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明伦的小说创作技法论
2009-08-04刘继平
一、但明伦生平事迹简介
但明伦(1782-1 855),字天叙,号云湖,贵州广顺州(今长顺县)人,清嘉庆二十四年(公元1819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为长顺县“但家父子两翰林”之一。历任御史,湖南省、浙江省乡试主考官和会试同考官。道光六年(公元1826年),任湖南岳、常、澧兵备道;十年(公元1830年)赈洞庭湖大水灾,功绩显著;廿年(公元1840年)任江苏常、镇、通、海兵备道:廿一年(公元1841年)升任两淮盐运史。在鸦片战争中,但明伦坐镇扬州,打败了英军的进犯,并乘胜追杀,先收复瓜州,后逼英军退出图山关外,是清代有名的抗英民族英雄。
但明伦在文学上造诣颇深,主要著作有《治谋随笔》、《升沉功记录》、《读史管见编》、《资治通鉴观要》、《耕织器具图说》、《白云山古迹考》、《广顺州志稿》、《聊斋志异新评》等。特别是他的《聊斋志异新评》一书,尤为脍炙人口,影响甚广。
二、但明伦小说创作技法概述
《聊斋志异新评》充分地体现了但明伦的小说美学思想,尤其对为文者的“写作法”深有研究。他广纳蒲先生的手法,总结出文章总体构思法:“双提法”、“返逼法”、“先断后续法”、“转字诀”、“蓄字诀”等;在小说的情节结构方面,要求“处处为惊心动魄之文”,情节应该充满悬念,环环相扣,节节相连,腾挪曲折,奥妙无穷;在文学语言艺术方面,讲求用典要化故为新,化俗为雅,准确生动;在人物描写上,强调在对比与矛盾中刻画人物性格,通过个性化语言突出人物性格。
(一)总体构思论
历代小说评点家都充分注意到构思布局对作家的重要性,但明伦于小说构思方面更是提出了许多新的见解:1、“转字诀”——灵活多变:要求文章总体构思上跌宕起伏,让人始料不及,以便时刻牵动读者的好奇之心,避免审美疲劳;2、“蓄字诀”——曲径通幽:讲究文章的构思应该有起有落,夭矫变化,出人意料,如生龙活虎,避免平直呆板:3、“反逼法”——始抖不及:强调误会和悬念的重要性,以达到读者意想不到的效果;4、“先断后续法”——前后照应:指出为文应该讲究伏笔的应用,要求前后照应,不要让读者有突兀之感、无病呻吟之状;5、“双提法”——明暗相交:对于情节较为曲折,布局较为复杂的作品,建议采取明暗两条线索同时进行。
(二)情节结构论
但明伦认为只有情节跌宕起伏,瞬息万变,但又线索分明,内在联系紧密,不显山露水,才能让情节吸引读者。他十分明了小说故事情节的重要性,在评点聊斋中,十分独到地提出了许多自己的见解:1、“层层布设疑阵”——波谲云诡:强调情节、事件的波谲云诡,倏起倏落;2、“若网在纲,如衣挈领”——形散而神不散:讲求情节的整体性,要求情节始终围绕主人公而设置;3、“通篇线索一丝不走”紧扣主题:要求情节条理清楚,线索分明,以刻画人物性格为主要目标;4、“鸟迹蛛丝,若断若续”——出诸意外:既强调偶然和巧合的重要性,同时也反对在写作时过分地制造偶然和巧合。
(三)语言艺术论
历代小说美学家都很重视语言雕琢,强调语言对人物性格刻画的作用,要求文章语言准确生动,优美凝练。但明伦在小说语言的用典,翻新,描写的准确性方面提出了前人未有的观点:1、“语亦巧合,特嫌其侮”——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强调语言的巧合、诙谐,要求语言艺术以故为新,以俗为雅,推陈出新;2、“形容绝倒”,“情景逼真”——准确生动,逼真传神:强调语言不仅要求准确生动,叙物写人,力求巧似,而且要从形似入手,求气韵,求神韵:3、“迷离闪烁,夭矫变幻”——灵活多变,荒诞可信:在讲求用语准确的情况下,要求灵活、变化,使情节转变得合情合理,前后衔接得天衣无缝;4、“回头一笑,百媚俱生”——幽默风趣,妙解人颐:强调文学语言的准确、逼真与幽默。
(四)人物刻画论
