处理了后,本想第二天就喝酒,可是人齐马不齐,不是你有事就是他有事,这个等呀,直等到今天才喝上,来,各位举起杯来干一个。包房里的杯碰得叮当乱响,包房外的牛广芬气得眼前金星乱冒,心想我那辛辛苦苦收来的钢筋,就被你们一顿酒给喝没了,你们还是人吗?牛广芬越想越气,突然抱起编织袋冲进包房,没等里面的人反映过来,哗地将瓶子撒在了酒桌上,一些瓶子顺势砸进了汤菜中,汁液刹那间溅得满桌子都是。

人们被牛广芬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个个从椅子上跳起来往后躲闪。刚才说话的那个城管头儿往下抖着粘在前襟上的肉片,冲牛广芬骂道,你他妈干什么?哪来的疯子?牛广芬拍了拍手说,怎么骂上人了呢?不认识了?你不叫我大爷了?大爷我供着你们的吃喝还挨骂,太不厚道了吧?经牛广芬这么一说,那个城管好像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怔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了。这时有人说,打110,把这个泼妇抓进局子去。还有人说,打120,把这个泼妇抓进精神病院去。牛广芬笑啊呵地说,你们打啥零我都不怕,我只要打个举报的电话就能搞定你们,还让我把话再说明白吗?整个包房就这样突然静了下来,几秒钟过后,那个城管头儿打破沉默对身边人说,我们走,这桌酒席让她一个人享用吧。

牛广芬想把事情搞大的愿望落空了,到最后还被这个饭店的老板狠狠训了顿。老板气得一点都听不下牛广芬的解释,并当着她的面对大堂经理说,今后对这个人,永远禁止入内。

不过牛广芬还是一路美滋滋地推着三轮车回到了家里,虽然断了那个饭店的生意,可她却为自己出了一口恶气,一想到这儿,她甚至在卸下车上的废品时,唱起了好长时间都不曾唱过的《今天是个好日子》。

牛广芬拆完了两台洗衣机,把一些零件分门别类归好了后,开始拆起那台旧电视来,她只用锤子轻轻一敲,就把机壳敲碎了,她想找里面的集成电路板和铜线圈,还没找到它们,眼神就被一包东西吸引了过去。这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号牛皮纸信封,封口被两个订书针订得严严实实,牛广芬拿在手里掂着,看信封的形状,便脱口说出了一个钱字。牛广芬吹着信封上的灰尘把它打开了,里面果然是一摞钱,一查整整八千块。比我那天被人家没收的废钢筋钱还多出好几倍来,这些钱我得收多少个月的破烂才能挣回来!还是苍天有眼呀。牛广芬哗哗地抖着这八千块钱在自言自语,城管呀,你们拣个大便宜了,老娘我不愿意跟你们生那鳖气了,老娘我本想打电话写信告你们,现在不想打了也不想写了,要不是我手头上有这八千块,哼,你们就瞧好吧。牛广芬看着身边的这台旧电视,回忆着收它时的情景,那是在顺

德小区里,一个瘦女人领着她打开了一间仓房,两个人从里面把它抬出来后,瘦女人当着她的面踢了旧电视一脚说,我让你把它送给农村的穷亲戚,我给你卖了看你送啥。牛广芬问,你说的你是谁呀?瘦女人说,我家老爷们儿,这电视还能看,他想把它送人。牛广芬一下子就知道了这个女人的脾气跟她的体重一点都不相符。

回忆完当时的情景后,牛广芬突然变得手忙脚乱起来,想那个瘦女人或她家爷们儿,假如找上门来看见这台旧电视咋办?物证在这儿,钱却没了,跟他们费口舌犯不上呀,还不如让这台旧电视直接消失呢。接下来三下五除二,牛广芬真的就让这台旧电视消失在了一堆白灰袋子当中。

太阳还在西边的天上犹犹豫豫往下沉的时候,大丫就牵着牛广芬的手花呀草呀小兔子呀什么的唱了起来。这一唱把个牛广芬唱得心花怒放,就问大丫,今天学哪几个字了?大丫唱着说,鸡鸭鹅。会写了吗?大丫唱着说,不会写。牛广芬就笑着拍起大丫脸蛋来,然后指着路边的一个烧烤店说,不会写没关系,妈妈领你吃完羊肉串就会写了对不?大丫唱着说,不对。牛广芬听到这话,挂在脸上的笑就变得有些僵硬起来,心说这丫头算是听不懂中国话了。

