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镇

夏　雨

写在白居易墓前

你一直在白园里静卧

忍受这僻静的寂寞

争跳龙门的鲤鱼

也已经远离了洛河

每一个暖冬

你忧虑卖炭翁的生意

每一个春寒

你牵挂原上草的复活

浔阳江上妓女的琵琶

弹湿了你的青衫

马嵬坡上美女的血泪

染红了你的长歌

你写给元稹的书信

使我的笔尖发热

也使我浑身发冷

诗海的泡沫太多

写在曹植墓前

一斧子

砍掉了你的右臂

那是你皇帝的位子

又一斧子

砍掉了你的左臂

那是你热恋的女子

你却长出了一对诗的翅膀

飞越了历史的风雨

煽着了亿万读者爱的火焰

煽亮了一部魏晋文学史

我站在鱼山顶上

面对大河

面对大地

用心灵高喊

洛神和你活在一起

我和你活在一起

我们都和你活在一起

而毁灭天才 毁灭诗歌

毁灭你的那种权力

才会真正地死去

写在林逋墓前

你活在天堂杭州里

开门就看见西子

就连峨眉山来的蛇仙

都耐不住断桥的春雨

你却能断绝尘念

一辈子不做官吏

二十年不进城市

在湖边的孤山隐居

你把你种的梅花

看作你的妻子

你把你养的白鹤

认作你的儿子

你的内心里有何积郁

能有谁知

你的长相思写的何人

终究是谜

写在李白墓前

我把整瓶的酒

倒在你的坟头

只能浇湿一小块土

消不了心中的万古愁

我们的下唇贴着酒杯

上唇却挂着无形的鱼钩

我从墓上采一朵小花

把诗的密码揣走

记着青莲不染污泥的美

和当涂永不萧瑟的秋

写在辛弃疾墓前

带着咱们故乡对你的怀念

带着咱们诗人对你的尊敬

仰慕你的“生前身后名”

我跋涉了几千里的路程

埋没在荒草中的路径

是如此的弯曲而又泥泞

我沿着古老的驿道

在风雨中沐浴南宋的凄清

我终于找到了你的石墓

它隐藏在深山的护卫之中①

你从不怕面对敌人的刀剑

一切伤害都来自自己的阵营

八百年日月的滚动

没有碾碎你心中的不平

抑郁的草和愤怒的树

都在发出金戈铁马之声

时髦的人们喜欢奇花异草

太多的青年追逐酒绿灯红

谁管它什么“人间万事

毫发常重泰山轻”

我踏着稻田的田埂

我坐进路边的汽车

我回到上饶的房间

默默无语泪珠晶莹

①辛弃疾料定,他死后议和派必然秋后算账,在明处建了衣冠疑冢。后来果然抄了他的家,挖了他的坟。现在我们拜谒的是当时未被发现的真墓。

写在李商隐墓前

在我的生命的秋天的秋天

我沐浴着七分墨绿三分金黄

来到了你的墓前

肃立在你的身旁

我看见你拥抱着

一轮无限好的夕阳

长眠在荥阳

一个诗人

本不该在党争中升降

一时的荣辱

是历史的荒唐

墓碑的大小一眼可见

诗歌的影响无法衡量

你只活了四十八年

你的诗

四千八百年也不会消亡

我看见

在你的故乡

人们的眼睛里

都闪着诗的光芒

写在刘禹锡墓前

你望着西边的阴雨

转身说东边有晴

面对枯萎的病树

说前头有万木葱茏

不高的山可以有名

不深的水可以有灵

你的乐观主义的发现

溶解了多少人心中的冰层

感谢你这样的诗人

用诗句营养人生

从历史长河的沉舟侧畔

我们扬帆前行

写在杜甫墓前

你诞生在笔架山下

深邃如佛窟的窑洞

你的始终瘦弱的身躯

肩扛着如椽的大笔

比十字架更加沉重

你为民间疾苦而生

生在民间疾苦之中

在饱含血泪的大地上奔走

一路撒下的诗句

每个字都在喊疼

在泥泞中我寻访了你的家

又在大雨中拜谒了你的墓

没有献花没有敬酒没有鞠躬

因为不论什么样的致敬

分量都太轻太轻

你把钥匙丢在哪里了

长安 秦州 成都 洞庭

我还是倚门而望

等待你回到家中

写在仓央嘉措墓前

——他没有墓。青海湖就是他的墓,

整个青藏高原就是他的墓!

你这夭折的天才

顶着六世达赖的名分

在门隅的密林中

棒拉的雪窝里

羊卓雍的水边

拉萨的街道上

留下了陨石坑般的脚印

你踏着沉重的脚步

继续游荡着

我听到

三百年中

所有百灵式的舌尖

全西藏的六弦琴

都响着你的声音

你用竹尖笔当拐杖

来到了内地

又走进了各种译文

咳!依然有些人

认不清你的面容

测不透你那颗

不俗不佛的心

有的人说你风流浪荡

有的人说你涂抹金粉

可你仅仅是一个

伟大得可爱的诗人

你所追求的

只是普通人的生活

和天性的纯真

西藏贵族的大山

蒙古王公的大山

为了争夺私利而排挤,推进

把你夹在峡谷之中

你窒息着,不得脱身

康熙皇帝拂了拂龙袖

默许了你最后的命运

唉,自古至今

有多少奇花异草

倒伏于驰骋权利的年轮

你的诗歌

六十首也好

一百二十首也罢

谐体也好

三台词也罢

情歌也好

不是情歌也罢……

总之

是属于亿万人民

这,就是不用考证的结论

你的家乡太遥远了

那边的山太高

又遮掩着深深的雪

厚厚的云

也许,你不想回去了

那里都是些陌生人

你就在青藏高原上游荡吧

格桑花们见到你

都为你编织哈达

玛尼堆们见到你

都为你诵读经文

邬坚林的星光

布达拉的月光

青海湖的阳光

永远辉映着

你,不灭的诗魂

周 庄

你是一枚玉镇

一方淡青的宁静

把风吹乱的纸

压平

高捉管

运真功

退思园

——写在江苏同里古镇

门,小到足以诠释“退思”

