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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戏《张协状元》新论

2009-08-19徐振贵

艺术百家 2009年4期
关键词:戏曲艺术创作

(注:基金项目:本论文为国家“211工程”三期“艺术学理论创新与应用研究”项目阶段性成果之一。

作者简介:徐振贵(1942- ),男,汉,山东平原人,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委员会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山东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科研流动站合作导师,山东省古典文学学会副会长,国家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后期项目评审委员,山东高校十大优秀教师,全国模范教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戏剧戏曲学。)

摘 要:南戏《张协状元》成于元代,其主旨则是根据宋元理学的“名利观”,通过“求名”与“守己”观念对立与统一的婚变故事,揭露“伪儒”的忘恩负义。

关键词:南戏;《张协状元》;戏曲艺术;创作

中图分类号:J805文献标识码:A

20世纪20年代,“永乐大典戏文三种”回归,开创了我国南戏研究的新纪元。而其中研究比较深入、争论亦甚激烈的当数《张协状元》。争论的焦点则是其写作年代和创作主旨。论者大都认为,这是写于南宋时期的“负心戏”,旨在揭露张协的忘恩负义、虚伪残忍,歌颂贫女坚贞不屈的斗争精神和勤劳善良的美好品质。既然如此,为什么作者“九山书会”才人不对张协予以贬斥使之“雷殛而死”反而是与贫女再结姻缘团圆收煞呢?如果张协的负心忘义是出于嫌贫爱富,为什么他在状元及第之后会拒绝接受枢密使相王德用之女的绣楼丝鞭呢?为什么他在任职梓州佥判之后,又欣然同意与王德用的另一“女儿”(实为贫女)结为夫妻呢?论者或者归之于作者的有意创新却不知出路,或者将其与“宋元旧篇”中的同类剧作残曲加以比较,推测旧剧是张协不得善终,九山书会不能因袭旧套。其实,“宋元旧篇”之《张协状元》已经佚失难觅,残篇断简难窥全貌,勉强比较,便难免以臆测代考证;“九山书会”在戏曲创作和演出的竞争中,“要夺魁名”,必须是“别是一家风”,“看别样门庭”,才能使观众“四座皆惊”(《张协状元》第一出)。但是他们为什么如此改编而不是别样呢?《张协状元》的主旨究竟何在?现存南戏《张协状元》全本本身才是开启谜底的钥匙。

笔者认为《张协状元》成于元代。成书于南宋说的理由,乃是因为剧中宾白词曲曾引用了南宋诗文。然而,笔者考证,剧中作者还有六处引用元代诗文:

其一,《张协状元》第一出,末唱[水调歌头]:“一似长江千尺浪,别是一家风。”后句出自元人牟巘《陵阳集》卷五《和渔具十绝》之二《笛》:“卧吹月明里,龙吟鼍打鼓。别是一家风,荻花摆头舞。”据《四库全书》集部《陵阳集》之“提要”云:“巘字献之,湖州人,父子才,理宗朝官端明殿学士、礼部尚书,以刚直著名。巘亦登进士第,官至大理少卿,入元不仕,闭户三十六年……是集凡诗六卷,杂文十八卷,前有至顺二年程端学序。”程序云:“是年(亦即至顺二年)公(指牟巘)之次子……出公诗文若干卷,将锓诸梓,属端学序。”牟巘是由南宋而入元之人,其诗文乃是至顺二年亦即1331年才刻板问世。《和渔具十绝》,分别吟咏舟、笛、蓑、笠、网、灯、竿、帆、榔、楫等自己隐居打鱼的用具,从而反映其闲适淡泊情趣。从该卷前后诗之内容,都可断定为“入元不仕,闭户三十六年”中所作。《张协状元》引用此句,可证“九山书会”才人为元代人。“别是一家风”,是在元代作的诗句。

其二,《张协状元》第三出,旦(即贫女)白:“古庙荒芜怕见归,几番独自泪双垂。”下句出自元人王中之诗。《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之《御选元诗》卷十一,王中《长门怨》:“昭阳歌吹入,独自泪双垂。玉貌无如妾,君恩复在谁?凉风摇绣户,明月堕金闺。愁绝无人见,流荧点翠帷。”该书“御选元诗姓名爵里二.诸家姓名爵里”载:“王中,字枥建。”王中乃元代诗人无疑。《张协状元》中贫女之愁闷孤寂,与《长门怨》中失意嫔妃不无相似,借用其句,亦甚恰切。