娘俩吃完烧烤回到了废品收购点后,大丫从书包里掏出田字格来嚷着要写鸡鸭鹅,牛广芬乐得开始给大丫放桌子搬凳子,她看着大丫在一笔一笔地写着字,就说,丫丫,你这鸡鸭鹅写得也太大了,都把它们写出格了,往回收收笔吧。大丫用铅笔戳着田字格嫩嫩地说,这不是格子,是笼子,我要把鸡鸭鹅全都放出来,让它们到地里找羊肉串吃去。牛广芬听大丫这么一说,就嘎嘎嘎笑了起来。

牛广芬的笑声是被一个人打断的,那个人边推着柴门边喊里面有人吗?起初牛广芬还以为来人是往她这个点上送破烂的,待打开柴门一看,见一个男人正搓着一双手不停地在跺着脚,好像他呆的那块地方是个寒冷的冬天一样。

男人并没有跟牛广芬说话,只是满脸焦急,一个劲儿地抻着脖子往柴门里望。牛广芬说,你有事呀?男人说,可不咋的,我下班后一连跑了好几个废品收购点,找我老婆上午卖的一台旧电视,她没经过我同意就把那台旧电视卖了,我还想送给农村亲戚呢。你今天收过旧电视吗?牛广芬听完男人的话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心想藏钱的人终于找上门来了,还是我有先见之明吧。牛广芬便有些得意地倚住柴门说,没有呀,我今天就收了两台破洗衣机和一些破烂瓶子。看着男人半信半疑的眼神,牛广芬接着说,不信你就进来看看吧,看有你的电视没有。男人说,对不起,那我就进去看看吧。男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也没有看到自己的那台旧电视,就站在那堆白灰袋子跟前长叹短嘘起来,唉,不找了,找到又能怎样?牛广芬说,一台旧电视,也值不了几个钱,送不成亲戚就不送呗。男人说,唉,你不知道呀,那台旧电视里藏着我的私房钱呢,整整八千块呀,准备留给我老妈办理后事用的。牛广芬问,你怎么乱藏钱呢,啥地方都藏呀?男人说,没办法,我老婆把钱看得太紧,我这边的爹妈得不到她一分钱,我不藏行吗?老妈肝癌晚期,老爹又是瘫痪在床,正等钱用,却被我弄丢了,男人说着说着就湿了一双眼睛,老爹刚给我打来电话,说老妈看样子要不行了。牛广芬的心情被男人的这番话突然弄得湿漉漉起来,她看着男人走向柴门,带走的抽泣压在喉咙里,像是要把喉咙挤裂一般。当那个男人转身带上柴门准备走时,牛广芬突然说,你等一下。

牛广芬把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了男人,说,刚才我跟你撒了谎,今天上午我收了你家的旧电视,拆开后就发现了这个信封,这里面确实有八千块钱,我分文没动。男人接过钱,终于把抽泣变成了哽咽,到最后哇地一下冲牛广芬哭了出来,大姐呀,你真是个好人,我怎么感激你呢。哭声中,男人从信封里拿出一摞钱来,也没查是多少,就往牛广芬的手里塞。牛广芬挡了一会儿,见挡不住,就从这摞钱里抽出一张来,说,这是我收你家旧电视的一百块钱,我留下了,说完又抽出一张来,这是你想对我表达的心情,我也留下了,剩下的我就不要了,你快拿着孝敬你爹妈去吧。

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牛广芬想自己这一天过得真有意思,看上去都有些荒唐了,掀了人家的酒桌子,白白到手的钱还没捂热又还给了人家,呵呵,还说自己不生那鳖气了呢,这八千块钱没了,那鳖气生还是不生呢?牛广芬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些废钢筋来。

在一群不知名的夜虫开始围着一盏亮起来的路灯绕圈时,黑水河便隐在暮色中了,可黑水河臭烘烘的味儿却没有隐在暮色里,反而趁着暮色更加四处游荡开来,它挤开废品收购点的柴门,挤开这扇简易房的窗子,钻进了牛广芬的鼻孔里。而睡在那张窄沙发上的大丫,则时不时地在用小手揉着自己的鼻子。牛广芬躺在床上看着眼前的一切,心说又刮东南风了,一刮东南风把这味儿就吹过来了,我们娘俩就开始遭罪了。牛广芬起身把窗户关上,简易房里一下子就热了起来,即使是调高了风扇的档位也不管事儿,不一会儿,大丫便睡出了满脑门的汗来。牛广芬弄条毛巾蘸上凉水,把大丫脱了个精光后就给她擦了起来,边擦边想,要是能造个密封好一点的小屋就行了,安上空调,再放上一张大床,我们娘俩就睡得舒服了,就不遭这个罪了。这样想着的时候,牛广芬的汗就下来了,她索性把自己也脱个精光擦起了身子来。

天气是越来越热了,整个辽西地区就像是一笼蒸屉搁在了炭火上烤一样,把这上面所有的活物烤得没精打采的。牛广芬现在也懒得走街串巷出去收破烂了,就是出去也不容易收上来,家家户户都躲在空调房里避暑呢,哪还有精力去翻箱倒柜拾掇垃圾?

