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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本

2009-08-19

飞天 2009年9期
关键词:韩红尸体丈夫

刘 虎

刘虎,男,汉族,1969年11月生。大学文化,文学学士。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在《飞天》《绿洲》《青春》《佛山文艺》《读者》《小小说选刊》《甘肃日报》《工人日报》《长春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100多万字。已发表或出版长篇小说《透明的季节》《无力的疼痛》《天涯知何处》《在春天的背面》等四部,中篇小说集《青石咀纪事》《等待第五纪》,散文集《永久的怀念》,大型系列笔记体小说《山野笔记》,诗集《关于疼痛》等。

1

下午下班前,韩红接到丈夫张冰略带激动的电话时,她正在专心地处理一件标本。丈夫说,周星到了。

韩红是一个好客的人。但这一次,她并未表示出多少热情。这有两个原因。

一是虽然从恋爱时起,丈夫张冰就经常向她讲起那个名叫周星的人,说起两个人上大学时结下的深厚友谊,丈夫经常这样说:那是我情同手足的朋友。但韩红并不喜欢这个从未谋面的和丈夫情同手足的人。因为周星是个作家,丈夫在升任本校人事部长之前专门为这所高等医学专科学校的学生们讲写作课,兼研究自己的同学、当代知名青年作家周星。丈夫写作能力一般,却因为研究周星而在文学圈里混了点名声。一年前,丈夫转上仕途,当上了人事部长。有了这一层关系,业余时间非常充裕的韩红就有机会阅读到周星的作品。她不喜欢周星的作品所描写的内容和营造的气氛。他的作品总是和性有关,调子低沉、忧郁,还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的暧昧之情。读他的小说,就像初夏时节出去郊游时出的汗,粘稠的液体从你的身体里、骨头里渗透出来,潜藏在你的身体和遮蔽身体之间的部位。每读周星的小说,韩红都能从里面嗅到一股似乎是从尸体上散发出来的性的欲望。

这太不可思议了。韩红是一个专业和尸体打交道的人。她见过很多尸体,她对读周星的小说就很反感。尸体要是有了欲望,那还叫尸体吗?

另一个原因就是当时韩红正在处理一具尸体。对了,对韩红来说,这应该是标本,而不是什么尸体。韩红从野水市卫校毕业后,被分配到这所高等医学专科学校做了一名解剖实习室的标本管理员。已经不错了,一个中专生,能够分到高等专科学校,多少同学都在羡慕她。有很多人还为此忿忿不平,暗地里说她不就是有个在市上当领导的父亲嘛!韩红听到这些议论后并没有反驳,她无法反驳,这是事实。她的多数同学都被分配到乡村卫生院当了护士,另外很少的一部分留在了市医院。但市医院的护士她是了解的,一周只有一个休息日,经常要上夜班,家庭生活都不正常。有两个还被分在了手术室,那更是一件悲惨的事情,时间完全不由自己支配,每天还要和很多活着的裸体打交道,那感觉一定很难受。自己虽然是和尸体打交道,工作却很轻松,业余时间非常多。有时候,一连几天不去上班也不会有人想起她来。尸体是已经消失了生命迹象的标本,他们所反映的那些生理特征,都是物理或者化学的概念,甚至只是机械的概念。那些躺在手术台上的活着的裸体就不同了。韩红不敢想象,自己要是每天都面对一些活着的、拥有各种欲望的、却在麻醉状态下任人摆布的裸体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眼前的这件标本对韩红自己和这所高等医学专科学校来说都太珍贵了。

韩红在卫校上学的时候曾经接触过几具尸体。那是在老师的带领下让她们了解一些现实的人体结构和各种器官。她们是中等卫校的学生,将来只是去做护士的,没有必要了解那么多。韩红和所有其他女生一样,当时除了恐怖,什么东西也没记住。没想到,自己毕业以后,会天天和这些东西打交道。好在什么东西都有个习惯的过程,习惯后的韩红对自己的工作还是满意的。不过,说是天天,也有些夸张。那只是开始的两年。那两年,学校里每年都能够得到一些尸体用来给学生们做解剖。后来,尸体的来源几乎断绝了,学校就经常拿兔子代替人体来给学生们练手艺了。只有到了非使用人体不可的时候,才能让学生们接触那些珍贵的人体标本。这一两年,干脆连兔子也不多见了,变成了老鼠或者青蛙。老鼠和青蛙怎么能和人相比呢?就算是兔子也不能和人体相比啊。韩红心里埋怨着。她不明白,学校怎么就能让这些只解剖过青蛙和老鼠的人在将来去给活着的人做解剖呢?

但她只是一个实习标本的管理员,在这所大学的各类事务上,几乎没有她发言的机会。

2

这次不同。两天前,市公安局就打来电话,说有一具尸体他们是否可以接收?学校当然是一口答应了。但公安局很快又改了口,说还是再等两天吧。因为那具尸体生前的直系亲属都是本市的人,父母都还健在。说不定他们会突然改变主意将尸体收回去。原来,这是一具罪犯的尸体。他几天前刚刚被处决。由于他犯的是强奸罪,他的父母和其他直系亲属都觉得他辱没了门庭,拒绝给他收尸。今天中午一上班,公安局再次打来电话,说规定的收尸时间已经过了,家属还是拒绝领取尸体,公安局已经有了处置这尸体的权力,学校可以去领取尸体了。

学校向韩红下达了去领取这具宝贵的尸体的命令。韩红高高兴兴地去了。她一路上都在想,这下可好了,又有一批学生能够在解剖完人的尸体后再去给活人做解剖了。

那尸体已经被冷冻了多天,身上的血迹没有经过任何处理,僵硬的躯体上到处可以看到黑红色的血斑。韩红不害怕这些。她简单地办理了移交手续,就雇了一辆皮卡车把尸体运到了学校。皮卡车一进校门,韩红就看到很多人本能地躲避着什么。

韩红笑了,在驾驶室里挺直了身体。她在这所学校里工作得太寂寞了,平时很少有谁能够在工作上想起她来。那些到解剖室实习的学生也很少在意她的存在。她只是为大家管理标本的人员,大学生们完全有理由忽视她这样的角色。现在,她终于可以让很多人看到自己了,而且还要躲着自己走。这不是件荣耀的事情,但完全可以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解剖室在学校里面最偏远的死角,韩红雇来的皮卡就有了穿越整个校园的机会。

这种情绪鼓舞着韩红,她脸上挂着张扬的笑容,打量着那些逃窜的人群。这时候,韩红欣喜地感觉到,原来自己真的是这个学校的主人,是自己的主人。

丈夫张冰当上人事部长之后,韩红曾经向张冰提出给自己换个工作。张冰答应了。这对人事部长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问题。学校历任人事部长的妻子几乎都拥有着清闲体面高收入的岗位。在韩红已经做好去新的岗位上班的准备的时候,张冰在一次夫妻爱抚后的平静里突然劝她说,工作就不用换了。现在这个位置就很不错,清闲,高补助,还属于专业技术序列,职称不受任何影响。韩红很生气。张冰只好对她说了实话。张冰说,他考虑了许久,发现原来的几任人事部长都是因为解决了自己的家属的工作问题而给自己惹了很多麻烦,最终都没有得到进一步升迁。自己还很年轻,不想因为这件事情影响到前程。