其三,《张协状元》第四出(末上白):“南人不梦驼,北人不梦象。”语出叶子奇《草木子》卷二:“南人不梦驼,北人不梦象。缺于目所不见,无想也。”叶子奇为元末明初之人,《四库全书》别集类《草木子提要》云:“其论元代故事亦颇详核。”

其四,《张协状元》第十六出:“(末)今日欢娱嫌夜短。(合)闲时寂寞恨更长。”语出元人散曲《普天乐》。《御定曲谱》卷七载元人散曲《普天乐》:“寂寞恨更长漏永,便欢娱夜短,却共谁同。”

其五,《张协状元》第二十七出,(后)唱:“时人莫讶登科早。(合)月里桓娥爱少年。”语出元人陶宗仪《说郛》卷十一下《状元词误》:“时人莫讶登科早,自是嫦娥爱少年。”《说郛》有杨维桢、郁文博之二序,杨、郁亦皆元人。

其六,《张协状元》第三十四出,“(末)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语出元人刘壎《隐居统议》卷二十五:“谚曰: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隐居统议》提要云:刘壎“宋亡之时,已年三十六”“壎入元四十四年尚存,最为老寿。是书当其晚岁退休时所著也”。刘壎为元代人,《隐居统议》作于元代,当无疑意。

《张协状元》写的是北宋故事,熟悉并引用过南宋诗文,但至少有以上六处语出元代诗文;而且这些诗文,不见于元代之前;剧中也没有引用过明代诗文,显系元人创作无疑。至于其主旨,则是根据宋元理学的“名利观”,通过“求名”与“守己”观念对立与统一的婚变故事,揭露“伪儒”的忘恩负义。

剧中数次直接引用宋代理学家的言论,是其他宋元杂剧和南戏所罕见的。

第二出,外白:“孩儿,康节先生说得好,断以决疑不可缓。”康节,北宋“理学四子”之一的邵雍(1011-1077),谥号康节,学者称为康节先生。其《当断吟》:“断以决疑,疑不可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从诗之“自序”,知此诗作于北宋治平三年(1066)。

第五出,副末说:“触来勿与兢,事过心清凉”,出自孔旻诗。孔旻,曲阜人,孔子后裔。宋人晁逈《道院集要》卷三:“孔旻先生诗:怒气剧炎火,焚烧徒自伤。触来勿与兢,事过心清凉。”元代理学家许衡曾经引用孔旻此诗,但略改二字。

第二十七出,堂后官介绍张协,说他“文过李杜,才并二程”,“二程”即北宋理学家程顥、程颐兄弟。同出,外白:“孩儿,人无率尔,事无偶然。”出自邵雍《击壤集》中《天命吟》:“可委者命,可凭者天。人无率尔,事不偶然。”元代理学家许衡在《与张左丞》中,全文引用邵雍此诗。

可见,《张协状元》中引用理学家的诗句,不止一处。剧本在结构故事情节、塑造人物形象时,受到理学思想的影响,也是情理之事。正是由于剧中号称“才并二程”的张协,其实并没有遵循程朱理学淡泊名利的教导,甚至是背道而驰的,所以才会受到谴责和批判。

程朱理学,继承了传统儒家重名轻利的思想而且有所发展。程颐说:“君子惟患无善之可称,当汲汲为善,非求名也。有实则有名,名实一也。若夫好名则徇名为虚矣。如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谓无善可称耳,非徇名也。”“今之学者,大抵为名,为名与为利,清浊虽不同,然其利心一也。”①宋代永嘉人蔡节《论语集说》卷六,也引用程颐之语:“学者须是务实,不要近名。有意近名,大本已失,更学何事?为名而学,则是伪也。”因为强调求名者,往往是以孔子“疾没世而名不称”为根据,所以二程说:“孔子言疾没世而名不称,此一句人多错理会,此只是言君子唯患无善之可称,当汲极为善,非是使人求名也。”朱熹也针对庄子“为善无近名”之论,指出“盖圣人之道,但教人以力于为善之实,初不教人以求名,亦不教人以逃名也。盖为学求名者自非为己之学,盖不足道。若畏名之累己而不敢尽其为学之力,则其为心亦已不公,而稍入于恶矣。”②意谓君子之儒,不为名利,重在为善务实,既不近名、不求利,也不逃名,这是“为己之学”亦即为自我修养之学;“伪儒”为名也是为利,实质为利,因而徇名为虚,乃是为人之学亦即装给他人看的恶劣行为。剧中张协正是此类代表人物。