一天早上,牛广芬送走了大丫,闲来无事,就端详起了梁百胜给自己留下来的这个废品收购点,自打搬进来到现在,她还从没有仔细看一眼这个呈不规则形状的院子呢。在这个用破木板破水泥板七扭八歪圈起来的院子里,场地的正中央摆着一个大大的台磅,整个台磅都被雨水浇得泛起了锈色,变得跟墙边的那堆废铁没什么两样,牛广芬就琢磨起来,怎么回事呢?这个点儿的规模虽说是小些,还够不上站,可它辐射的功能也不小呀,方圆两公里的范围,圈进来好几个小区,独独只有我这么一个点儿,占了这么大的天时地利,怎么就缺人和呢?怎么就没有人往我这儿送废品呢?怎么就自己整天推着三轮车出去跑呢?都白瞎了这个点儿了。牛广芬又盯起了场地中央的那个台磅,盯着盯着便盯出一个疑问来,她知道这个台磅曾被梁百胜祸害得面目全非,起初他在秤砣上做手脚,被人发现了,又开始在秤杆上做手脚,又被人发现了,到后来就在台磅底部做起手脚来,可结果还是被人发现了。他就这样做来做去,把送废品的人全都做走了。这是不是梁百胜的原因呢?牛广芬这样一想,马上就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没别的原因,就是他这个奸商用秤杆子撅人的原因,把好好的一摊买卖撅得什么都不是。到现在让我一个人白天拼死拼活地忙,晚上大人孩

子还睡不成一个好觉。梁百胜呀梁百胜,你这样做缺不缺德呀你?牛广芬一边骂着一边把那些做了手脚的秤砣一个个地撇进了废铁堆里,我本想攒些钱去监狱看你,这下可倒好,攒下钱我还得重新买台磅呢,梁百胜,你小子在监狱等着我看你去吧。牛广芬骂完了之后,心里感到舒服了些,可一想梁百胜平日里对自己的好处,特别是一冲动就好打抱不平,心里又开始难受起来,梁百胜呀,你倒底是个什么人呢?你在里边好好反省反省自己吧,等有了钱,我马上就看你去。

可眼下钱从哪里来?牛广芬看着满院子的废品,心想就是都把它们卖了,也凑不够一个新台磅的钱呀。找李大江去借?咋好意思冲人家张嘴,还差人家一块宝马车的挡风玻璃呢。牛广芬思来想去,一下子又想到了那堆废钢筋,那堆废钢筋假如自己卖了的话,连本带利是能买一个新台磅的,可他们就这样给没收了,他们连个白条子都没给我打,有他们这样执法的吗?不行,看样子这鳖气我是要生定了,我不能白白把钱扔给他们,就是为了我的新台磅,我也要告他们去。于是牛广芬抄起电话就给114拨了过去,她查到了一个举报电话后,往里打了好几遍也没有人接,就找来一张纸开始写起举报信来。心说,就是我把钱要不回来,我也不能让你们这么消停了。

牛广芬感觉自己把举报信写得文采飞扬,里面的词儿个个像活蹦乱跳的黄鼠狼能叼住鸡嗉子一样,叼得很紧,拽都拽不下来。她美滋滋地在落款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后,在还没写完日期的当口,就听到柴门外响起了一连串的汽车喇叭声。

来人是李大江。牛广芬掐着那张举报信迎上去说,李大江你怎么来了?这不是你来的地方。李大江捂着鼻子进到院子里说,熏死我了,快给我找个凉快点的地儿,我跟你商量件事儿。牛广芬就笑了,你看看我这院子,哪里有你想要找的凉快地儿?李大江满院子撒目一下说,那就上我车上说吧。

