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后，一对同桌，两重世界

杨　猛

成都泡桐树街。清早7点，天有点阴。9岁的周玉烨轻盈地穿过一条光线昏暗的巷子。她长相甜美，白色的T恤袖管下，左小臂的位置空空荡荡。

经过了两个月的筹备，这个失去左小臂的女孩，将作为作者，参加5月7日开幕的由一个民间基金会组织的残疾儿童画展。她和另外14名作者一样，是在去年“5·12地震”中伤残的。“她以前可调皮了，喜欢滑旱冰喜欢跑步，但是地震后她安静多了，开始喜欢看书和画画。”周玉烨的母亲、33岁的余琴说。

画展在成都郊外的三圣村举行。

周玉烨的作品摆放在正对展厅大门位置。这是一幅简笔画。一个哭泣的小女孩被几块大石头压在下面，每一块石头下面都有四个车轱辘。“这是我被埋在废墟下的情景。我希望那些石头下面都长着轮子，这样我就能出来了。”周玉烨说。

这天，周玉烨和其他画作者一起，庆祝这个特殊画展的成功。他们排成一列，有的坐在轮椅上，有的跟她一样缺失了臂膀。镜头“咔嚓、咔嚓”直响。她环视四周，除了记者们，就是慈善家和画廊负责人，她并没有发现最想与之分享的人。这个人曾经是她最亲密的同学和朋友、她的同桌林浩。地震中，32个人的班级，只有十几人被救了出来。她失去了一只左小臂，而她的同桌则披上巨大的光环。

被忽视，就意味着遗忘

她和他，汶川县映秀镇中心小学2年级的一对同桌，已经很久没联系了。当周玉烨在美术馆被画廊经纪人拉着合影的时候，林浩则出现在香港中环的一个大型商场，出席歌星阿Sa的新唱片发布会。这是他作为抗震救灾小英雄在地震周年之际参加的众多活动之一。

地震之后，林浩校园之外的大部分时间，被大量公益和商业活动占用了。他成为被大力宣扬的英雄主义的缩影，他的家庭也顺便享用商业效应带来的好处。在持久的宣传中，林浩的小英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他以弱小的身躯，在废墟下带领同学唱歌鼓舞士气，并且背出了2名同学。

5天的香港之行，林浩的姐姐林红也作为灾区代表一同出现在舞台上，和明星弟弟林浩合唱一曲《大中国》。面对公众，10岁林浩的回答老练成熟：“金钱并不重要。生命才是最重要的。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来自灾区的小孩，和以前一样。”

但是他已经回不去从前了。

成都。对于周玉烨的妈妈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在今后漫长的生活中，如何让残疾的女儿被关注，而不仅只是眼前这一场应景的画展。

被忽视，就意味着遗忘。她必须为孩子的未来着想，让女儿的生活走上正轨。她告诉女儿，今天参加画展的嘉宾画家，光一幅作品就卖了30万元。周玉烨夸张地张大了嘴：“哇，那我长大了一定要当画家啊，可以卖好多钱啊。”一个应邀前来的香港画廊老板对周玉烨的作品感兴趣，余琴抓紧机会和他攀谈。

对于这个家庭而言，灾难是具体的。周玉烨不光失去了左小臂，还失去了父亲。余琴的丈夫，同样在映秀镇中心小学任教，是一个喜欢打篮球的计算机老师。作为映秀镇中心小学2年级的学习委员，周玉烨失去了几乎全部同学。她更想念幸存者。“我和林浩做了2年的同桌。”周玉烨说，“我们好久没有联系了。”

他俩的友谊，因为地震暂时休止了。一年后的今天，她和同桌，代表了两个不同的群体。

她和他的友谊

两人的友谊，开始于2006年9月。从一年级新入学那会儿，周玉烨和林浩就分到了一张课桌上。

他们的家乡映秀，风景优美，空气宜人。大山是孩子最好的校外课堂。跟很多人一样，林浩喜欢叫周玉烨的小名：小烨子。周玉烨像个男孩子，身上经常有摔破的伤口。周玉烨笑着回忆说：“林浩打不赢我。吵架的时候，都是我打他。”

周玉烨的妈妈余琴是映秀镇中心小学的数学老师。周玉烨的功课在班级里最好。林浩的家庭困难一些，父母一直在外打工，林浩和姐姐由外婆带大。

映秀镇中心小学的教学楼共有4层，2年级在2层。灾难来临时，这所教学楼在8秒钟之内全部坍塌。中心小学有473名学生，近300人遇难。2年级的大部分同学都没能活下来。幸运的是，这对同桌不在其列。