“你想想,只要我还在不停地进步,你的

一切不都会自然得到解决吗?我们的家庭不就会自然地兴旺吗?咱们还是不要因小失大,再忍一忍吧。当我的职位进入另外一个序列之后,这些事情就不用我们自己操心了。”

韩红想想也是。自己一个中专生,在这所高校里能有今天的职位已经不错了。现在有多少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呢。这两年家里的房子变大了,存款变多了,生活质量提高了,办起事情越来越方便了,主要原因不就是丈夫一直在进步吗?这样想着。韩红又把自己靠在了张冰的怀里。

皮卡车到达解剖室后,问题出来了。谁来帮自己把这尸体从车上搬下来再抬进去呢?韩红给主任打了好几个电话,主任又和她绕了好几个圈子,最后才对韩红说,他给学生处长说一下,看能不能找两个学生来给帮忙。半个多小时后,才有几个学生很不情愿地朝这里走来。天气很热,学生们却都戴着口罩和手套。学生到了车前,在司机的训斥下相互埋怨着腰来腿不来地折腾了半天,才算是把尸体弄到车下。皮卡车司机见尸体下了车,收了韩红给他的运输费,取出一长串事先准备好的鞭炮提在手里点燃,围着自己的车转了一圈,这才掸了掸自己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点起一根香烟,开上车走了。几个学生对着那横在地上的尸体又发了很多牢骚,这才重新开始行动,连抬带拖地把尸体弄进解剖室往台子上一撂,转过身飞快地离开了。

韩红不和那些学生们计较。她对着那些逃跑样的身影说了声谢谢,就开始动手对尸体进行加工。

丈夫张冰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前两次韩红都没有接。她的手上都是那标本的血迹。电话第三次响起的时候。韩红的手基本腾了出来,她这才接了电话。张冰说,周星已经到了,让她尽快回去做饭,他要在家里接待这位老同学,老朋友。韩红说那恐怕来不及了,因为这尸体如果今天制作不出来就会腐烂变质。张冰说那你就忙吧,就挂了电话。

韩红平时几乎没什么工作可做,一旦有了事情,她就分外珍惜。韩红开始认真地制作标本,她愿意把这稀少的工作做到完美,以填补和美化自己大量的空闲。

这是一具年轻人的尸体,子弹从他的后脑进去从右眼出来。后脑勺有一个茶杯口样的窟窿。右眼的眼球完全没有了。除此之外,尸体别的器官都完好无损,是一件难得的好标本。

韩红很快就把尸体收拾干净了。在把尸体放进福尔马林浸泡为一件真正的标本之前,她又认真地检查了一下那尸体。这时,她突然奇怪地感觉到,这具尸体居然是如此漂亮。

尸体仰面躺着,看不见后脑勺上的窟窿。韩红将他的双眼全部处理为闭合状态后,看不到他的右眼有任何伤口。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梁高挺,唇线清晰,身材匀称,体格健壮,皮肤雪白。公安局的人说他只有十八岁,刚刚到达判处死刑的年龄。他在一次同学聚会喝了酒之后强奸了自己的同学。那是他暗恋了许久的同学,在这之前,他还没有谈过恋爱。审判时他说自己真的是爱着那个被她侮辱的女生,但是这个女同学有自己的男朋友。被侮辱后的同学愤怒地说要去告他。他一害怕,就把同学掐死了。在法庭上他痛哭流涕地说,自己是因为太爱她了才失去了控制,后来完全是因为一时惊慌恐惧才失手杀了她,他希望能够得到法律的宽大处理。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在他被逮捕的那天,他的高考通知书刚刚送达。

强奸犯。韩红好奇地看了看尸体的下身。那是一个标准的男性生殖器,至少外表看不见任何病变特征,结实的阴囊像一个刚刚成熟的核桃。这样的标本,对泌尿科的实习生来说真是太珍贵了。

韩红快速把尸体浸泡起来,给自己消完毒,朝家里赶去。

3

几天前,丈夫张冰突然告诉韩红,说周星应聘到他们学校接手自己原来的职位。韩红以为张冰在开玩笑。韩红听丈夫说过,周星在内地一所知名大学里任教,是学校里的骨干力量。韩红也在家中的很多杂志上读到过周星的作品,在当代算是一个有点成就的作家。这样的人怎么会到野水市这样的小地方来任职呢?没想到这么快就真的来了。既然是丈夫最要好的同学,就不能因为自己的好恶怠慢了人家。这不是一个优秀的妻子的行为。

韩红快速地朝家里赶。她家就在学校里,距离自己的办公室不到一里路。

张冰不在家。看来是领着那个叫周星的作家去外面吃饭了。韩红有点歉意,觉得自己有点失礼。

丈夫在学校里身居要职,平时家中的客人很多,韩红不管高兴与否,都会热情接待。她心里清楚,这是一个领导妻子必须具备的素质。再说了,平时上班没什么事情,经常和标本打交道的她也确实需要有更多的交往来调节自己的情绪。她的这种热情也为自己赢得了很好的口碑,大家都知道,张部长家里有一个贤内助。这一次,丈夫情同手足的同学来了,自己却缺席了。

事情已经这样了,韩红后悔了一会儿就简单地给自己弄了点吃的。刚一吃完,丈夫已经领着周星在外面吃过饭回到了家里。张冰说,今天要和老同学单独多聊聊,所以简单地吃过饭就回来了。不过为了给周星接风,丈夫还是专门邀请了学校另外几个处室的主要领导。丈夫是人事部长,有这个面子。韩红知道,丈夫这样做,也是为了给周星撑面子。周星是丈夫的同学,又是他一手引荐到学校来任职的。有了这样一次接待,周星在学校的日子就会顺利许多。

张冰开开门后,自己先让到一边,手扶着周星的肩膀请他先进门。周星也没客气,懵着头就跨了进来。韩红听到开门声从里屋走出来,正好对上周星的目光。韩红的感觉很怪。那目光比想象中的还要阴郁,但却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气息。

“韩红,这就是我经常给你提起的我的情同手足的老同学周星。周星,这就是你嫂子。”

跟在周星后面进来的张冰一边关着门,一边热情地向韩红和周星介绍对方。

“嫂子真年轻,比我要小好几岁吧,应该属于下一代了。”

韩红听着很扎耳朵,可周星说这话的时候却面无表情。

“那也是你嫂子。我是你哥是不是?这就叫辈分,懂不?”