牛广芬跟李大江一进到车子里,就像是进到了一个清凉世界,一下子就感慨万千起来,还是你们富人会享受呀。李大江说,广芬你说哪儿去了,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享受嘛。牛广芬说,唉,我怎么就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呢?出门有空调车,入户有空调房,冬天冻不着,夏天热不着,这待遇多美呀——李大江打断了牛广芬的话说,广芬你跟我干吧,保证不出两年就让你有空调车空调房,开这个废品收购点累死累活你一年能搞多少钱?钱没搞来多少还把你身上的香味搞没了,不划算。说到这里,李大江冲牛广芬眯起眼睛嗅了几下鼻子,你知不知道,我是最愿意闻你身上的香味了。牛广芬说,李大江瞧你那流氓烘烘的样吧。李大江便收住了自己的坏笑,一脸庄重地说,广芬咱不开玩笑了,咱言归正传吧,在我印象里你好像是学过财会吧?牛广芬嗯了声说,我只是在成人中专学了那点东西,那时候的厂子都不怎么正规,也就正好成全了我。李大江说,好,这就足够用了,我一个私人企业,也不怎么正规。牛广芬说,李大江,你企业都做得这么大,你得往正规上奔呀。李大江把身子往车靠背上猛地一仰,突然骂了起来,我他妈没法奔正规,上面有那么多狼盯着我,你咬一口他咬一口的,我奔什么正规呀?我只能用非正规手段办我的非正规企业,没办法。牛广芬看着李大江的烦躁样,就想真是什么阶层的人就有什么样的苦恼呀。这时李大江说,广芬我用非正规手段搞来了一个七十多公里的主体矿山,我要开个采选合一的铁矿,眼下就缺你这样的人手,跟我一起干吧。牛广芬指着自己的废品收购点说,跟你干?那我的活儿怎么办?我正想买个新台磅也准备大干呢。李大江说,广芬你先别着急,我现在是前期准备阶段,需要个把月的时间才能跑下各种手续来,你先干你的,到时候我找你的时候你就把这个点儿转包出去不就完了吗?牛广芬想了想说,这样也行,不过咱俩丑话说在前头,转包不出去你可得赔我损失呀。李大江哈哈大笑起来,说,就你那点小损失,我并一并手指缝就给你补回来。好呀,那就这么定了!牛广芬旋即开起了车门,李大江,我也不留你了,我还有别的事呢。李大江看着牛广芬在车门上东摁一下西扳一下的动作,就说,什么事儿这么急?连让我请老同学出去搓一顿的机会都不给?牛广芬就抖起了手上的那张信纸说,不瞒你说,我要去邮局寄举报信。李大江把车门偷偷摁到了锁档问,举报谁呀?牛广芬没好气地说,城管。李大江接着问,哪个城管?

牛广芬向李大江说完了原委后,便开始描述起了一个城管的头儿来,比如这个头儿说话的神态、抽烟的姿势和指挥手下人的那些劈手动作等等,当她还没具体说到这个城管头儿长相如何时,李大江突然喊了起来,我操,我小舅子大宝痣。牛广芬歪着脖子问,你小舅子?李大江边掏着电话边说,我一个表小舅子,肯定是他,他好干这个事儿。接下来李大江就跟电话那头嚷了起来。牛广芬听着李大江的口气很强硬,吧吧吧一个劲儿地冲对方嚷,就听他一个人的了,直听到他最后说,没收人家钢筋卖了多少钱赶紧给人家退回去。

李大江挂断电话喘匀了气后对牛广芬说,我没猜错吧?就是他,这个大宝痣,他说马上到你这儿来。牛广芬举起大拇指说,李大江你真有力度,我算是服了你了,我当时都管人家城管叫大爷了,看样子以后我得管你叫爷爷了。李大江笑起来说,那是你愿意叫,他在我眼里孙子都不是,他现在的工作还是我花钱托门子给调进去的呢,他跟我不好使不行。牛广芬就要撕手上的那张纸,说,看来我不能举宝志大爷的报了。李大江一把抢过那张纸来说,先别撕,当着他的面再撕也不迟,你刚才说他是宝志大爷?牛广芬点了下头。李大江说,哈哈,他不姓宝,姓冷,大宝痣是他的外号,他尾巴根子上长了块鸡蛋大的黑痣。李大江的语气突然压了下来,指着倒车镜里的一个面包车说,大宝痣来了。

在经过了一系列还钱、撕信、道歉、解释等尴尬场面后,在李大江的车子里,轻松的气氛渐渐占据了上风,姐夫与小舅子间、同学与同学间开始逗起了话来。逗了一阵过后,李大江对牛广芬和大宝痣说,此刻,我想用一句话来表达,你们之间是一片乌云散去鸟,散去鸟。整个车子里充满了一片笑声,牛广芬笑着笑着突然说,李大江,你别鸟鸟鸟的了,我还要出去收废品呢,快给我开门。

当牛广芬把一个崭新的台磅摆在院子中央的时候,日历也快要把整个七月翻过去了。那天牛广芬用白漆把柴门外写着百胜废品收购点的一块木牌子涂了两遍,看看都遮严实了后,开始掐着一支板笔在那上面写起广芬废品收购点来,她想把梁百胜留在这个收购点的痕迹全都抹去,重打锣鼓另开张。她还在这块木牌子旁边又挂了一个很大的牌匾,牌匾是专业制作的,上面写着类似广告语的两行字:全新台磅,公平交易,广芬废品收购点欢迎您来!