可别溢出一滴别的心事

推开门,倒吸一口冷气

绿水青山重楼繁阁曲径回廊

富丽张扬到放肆

欲望穿着外衣

百年千年同里

茅 盾

——写在乌镇

一生的矛盾

已长眠青草之下

有春蚕岁岁茁长

向子夜

吐出冷冷晨曦

细节苏州

人散去

夜。半轮橙月

这才来读你

迭石。曲水。廊桥。半亭。花榭

美在中国

苏州:美的细节

世界公园

——写在北京

世界很小

是个公园

我们却只能

在它小到不能再小的一隅

走完自己的百年

世界很美

是个公园

我们却常常

追东逐西,热汗如雨

忘记了用身心去静静流连

世界很奇妙

是个公园

看呀,良莠共生,生死相伴

花开花谢,倾颓崛起

是一瞬,又是万年

黄洋界

陡地,置身于

黄洋界上炮声隆

山因革命而高

林因开放而绿

负氧离子

炮火纷飞,穿石裂空

曾撕碎历史枯肺

又在思想沟回激荡、奔腾

一个又一个回合

报道敌军宵遁

在小镇

有多久了,没看白云飘动但它们依然在飘

没听风声喧嚣但它们依然在吹

有多久了,我在睡梦中旅行

总是无法抵达有你的故土

有多久了,我的眼睛疼痛,心疼痛

时光却依然漫不经心地溜走

有多久了,生活长出斑纹,我来到梦外

却依然没有熟悉中干净的小路

有多久了,我化身孤独或草

却依然无法安静沉默,再繁茂如初

有多久了,我没有离开这里,去年的尚阳湖

却依然生长着小鱼与波浪

有多久了,有多久的疑惑就有多少理想在飞

有多久了,在小镇?

我为什么不再写到爱,而爱依然

存在,甚至越来越浓厚

在小镇

也许,我应该寻找更多的路

走出去。在那里

生活的技巧和焦虑

带着或重或轻的光芒

抵达。这里我的小镇

只有一条路,用于回家

墨尼啤酒。火力发电厂。刘老根山庄

一些人和另一些人

——同事,朋友,陌生者

他们有我想像的幸福和美好

他们有一幢房子,连着惟一的路

南面九蹬山

东面尚阳湖

房子里,有他们简单温馨的生活和亲人

我也在里面,用心

憧憬过去;用爱,怀念未来

在小镇

一个人

和她内心的孤独站在一起

十几年过去了

她们是形影不离的陌生人

小镇,是她的栖息地

她是小镇融化了的隐喻

打量着时间之外的青春和蜘蛛网

她偶尔会停下来

或融入人群

直到有人把希望放在她手上

把通往梦境的门都关闭

她才像保险丝一样

端坐在透明的小镇中

在小镇

一位花白了头发的老妈妈

在一块灰蒙蒙的塑料布上

堆积了一小堆西红柿

那娇艳欲滴的红

格外醒目

她静静地坐在那儿

没有急躁和酷热的折磨

她和那么多摆摊贩卖的商贩

像被人遗弃了一样

排着队静止在傍晚的街道上

排着队映衬着傍晚瓦蓝的天空

行人如织。有那么一刻

我恍惚的心啊

真的以为是我远在天国的妈妈

悄然无声地莅临了小镇

在小镇

小镇,今夜我在你的腹地,忧伤环绕

小镇,我今夜只有荒凉——

模仿着那个麦地诗人的诗句

——河水的尽头我两手空空

不,我满心的欢喜也无影无踪

小镇,今夜我在你的中心却抓不到你的手

那些天使,那些吃五谷长大的城里人、乡下人

隐在扑朔迷离处——

热爱着他们惟一的、最后的生活

热爱着他们惟一的、最后的生命

小镇,我在今夜,肯定了经过他们的车辙和渔网

在小镇

街道有着与往常不一样的洁净

一个人浸在初冬里

看楼堂里映出的灯光

听发电厂隆隆作响的轰鸣

偶尔会有一两声咳嗽

从自己的喉咙发出

更多的时候,聆听自己的脚步声

什么都不用想,或什么都可以想

仿佛小镇冷暖自知是我的亲人

仿佛人间怅然若失是我久寻未果的天庭

每一寸空气,都清新

每一寸空气,都不同

在小镇

再次遇到你,你在明渠边的甬路上

侧着腰身,微笑着

看我。之前,你一直坐在台阶上

没有表情地看我

那时我数着你脚下的台阶

数着吹过你的风

而现在,我的目光一一掠过:你左侧

清澈见底的明渠河;河对岸

浓密翠绿的树丛;远处

错落有致的楼房;更远处

白云弥漫的天空;环绕你的

红花绿柳,以及不倦飞翔的歌

最后落在你身上

便再也没有移开

在小镇

这是小镇的天空

大风吹动山坡上的野菊花

这是生活,它比环绕着野菊花的青草

走得更远

而雨水正年轻,淋湿了暮色

谁温馨的祝福,醉了暮色里细碎的天光?

这是我生活多年的异乡

我漫步街头渴望

我徜徉河边渴望

如果我可以成为这条河的一部分

我将会有怎样的眺望!

而小镇,只是一枚钮扣

被结实在钉在北方的旷野上

用人民的情爱,做经线

用物产的丰富,做纬线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