丈夫显然喝多了,说话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这在张冰来说可不多见。以前张冰经常喝多,可总是把情绪控制得很好。大家都说,这就是张冰为什么上得这么快的理由。在领导的眼里,稳重永远是头一位的,任何原因的丝毫张扬,都可能给自己埋下隐患。

周星在沙发上坐下,张冰快速地去里屋换上休闲装,就招呼韩红赶紧拿酒,说要和老同学好好喝一会儿。韩红礼貌地微笑着,很快就弄上几盘精致的凉菜,取出一瓶当地名酒。张冰却喊着说,把那瓶珍藏多年的极品茅台拿出来。那是一瓶专门用来收藏的酒,张冰请校长喝酒的时候都没舍得拿出来。韩红知道丈夫的心情,毫不犹豫地把那瓶酒开开了。

张冰亲自给自己和周星把酒倒上,然后又给韩红斟了一杯。

“老婆,今天你也破个戒,我这同学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是我的兄弟呢。”

韩红的酒量还算可以,不过平时从来不喝。张冰带她出去参加领导之间的家庭聚会时也替她打掩护,不让她喝酒。这一次,看来张冰真是高兴了。韩红没有拒绝,坐在茶几的一边,微笑着陪他们。

张冰真是高兴。他的手时不时就会搭上周星的肩膀,向他讲述着自己这些年来的工作和生活。韩红在一边看着,她看见这个叫周星的人酒量很大。每次和张冰碰杯,他都是一饮而尽,脸色始终没有任何变化。酒量很大的丈夫却早就失态了。他完全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不停地和周星说这说那。韩红能够理解丈夫的表现。

十多年前,张冰和周星都是南方一所大学中文系同一个班的学生。两个人都爱好文学,关系处得很不错。张冰家境贫寒,而周星却生活富足。学校发放的助学金有限,张冰家里没钱,经常无法按时给他邮寄生活费,周星总是会在经济上资助张冰。这些事情成为张冰经常讲给韩红的故事。他们俩毕业时,张冰又找到周星,希望让他父亲出面在分配上帮助自己。张冰为人比较老练且不事张扬,深得当时在学校担任领导职务的周星的父亲的喜爱。周星把张冰的要求对父亲一说,父亲当场就答应了。后来,正是在周星父亲的帮助下,张冰才得以分配到这所位于河西走廊中部的野水市高等医学专科学校当了老师。这是一件很有难度的事情,因为按照当时的规定,张冰应该被分配到乡村中学去当老师。周星本人则因为优秀的才华被分配到另外一所大学,一边读研究生一边当了老师。从那以后,两个人还没见过面呢。

这样的关系,怎能不激动呢?

当天晚上,张冰干脆把周星留在了家里,两个人躲在书房说了一晚上的话。第二天起床后还一脸疲惫地兴奋着。

那天晚上,韩红也没睡着。她感觉到周星似乎并不像丈夫那样有多少久别重逢的激动。相反,整个晚上,他都冷静得如同一块石头,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倒酒。韩红非常惊讶,那些以酒精为主要成分的液体进入周星的肚子之后,怎么没有发生任何必然应该产生的反应呢?这显然是不符合解剖学原理的。

莫非周星只是一具活着的标本?

4

周星很快就上班了。他接替张冰原来担任的职务,给学生讲如何写作。这门学科在这所高等医学专科学校里几乎是可有可无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提高学生们将来写病理报告的水平。要不是没有张冰的竭力举荐,学校不可能接受周星这样的人。尽管周星是个有点名气的作家,但这对学校来说有什么意义呢?为了表达对学校接收自己的感激之情,为了向学校表示自己来这里工作的决心,周星当月就正式办理了调动手续。成为学校正式员工的周星从此成了韩红家里的常客。但韩红对他始终熟悉不起来。因为他总是一脸忧郁,沉默不语。每当周星来到韩红的家里,韩红都感觉到似乎是进来了一个影子。那影子不因为别人的情绪而改变,也不因为光的存在而消失。

直到半年后的初夏的一个下午,那影子意外地飘进了解剖室。

刚刚上完解剖课,学生离开之后,韩红正在收拾学生们留下的残局。她感觉到夕阳正把一道长长的影子送到自己的身边。韩红直起腰,回过头,她看见一个似乎是从太阳上剥落下来的黑子堵住了自己的目光。韩红被这黑子后面的强烈光线刺得一阵眩晕。

“原来嫂子是在这里上班。”

是周星。韩红的眼睛逐渐恢复了视力。逆着光,看见了那张总是沉默的脸。此刻,那脸上表情有了一丝松动。周星的到来太突兀了,韩红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从这里路过,看到一件好奇的事情,不自觉就走到了这里。”

周星做着解释。

“什么好奇的事情?”

韩红恢复了正常,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手往后躲了躲。周星微微一笑。韩红脸红了。

“我看到了一具尸体。”

周星侧过身,用下巴朝外面指了指。韩红明白了,他是看见了停放在解剖室旁边的一个小茶炉房里的标本。就是去年那个被枪毙的年轻人的尸体。

“哦,是这样。那是一具标本。已经没用了,就放在了那里。怎么,你过去看了吗?”

“看了。”

“你胆子可真大。”韩红本能地赞叹着。

“我胆子大?你天天接触这些都不害怕,我只不过是第一次去看。”

“那不一样。我是干这个工作的,看见他们就像地质学家们看见了石头,见怪不怪。”

“也是。不过一开始我还是很害怕的。”周星的说话欲望空前的高,“我本来只是没事干随便在校园里走走,没想到就来到了这里。远远地看见那小房子既没门也没窗户,感到好奇就过去看了一眼,没想到看到了这个。”

“那里原来是个茶炉房,后来淘汰了,一直闲着。这具标本用完后没地方搁,前天才刚刚抬过去。”

“是吗?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个模具呢。可仔细一看他身上的很多细节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是哪个调皮的孩子,还在他的一只手里放了根树枝。对了,他是怎么死的?”

“枪毙。”

“哦——”周星的大脑明显地停止了运转。

“进来坐一会儿吧。”

周星又在原地站了片刻,这才试探着迈动了步子。韩红被他谨慎的样子逗笑了。

“这地方没点胆量的人可是不能来的。”

“哦——”

周星愣了一下,似乎在做着一个重要的决定。韩红噗嗤笑出了声。

“还是算了吧。这地方一年到头也没有来做客的。”

“不,我还是想进来看看。”

周星似乎是被韩红的笑惹恼了,他挺了挺胸,大踏步地走了进来。没走几步,他又愣在了那里,目光呆呆地落在一副完整的人体骨骼上面,眼球一动不动,表情惊骇。

“这是我亲手处理的第一件标本。”韩红夸张地在脸上堆起蛮不在乎的笑容,希望能够尽量缓解周星的恐惧。不等周星问什么,她又主动往下讲着,“这也是一个死刑犯的尸体。他在马上要和自己的新娘结婚的时候,意外地发现新娘上了别人的床。他当场把两个人都杀了,自己也被枪毙了。唉,真是可惜。不过,很多人都说他挺有血性的。他被枪毙的时候,好多人都为他叫好。他是外地人,没有人给他收尸,尸体就被学校拉来给学生们解剖用,后来就又制作成骨骼标本。你瞧,他左胸口的肋骨上有一个缺口,就是子弹通过的地方。”

韩红伸手指了指那个缺口。

“这么说,外面的那具尸体将来也会被制作成骨骼标本?”