可是牛广芬在把这些事情做完了之后,又过去了很多天,并没有等到废品一车车地被送上门来,而是接二连三地等来了几场雨。因这几场雨的缘故,黑水河已经变成了

金发碧眼的国际友人。牛广芬一下子撇了筷子坐在了椅子上,说,牛人们真会享受呀,都战到国际友人身上去了。李大江哈哈笑了起来,那当然了,牛人们的生活比蜜甜嘛。

这样的对话,这样的酒店消费环境,再加上酒精作用,终于让牛广芬的身体有了一些感觉,这些感觉全在她的一双眼睛里体现出来了。李大江毕竟见多识广,他一下子就看透了牛广芬的眼神散乱而迷离,于是说,广芬要不也给你开个房间歇会儿吧?牛广芬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把自己的头挨在椅背上闭起了眼睛来。

牛广芬被李大江迷迷糊糊领进了一个标间,满房间还是她曾经看到过的摆设,当瞄到那个篮子时,一想到里面盛的东西,意识反而清醒起来,她倚在床上,就想起了梁百胜,有多长时间没有跟梁百胜在一起了?她心算了一会儿,没有算准,便也懒得去算了。此刻的李大江正在洗手间里,牛广芬就想,我眼前有一个跟梁百胜岁数相仿的男人,他们都是男人,我想要男人了,百胜呀,我就把李大江我这个老同学当成你吧,我挺不住了,原谅我一回吧。牛广芬这样一想,就开始解起了自己的裙带。

李大江从洗手间出来,看到牛广芬脱得身上只剩下了胸罩和底裤,就嗷地一声喊了起来,像一头兴奋的公驴哒哒哒地跑了过去,牛广芬更是迎合着李大江的举动,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脖子。李大江亲了几下牛广芬之后说,广芬,你身上怎么还有味儿呀?去冲下澡吧。此刻牛广芬身上的火苗早已烧了起来,软塌塌地都拾不起个儿来了,就说了一连串的不去不去不去。李大江说,广芬,说心里话广芬,今天我国际友人都不要了,只要你这个老同学,互相给个面子呗。听到这话,牛广芬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起来,那些烧在身上的火苗唰地一下也熄了一大半,李大江。你怎么在这个时候还提国际友人呢?她们再怎么是国际友人,不还是卖逼的小姐吗?难道我还不如那些小姐?你要是嫌我有味儿的话,那就算了,国际友人身上没味儿,你找她们去吧。牛广芬推开李大江,开始穿起了裙子,直到她离开这个标间,李大江也没有从床上站起来,更没有说出一句挽留的话。

牛广芬回到废品收购点,她庆幸李大江在那种场合冲自己说了那样一番话,若是他说了另外一番让她当时更有感觉的话,说不定跟李大江开了这个口子就收不住了,以后在某些场合里再遇到什么男人,就会很容易地跟他们搞在一起呢。牛广芬掐着自己的手心,看看左右无人,突然骂了起来,梁百胜呀梁百胜,你小子蹲监狱,老娘我还要在这个肉欲世界里给你守身如玉,你他妈知足吧你。

从金都商务酒店喝完酒后的第四天。牛广芬一大清早就接到了李大江的电话。李大江说,广芬今天你早点过来吧,帮我张罗张罗,今天我铁矿开业。牛广芬一看日子不论从阳历还是阴历算起,都是个吉日,就说,李大江,你选的日子挺好呀,我拾掇拾掇把大丫送幼儿园就过去。李大江说,那天的事儿——牛广芬马上打断说,那天的事儿你以后就别再提了,这几天我常常在想,我们保持现在这样的状态更好,纯粹同学情谊,也省得以后你给我开工资的时候想五想六的了。李大江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说,不提了,那你快过来吧。

可牛广芬最终没有过去,一件突发的事情让她放弃了李大江的铁矿开业庆典。当时的牛广芬挎着包锁上了柴门后,在算计着从她的废品收购点到李大江的公司需要多长时间时,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了黑水河岸边有一个包裹,这个包裹由一个大红的缎面被子拦腰被一条白色的围巾缠成。牛广芬还没有走近包裹,就听到了一阵从包裹处传出来的奶声奶气的婴儿哭泣,这哭泣细若游丝,紧紧拴住了她的脚步。牛广芬把包裹抱在怀里,只这一抱,就让她在自己的意识里,一下子把先前的包裹置换成了现在的襁褓,她对自己喊,妈呀,我拣到了一个婴儿。

