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疫城
2009-08-13王婧
王 婧
一个身处风暴眼的国度,一架执行特殊使命的客机,决定了一群乘机人的不平凡命运。
当中国在神秘病毒面前不再手足无措,取而代之的是拒敌于国门之外的紧张。不管是否情愿,身处前后的人们必须被这种强大的紧张氛围驱使,并过上一段迥异于常的生活。
不以为意的重灾区和一架高度警戒的B-777
5月1日这天,魏晨曦和宋毅聊天——她们都是复旦大学派到墨西哥的2006级交流生——沮丧地说着自己买的回国航班被取消了。在此之前两天,各学校突然宣布停课,包括魏晨曦在内的许多中国留学生打算提前回国——不是担心流感肆虐,而是觉得呆着无聊。
宋毅并不急着回去,她很早就预订了6月8日回国的机票,并计划先到首都墨西哥城去玩几天,领略一下这座大城市的特有风情。
流感病毒刚开始蔓延的日子,宋毅上网聊天,国内朋友纷纷提醒她:“在墨西哥要当心。”她感到莫名其妙,问自己的墨西哥籍室友:“我的中国朋友说这里流行‘猪流感,很严重么?”室友轻描淡写地说,最近确实有流感,但没什么。
宋毅自己也没太在意,倒是远隔重洋的家人急得要命,不断打电话催促她回国。
4月26日,墨西哥卫生部公布,全国已有1O3人死于确诊或疑似“猪流感”(后被世卫组织更名为甲型H1N1流感)。正是这一天,成都海外旅游公司的导游王帅带着22个中国旅客进入墨西哥城,开始为期十天的墨西哥古巴之旅。在机场,王帅发现身边的外国人全都戴着口罩,他们也从旅行包里翻出备用的口罩——这是出发前的唯一准备;进到市区,商店大多正常营业,只是马路上车辆稀少,显得很冷清。这一天,墨西哥政府宣布全国进入“卫生紧急状态”。
一天以后,墨西哥卫生部发布的死亡数字升为152人,当日,该国还发生了里氏5.6级地震,宋毅家人的担忧迅速加剧。
宋毅所在的瓜达拉哈拉是墨西哥第二大城市,四季如春,到了4月底,街道上戴口罩的人依然不是很多。
5月4日,宋毅从魏晨曦那得知,中国马上要派来一架包机。她意识到,这也许是回到中国的唯一机会,她决定改签机票,在蒂华纳与魏晨曦一起搭乘包机。出发前,墨西哥朋友还劝她:“别回去,没什么大不了的。”
离开蒙特雷理工学院的时候,宋毅感觉校园里跟往常一样平静,各国学生们坐在学校草地上看书,或晒着太阳。
此刻的万里高空上,一架南航波音777-200客机正飞往墨西哥,走过学校草地的宋毅当然还无法知晓,客机上有着怎样的类似临战的紧张气氛。
客机上的机组是个临时团队,但阵容堪称豪华。首席机长由南航飞行部副总经理王世山担任,而南航客舱部副总经理徐娟娟“亲自挂帅”,担任乘务长,4名机长,3名副驾驶,1名机械师,以及12名乘务人员。王世山说这个属于“2套加强机组”。机组人员的选拔标准首先是政治素质过硬,徐娟娟更是把自己的团队称为“党员乘务组”。
随机人员还包括了上海临床中心副主任卢洪洲教授和1名航医。卢洪洲对宽敞的机舱进行了划分,头等舱为清洁区,经济舱为缓冲区,经济舱最后三排为相对隔离区。
机组不准备在墨西哥进行航油之外的任何补给,配备了充足的餐食和饮用水,以及达菲胶囊、N95口罩、一次性标准外科口罩、连体防护服,防护眼罩、免洗手消毒液、一次性医疗污物袋、含氯泡腾片、水银温度计、红外体温计……
机组人员也有一些有趣的自带品——王世山带了1公斤新鲜大蒜,他说这是多年的习惯;刘建机长带的是板蓝根;副驾驶麦仲霖带的是妻子自制的两大瓶中药。
王世山坦言,尽管准备还算充分,启程前后依旧内心忐忑,他担心疫情的传播,相比之下“责任考虑得更多一些”,这方面的压力也更大。对于这个临时团队而言,全然陌生的航程和高原机场,也是一个挑战。
2000年6月至今,南航四次派出波音777包机执行特殊任务,前往所罗门群岛(先后两次)、赤道几内亚和泰国,接回安全受到威胁的中国公民或侨民。但这一次的任务,无疑更加艰难而特殊。
被不断改变的行程
4月28日,王帅带着旅游团按原定行程飞往梅里达。那里尚未发现确诊病例,情况比墨西哥城好许多,街上戴口罩的人也非常少。当时尚无一例疑似病例的中国,对甲型H1N1流感的恐慌却已爆发,公司副总王涛不断打电话“骚扰”王帅:“旅客情绪怎样?”