周星胆怯地扭过头。韩红看出了周星的恐惧,她表情夸张地点了点头。这时,她看见周星的身体剧烈地一抖,蜷曲着身体半跪在地上哇哇地吐了出来。韩红没有惊讶,她自己第一次就是这样的。她稳健地走上前扶住周星,发现周星已经昏厥过去了。韩红吃力地将他拖进自己的休息室,放在自己的床上。

5

一个多小时后,周星才从昏厥中苏醒过来。韩红扶着他坐起身,给他端来一杯开水。

“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勇气呢?”

苏醒后的周星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他

两只手捧着韩红为他倒的开水,眼睛呆呆地盯着窗外已经泛起黛青色光泽的夕阳。

“你在说什么?”韩红惊讶地看着周星。

周星扭过头,目光直直地对着韩红。

“我是说,我当时怎么就没有杀人的勇气呢?”

“你……”韩红瞪大了眼睛。

“是啊。”周星已经彻底缓过劲儿来,“你们很多人不都想知道我为什么从内地的大城市调到这偏远的野水市的原因吗?”

韩红望着周星,她感觉到周星的眼睛特别亮,亮得宛如刚刚升起的长庚。韩红有点理亏地点了点头。她确实是很想知道事业有成的周星为什么突然从内地大城市的一流大学调到野水市的这个末流学校里来。好多次她都想问问张冰,但张冰从来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我也是个被妻子背叛了的人。”周星连喝了好几口水,开始了他的讲述。

周星的妻子非常漂亮,也很有才华。两个人自由恋爱结婚,婚后一直没有要孩子,双方都在为自己的事业奋斗着。两年前,妻子就成为博士生导师,事业上有压过周星一头的架势。周星很为妻子高兴。他认为这才像自己的妻子。去年春天,周星去外地出差,回来前没有提前告诉妻子自己的行程,他想给妻子一个惊喜。

“没想到,当我打开门,却看见她正和她的一个学生睡在我们的床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感觉自己像做了贼一样,悄悄地溜了出来。事后我却非常后悔,当时我为什么就没有像个有血性的男人那样杀了他们呢?我是那么爱她,从来没对别的女人动过心。可她却这样侮辱我的感情。我至少也应该责问她两句吧?而我做不做什么其实也无所谓。在我悄悄溜走的时候,我感觉她发现了我的归来。我逃跑的时候也忘了锁门,她应该知道那就是我。可是,当我第二天早晨硬着头皮回到那个使我感到耻辱的家里的时候,她却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很多次,我都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着她,想要狠狠地揍她一顿,把她从这个家里赶出去。可我却没有勇气,我能够想象到这件事情公开之后别人看我时的眼神。我害怕那样的眼神,我没有错误,却要被别人同情,并且永远也直不起腰来。好多次,我握着菜刀,却感觉浑身瘫软,没有丝毫力气。最后,我只得选择了逃跑。你说,我还是个男人吗?”

周星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韩红被他的叙述吸引了。韩红能够感觉到那来自他内心深处的创痛和委屈,理解了周星为什么总是沉默不语,落落寡欢。韩红认真地看了看眼前这个经常去自己家里做客的男人。韩红惊异地发现,这个脸色总是苍白着的郁郁寡欢的男人,其实长得还是很英俊的,特别是他那双表面暗淡的眼睛,在专注的时候,会放射出奇异的亮光。此刻,这亮光使得韩红那幽闭的休息室也显得明亮了。

“这些事情张冰知道吗?”韩红问。

“学校里应该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韩红心里对丈夫又多了一层敬重。能够替朋友保守这样的秘密才是真正的朋友。

送走了周星,韩红一个人回到家里。张冰又出去应酬了。她一个人吃了点饭,拿着遥控器把一百多个电视节目反反复复地调换了十多遍,这才百无聊赖地冲过澡,上床休息了。

当天晚上,韩红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和周星在一起。周星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衣服领子洗得很干净,整个人都给人一种干净清爽的感觉。他们俩独自在一个房间里,房间里所有的陈设都是白色的。后来,他们脱光衣服拥抱在一起。在梦里,韩红能够清晰地看见周星的下身,像一盏茁壮的火炬,标本一样完美。

他们正要达到高潮的时候,韩红发现丈夫的目光从什么地方射了进来。韩红大喊一声。醒了过来。

黑夜里,丈夫张冰正俯视着自己。韩红想起刚才做过的那个梦,身上起了一层冷汗。她担心自己是不是说梦话被丈夫听见了。张冰一身酒气,但还是温柔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脑门,微笑着看着她。

“做噩梦了?”

韩红在黑暗里慌乱地点着头,把脸靠到丈夫的怀里,生怕丈夫会看出自己脸色的异常。

张冰什么也没发现。他抱着妻子,温柔地亲吻着她,借着酒劲,开始给她爱抚。韩红心中有愧,像是要弥补什么似的,努力地迎合着丈夫。

奇怪的是,韩红无论怎么调整自己的思维,都摆脱不了刚才梦里周星的影子。她就在张冰的动作里,笼罩在向星的影子里,一点点兴奋起来。张冰进入梦乡之后,韩红还是无法入睡,眼前总是飘舞着梦里周星眼睛里的光亮。

6

八月里的一天,张冰组织了一次聚会,参加人都是学校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周星作为特邀代表也参加了这次聚会。事后韩红才知道。这次聚会的目的是为了周星的行政职务。在学校里,拥有教授职称只能享受到较高的工资待遇,福利待遇和其他很多与个人切身利益相关的待遇都是要和政治待遇挂钩的。作为情同手足的同学,张冰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助周星。

张冰选择了祁连山脚下的一个度假村作为此次聚会的地点。那里正好是一个山间的小盆地,四周都是翠绿的青山,山上长满了高大的青海云杉。盆地的南边可以看见远处女神样圣洁的雪峰。从冰川上渗透下来的水汇聚成一条小河。河水的颜色像天空样湛蓝,水底里被水流的温柔磨圆的石头清晰可辨。

客人们对这样的风景已经司空见惯了。他们都躲在帐篷里,看裕固族少女的舞蹈表演,在裕固族少女的歌声中一碗碗地喝着青稞酒。喧闹的声音,惊得林子里的松鸡都嘎嘎地逃跑了。

周星对此似乎没有多少热情,他总是若即若离地徘徊在人群的边缘。好在学校的领导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他们是看在张冰的面子上才做这一切的,所以有没有周星,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周星在帐篷里应付了一会儿,就来到外面,踏着河道里的几块巨大的冰碛砾岩,跳跃着,趟过河,准备要到对面的山林里去。刚一过河,周星就听见有人在后面喊他。周星回过头,看见了韩红。