这之后,牛广芬看到了这个婴儿是个男婴,她还看到了这个男婴的父母留在襁褓里的字条,上面写着男婴的生日时辰以及叫什么名字,牛广芬读完了这个字条,一下子就湿了眼睛,说,哎呀你叫刘知尉呀,哎呀我的小乖乖你才七天呀,哎呀你的父母真把你当垃圾给扔了呀。说完这些话,牛广芬开始擦起了眼睛,擦着擦着突然说,刘知尉,我的小乖乖,我虽是拣垃圾的,可你不是垃圾,你是我拣到的一个无价宝,从现在起,从这一刻起,我就是你的妈妈了。牛广芬紧紧抱着襁褓开始呜呜呜地哭了起来,把一个前来送废品的老头哭得扶着车把愣在了原地。

牛广芬对老头说,李叔,你自己过磅吧,过完了磅跟我结账就是了,你看看你看看,这是我儿子。老头纳起闷来,看着牛广芬举过来的婴儿,挠着脑袋说,我常来常往的,也没见你大肚子过呀,怎么就生出个儿子来呢?牛广芬笑着说,我把我儿子含在嘴里生的。老头笑了,做了会儿张嘴含着什么东西的动作,然后摇着头刚要说什么,牛广芬就抢过话头说,李叔,麻烦你一下,我给你列个单子,你去把单子上的东西帮我给买回来吧。没过多长时间,老头接过单子一看,上面列的全是婴儿的吃喝用度,于是一下子就明白了,就用手指头点着牛广芬说,你真是个好心人呀。

在打发走了几拨送废品的三轮车后,牛广芬就开始打起电话来了,她在电话里说,对不起呀李大江,我不跟你干了,我刚拣了个大胖儿子,腾不出时间来了。牛广芬在电话里说,是呀李大江,我怎么不想挣钱呢?能挣到你的钱我心坦然,可今后看样子我是没那个福气坐空调车住空调房了,我只有拣垃圾的命了。牛广芬在电话里说,李大江,说心里话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在帮我,可我眼下遇到这样的事儿了,我有大胖儿子了。牛广芬在电话里说,别别别李大江,你还有一摊子活儿呢,你就别过来了。

可李大江还是开车过来了。李大江看着牛广芬怀里的婴儿,就做起了她的工作,广芬你最好还是把他送孤儿院去吧,你看你这破破烂烂的环境,咋能养活得了他?快送走吧。牛广芬也看起了闭着眼睛睡在自己怀里的婴儿,只说了一个字,不。李大江说,广芬你这不是耽误自己挣钱吗?再说了他也不是你的亲骨肉,等你挣够了钱,还想要个孩子的话,你家梁百胜出来你们再生一个也不迟的。牛广芬用一根食指摸着婴儿的小嘴,只这一摸,婴儿就条件反射般张开嘴叼住指头嘬了起来,嘬得她眼睛里充满了柔情,说,李大江你给我说说,黑水河边一早晨人来人往的,咋就让我遇上他了呢?你说咋就让我遇上他了呢?李大江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就回看了一眼简易房说出另外的话来,晚上你们娘仨怎么住?这屋子这么小,还床不像床铺不像铺的,这个小家伙住哪儿?牛广芬指着一个缺了一块沿儿的破塑料澡盆说,住这儿。李大江摇了几下头之后就走了。

已经到了这一天的下午两点多钟,婴儿刘知尉还不习惯奶瓶上的橡胶奶嘴,牛广芬往他的嘴里塞了十多次,他就十多次地把橡胶奶嘴毫不含糊地给吐了出来,看样子他习惯牛广芬的手指,对人类的肌肤有天生的感觉,只要牛广芬把手指一放到他的嘴边,他

就能一下子够到并紧紧嘬住。看着婴儿刘知尉急不可耐找吃食的样子,牛广芬就摸起自己的乳房来,说,宝宝呀,这手指头你是嘬不出奶来的,妈妈的乳房现在也没奶呀,不过呀宝宝,妈妈身上这两样东西都没奶,反正也是个嘬,你就别嘬妈妈的手指头了,你就嘬妈妈的乳头吧。牛广芬说着说着就把上衣解了开来。接下来,婴儿刘知尉就嘬起了牛广芬的乳头,到最后都嘬出了咂咂咂的响声,把个牛广芬的一颗心,都嘬得嗡嗡嗡地颤了起来。