张协之所以“朝经暮史,昼览夜习,口不绝吟,手不停披”,就是要“十载学成文武艺,今年货与帝王家”,从而“改换门闾,报答双亲”(第一出),满足“功名富贵人之欲”(第二出)的内心渴求,较之传统儒家重名轻利的教诲,较之理学不求名、不求利的德教,显系南辕北辙、背道而驰。所以鼓励他“追名追利”的动力就是“风云际会”的期盼,以及“信知万事由苍天”的听天由命观念;而原本出身“富室”却因天灾人祸而贫困不堪、孑然一身、唯靠织布缉麻、他人周济才能古庙栖息的贫女,既有嗟卑叹穷的哀怨,也不乏邂逅意中人“共做结发,夫妻偕老”的梦想。支持其聊以卒岁的精神力量,乃是“一盞明灯照神道”的宿命迷信思想和“勤苦强煞去求人”的“守己”观点(第六出)。只是张协的遇盗被劫而受伤,将这同而有别的两者命运暂时连在了一起。同者亦即天命使其同命相怜,因为这是土地、庙神的特意安排,暗示张协到古庙投靠贫女;异者使其乍一接触便貌合神离,张协是对昔日饮酒赋诗生活的徒然回忆,而贫女则是对其衣食、睡眠之类实际生活的具体“安置”(第十出)。张协是依仗诗书追名逐利的表白,贫女则是勤劳守己的声明:

(生唱)【狮子序】张协恨时未至,居家出路,长是不利。(旦)不在疏狂,惟在守己,看造物何如。(生)张协只仗托诗书。(旦)奴家惟凭针指。(合)逆来顺受,须有通时。张协欲仗诗书追名逐利,却离家遭劫,身伤囊空,进退维谷,寄食古庙,确乎“长是不利”,却又念念不忘往昔日羊羔美酒的安逸舒适,不免书生疏狂;贫女却是依靠双手,针织糊口,自食其力,安分守己。

宋元理学,一再强调,是人都要“守己”。程颐说:“守己,中正之道,以待上之求,乃不自失也。……士之修己,乃求上之道。降志辱身,非自重之道也。故伊尹、武侯救天下之心非不切,必待礼至然后出也。”③“舍己从人,最为难事。己者,我之所有,虽痛舍之,犹惧守己者固而从人者轻也。参也鲁,然颜子殁后,终得圣人之道者,曽子也。观其启手足之时之言,可见矣。所传者子思孟子,皆其学也。”④当朱熹的门人弟子有的说以上这段话,程子“发明得好”时,朱熹说:“此程子为学者言之。若圣人分上,则不如此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曰‘痛舍则大段费力矣。”⑤

程颐认为:“守己”乃是中正之道,求上之道。强调不能失掉自我,不能降志辱身,而要自尊自重,修养德性,符合礼义。如果尚汤不对伊尹以礼相待,刘备不对诸葛亮以礼相请,伊尹、武侯即使颇有匡救天下之心,也不会弃隐为官。舍己从人,最为困难。因为“己”是我所固有的,即使忍痛赐予他人,也会担心他们本来就有接受恩赐为人所轻的顾虑。譬如孔子弟子曾参,生活困难,鲁君为之赐邑,曾子拒不接受,并说:“臣闻之:受人者畏人,予人者骄人。纵子有赐,不我骄也,我能无畏?”⑥虽然孔子说过曾参迟钝,但是在颜渊去世之后,能以得到圣人之道的就是曾参。从他所说“启手足”的话,就知道他的谨小慎微。《论语•泰伯》记载:“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意谓曾参病时,召集门人弟子说:“看着我的脚,看着我的手!《诗经》说:小心谨慎啊!好像临近深水潭边,好像走在薄层冰上。从今之后,我才晓得自己免于祸害刑戮了,弟子们!”而朱熹则认为,程子上述阐释发挥,是针对学者而言的,倘若圣人,无适无莫,亦即无可无不可,只要符合正义就行,不必如此费力。