和周星一样有点迷惘的人就是韩红。韩红习惯于应付这样的场合,但每次都无法做到全身心投入。也许正是这种没有全身心的投入,使她在公众场合的言行总是格外得体,也使得她总是能够巧妙离开而不受注意。韩红早就看出了周星的意图,在周星离开帐篷后,她快速地跟了出来。

韩红看到周星穿了一件雪白的T恤。韩红奇怪,这T恤周星以前从来没有穿过。而这T恤却和自己梦里的周星所穿的一模一样。韩红的心突突地跳着。她看见周星敏捷地跳上河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又从这块石头跳上另一块石头,最后,他奋力一跃,就轻盈地落在了河的另一面。韩红的情绪在周星的跳跃中开始膨胀。她抑制不住地喊了一声周星。周星回过头来。韩红看见周星的衣领很白,衬托得他整个人都像是在阳光里沐浴过的一样。

“我也想到河对岸去。”

韩红来到河边,睁大了眼睛看着周星。周星朝河的左右看了看,说,你到下面那个地方去。那里水面宽,水浅,我扶你趟过来。韩红答应一声,两个人就沿着河,在河的两

把韩红送上高潮。

“我一定是疯了。你走吧,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我有爱我的丈夫,可爱的孩子,幸福的家庭。我再也不要和你过这样的生活了。让这永远也见不了阳光的爱情见鬼去吧。”

刚刚发完这样的短信,韩红又会被自己的情感所控制。

“为什么不理我了?我那些话都是气话。来爱我吧,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了。我要和你在一起,哪怕就此让我跌如万劫不复的深渊我也没有怨言。”

自我折磨几乎成了韩红的家常便饭。

最糟糕的是因为丈夫张冰和周星的特殊关系,韩红和周星两个人经常要在一些公共场合露面。那个时候,他们必须要控制住自己的感情。那种越是要求他们控制的场景,却越是容易诱发他们彼此的思念。他们一块出去唱歌时,会趁着去卫生间的机会,躲进别的空包厢做一些短暂的亲热。他们在一起跳舞的时候,身体会不由自主地贴得很近。

他们在一起时也出过差错。十多天前,周星激动中拥抱她时,将她的胳膊弄青了一大块。那天晚上,张冰也正好来了兴趣,看到她的伤,古怪地盘问了好一阵。她说自己也不知道,然后又胡乱地说了好多种可能。后来张冰说:“只要不是和别的男人亲热时弄的就行了。”

然后张冰就对她没了兴趣。韩红担心了好几天,后来见张冰真是没什么变化,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8

春节眼看就要来临了,学校的学生都放假了,韩红这个解剖室标本管理员就没有了任何事情可做。丈夫张冰最近一段时间似乎特别忙,从早晨出去要到很晚才回来。回来后总是醉醺醺的,洗完澡,倒头就睡。巨大的空闲时间使韩红心里的爱情像遭遇暴雨的野草一样疯狂地生长着。无家可回的周星也没有了任何事情可做,只要韩红能够找到跑出来的理由,周星就能够出来陪她。韩红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对周星的爱恋之中,每天都会给自己创造机会和周星缠绵一会儿。

年三十晚上,张冰把周星请到家里来吃年夜饭。丈夫和自己的老同学对春节晚会没兴趣,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韩红在一旁给他们添酒搛菜,孩子一个人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

周星还是不太说话,丈夫对拥有这样一个称职的听众很满意。他在周星跟前大谈特谈自己的政治理想。喝多酒的张冰无意中透露出,过完年他就要担任副校长了。

“公示期昨天结束的,文件已经印好,过完年就下发了。”

张冰打了个酒嗝。韩红很吃惊。韩红是个不看报纸的人,对学校的事情也不关心。她是领导夫人,什么时候也不会有人欺负她,她的工资、福利待遇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比别人少。她有什么可操心的呢?但这个事情对她来说还是太重要了。丈夫当上副校长,自己的生活就会更加有保障了。这么重要的消息,丈夫居然对自己隐瞒到现在。要不是他今天和老同学在一起喝多了酒,恐怕真是要等到任命文件都发下来了自己还不知道呢。

韩红有些生气。她站起身装做到厨房去忙活。周星跟了进来。他从后面抱住韩红的腰。韩红能够听见他局促的呼吸。韩红把身体贴紧了周星。周星的手向韩红的胸前伸去。韩红回过身,扑在周星怀里,像是分别多年饱受相思之苦的情侣。

大年初一这天,韩红一直处在混乱之中。这一天,到家中拜年的人比往年多了很多。有些人一进门就直接喊张冰为张校长。张冰也不反对,理所当然地认可着人们对自己的新的态度。很多人临走前都给他们留下了礼物,张冰也都面无表情地接受了。韩红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转换角色。虽然自从结婚以来,她就适应了丈夫在仕途上两三年一个台阶的升迁,但这一次当副校长却还是太突然了。重要的是,自己之前对此居然一无所知。或许这正是丈夫精心策划的?韩红的心悬到了半空。

这一天,周星没有来给张冰拜年。这多少缓解了韩红内心的压力。这是他们相爱以来,韩红第一次产生对周星可能到来的恐惧。到了晚上,韩红却突然渴望起周星来。她不知道,这一天周星是怎么过的。周星在野水市没有别的熟人和朋友,他只能一个人窝在宿舍里。大过年的,那可真不是滋味。或许自己应该去看看他?这样想着,韩红的心开始隐隐作痛。假如此刻周星在身边,她恐怕会失去控制扑进他怀里。韩红回到卧室,拿出手机,想给周星发条短信,但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韩红徒然地叹了口气。放下手机,却惊恐地发现丈夫张冰正站在卧室门口望着自己。韩红的身上冒出一层冷汗。

“你吓死我了。”

韩红夸张地提高嗓门,给自己壮着胆,也试图缓解张冰的疑虑。张冰微微一笑。

“又不是见到鬼了,有什么可怕的?”

“我刚收到一条拜年短信,号码不认识,也没有署名,正纳闷呢,一抬头看见你站在跟前。”

张冰没有吭声。

“这种事情不是很常见吗?又不是暧昧短信。好了,休息吧。”

说完,张冰就走进卧室,脱掉衣服进了卫生间。韩红听到淋浴开始喷水的声音。张冰洗完澡出来,直接就上了床。他半靠在床上,抬起手摸了摸坐在床边的韩红的脊背。

正月初一平安地过去了。正月初二这天,按照规矩,张冰提了一大堆贵重的礼品,准备好一个分量很重的红包,自己开着车,带着韩红和孩子去给老丈人拜年。

张冰是岳父岳母的骄傲,两位老人一向对他很看重。韩红长得漂亮,又是干部子弟,当姑娘的时候追求韩红的人很多。张冰只是其中很不显眼的一个。后来是韩红的父亲替自己这个小女儿做主。韩红本来是喜欢另外一个的,但她觉得父亲的眼光应该是不错的。父亲说,张冰是那种稳健有才气有责任感也很有抱负的人。这样的人,别看眼前地位低下,最终一定会有出息的。父亲说,韩红喜欢的那个相貌堂堂、头脑敏捷、业务精湛的小伙子性格里有天生的缺陷,这种人虽然有才华有魄力有追求,但永远也不会拥有好的人缘,这在中国是非常致命的。从小就对父母言听计从的韩红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依然表现出了一个乖乖女的品质。从现实的结果看,父亲真是有眼力。自己当初看上的那个人,虽然才华横溢,却总是不得志,如今还是个普通老师,各种待遇都上不去。