虽远在异国,游客们还是从国内各种渠道了解了疫情的严重,情绪倒真的是波动起来。有8位游客希望马上回国,其他人则要求继续旅行。这让王帅很为难:按规定,这样的组团出境游必须团进团出,不许分团。
好在他们也没僵持太久,4月29日,王帅接到通知:国家旅游局要求他们整团撤离墨西哥。于是全团23人的机票改签到5月1日,直飞上海。
还没来得及飞往墨西哥城等候回国的航班,又一个通知就泼下了冷水:中国民航总局取消了墨航飞上海的航班。
5月1日,魏晨曦拿着登机牌过安检的时候,才被工作人员告知航班取消。留在机场等消息期间,她上网搜索甲型H1N1流感,才知道4月28日一班飞往上海的航班上,有一名确诊患者。随后她获悉,中国会派包机接回在墨华人。
魏晨曦联系驻墨大使馆,包机的消息被确认,但没有具体时刻表。
墨西哥城这座2000多万人口的城市变得人心惶惶,魏晨曦也有点害怕,转飞到较为安全的蒂华纳继续等消息。
王帅的团队被迫在墨西哥城留宿一夜,游客们渐渐焦躁起来,在他们的要求下,王帅带着大家赶到200公里外的银城,这里疫情较轻,为避免被传染,23人主要在室外逗留。
关于包机的消息几经反复,先是说要安排东航包机,后来改为南航,接着说是要晚一天到,随后又有过“南航包机也取消了”的说法。对所有辗转数日等候包机的人来说,这无疑是最大的打击。
就在王涛在国内为23人团队办好了转飞东京的一切手续后,他又得到了南航包机即将出发的淌息。经与旅客们协商,他们愿意改签,只希望更简单地回到国内。
此时的他们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24小时的机上时间,以及168小时的医学隔离。
CZ0998接近墨西哥城的时候,徐娟娟要求在每个座椅后放置好特制的垃圾袋,连耳机都预先插好,为的是尽量减少与旅客的接触机会。她们还把许多小国旗插在客舱里。
“长长松了一口气”
5月4日,宋毅赶到蒂华纳机场和魏晨曦汇合。候机室里有20多个等候中国包机的华人,个个神情严肃。
候机室里没有人戴口罩。在这里,让人焦虑的并不是病毒的传
播,而是飞机何时到达。因为蒂华纳的大雾天气,包机不得不就近降落在洛杉矶。真是一段一波三折的航程。
终于等到包机了。宋毅听领事馆官员的要求,戴上口罩。每个人在登机前签署了一份《告知书》,上面写明搭乘包机的旅客到达上海应当配合接受七天的医学观察。
通过红外测温仪的第一道关口,遇到的是机舱门口迎接的空姐,她们戴着口罩和手套,努力在眼角流露出笑意。宋毅收到一盒“达菲”、一面小国旗、一个N95口罩和一瓶免洗手消毒液,换上新口罩才能登机。
与以往的任何一次登机经历完全不同,这一次,宋毅感觉自己像是在进入一个无菌实验室。
机舱很大,乘客并不多,他们被安排间隔着就坐,每一排只坐三个人。
“有点着急,但并不恐慌。”这是王世山对他的这批特殊乘客的第一印象。怀有4个多月身孕的董女士倒是比较紧张,一直担心孩子会受病毒的感染。
坐定之后,包机并不忙着起飞,卢洪洲教授又向在蒂华纳登机的旅客简单介绍了防护知识,播放了随机携带的防疫宣传片。
宋毅听得并不仔细,她在机场熬了一天,已经昏昏欲睡。醒来的时候,看见桌上多了一个苹果。
客舱内人员需要全程戴口罩。当然,绝对的隔绝难以实现,毕竟人们要摘下口罩吃东西。机组吃完饭,徐娟娟就会提醒:“快快快,把口罩戴上!”