可是婴儿刘知尉却不知道自己无论怎样嘬,也终究嘬不出一滴奶来的,看样子他真是饿坏了,牛广芬很长时间都在听着他啊啊啊细嫩的哭声。这把牛广芬急得团团转,她突然在手忙脚乱中想出了一个办法,你刘知尉小朋友不是不嘬这个奶嘴吗?那好吧,我给你来个二合一,看你嘬不嘬?于是她找来一根看上去跟橡胶奶嘴质地一样的管子,这根管子细细的、软软的,她用开水消了几遍毒后,把管子一头插进了奶瓶中封好,另一头用胶带牢牢地粘在了自己的乳头上。牛广芬做完了这一切,看看这两个头已经合二为一了,就把奶瓶像挂点滴瓶子一样挂在了一个高高的晾衣架上,她一只手掐着管子控制着奶水的流量,一只手抱着婴儿刘知尉,说,宝宝呀,妈妈现在来奶啦,快吃吧。婴儿刘知尉哪里听得懂这样的话,只是凭本能一下子囫囵个儿地就把这二合一的乳头含在嘴里嘬了起来。牛广芬看在眼里,笑着笑着就把自己笑得哭了起来,她拍着婴儿刘知尉,宝宝呀,你这个苦命的孩子呀。

吃饱喝足了的婴儿刘知尉在破澡盆里睡得香甜无比,牛广芬此刻的心暖得跟外面的天气一样,她小声对婴儿刘知尉说,儿子呀听话,你好好睡觉,你不知道你还有个姐姐呢,她叫大丫,我现在上幼儿园接你姐姐去了,让她早点回来陪你玩儿。

在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牛广芬对大丫说,丫丫,妈妈给你从河里捞了个小弟弟,你愿意要他吗?大丫乐得两条小羊角辫儿都跳起来了,说,愿意愿意,妈妈,小弟弟是在黑水河捞的吗?牛广芬说,是呀。大丫一下子捂起了鼻子说,那小弟弟该有多脏呀,臭臭臭。牛广芬就笑了,说,我把你小弟弟都洗得干干净净的了,就像个洋娃娃。大丫听到这话,便拍着手呀呀呀地叫了起来,叫着叫着就问起了牛广芬,妈妈我也是从那个黑水河捞的吗?牛广芬摇着头说,丫丫哪是?丫丫是从大凌河捞的,干净着呢。大丫美得更是一蹦一跳起来。牛广芬说,丫丫已是大姑娘了,以后得帮妈妈哄小弟弟了,现在就教你唱哄小弟弟的儿歌吧。娘两个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唱起来,还没到废品收购点门口,大丫就把这首儿歌学会了。

大丫第一眼看到破澡盆里的婴儿刘知尉,就开始挣脱牛广芬拽着自己的那只手来。牛广芬说,丫丫别动你小弟弟呀,他正睡觉呢。等到牛广芬撒开大丫转身到院子里收送过来的一车废品时,大丫独自站在破澡盆前,起初是咬着手指头不知所措,到后来就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蹲下身子来,也不管这个小弟弟醒着还是睡着,就拍着他唱起刚刚学会的儿歌来了:

宝宝睡。盖花被

宝宝醒,吃油饼

油饼香,喝辣汤

辣汤辣,宝宝变成个大蛤蟆

大蛤蟆,呱呱叫

宝宝变成个小老道

小老道,会念经

宝宝变成个老唐僧

老唐僧,骑快马

宝宝变成个大蛤蟆

大丫大声唱着,儿歌后面的车轱辘词儿还没唱到第二遍,再加上自己的手头没轻重,就早已经把婴儿刘知尉连吵带拍得啊啊啊哭了起来,她一看控制不住这个局面了,也就索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整个简易房里顿时哭声大作。

在经历了最初两天添丁进口的忙乱之后,现在的牛广芬看上去好像是轻松了许多,婴儿刘知尉已经渐渐适应橡胶奶嘴了,她再也不用往自己的乳头上粘那根管子了。大丫也学会了不少哄小弟弟的知识。她会声音很轻很柔地给小弟弟唱那首儿歌了,也会掌握自己小巴掌拍在小弟弟身上的轻重了。可是牛广芬心里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她其实一点都不轻松,她更愁在两个孩子晚上睡觉的这件事上,只要她一眼照顾不到,大丫依然是从那张窄沙发上往下掉,婴儿刘知尉一泡尿尿在破澡盆里,整个小身体就跟泡在漏底的船里一样了。不行,我得赶紧盖房子,看着院子里堆的废品,牛广芬心里想,就是现在出去借钱,我也要把房子快快盖起来,这两个小家伙再也不能跟我这样住下去了。