为了迎接他们的到来,两位老人已经准备了一大堆丰盛的食品。韩红家其他一些亲戚也都来了,他们知道张冰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他们自己也有很多事情都在依靠张冰,所以人人都对他很客气。这就是韩红父亲的成功。当这个干部家庭中的其他儿女们在成年之后还依然享受着早就退居二线的父辈的荫庇的时候,只有张冰在利用自己的权力和人际网络荫庇着这个已经显出颓势的大家庭。

到了家里的张冰没有丝毫领导的架子,他和两个挑担还有大姨子四个人组成一桌麻将,一打就是大半天。张冰打牌水平很高,但他和这些亲戚们在一起打牌的时候很不用心,总是输。输了的张冰从不赖账,当场就把钱兑现给亲戚们。大家对张冰更是看重。

吃晚饭的时候,张冰也很谦虚。他在挑担里面排行老三,所以就主动坐到最下席。

吃饭的时候,他并不真吃,而是象征性地夹点菜,很秀气地吃两口,就开始招呼别人。家里人还都不知道张冰要提拔的事情,大家对他的恭维都维持在往年的水平。张冰对亲戚们的恭维很不在意。他一般是不接受也不辩解,朴素得体得像一件大家都很熟悉的旧家具。

过去的时候,韩红对丈夫在自己父母家里的这种表现很满意。但是今天不同,她总感觉到张冰和自己若即若离的,似乎心里装着什么事情。韩红一边担心着张冰,心里又放不下周星。周星昨天没来拜年,他一个人是怎么过的?吃饭了没有?街上的饭馆都关门了,周星又不会做饭,他吃的是什么?该不会吃了两天的方便面吧?一想起这些,韩红就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吃什么都没有味道。

吃过饭,张冰开车带着韩红回家,孩子死活不跟他们走,说是要在姥爷姥姥家里轻松两天。张冰和韩红都没有反对。他们两个人单独上了车回自己的家。

刚一上车,韩红的手机就响了。韩红一看,是周星的。韩红心里一阵紧张。她瞟了一眼张冰。张冰正全神贯注地开车。韩红迟疑了一下,把身体侧了侧,打开短信。

“我想你。亲爱的,你在哪里?”

韩红的心哆嗦起来。她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一股温柔却很凶猛的潮水所吞噬。她没敢马上回短信,合上手机,痛苦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回到家,韩红突然说自己收到一个女友的短信,约她去打牌。说完,她也不表态,就开始换衣服。张冰说,那就去吧。大过年的也没什么事情,朋友们聚到一起好好放松放松。韩红重新穿上鞋,说,那我就走了。张冰已经换了衣服朝沙发边走去。他一边开着电视,一边说:

“去吧去吧。路上小心点。”

说着话,电视已经打开了。韩红愧疚地看了看神情专注地看着电视的张冰,还是转身出来了。

9

“我出来了,你在哪里?”韩红一边下楼,一边就给周星发了短信。

“我马上出来。你直接打车去红旗宾馆。”

河西走廊冬天的夜晚十分寒冷,风像锥子样透过衣服朝人的骨头里钻去。正值春节期间,走亲访友的人多,出租车的生意很好,等了有二十多分钟,韩红也没有叫到一辆空车。周星的短信已经催了好几次了。韩红着急得直跺脚。半个小时后,韩红终于打上了出租车。汽车一边走,韩红一边探着脑袋注视着前面。

又过了十分钟,韩红终于到达了红旗宾馆。停车前,她快速给周星发了短信。韩红正在给司机付账,就收到周星的回信。

“爱人,802。”

春节期间的河西走廊上的这座小城的宾馆里很冷清。韩红来到电梯前,春节期间客人太少,宾馆电梯停止了运行。韩红没有犹豫,几乎是跑步朝楼上奔去。八层。韩红还没有步行爬过这么高的楼呢。

到了。韩红努力屏住急促的呼吸,克制着因为奔跑而飞跃的心脏,敲了敲门。周星就站门口等待着她。或许是经过两天的孤独寂寞,周星的胡子长得很长,神情凄楚、面容憔悴。韩红的心痛了。她冲进门去,周星已经为她张开了臂膀。韩红的大衣滑落在地上,他们彼此都被对方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所淹没了。

这天的周星和往日不同。整个过程里他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只是紧紧地揽着韩红,似乎要生离死别一样,痴迷地亲吻着她的身体,几乎是在强迫着让自己一次次地振奋着。韩红被周星的情绪点燃了。她感觉自己好像是一只落进火里的凤凰,要通过这烈火的焚烧,毁灭过去的自己,重新塑造一个新的韩红。

后来,周星有点累了,他贪婪地把头埋进韩红的怀里。沉醉在近乎迷幻的呓语里。韩红搂着他,像搂着一个婴儿。她不知道,自己的存在,除了要给怀中的这个男人带来快乐,还能有什么别的意义。时间已经很晚了,她还舍不得离开,低下头不住地亲吻着周星的头发。周星的情绪也再次复苏,他拥抱着韩红娇小的身体,又开始如痴如醉地亲吻着她,给她爱抚。此时的火焰不再热烈,却充满了足以催生新的生命的光芒。

凌晨两点多了,周星在喷射了又一轮激情之后,终于被疲惫抓住,沉沉地睡去了。韩红无限爱怜地看着这个把脸贴在自己乳房上的孩子样的男人,久久不忍离去。后来,她还是在苏醒的理智的驱动下,轻轻地为周星盖好被子,悄悄地穿好衣服,亲吻了周星的蓬乱的头发,到卫生间收拾好自己的形象,离开了宾馆。

韩红来到自己家楼下之后,惊讶地看到客厅的灯光还亮着。丈夫春节前这一段时间的变化很大,下班总是按时回家。这在丈夫的生活中是很少见的。丈夫在担任领导之前就是一个活跃的人。他和什么人都能说到一起,人缘非常不错,走到哪里都有朋友,办什么事情都很顺利。在大家看来,张冰是一个没有任何缺点的人。这一度使韩红非常困惑,觉得自己的生活美好得有点虚假。不过她也没往深里想过。因为她找不出自己的生活有什么毛病。和周星发生恋情之后,韩红对待张冰更加温柔了,生怕他察觉出什么。那样一来,不仅丈夫和周星多年的友谊毁灭了,自己的家也毁灭了。不过,沉浸在幸福之中的韩红并没有多想。只是从除夕那天晚上,韩红才隐隐地感觉到丈夫似乎在对自己隐瞒着什么。但韩红依然不相信丈夫已经对自己有所察觉。三十那天知道了他要当副校长的消息,韩红判断张冰肯定是为了低调应对正在进行的干部任前公示,所以就减少了对外交往。