13小时的飞行,两餐都是广式点心,戴着口罩、手套的空姐每隔一个人分发一份,宋毅吃饭时,边上的两个人不能解开口罩,就这样轮流进餐。
几天的折腾让人心力交瘁,机舱内交谈的人很少,许多人一路睡到了上海。偶尔有人睡觉时觉得憋闷,把鼻孔露在口罩外面,乘务员赶紧过去纠正。“乘客们都很配合,这让我很欣慰。”徐娟娟说,去程的时候,她还担心会有乘客拒绝全程戴口罩。
航程中一共测了四次体温,这不包括下飞机前的那一次。北京时间5月6日16时32分,南航包机停在了上海浦东机场的远机位。飞机停稳后,上海市卫生局的工作人员穿着雪白的联体隔离衣出现在机舱里,他们拿着红外测量仪给每个旅客量体温,收回了他们在机上填写的《健康申报卡》。
一切检查完毕,旅客每8人一组下飞机。第一个离开飞机的男乘客戴着口罩,墨西哥草帽上插着一面五星红旗,一出机舱就张开双臂,蹦跳着走下舷梯。
被问及抵达上海的感受,王世山和徐娟娟的回答非常一致:长长松了一口气。
来接机的王涛被隔在警戒线外,只能与王帅电话问候。宋毅坐上大巴,隔着车窗看着远处迎接他们的人群。离得很远的地方,有人在摄影,一个扛摄像机的人站在了警戒线以内,穿着连体防护服。
这种被关注的场面是宋毅没有想到的,魏晨曦甚至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了”。大巴在浦东机场边上的三甲港一家酒店停下,三层楼高的酒店门口大横幅张贴着“欢迎您回到祖国的怀抱”。
“宅男宅女”
在那间与世隔绝的宾馆里,包机乘客成了一群标准的“宅男宅女”,一天测两次体温,还会见到送餐和打扫卫生的人,都是全副“武装”,相互并无交流。
王帅住在三楼,她显得比带团旅游时还要忙,每天要在QQ上接受纸媒记者采访,每隔几个小时就有广播电视记者打电话来连线,回国之后,她被媒体评为“史上最美导游”,连自己在四川龙泉驿的母亲也有记者登门采访。
每天早上8点钟,宋毅收下早饭,量完体温,然后回床上继续睡觉,直到中午的两荤两素送来。
她醒来拉开窗帘,窗外是一片湖。她并不太愿意靠近窗台,因为每天有各种扛着摄像机的人对着探出脑袋的窗户拍摄。
他们被隔离在远郊区,却成了这段日子上海新闻的主角。关于南航包机的“传奇”经历,许多细节宋毅还是在网上得知。
烦闷时,宋毅会打开电视,几天的隔离,她说自己几乎成了广播电视报,知道每个台每个时段在演什么节目。“苦娘,奶娘,电视里的片子都和娘有关。”
情绪不佳时,她就给国内的朋友打电话,也会和住在隔壁的魏晨曦煲电话粥。每天必须给远在山东的父母报平安,母亲还是像之前哄着她回国一样告诉她,家里准备了许多好吃的。她觉得母亲把事情想得太过严重了,毕竟“重灾区”墨西哥都没那么恐慌。
朋友、记者的电话也不断地打进来,宋毅的手机被打到了停机。到了5月11日,连一向自认为很“宅”的宋毅也有些耐不住了,她说很想出去走走,回到正常生活。打开电视,一条新闻正被滚动播出:一名四川籍的中国留学生由美国经东京回国,目前已被确诊为中国首例甲型H1N1流感患者。
5月6日傍晚,王世山带着他的豪华机组离开上海,飞回了广州南航总部。那里的欢迎场面比浦东机场隆重得多。领导向机组人员发放了慰问品——由他们所在部门的同事代领了。王世山说自己得到一个礼品袋,里面装了七本书,其中有一本叫《明朝那些事》,一个MP4,身为飞行部副总经理的他,还有三本有关“科学发展观”的书籍。
机组成员被安排住进一个度假酒店,接受7天的医学观察。一路上警车开道。
乘务长王蓬讲述了大巴开动前的趣事一名工作人员上车,非常严肃地宣读了医学观察纪律和注意事项,汽车上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这时眼尖的机长突然笑起来:“您好面熟啊!是不是负责我们空勤人员医护室的L医生啊?”大家仔细一看,在厚厚的口罩后面辨认出“一个熟悉的额头”,顿时感觉亲切了许多。
在度假村里,机组人员生活安逸舒适,不过与那些被隔离的乘客并无本质区别,每天面对的只是电话、电脑、电视。唯一能见到的是送物品、测体温的工作人员,衣服厚重,只能隐约看到一双眼睛。
徐娟娟说,自己以前没这么被隔离过,但她愿意配合。人们在房里通常不戴口罩,但只要出房门,就要戴上。徐娟娟和王世山的阳台相隔十多米,“我们还是会戴着口罩打招呼。每天闷了,就喊一声,然后聊一聊。”
王世山说,最初要接受很多采访,随后又渐渐产生寂寞的情绪,但是“要对自己负责对大家负责,所以(隔离)也可以理解的”。生活用品都有人送货上门,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手套,王世山说,经历过SARS了,也没觉得太新鲜。
那架编号为CZ999的波音777客机,完成了飞行距离28498公里(接近于绕赤道一周)的特殊航程,在上海浦东机场降落后接受过一次消毒,到达广州后,飞机维修公司的机务人员身着隔离服进入机舱,又进行了全面彻底的清洁和消毒,还对空调系统进行了清洁通风测试。
它也要接受“隔离”,度过至少一周的假期。这架机长和翼展都超过60米的庞大飞机,安静地停在广州新白云机场远离停机坪的一个特定区域,面对着飞行生涯里少有的大段落寞时光。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