恩格斯认为好的作品应该“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但明伦在评点中强调了通过个性化语言刻画人物的性格,同时提出了在对比中刻划人物性格,于矛盾处理中突出人物性格:1、“爱妻良友,两两并写”——描写对应化:讲求运用“遥对法”塑造人物性格;2、“谈笑却雄兵者,人皆以为奇”——矛盾尖锐化:通过主人公处理矛盾的方式塑造人物性格;3、“然必如商三官者,方可为是言”——语言个性化:通过人物语言,展现了人物的特有气质和文化教养,从而刻划人物鲜明的个性特点。
三、但明伦小说创作技法论的独到之处
中国的小说批评理论是在明、清时期经历了李贽、叶昼、冯梦龙尤其是金圣叹、毛宗岗、张竹坡、脂砚斋等人之后,才逐渐形成和发展起来的。但明伦的小说创作技法论在今天看来,或许还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不足,而在当时,却是最为完备,也最具特色的。
如在总体构思上,金圣叹和毛宗岗都很重视文章的构思,提出过许多关于构思情节和结构的方法。这些观点,金圣叹在《水浒》中零碎地提出过,到毛宗岗把它发挥得更为详尽,更加条理化了:强调写同类事物要写出其不同的特点、运用虚实相生的结构方法及突出伏笔的用法等。他说:“三国一书,有同树异枝,同枝异叶,同叶异花,同花异果之妙”;“《三国》叙事,善于用虚,有无数曲折点染”:“《三国》一书,有隔年下种,先时伏着之妙”。
但明伦继承了这些观点,并加以发展:在“双提法”中指出聊斋写同类人物时很重视个性的区别;认为《晚霞》中用阿端引出晚霞就是明显的虚实结合的例证;在“先断后续法”中强调了伏笔的妙用。
除了前人提到过的文章的构思方法之外,但明伦的突出贡献在于提出了“蓄字诀”、“转字诀”、“返逼法”等方法,其中“蓄字诀”与“转字诀”的含义相当广泛,可以说几乎包含了所有的构思方法,只是角度不一样而已。
又如在情节结构上,金圣叹在评点《水浒传》时讲了大量的情节与性格塑造的关系:
如:“石秀探路一段,描出全副一个精细人”;“借勺水兴洪波”;“叙事微”与“用笔著”;“写武松打虎纯是精细,写李逵杀虎纯是大胆”;“不险则不快,险极则快极”等评点。
他的这些观点从另一方面来说其实就是对情节结构的要求,讲求情节的曲折,惊险性和传奇性:反对对情节做雷同的描写,要求情节结构为塑造人物性格服务。
金圣叹之后,毛宗岗强调了故事情节既要变化无方,又要呼应有法:正如他在评《三国演义》时说,“文章之妙,妙在猜不着。……若观前事便知其有后事,则必非妙事:观前文便知其有后文,则必非妙文。”“不相反则下文之事不奇,不相引则下文之事不现。”等。
脂砚斋对于小说的情节和人物性格的关系,也有很好的论述。如:第十四回,书中写凤姐协理宁国府,为秦可卿大办丧事。脂砚斋评:“写秦死之盛,贾珍之奢,实在却写得一个凤姐。”(庚辰本)就是要求情节必须为塑造人物性格服务。
但明伦在情节的构思中,强调了“事奇文奇”、“惊心动魄”等情节构思的特点,同样提出情节的构思应该紧紧围绕人物性格的刻画。
他的创新之处在于提出了情节构思的内在要求:“若网在纲,如衣挈领”、“通篇线索一丝不走”,强调情节的内在紧凑性;同时要求在情节中辨证地运用偶然和巧合。
再如在语言艺术上,在金圣叹的小说美学思想中已讲得很详细,最先叶昼提出过的“不知有所谓语言文字”,这里叶昼强调小说中的语言文字不应该突出自己,而应该否定自己,让人物性格突出来。他虽在形式上说明了文字的完美,但并没有对语言提出具有的要求。直到金圣叹的评《水浒》才详细地谈到了语言的运用:
“只用三个字,写废寺入神。”金圣叹在讲求语言的准确性的同时要求应该用尽量简洁的语言,把对象的本质和特点鲜明生动地表现出来,强调了语言的表现力。
“一笔作百十来笔用”讲到了语言的熔铸提炼,要求字句应包含更丰富更深刻的内容,扩大语言的容量。
“极险之情”与“极趣之笔”强调了语言的喜剧性、幽默性,使情节带上浓厚的情感色彩,使读者产生一种紧张感的同时,还产生一种轻快感和喜悦感,从而获得更深的美感享受。