而剧中张协,为了“追名追利”而丧志辱身,不合礼义;“守己”应该“修己”,自我修养,谨小慎微,而张协却是“疏狂”不已,当其为强盗洗劫一空、无衣无褐、无食无财、寄身古庙贫女之际,还唱什么“这般雪儿才下,多是饮着羊羔,浅浅斟绿蚁。或赋诗,或探梅”(第十出),只有对往昔富贵的徒然留恋与回忆,绝无丝毫拘谨奋进的日后打算;贫女能以“守己”,舍己从人,又不骄人,不轻人,而是勤劳自食,泰然处之。前者是违背儒家或理学中正之道的“伪儒”,后者是“守己”的典型。虽然寄食贫女的张协,首先主动提出了“共成比翼”的婚配要求,得到了李大公夫妇的成全,经过了“神前跪拜”的天命默许,他也有过不忘“恩和义”的许诺;但是,他始终认为这是“急切暂相随”的“不得已”行为,是“诗书暂溺沦”的耻辱,既不能改变依然贫困的现实,更没法实现其“亦欲耀家庭,亦欲要身荣”的名利理想。所以尽管贫女“剪发借贷”的舍己从人精神愈发突出,得到的却是张协口呼“贱人”的斥骂和“从今日打至明日”拳脚相加的虐待(第二十出),这不是误会所致,而是张协利己本性初步暴露的必然,为生旦悲剧埋下了恶性劣种。

按说,高中状元,抛弃糟糠,攀龙附凤,再接丝鞭,常是负情士子的通常选择,无论是当时社会现实,抑或唐宋传奇诗文中,都并非罕见特例,何况这位“袅娜巧身材,桃腮和杏脸”的名门闺秀胜花,“爹爹是当朝宰执,妈妈是两国夫人”,利欲薰心的张协于状元及第之后何以不是求之不得而是加以拒绝甚至将其气死呢?理由就是:“不为求妻只为名”“只为求名不为妻”。为什么如此表白呢?他之所谓“求妻”的内容,究竟是指什么?

宋代道家并不完全摒弃功名利禄,甚至在其道藏中公开宣传如何求名求利。宋人张君房编撰的《云笈七籤》,被视为道家重要典籍。其卷二十五载有道家求神问卜、祭星祈福的不同门径:

上台星,名虚精,求之,感帝王之梦及金玉,念名求之,必应。中台星,名六浮,求官禄盛兴,念名求之,必得吉遂。下台星,名曲生,求妻妾奴婢,念名求之,必遂。迷信天命以至于连夜作恶梦也要“圆梦”的张协,头脑中不无道家思想的烙印,未必不了解道家所谓人生“三求”亦即求“感应帝王之梦及金玉、求“官禄盛兴”、“求妻妾奴婢”之话,他进京应举,何尝不是为此?在此之前,从其唱白中,他求财求官的反复抒发表白,已经十分露骨。但于当朝权贵王德用高结彩楼、为女儿选择新科状元为女婿之际,他却出人意料地断然拒绝接受丝鞭,对道家的第三求亦即“求妻妾奴婢”公开表示了否定。因为作者始终把张协定位于只是有天命思想的儒生而非道家子弟。尽管宋元理学家在义理、心性论述中,也曾经融进了某些道家思想成分,但理学家始终是公开宣扬与道家有真伪之别而格格不入的。儒学乃至理学,重名轻利,一般也不公开宣扬“三求”。而且认为“求妻”更重于“求妾”。张协似乎也不是因为古代那句“挑妾者,爱其易;求妻,则敬其难”⑦起了作用;也不是因与贫女已经结婚,况且离别贫女之前说过决不忘恩负义的言语,因为拒接丝鞭时他压根就没有透露“家中有妻”的既成事实,虽然这倒是拒绝接受丝鞭的一个冠冕堂皇的正当理由;他之所谓“不求妻”更不是程朱一类理学家所讲的“自己当官之后,不为妻子求取封诰”,朱熹《二程遗书》之《明道先生年谱》记载程颢,“又不为妻求邑封,或问之,先生曰:‘某起于草莱,三次不获而后受命,近日乃为妻求封乎?”张协即使真的犹如剧中所说“才并二程”,却是绝对没有“二程”之徳。其口口声声地“奔名奔利”的利欲熏心作为,与清廉守己的二程,何啻天壤之别。所说“不为求妻”显然也不是“不为妻妾求取封号”。因为在第十八出,已与贫女结婚而想进京赶考却无盘缠的张协,曾对贫女唱《孝顺歌》曲云:“协今去也,何时遂此情?亦欲耀家庭,亦欲要身荣。亦欲愿你,愿你时来,大得一命。”所谓“大得一命”,钱南扬注云:“言大大的得一个封号”⑧。他之“不为求妻”解释为“不为妻妾求取封号”也是自相牴牾。

