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震文学,我想提三个关键词
2009-08-17黄亚洲
黄亚洲
五一二汶川大地震,转眼一年了。现在再看一年前自己写下的和看到别人写下的地震文学作品,真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就是说,一种被表达的感情,激烈到这种程度,揪心裂肺到这种程度,真有点不敢相信是自己写下的,或者是同行写下的。
或许“时间是医治一切创伤的良药”这句话确是真理,才一年过去,我面对同一主题,怎么就感觉不一样了?感情浓度怎么就减退了?血管里的火药怎么就受潮了?为什么那种揪心揪肺的现场冲击波和艺术爆发力,现在有点无从寻觅了?
那时候写下的诗句,譬如说:“灾难垂直上升,土地变成了天空”,譬如说:“这是地球的一次剧烈的心绞痛,世界跳了起来,汶川,这个灾难的同义词,在东半球与西半球,同时流血”,譬如说:“我在地图上用手指死命地抠你,我的汶川的孩子!我用书桌上硬实的茶杯盖死命压住你,我颤抖的四川”,譬如说:“中南海的专机一架接一架起飞,痉挛的跑道,是汶川的神经”,譬如说:“军队蜂拥压过土地,让地震感觉到地震”,譬如说:“盲降,跳下去,没有别的办法!祖国之所以搓了伞绳,就是让我们,打捞生命和哭泣”……我真有点不敢相信,这些浑身激动得打抖的诗句,真是我自己的笔写下的。
现在要我通过理性的回忆就抗震这一主题创作这些诗歌,可能是困难了,现在写下的诗句可能用打火机点上好几秒钟都难以燃烧。
也就是说,在大地震的第一时间,一个作者面对大灾所突然迸发的激情和泪流满面的感受,或许就是创作有所成功的基本要素。这个时刻,作者的心脏就是震中,就是映秀镇以西二十公里远的地方的地下十公里处,就是痛苦的板块和沸腾的岩浆。作者的感情不是旁观的,不是局外的或者是一半局外的,而是骨头深处的痛楚和悲伤,这种痛楚既属于个人的情感,也属于一个民族的情感,甚至是属于人类的共同情感,就好像我们身体前倾伸直双手,面前就是陷入绝境大声呼救的我们的父母亲或者是我们的孩子!
这时候我们的感情不会落入“做鬼也幸福”这样旁观式、教诲式的理性巢穴,我们的心灵只有民族的痛楚,只有对遭难同胞尤其是幼年遭难同胞的巨大的悲伤,这种质朴诚挚的感情,这份无以替代的流动在血管里的激情,是有生命力的诗句赖以破土的基础。
我记得我在四川灾区的颠簸的夜车上,用文艺报记者小刘提供的小桔灯在膝盖上写下诗作《对不起,张米亚,我们要锯你》这首诗时,眼泪不自禁地流了下来。当时我向全车的采访作家朗读了这首诗,采访团的高洪波团长当时就说:“有激情!”后来我在四川又接到我们浙江工人日报的一位编辑朋友打来的电话,说从我博客上下载这首小诗送到报社印刷厂排版的时候,两个排字工人哭了。这应该是最真实的眼泪。
所以,对于抗震文学作品的思考,我想说的第一个关键词,就是“激情”:第一时间的激情,真实的激情,与人民情感相通的激情。第二个关键词,应该是“思考”。只有通过思考,抗震文学才有可能沿着不断扩散的地震波,进入波心。
思考什么呢?首先是思考大自然。
我们要思考大自然的报复,是什么惹恼了大自然或者是一半惹恼了大自然?或者是人类没有招惹大自然,大自然也会无端地通过板块的合乎逻辑的运动来释放可怖的能量?或者是,虽然大自然无情,但人类的某些无知招致了大自然的更加无情?
最起码,我们对大自然研究得还不够。如果对大自然有比较充分的了解,我们起码在构造建筑物的时候,尤其是建筑医院和学校的时候,不会少用那么多的钢筋,不会用标号不及格的水泥,至少不会用铁丝来代替钢筋,我们会在“法制”、“质检”方面痛下铁拳,我们不会容忍在离我们而去的八万同胞里面有那么大比例的少年和儿童甚至幼儿!
这就是说到应该思考第二个方面了。第二个方面,就是思考大自然里面的人,人究竟是灾难的减灾物还是助推器?
我注意到不少报告文学作品对此都有尖锐的分析,有提到建筑质量问题包括腐败问题的,有提到凝聚着全国人民心血的募款被挪用于购买豪华汽车的,有提到官僚主义和麻木不仁的。对于一个发展中国家而言这种分析是正常的、应该的、必不可少的,不能简单地说这就是负面的东西,对稳定不利,更不应该动用权力来压制或者消减它;应当说这是抗震文学作品应有的担当。抗震文学应当有批判现实主义的高贵品格。随着这场大灾难的进一步总结,我们会进入更深层次的文学思考和政治思考,就像钳出伤口上的蛆虫一样,把某些人为的破坏因素更加彻底地一条一条地显露出来。
感谢作家出版社,帮助我在汶川大地震不满一个月就快速出版了我的个人诗集《中国如此震动》。在这册诗集中我附录了十篇战地散文,我在其中一篇关于“消防红”的散文中写了这样一段话:“科学施救,确是个大课题。显然,郭铁男将军已经在思考这个严肃的课题了。比如他说,消防部队以后应该配备航空器。他说这次救援行动就暴露出了这样的问题,老乡们好不容易翻山越岭爬出来报告了被围困地区的消息,但是我们手里没有交通工具,干着急,直升机是人家的。当然可以互相联络,但是这种互相联络的复杂过程,实际上,就是生命的火焰慢慢熄灭的过程。郭将军说:请注意这个事实,光是日本东京都消防局,就配备有十六架直升机。确实,有许多方面需要改变和完善,尤其是涉及体制、机制的问题。”
我在这本诗集中,还写有这样的诗句:“我们透过香客上的烟雾,看着你们……是啊,哪怕再过二十年,你们也才三十岁上下,你们会问我们许许多多年轻人的问题,你们的问题是我们的责任,每一个,都在8.0级以上!”“我们将会痛定思痛,并且搞清楚,地上和地下的一切!”
灾难必须伴随思考,而思考不仅仅属于“众志成城”那样一个层面。作为一个诗人的思考,我以上所谈及的一些问题,还是相当浅薄的,我的思想远远不够深刻,诗歌的牙齿远远不够尖利,但是我已经看见了我的同行们的深邃的开掘和努力,他们在掘深井,一年前就开始掘了,现在还在掘,我听见了铁镐和挖掘机的沉重的声响。
关于抗震文学的第三个关键词,我想,应当是“自信”。我始终认为,所有灾难文学的精神指向性,应该是民族的自信和人类的自信,舍此,灾难文学将只有灾难而没有文学!
我们不能说“人定胜天”,但我们能说“人一定能战胜自己”!
这一方面,我不想展开叙述,大家都已经在那场共同的经历中完成了思想洗礼,全民族的统一救灾行动和目前灾区的高起点的重建,无不证明了人类在天灾面前所具有的那种凤凰涅槃的信心。正因为有这样的信心,中国作家赴四川抗震救灾采访团才能在地震第九天就抵达都江堰,随后又日夜奔走在绵阳、绵竹、什邡、北川那些满目疮夷余震不断的土地上,才会在第一时间用自己的笔让心灵决口。我亲眼看见,那些惨烈的心灵里,全是炽热的岩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