周玉烨在地下被埋了27个小时。她和另外几个同学快速奔跑到了讲台下，任课老师张米亚张开了双臂，像一只保护小鸡的母鸡，保护了他们。张老师死了。起初，周玉烨还能鼓励周围的同学，一起唱《大中国》。后来她告诉妈妈一些恐怖的东西。在被埋的一天一夜里，一个死去的同学一直待在她身边。她第一次模糊知道了什么是生命的终结。被挖出后，军方直升机把她们带离了成为孤岛的映秀镇，她被压缺血坏死的左手缠上了绷带。

5月16日，余琴来成都找到孩子，安慰她：“再哭的话，眼泪哭干了，眼睛就不再水汪汪了。”爱美的周玉烨才停止了哭闹。保守治疗没有效果，左手的淤黑蔓延到了整个左小臂，最终只好完全切掉了事。

直到去年7月的一天，林浩突然来医院探望她，她才知道，昔日的同桌正在被广为宣传成了名人。此时，林浩告诉她，再开学的时候，自己要到上海读书去了，父母和姐姐也一同去。她很羡慕。到了去年8月，周玉烨被转移到了北京的医院安装假肢。2008年8月8日的晚上，她在病房的电视上看奥运会开幕式转播，突然发现了昔日同桌的身影，林浩挥舞着国旗走在NBA明星姚明的身旁。这个夜晚如此特别，周玉烨看着窗外的礼花照亮了北京的夜空。

而周玉烨则作为嘉宾，参加了北京残奥会的开幕式。她是教育部第三批被表彰的抗震救灾优秀学生。

在北京，她和同桌没能见面。

而林浩救人的故事，至今仍然是个众说纷纭的谜。林浩曾经公开否认了媒体的夸大报道。但是对“救人造假说”的公开讨论，目前在映秀是一个忌讳。

一街之隔

一个小时的车程，从画展所在的三圣村就回到了位于阴暗巷子里的家，又回到了现实。

泡桐树街。周玉烨和妈妈在成都的暂住地。这是一条被繁茂梧桐叶遮蔽的巷子。这条街的门面有不少麻将馆和洗脚按摩店，黄昏的时候，穿着清凉的女郎在暗红色的灯光下向路人摆手。周玉烨的家是一栋旧楼的底层。以前租住的地方每月房租1200元，差不多是余琴一个月的工资，她承受不了，住了不到半年就搬到了朋友提供的这处住宅。去年9月从北京回到成都后，周玉烨插班到成都实验小学就读，因为地震缺了半年的课，现在在2年级复读。

春节后林浩曾经来看过周玉烨，他们相谈甚欢。在上海待了半年之后，林浩一家终于回到了成都。现在林浩在成都著名的盐道路小学就读。

她发现昔日朴素的同桌，生活和之前发生了很大变化。林浩的新家装修考究，月租2000元。林浩还拥有可以播放音乐的苹果手机和笔记本电脑。他灌制唱片、出演电视剧，代言一个引起争议的童装广告。他已经成为保护的重点，下课甚至一度有警车接送。

梨花街和泡桐树街，只隔着两条街道，但是对于昔日的同桌，却像两个世界。

林浩现在的生活是幸福的。他的成绩进步得很快，他不喜欢再被问起地震的事情。他也获得了新的友谊，新班级的同学喜欢他的好人缘。这里放学没有映秀邻居家的地瓜可挖，但是可以踢足球。踢球是为了长个，他为自己的个头发愁。

“这是秘密”

周玉烨和林浩，都已经很久没有回映秀了。

清明这天，周玉烨和妈妈来到映秀镇中心小学附近的一个小山包上，这里是映秀遇难者公墓。但是她们没有找到爸爸埋葬的地点：只好在一个映秀镇中心小学老师集中掩埋的地点，献了一束鲜花。余琴一边烧纸一边哭泣，但是周玉烨没有说任何话。当有人问她是否给爸爸说了些什么?周玉烨认真地说：“我不告诉你。这是秘密。这就像银行取钱的密码一样，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

她看了看已经倒掉的学校。这里曾有她最美好的记忆，爸爸在4楼，自己在2楼，他们每天一起放学回家。如今，那里成了废墟，埋葬了她的父亲，埋葬了她的同学和曾经的友谊。

(摘自《南部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