其实,张协之所以两次以“不求妻”为借口而辞婚,乃是因为他对“书中有女颜如玉”的诗句背得烂熟且深信不疑。剧中,第二十三出、第二十七出,都重复过“状元何需用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的诗句,这后一句,传说出自宋真宗《劝学文》。明人彭大翼撰《山堂肆考》卷三十三云:“宋真宗咸平三年,范廷召等引兵追契丹,至莫州破之,遣使奏捷,上作《喜捷诗》,又尝作《劝学文》。”明人高拱《本语》卷六亦云:

偶过一学究,见其壁上有宋真宗《劝学文》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车马多如簇,书中有女颜如玉。予取笔书其后云:‘诚如此训,则其所养成者,固皆淫逸骄侈、残民蠹国之人。使在位皆若人,丧无日矣,而乃以为帝王之劝学,悲夫!自荀子《劝学篇》之后,特别是隋代实行科举制之后,达官贵族乃至士夫文人,作《劝学文》者枚不胜数。遑论高拱所见学究壁上之《劝学文》是否真为宋真宗所作,但是赶考举子不惜悬梁刺股、皓首穷经之苦而追求金榜题名的动力中,却的确包括“书中有女颜如玉”的。张协于拒接“黑王”王德用之女丝鞭之前,也是念念不忘“书中有女颜如玉”的,何以唾手可得反而予以拒绝呢?因为这位年仅十八岁却又汲汲于求功名富贵而不谙人情世故的儒生,把“书中有女颜如玉”的获得看得极为容易,因为“状元何需用良媒”!对仕途与婚姻紧密结合的“个中利害”还没有亲身体验。只是当权贵王德用借以报复,有意以权压人、对他拒绝接见、百般刁难之际,他才伏低做小、请官疏通、欣然答应与王德用“另一女儿”结婚的。汲汲“求利”势必走向投靠权贵,虽然这“另一女儿”恰是贫女,凑合成了团圆收煞,但是其忘恩负义的罪责无法抵销,因为他是与地位已经发生天翻地覆变化的往昔“贫女”今之“后女”结婚的。他之“不为求妻只为名”“只为求名不为妻”,也只是虚假伪饰之言。当终于与王女亦即地位扶摇巨变的贫女结为姻缘后,他才不打自招地将真实思想和盘托出:“初不道,事恁地。一心自欲荣闾里,一心又欲多殊丽。”岂止是“求妻”?而且还要“求多妻”!彼时彼地,一般富贵人家,尚可三妻四妾,何况堂堂状元!人称“黑王”的枢密使相王德用不是当场就曾公开表示“孩儿甚般价,多殊丽”吗!(第五十二出)

不过,令人费解的倒是贫女,当得知“张协自到京都,及第也没音书”的反常表现之后,明明判断“他还是把奴辜,实是记不得苦”(第二十三出),她还是要不辞千辛万苦进京寻夫;及至见到张协,遭到的是怒斥和打骂,她也仅是“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的宿命呼号(第三十五出);贫女归家之后,不见她对张协忘恩负义的愤懑谴责,倒是流露了难见家乡父老的“惭愧”,以及“奴家貌既丑,家既贫,如何招的状元”的自我反省(第三十九出);更有甚者,当张协赴任途中路遇贫女时,贫女所说“同连理至诚”的夫妻情意,无论怎样山高海深,也已无法填补张协心中“我荣贵你恁贫”的万丈鸿沟。早就阴谋杀害贫女的张协,已经由利欲熏心变得丧心病狂,而对其狠下毒手,一剑杀去。贫女几至丧命后,连李大公夫妇已经猜到是遭受“阴害”,但是贫女却以“失脚落崖”予以遮掩(第四十一出);特别是最后的生旦当场团圆,贫女虽然也历叙了张协遇盗被劫、己供衣食、状元及第却又别接丝鞭、将自己打出不认、路遇剑斩一臂的背义忘恩、丧尽天良的残酷无耻行径,但是张协辩解说过“本无心娶你,在穷途身不由己。况天寒举目又无亲,乱与伊家相娶”之后,贫女便再无一语,昔日的杀身仇恨也就“尽撇在东流水”里了(第五十三出)。贫女固然勤劳善良,清白坚贞,舍己从人,但是其“守己”之中,已把贫富悬殊自难结合视为理所当然、天经地义,面对接踵而来的一次比一次更为惨重的打击、悲剧命运(剪发借贷为张协凑钱赶考却被毒打;进京寻夫却被怒斥驱逐;路遇张协又遭剑刺殆死),她把本该的“责人”变成了“自责”。她自责的两点中,“家贫”确是事实;反复责备自己“貌丑”却与事实大相径庭。她哪有丝毫“反抗精神”可言?!何以会如此?因为宋元理学家所强调的“守己”教条中,就包括了“严于责己而薄于责人”的内容。《性理大全》卷四十九曾引用元代著名理学家许衡之言:

鲁斋许氏曰:“责得人深者,必自恕;责得己深者,必薄责于人。盖以不暇责人也。……忿气剧炎火,焚如徒自伤。触来勿与兢,事过心清凉。”

贫女本来就是出身于“王有钱”的富贵之家(第十一出),她自己向权贵“黑王”也说过“奴本世豪奢”(第四十五出),易于接受当时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儒家思想、理学观念的影响,有其家庭背景的必然性。而“幼失恃怙,又没弟兄。远亲房族更无一人,诸姊妹又绝一个。祖无事业,全没衣裳”,如此孤苦无依,贫困不堪,自然会归结为“命恁穷”(第六出)。贫女的全部作为及其整个戏剧动作,实为“守己”屈服了“天命”,“天命”又使“守己”者向“求利”者作了妥协。这才是贫女的真正悲剧。团圆收煞之前张协“一心自欲荣闾里,一心又欲多殊丽”的不打自招(第五十二出),也已经预示了贫女今后的悲剧命运,将来她充其量也只是张协“多殊丽”中的一个而已。其实,这位原本是富家有钱的女儿,她在整个剧情发展过程中,无论是遭遇怎样的含辛茹苦、怒斥打骂、摧残凌辱、乃至杀身惹灾,除在安分守己之中,依靠天命观念作为精神支柱以外,也不无“待时求利”的企盼,最后的舍己从人、无奈团圆也是她甘心情愿的,否则如此深仇大恨何以会刹那之间便付之东流了呢?

每当笔者讲解《张协状元》时,幼稚的学生有时会以一句“都是科举惹得祸”的调侃,作为《张协状元》的总结。其实,封建统治阶级利己主义的本性本质,决定了封建婚姻的畸形。即使不是实行科举制,剧中的悲剧也会照样发生。虽然张协确乎是深受科举毒害而追名逐利而使其灭绝人性的。同《张协状元》的作者九山书会才人为老乡亦即都是永嘉人的李之彦,写过一篇短文评论《劝学文》:

《劝学文》曰:“书中自有黄金屋”,又曰:“买金买书读,读书买近易。”自斯言一入于胸中,未得志之时,已萌贪饕;既得志之后,恣其掊克,惟以金多为荣,不以行秽为辱,屡玷白简,恬然自如。虽有清议,置之不恤,然司白简持清议者,又未必非若而人也。无怪乎玩视典宪为具文,一切置廉耻于扫地,气习日盛,若根天真,惟知肥家庇族而已,亦不知其为蠹国害民也。得非蔽锢于《劝学文》而然耶?是固不可不深责贪饕之徒,亦不可不归咎于《劝学文》有以误之也。张协即使没有被雷击而死、不得善终,日后又何尝不会成为文中所说的蠹国害民的贪官污吏呢?剧中字里行间,作者对他的谴责之意还是可见的。(责任编辑:郭妍琳)

① 《论孟精义•论语精义》。

② 朱熹《悔庵集》卷六十七《养生主说》。

③ 程颐《伊川易传》卷一。

④ 《二程遗书》卷九。

⑤ 《朱子语类》卷九十六。

⑥ 《说苑•立节》。

⑦ 《宋书》卷六十八《王义宣》传。

⑧ 钱南扬《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98页。

New Ideas on the Nanxi Opera Number One Scholar ZHANG Xie

XU Zhen-gui

(School of Liberal Arts, Qufu Normal University, Qufu, Shandong 273165)

Abstract:The Nanxi opera Number One Scholar ZHANG Xie is written in the Yuan Dynasty. Its purpose is to expose the ungratefulness of the "pseudo-scholar" through a divorce story according to rational philosophy of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Key Words:the Nanxi opera; Number One Scholar ZHANG Xie; the art of the Xiqu opera; cre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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