今天张冰这是怎么了?都快三点了还不睡觉。

韩红一路往楼上走,心里一路嘀咕着。

韩红努力抑制着自己满足的情绪,蹑手蹑脚地用钥匙打开门,发现张冰正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把玩着什么。韩红心里咯噔一下。预感到要出事了。她轻手轻脚地换了鞋,把衣服挂好,转身先进了洗手间。韩红打开热水管,洗过手,又抬起手把头发往齐里捋了捋。捋完头发,她才发现自己是弄巧成拙了。离开宾馆前,她已经把头发梳理得很整齐了。这会儿用手一捋,反而把头发弄乱了。韩红只得又重新把头发收拾了一下,这才走进客厅。

看到她走出房间,张冰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看他的电视。韩红朝荧光屏一扫,吃惊地发现丈夫居然在放着一张三级片。

韩红的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兆头。结婚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见张冰看过这样的片子,家里面也从来没有买过这样的片子。有一次,女伴给韩红推荐了几张这样的片子,说这样会调节夫妻间的情绪。韩红象征性地推辞两声,就脸红心跳地接过来装在包里,做贼样拿回了家。她把片子在自己的梳妆台里藏了好几天,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拿出来给张冰看。因为在她看来,自己的丈夫是那种严肃的、做什么事情都有着清晰的思路和明确的目标、就连夫妻间的事情也会被他安排得井井有条的人。这样的男人,你多数时候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你会相信他的一切都是正确的。这样的男人,你一旦要是在他跟前触犯了他的底线,后果往往也是很严重的。后来,韩红只得自己一个人偷偷在家里看了看那几张碟。韩红觉得那些片子拍得其实很美,不管是里面的男人还是女人,还是

他们的表现,都给人一种审美的感觉。

我自己当时是什么样子呢?韩红想知道。但是张冰从来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张冰只是在黑夜里,在标准的时间和标准的地点做一件标准的事情。丈夫是对的。韩红这样认为。从那以后,韩红再也没有看过那样的片子。她相信,丈夫一定很厌恶那样的片子,如果他知道自己偷看过那样的片子,一定会连自己一同厌恶。

但是,此刻,看着夫子样的张冰当着自己的面居然如此理直气壮地看这样的片子,韩红愣在了那里。

“愣着干什么?过来一起看,让你也学上几手?”

张冰扭过头,不可捉摸地、略带调戏口吻地邀请着她。

“我不看这些东西!”

韩红有点愤怒。她自己都感觉到了自己的脸上堆起的乌云。虽然韩红也听说过,现在有些夫妻会在一起欣赏这样的片子,她自己也曾经幻想过和丈夫一起看这样的片子,但韩红不能容忍丈夫此刻的神情。他怎么敢当着自己的面以这样的态度表现这么丑恶的欲望?

“嗯?是吗?”张冰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那么,这些东西你该喜欢看吧?”张冰用翘在茶几上的脚朝他刚刚扔在上面的一大摞东西指了指。

韩红厌恶地瞥了一眼张冰。她的印象中,这是丈夫第一次露出地痞神态。但她还是没有发作,不屑一顾地走到沙发跟前,想要看看张冰到底能够弄出什么新花样来。张冰继续专心地看着他的电视。一群情色男女们正在高潮上呻吟着,那声音令韩红一阵肉麻,远比制作标本时碰到尸体的生殖器还要难受。

韩红的脸是在眼睛落在茶几上的一瞬间变得通红的。

那是一堆他和周星在一起时的照片。那些照片连韩红自己看了都感到厌恶。如果只是单纯无耻也就算了。那照片是用一般办公室的彩色喷墨打印机打出来的,自己的身上和脸上有着大块大块的马赛克样的斑块。韩红没想到的是,平素相貌还算美丽的自己,激情中居然会是这么丑陋,远没有那些片子里的女人那样,自如地展示出一个女人的特殊的诱惑。

是羞辱?还是愤怒?韩红不知道。她呆若木鸡样站在那里,想要发作,又想要遮掩;想要争辩,又想要逃跑。

张冰依然看着他的电视,似乎眼前的一切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韩红开始判断这到底是自己的哪一次。可是,她和周星之间的次数太多了,她已经想不起这是在哪里的哪一次了。韩红从时间上判断,这是刚刚进入秋天的时候。那么,张冰是当时就拿到了这些照片呢,还是最近刚刚拿到?或者,干脆就是他自己一手拍摄的?

韩红感到自己站在了万丈悬崖的边上。

“这个动作看上去还算过瘾。怎么,我们也试试?”

张冰不无讥讽地把眼睛从电视上移到韩红的脸上。韩红像被冰冻了一样,脸色苍白地凝固在那里。

自己是怎样被张冰扶上床的,韩红不知道了。她只记得张冰进入自己身体的时候,自己因为愧疚,拿出全身的力量配合着。但无论怎样努力,她都调动不起真正的热情。韩红尝试着多发出点声音,她觉得自己亏欠了张冰,有义务来弥补自己给张冰造成的伤害和损失。因为,不管自己对周星是多么依恋,但从哪个角度来说,韩红都不想失去自己的家庭。自己、父母、孩子,都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后来,韩红感觉无论是张冰还是自己,两个人所进行的这场激情的游戏,怎么看都有标准化的嫌疑。程序是设计好的:亲吻、抚摸、进入,都是在器官的标准感受里按照既定方针发展着。

韩红的脑袋里突然浮现出一具女尸的标本。她默默地体味着张冰的动作,精确地计算着此刻的感受应该来源于哪一个具体器官?这些器官的具体作用是什么?对这些器官的结构,血管走向,教科书上都是怎么说的?是什么神经系统把这种纯肉体的行为最终提升到了精神的向度?

韩红无奈地放弃了努力。

10

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名叫周星的作家是什么时候离开野水市的。学生们在开学那天起,发现自己已经换了写作老师也没有谁表示出任何惊讶,更没有人想起来打听一下那个沉默寡言神情阴郁的周星老师去了哪里。周星只给他们带了不到一年的课。期间,这个老师几乎不和任何同学有私人往来,也不参加班级里的任何集体活动。这样的老师消失了,对学生来说确实没有什么惊讶的。

周星似乎也从韩红的记忆里被连根挖走了。从丈夫和自己摊牌后的第二天,韩红就再也没有去找过周星。周星也没有再到她家里来过。他们俩从来没有在校园里碰到过,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和韩红说起过那个名叫周星的人。似乎这个学校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人。这让韩红很惊恐。她不知道这样的感觉到底预示着什么。但有一点很清楚,这最起码在证实着周围的人对自己和那个叫周星的人所发生的故事都一清二楚。否则,人们怎么会在自己跟前把那个人弄得无影无踪呢?韩红知道,这种刻意的隐藏,其实就是为了更好地突现。

五一节前,丈夫张冰告诉韩红,学校要组织一次欧洲考察活动,他将以副校长的身份带队前往。学校规定,校级领导可以带家属,家属同样享受公费待遇。张冰希望韩红能够和自己一同前往。