牛广芬跟每一个往她的收购点送废品的人都打起了招呼,她指着院子里的一角说,我要在这儿盖房子了。送废品的人就问,你想盖别墅呀?牛广芬说,我哪有那个气力?我只是想盖两间夏天不漏雨、冬天不透风的平房,里面能放上一张大床,大床的边上再放上一张婴儿床就行了。送废品的人就说,这个好办,你需要什么帮助吗?牛广芬说,我需要门窗檩木,砖瓦石块。送废品的人就说,这个好办,我们给你推来就是了。

可以这样说,牛广芬的这两间砖混结构的平房,几乎是那些往她这个点儿上送废品的人帮着给盖起来的,他们常常先是送来一车废品,然后就到各处拣一些动迁户们扒拆剩下的破砖烂瓦,等到两间房框子竖起来的时候,各个年代的砖头被砌在墙上,就泛起了各种深浅不一的颜色。牛广芬看着这样的五颜六色的墙体。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对帮工的人说,唉,清一色的新砖墙我是垒不起来了,我只能这样对付了。帮工的人说,没事儿,这墙用水泥一挂面,照样是一垛新墙,什么新砖旧砖到后来不还是被抹在里面吗?牛广芬一想也是,便也不去计较了。当有人问窗户是不是也要用旧的时,牛广芬说,不,我要用封闭性最好的新塑钢窗,做得尽可能大,让外面的阳光全照进屋来。

就这样,八月的最后一天,牛广芬终于搬进了新房。新房里的大床和空调是牛广芬分期付款买来的,婴儿床是那些送废品的人凑钱买来送给婴儿刘知尉的满月礼物,他们把婴儿床安放在大床的旁边后对她说,恭喜你乔迁新居。牛广芬听到这话,就一手牵着大丫,一手抱着婴儿刘知尉,冲在场的人鞠了个躬,说,我代表这两个未成年人谢谢你们了。在场的一个人说,你不要谢我们,要谢就谢你自己吧,看你一边拉扯着这两个孩子,还一边把废品收购点开成这个样子,让我们收了破烂有卖的地方,我们在帮你的同时也是在帮我们自己呢。这样的话把牛广芬的心情弄得突然湿了起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太阳照例在辽西的天上悬挂了整整一个白昼后,虽然现在早已沉入西山,可它曾经抛下来的光像鞭子一样抽在这片土地上,令走在这上面的人回想起来依然有火辣辣的感觉。而在牛广芬的新房子里,很大的塑钢窗被一帷有着卡通图案的厚窗帘遮住,外面的世界一下子就变得遥远起来。

现在,新房子里的灯光已经亮起来了,空调正挂在外墙上嗡嗡嗡地工作着,就算是这一天最热的正午时分,新房子里也始终保持着一个非常舒适的温度。大丫在大床上不停地在打着滚儿翻着跟头,婴儿刘知尉在他的婴儿床里也是四脚朝天地抓挠着什么,姐弟俩在空气清洁剂的幽香里都玩儿得忘乎所以。这一切被牛广芬看在了眼里,直到姐弟俩玩儿乏了玩儿困了,然后以各自搞怪的姿势酣然入睡之后,她才心安理得地翻起一本书来。这是一本牛广芬当废纸收来的1日书,是一千多年前一个叫杜甫的人写的诗集,她看看书的品相还好,就有意识地留了下来。牛广芬关闭了顶灯,拧开了床头灯,她在柔和的灯下读起了杜甫的《彭衙行》,她喜欢用字典查诗里面的生僻冷字,以求理解诗意,其实她最烦古人们的这一套做法,心说老杜同志你就不会用大白话表达?不过当她读懂了其中这句“众雏烂漫睡”时,还是被老杜同志的用词准确给深深折服了。牛广芬盯着“烂漫睡”这三个字看了很长时间,然后又盯着大丫和婴儿刘知尉的睡相看了很长时间,难道这两个孩子现在就是烂漫睡吗?如果是,他们往后天天这样睡该有多好。牛广芬合上诗集,忍不住把自己的脸挨个跟两个孩子的小脸贴了一遍,这之后她靠在床头小声说,你们好好睡吧,明天我领着你们看爸爸去。

牛广芬说完了这番话之后,身子一点一点地开始从床头往下滑,滑到脑袋刚一挨上枕头,就悄无声息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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