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抵达
2009-08-19王琰
王 琰
二姐把李喜带来那天,是星期天。猫不上班,刚午睡起来。梳着两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的猫,小脸儿上满是灵巧精致,从小被妈和爸宠着,恨不得每天抱了放在膝盖上。
阳光懒懒的从外面照进来,越过李喜的头,照在猫的身上。妈和爸正襟危坐,爸依旧不说话,由妈长一句短一句的向李喜询问家长里短。猫不抬头,但还是感觉到李喜的拘谨和紧张。猫早不记得李喜都说了些什么,光听声音高一句低一句里就有种控制不住的忐忑。猫看到李喜攥紧的手,关节处发白,斜了一眼他梳得亮光光的头发,猫忍不住想笑。猫想起一个词,油头粉面。猫站起来,拉拉衣服,走了出去。
很多年以后,关于这次至关重要的见面,猫印象中,就是李喜那一头油光发亮的头发,抿得像个小媳妇似的。猫以为,李喜是个内向害羞的人。而一向快乐无比的猫,这辈子还没遇上真正让她不开心的事呢。
猫没让妈和爸宠坏,猫一向麻利勤快。大姐邋遢,不想要的衣服脱下洗都不洗,就给猫了。那件深蓝的的卡布旧衣裳,原本很时髦过呢。猫洗干净细细熨过,穿上衬着她那张粉嫩的小脸,丝丝缕缕都透着服帖。大姐近视,回来扯着猫的衣襟,你这衣服是什么时候做的?把猫笑得呀。
长着张刀子嘴的二姐进门就说个不停,话语凛冽,透着股寒气,那张脸长得也像张刀子脸。
真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三姐妹,怎么一个个没有丁点像呢?
猫却一点没把这个突然出现的李喜放在心上,她找隔壁家的拉毛草玩去了。她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凑到一起总是嘻嘻哈哈个不停,隔着墙都能听到猫响亮的笑声,被妈一向斥为不像话。那时的猫,像是个盛满笑声的容器,轻轻一碰就溢了出来。
猫一出去,李喜更加语无伦次起来。
李喜一个人离开了,顺着红土尕庄的坡,慢腾腾走了回去。一回头,房子后面,群山环绕着,风景如画。李喜想,刚才那阳光下的姑娘,更像一幅画。
那个下午,二姐和妈一合计,就把猫的一生定了下来。
从那以后,李喜就常来了。从歌舞团大大的排练厅,放下二胡,径直来猫红土尕庄的家。二姐因为二姐夫是个跳舞的,就把一个拉二胡的同事带回家来。李喜一路上要拐三个弯,还要过一座桥。猫和李喜隔着一条河,这条河穿过小镇,远远的流走了。红土尕庄在东山坡上,是个藏民庄子,左邻右舍都养着高大的藏狗,不知道是不是獒。天一黑,出门满地狗追着你咬。
不管狗咬不咬,李喜都来,坐很久,然后才回去。猫有一回跟在他后面去拴门,李喜蹑手蹑脚地出门,没走两步,邻居的狗像是隔着墙看见了似的,大声吠叫起来。李喜弯着腰就跑,一面跑一面从兜里掏狗棒,巴掌长的一截铸铁,上面系了根长长的牛皮绳,一边抡着一边顺着坡狂奔,红土尕庄那面高高的有些弯曲的坡,李喜越跑越快,刹不住脚似的向坡底那家人院墙撞去,突然一拐弯,不见了。越来越多吠叫的狗,在他的身后聚拢。猫又笑得呀,忍都忍不住。
李喜还是来,来不来没有什么不同,猫每天照旧。该干什么还干什么。猫发现李喜有爸妈在和单独跟她在一起时截然不同。只要房里只剩他们两个,李喜立马眉飞色舞,表情都变得丰富起来。李喜没完没了地给猫讲他的那把破二胡,不说二胡,他可能就更没有自信了吧。
二胡不能用京胡的弓,因为太短了,拉不开。你知道二胡是用什么皮蒙的吗?是蟒蛇皮。你知道蟒蛇哪的皮最好吗?是肛门周围的最好。那个部位的蟒蛇皮弹性好,声音浑厚圆润,并且不容易翘皮。李喜说着说着声调变得暖昧起来,猫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不由得站了起来。李喜也站起来,猛地抱住猫,像是要把猫拉得重新坐下来似的。猫吓了一跳,拼命地挣开,两条漂亮的大辫子一甩,愤怒地冲了出去。
猫有些明白了,自己是父母同意了,要给李喜的人。这让猫觉得自己像个物件,一整天笑不出来,凭什么,就凭他那把破二胡?滚吧。
第二天,猫很早就去上班了。
乱哄哄的盘旋路,早市还没有散去,牵扯着老马的牧人,瘦削的马背搭着褡裢,里面装了一只小牛犊,这只牛犊出生在草枯了的季节,养不活了,只好卖掉让人吃肉。瞪大眼睛的小牛,它的目光不谙世事,它能想象出它的未来是什么样子吗?这个人世间,总是难以想象的残酷。
这个安静、荒凉的小镇子,猫单位门前的那条路正在修。刨开好久了,总没有修好。这让猫的目光,总是陷入破败不堪的状态。
供电局二楼朝西的办公室里,猫和扎西主任每天面对面坐着。
扎西一进门,就看到猫沉着的脸,“怎么了,猫?”猫这个名字是扎西最先叫的,扎西总说她是个张牙舞爪的快乐猫,于是就这么叫她了。面对面的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足以让她知道她是猫。