这是一件好事情。韩红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丈夫说过一句话了。夫妻间惟一的交流就是作为器官的标本之间的交流。但这一次韩红还是有点心动。夫妻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这并不是丈夫的错,理亏的是自己。假如丈夫有错的话,也是自己错误在先。况且,这样的家庭气氛已经影响到了孩子的心理健康。最近一段时间,孩子的学习大幅度滑坡,性格也变了很多,出现了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沉默和莫名的暴怒。孩子的老师和自己的父母都多次善意地暗示过自己应该注意自己的言行。

韩红尝试着主动和丈夫和解,但一想起那些被偷拍的照片,韩红还是对张冰产生了忌恨。她越来越相信,那些照片,可能就是张冰自己干的。

在韩红已经做好丈夫向自己提出离婚的心理准备之后,张冰却始终没有提及这件事情。

已经正式出任副校长一职的张冰,如今是班子里最年轻的副校长。在他刚刚任职不久,就有人传说,市委已经在讨论,要让张副校长去西藏某地行署挂职锻炼,担任主管科技的副专员,镀金回来后就要直接进入市委常委。这一传闻也传到了韩红的耳朵里。韩红相信这一传闻。因为张冰一个完全不懂医学的人,能够当上高等医学专科学校的副校长本身就创造了奇迹。但是这样一个不懂专业的人想当校长应该说是不可能的。那么张冰一定会从别的地方寻找突破的机会。韩红相信,张冰有这样的欲望,更有这样的能力。

大家对韩红更热情了。学校里新上任的人事部长主动提出要给韩红换个岗位,理由是韩红最近几年的表现很不错,这样优秀的人才,应该放到更重要的位置上,为学校做出更多的贡献。对于这一建议,张副校长没有表示反对。这次却是韩红自己坚决不同意了。她觉得自己现在的工作很有意思,也很有意义。人事部长只好作罢,但在岗位系数设置上对这一岗位做了倾斜,说是这样做能

够鼓励更多的人到艰苦岗位上去工作。

张冰既然主动提出要带韩红一起去欧洲旅游,就说明至少还不想撤销韩红妻子的名分。韩红也需要一个丈夫和一个家庭。尽管这可能只是一具标本。韩红答应自己被张冰以妻子的名义携带着一起去欧洲。

在韩红和张冰第二天就要飞北京的时候,来自西藏某地公安部门的电话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事情和周星有直接关系。

周星在和韩红最后一次幽会后的第二天晚上,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离开了野水市。他首先坐夜班车到达敦煌,然后继续向西藏方向进发。他到达格尔木之后,才想起应该给韩红发一条短信。短信写好后,他突然又改变主意,关掉了手机。周星在格尔木停留了一天,买了一堆红景天和高原安,然后就地买了一辆自行车,再休息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开始了自己的西藏之旅。冬天的青藏高原充满了危险,青藏公路因为遭遇大雪几乎没有车辆通行。出南山口不久,周星就几乎是用手推着自行车一步步地往前挪。后来周星就迷了路。不等他来到昆仑山口,便遭遇了一场巨大的雪灾,周星连人带车都被埋在了几米厚的雪堆里。直到前不久,当地牧民家的猎狗才从雪堆里嗅到人的气息,将他创了出来。警察在他的手机里找出了一个使用频率最高的电话号码,直接拨通了韩红的手机。

接到这个电话,韩红没有惊讶,但却马上做出了一个决定——要去青藏高原把周星的尸体运回来,制作成一个标本。

她匆匆去丈夫的办公室向丈夫请假,丈夫升迁为副校长后随着更换了办公室。大家都说,校长一级的领导办公室很大,里面的设施也齐全,还带有一个可以休息的卧室。张副校长的办公室到底大不大。韩红不知道。因为她还没有去过。今天,为了那个周星,她是头一次去张副校长的办公室。韩红进了行政办公楼,首先向门卫打听张副校长的办公室。门卫当然认识张副校长的夫人。他热情地把张副校长的夫人领到张副校长的办公室门前,这才恭敬地对着张副校长的办公室门点着头退了回去。

韩红没有察觉到门卫对自己的热情和对张副校长办公室的恭敬。她心里有事,没有敲就走了进去。房间确实很大,陈设也很豪华。但里面却没有人。韩红看见办公桌后面还有个门。那门虚掩着,里面隐约有一些动静。韩红犹豫片刻,还是走进办公室,走向那扇门。韩红推开那扇虚掩的门。她惊讶地发现,那套间里面有一张床,丈夫正和去年见过的那个女实习生在激情奔涌。

那两个人也发现了她。他们一个从上面扭过头,一个从下面翘起脑袋,好奇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身体的动作并未因此而停止。张冰和那个实习生的动作都很标准,表情也充满了感染力,一点都不比那些片子里的表演逊色,把人体的美全部呈现了出来。两个人看清是韩红之后,还同时递给她一个灿烂的微笑。

看到那两个人如此镇定,韩红觉得好像是自己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人发现了似的,快速缩回脑袋。那一刻,她理解了周星在发现妻子的私情时所产生的困惑。

任何愤怒的爆发,最终都会以收获耻辱而结束。这句不知道是谁说的名言,在这个时候跳进了韩红的脑海。

在离开张副校长的办公室前,韩红轻手轻脚地、好心地替他们锁好了门。

11

半个月之后,韩红把周星的尸体从青藏高原上运到了野水市。

按照当地习俗,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往学校里面抬的,除非是已经明确了要赠送给学校当标本。面对保卫处人员的阻拦,韩红的态度出奇地强硬。她让司机坐到一边,自己亲自发动着汽车,拿出一副要冲进去的架势。保卫处的人被韩红的气势镇住了,生怕这个有点疯狂的女人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他们本能地闪开了身子。

韩红把车开进去,又独自一人吃力地把周星放到工作台上,慢慢脱掉了他的衣服。

周星的身体整个暴露在了韩红的眼前。这个身体韩红太熟悉了,甚至熟悉他隐私部位的细节。这身体无数次地给自己带来了欢乐,无数地颠覆了她恪守了三十多年的信仰或者说所谓的尊严。此刻,这身体就平静地躺在自己眼前,他却再也不会动了。周星安静地躺着,没有羞耻,也没有激情。只是,在韩红看来,他的那些器官似乎比活着的时候所呈现的内容更加真实、可信。她感觉到自己第一次理解了这些器官的真实作用。

韩红在尸体边跪下身去,把脸贴在标本的胸口。这时,韩红恍惚间听到一阵心跳。她不知道这心跳来自自己还是标本,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躺在眼前的周星。她发现,周星在经过长时间的冷冻之后,他的脸色似乎比活的时候多了一层红晕。韩红俯下身去,动情地亲吻着周星的身体,感觉到这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都充满了活力。这活力,是无法用医学原理来进行机械化的解释的,它有着解剖学永远都无法抵达的深度。韩红流着泪,搂紧了静默的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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