脂砚斋同样特别强调小说语言的运用,他在小说语言的个性化方面提出了许多观点,他对人物性格和个性化语言的同一性有明确的认识。
但明伦总结叶昼、金圣叹、脂砚斋等小说美学家语言艺术方面的特点,要求语言准确生动、幽默,描写人物形神俱各,“形容绝倒”、“穷形尽志”,讲求语言的概括性与表现力,语言要适合人物的个性特点。同时,他讲求“用古雅切”:要求以故为新,以俗为雅,熔化前人的观点:提出了文学语言的继承与革新的关系。
又再如在人物刻画上,但明伦提出在对比、衬托中塑造人物性格,于矛盾处理过程中通过个性化语言体现人物性格的观点,前人都已涉及,他的贡献在于继承并扩展了这些观点的内涵。
最早叶昼对《水浒传》在人物塑造方面就进行了分析,指出《水浒传》塑造的人物都有某种典型性,有鲜明的个性;金圣叹在叶昼的基础上,更是做了多方面的深入的研究,提出了很多独创性的见解:“要衬石秀尖利,不觉写作杨雄糊涂。”金圣叹指出《水浒传》在刻画人物性格方面,善于把不同的性格放在一起,互相对比、互相映照、互相衬托,从而使每一个独特的性格表现得更加强烈。
毛宗岗同样提出了在对比中刻画人物性格,并且把这种方法分为两种,一种用对立的性格特点来互相衬托,称之为“反衬”;一种是用相同的性格特点来互相衬托,称之为“正衬”。毛宗岗认为“正衬”比“反衬”更为有力,更能取得好的效果。正如他说的:“以懦夫形之而勇,不若以勇夫形之而勇。”
但明伦也提出了通过不同人物的对比衬托突出不同人物的性格,还涉及到了人物自身前后的对比来刻画人物的个性,如:聊斋故事《崔猛》中李申原本是个好赌的无赖,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崔猛的感召下,居然也变成了一个义士。通过前后的对比,突出人物的个性的变化。同时他提出的“遥对法”一说,讲求在人与物的相互映衬中刻画人物性格,给后人以很大的启示。
毛宗岗认为《三国演义》不仅善于在性格对比中来刻画人物,而且善于在性格冲突中来刻画人物:“以豪杰折服豪杰不奇,以豪杰折服奸雄则奇。”这里通过性格冲突加重两个人的性格特征,已初步涉及到矛盾方面,但不是很明显。但明伦则明确提出了在矛盾处理过程中突出人物的性格,通过人物的一行一事,来展示人物的个性,比毛宗岗的性格冲突内涵更为广泛一些。
通过个性化语言突出人物性格在他之前的小说美学家也有所涉猎。如金圣叹认为人物语言的性格化,同人物动作的性格化一样,是刻画人物性格的重要方法:“非鲁达定说不出此语,非此语定写不出鲁达”正是他要求语言性格化的表现;脂砚斋更是强调人物性格与个性化语言的一致。如:第七十七回,书中写宝玉对司棋说:“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这却怎么的好。”脂砚斋批道:
宝玉之语全作囫囵意,最是极无味,(正)是极浓极有情之语也,只合如此写,方是宝玉,稍有真切,则不是宝玉了。(庚辰本)
第九回,宝玉上学前去辞别黛玉,黛玉说“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呢?”脂砚斋批道:
必有此语,方是黛玉。此又系黛玉平生之病。(戚序本)
但明伦继承了金圣叹、脂砚斋的观点,同样认为,一方面典型性格规定(要求)着个性化的语言,另方面,也只有个性化的语言,才能塑造出典型性格,这是对于典型性格和性格化语言之间同一性的很好的概括。
总之,但明伦的创作技法论,无论是总体构思、情节结构、语言艺术、人物刻画,都提出了比较系统的观点,尤其在总体构思方面,其“蓄字诀”与“转字诀”历来为后人所称赞;他在小说创作理论上的继承和革新,也为后继者树立了良好的榜样。
作者简介:
刘继平(1969-),男,湖南邵阳人,贵阳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美学、文学理论教学和行政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