猫今天没有高兴得“喵喵”叫,少有的一脸心事。两年以来,猫就算生气了,过不了两分钟又会没心没肺的雨过天晴。
扎西在猫的对面坐下来,带着满身的温柔敦厚。多少次,就这样坐着,都是扎西看着猫那双透亮的大眼睛,诉说他的无奈和烦恼。猫听完,不用说什么,甚至用不着一个安慰的字,扎西都会觉得好受多了。对于猫来说,扎西有着满身的故事和经历,而猫,就是一张白纸。只要是扎西的事。这张白纸都愿意听。
那个年龄的猫不知道,如果一个已婚男人,给你反复诉说他婚姻的不幸,那一定是居心不良了。
很多时候,扎西自己也沉浸在自己渲染的不幸里,忘了他想要的。仿佛述说,就已经足够了。
这个晴朗的早晨,猫告诉扎西,她妈妈要把她嫁给一个拉二胡的小男人了。
扎西愣住了。
窗外,有骑着马的人当街疾驰而过,猪在车的间歇跑过马路,偶尔还立住脚,东张西望起来,肥嘟嘟的猪妈妈,它脚下哼哼叽叽围拢着一堆猪娃子。这原本是个晴朗的早晨。
猫看着扎西越来越深的沉默,失望慢慢地泛滥起来。猫知道,现在没有人能帮她了。门外传来人声,热闹繁忙的一天又按部就班地开始了。
桌上那部漆黑的电话铃突然响起,声音大得夸张。猫沉着脸,一动不动。“叮铃铃”,那电话赌气似的更大声的叫着。
扎西叹了口气,伸手提起猫桌上电话的听筒,“喂,二号机,十点钟,对,二号机,十点钟拉闸是吧,知道了。”然后,挂上电话。
扎西终于调整好他的语气和声调,对着猫一字一顿地说:“猫,我也很难过,你知道的,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他定定地看着猫,恨不得把承诺沉甸甸地放在猫手里才放心。猫是朵艳丽的花,自然而然地绽放着,在扎西的目光里,还没有学会傲然。
十点钟,扎西帮猫拉下了闸。“猫,我没有资格,你不知道我常常多么的内疚,看着你快乐的眼睛我就觉得内疚。猫,你说为什么你不早些长大,让我早早地等着你。现在你让我怎么办,我怎么敢踏入你的家门?猫,我想跟你就这样,一辈子坐下去。”
扎西说得猫泪如雨下了。小小的猫还不知道,眼泪是长大的礼物。长大以后,很多时候,都是要浸在眼泪里的。
电话铃在猫的眼泪里再次尖锐地响起。还是扎西接的。“喂,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话筒是从扎西手里跌落的。扎西满脸的柔情突然被一种从未有过的仓皇所代替。
扎西拉了三号机的闸,线工爬上了带电的二号电杆,掉下来摔死了。
这个明朗的早晨,线工是不是也跟猫一样早早就出了家门,带着期待,一步步走到了单位?他怎么能想到这是他最后的路呢?
从接完那个弥漫着死亡噩耗的电话之后,扎西瘫软在他那张真皮椅子上,抱着头,背一耸一耸的,发出压抑的抽泣声,然后,没有了声响。
猫呆滞地看着他抽泣。这是他留给猫最后的印象。他说他什么都愿意为她做,可是,他只会抽泣。猫在他短暂的抽泣声里做出了决定。
这个明朗的早晨,也许会有不快,可怎么都不像有不幸发生的预兆。这次事故,猫进了大林棵的女监,在那里呆了整整一年。
而扎西,在猫的决定里坚持一言不发。
这就是现实。猫不后悔,猫把她盛开的岁月埋葬在了这个远离人烟的地方,整整一年,365天8760小时525600分31536000秒,猫算得清清楚楚。放风的时候能看见满山的树,那是一年一年种出来的,如同人,是要一年一年活过去的。总不能让这一年挡在这边了。
除了爸和妈,李喜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来看猫。
一年的囚禁生涯之后,李喜把猫接出来,大铁门“咣当”在猫身后关上。猫想,这个地方一辈子来一次就足够了。
从铁门出来,猫就从李喜身上闻到一股蟒蛇的腥臭,一种暗无天日的味道。
单位保留了猫的公职,猫可以接着上班了。猫换了个办公室,猫知道,跟她少了的那些灿烂的笑容一样,这是长大的代价。单位门前的那条路,还没有修好,零乱而尘土飞扬,像猫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一样。
猫觉得,腥臭的蟒蛇味也比女监里的味道好闻,也比那部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电话机好闻多了。
从红土尕庄平行的东山坡上,猫不在的一年里,李喜盖好一院房子,等着猫的归来。妈和爸对李喜早就感恩戴德了。妈和爸恨不得像对待猫那样,把李喜也抱在他们的膝前,然后,供起来。
李喜把猫从监狱里接出来,直接就去了那院房子。院门在身后刚一关上,李喜就迫不及待地一把把猫抱了起来。
猫和李喜开始了他们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