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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走越远

2009-08-04姜东霞

山花 2009年12期
关键词:刘艳王萍向东

1

刘艳和许向东在黑影里说好各自回去即谈离婚的事,两个人就分开了。他们朝着相反的方向往自己家里走。秋天的风穿过小镇的夜晚,那硝烟弥漫样的黑暗就在他们心里越陷越深。

刘艳走进自家的院子,她在石凳上坐了下来,她看见屋子的卫生间亮着灯,林明在洗澡,他的身体映在玻璃上形成一团雾气沉沉的阴影。刘艳想等他洗完澡再进门,然后再和他郑重其事地谈离婚。

刘艳在黑暗里坐了很久,她觉得自己已经平心静气,已经有足够的勇气去处理这件事。于是她走向自己的家,在开门时她的心脏突突地狂跳起来,她不明白她的心脏为什么会如此不安地撞在自己的胸骨上,而且有点痛。

刚洗完澡的林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看了一眼刘艳,顺手点燃了一支烟。对于刘艳和许向东的传言,他早有耳闻,为此夫妻俩也没少吵过打过。打完了他也明白刘艳之所以投向他人怀抱,原因在于自己无暇顾及她的存在,外面那两个女人整天把他的身体都快缠垮了,回家只是为了休养生息。事情虽然如此,但他对刘艳之事仍然耿耿于怀。刘艳进门后径直走进女儿的房间,她的女儿已经睡了,她在女儿的房前站了几分钟,然后她走到客厅关掉了电视。

林明说,你野够了。

刘艳说,你嘴巴放干净点。

林明说,哦,是不是要我给你立个牌坊?

刘艳说,给你妈和姐立去。

刘艳的话音未落,林明的手已经很响地落在了她的脸上。刘艳的身体痉挛了一下,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挣扎着与林明厮打。她只是下意识地捂了一下被打的脸。然后她说,离吧,我们离吧。

林明说,你他妈想得简单。

刘艳说,除了女儿,我什么也不要。

林明说,你想清楚。

刘艳说,我早想清楚了。

刘艳也没有料到事情就这么简单地就说清楚了,她和林明吵了大半夜便什么也不想再说了。她释然地躺在床上,心想许向东这个时候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经过了激烈的战斗?那将是一个何等悲壮、惨死的景象?

后半夜起了风,许向东躺在老婆王萍的身边,他听着王萍均匀的鼻酣无法入睡。许向东回到家并没有提出离婚,他本来是想说的,可是当他坐在儿子的身边,王萍递给他一杯热乎乎的牛奶时,他的心便软了,他觉得自己无法将“离婚”这件对王萍非常沉重的话题,重新拿出来再说。结婚这么多年了,王萍也没有什么不好,人长得健康漂亮,里里外外,为这个家呕心沥血,她做了一个女人应该做和不应该做的一切。王萍什么都好,就是一点不好,她把家里的男人都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或者王萍更像一只刚刚开始下蛋的大母鸡样面颊红润咯哆咯哆四处为儿子老公觅食。如果许向东甘为儿子,不想做个丈夫或男人,这个家就相安无事被人羡慕。许向东在遇到刘艳以前,他也没怎么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平平淡淡踏踏实实安安心心地躺在王萍营造的鸡窝里,没有一点激情,没有一点激情倒也挺好的。反正人不就这么活着,就这么平静无味地顺其自然地去接近人生的尽头吗?

可是后来许向东遇上了刘艳。刘艳从哪方面讲都不如王萍,可是许向东就是喜欢跟她在一起,许向东觉得自己是个实实在在的男人,宽容大方、怜香惜玉。许向东喜欢这种做男人的感觉。他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压抑着的不是性,而是性之外的更能体现男人能力的宽大,以及另一种男人更需要的存在方式,那就是表达。在王萍那里一切都被王萍安排好了,自己像个工具或别的什么,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寄生虫似的日子。而在刘艳面前却全然不同。他喜欢刘艳事事对他的依赖。天快亮时王萍醒了。她将手搭在许向东的身体上,许向东没有动,王萍的手慢慢地在许向东身上滑动,最后落在了他的身体底部,她的手温湿轻柔,许向东仍一动不动地躺着,但他的身体却渐渐地膨胀起来了。

王萍说,你还想装睡,可自己又不争气。

她将许向东翻了过来,许向东僵硬地面对着王萍,他的手迟疑了一下搭在了王萍的身体上。王萍将许向东抱住并示意他压到自己的身体上来。许向东便匍匐上去,他沉入王萍的身体之后,便不合时宜地偃旗息鼓了。

王萍说,你怎么了,没开始就耷拉了。

许向东有点狼狈地从王萍的身体上滑下来。王萍猛地一翻身将被子踢到了床下。许向东没有动,他知道王萍又要发作了,于是他的后背又起了一层芒刺样的汗珠。王萍歇了一会儿,便从床上跳了起来,她在卫生间里用水洗身体,哗啦哗啦的水声里掺和着王萍的叨念。洗完之后王萍很响地倒掉水,再很响地走回卧室,气呼呼地从许向东身上爬到自己睡的地方,她用被子蒙住头时又将那句恶毒的“性无能”丢到了许向东的耳朵里。为这话许向东从前羞愧过,以至于到了不敢碰王萍的地步。

2

许向东第一个走进医院的办公室签到,他想没有人会比自己去得更早,医院上班一向丁是丁卯是卯,大家都很准时,而自己却提前了一个小时,这样他就可以躲过许许多多的目光。至于他为什么有躲避的心理,他实在无法说明白。许向东往签到本上写名字的时候,他看见了刘艳的名字,他的心就咯噔咯噔地跳起来。他走出来,他得经过刘艳的挂号室才能进入自己的中药房,他硬着头皮走过去,刘艳坐在里面,正在整理什么东西,而许向东经过她的窗口时,正好看见林明留在刘艳脸上的紫斑。许向东没像往常那样走进刘艳的挂号室,而是做贼样地闪了过去。

接近下班的时间,许向东透过玻璃看见了刘艳,看见刘艳他竟然产生了躲进什么地方的念头,他看看满屋子的药柜,那些小得只够盛药的抽屉,哪能容得下自己。他再次将目光移到窗外时,他看见了站在刘艳身边的办公室主任,他们一前一后地往另一幢楼走去,留在刘艳脸上的那块青斑在太阳光下格外明晰。刘艳看见许向东时她用一只手捂住那块青斑。她的整个身子一直保持着十分矜持的姿式。许向东把身子探出去,他看见他们上了那栋旧楼,办公室主任打开二楼最边上的一间空着的屋子,两个人站在门口说了一阵话,许向东明白了刘艳是要搬进那间空着的房子,许向东的心又突突地跳起来。

刘艳回到家里开始收拾东西,她把被子和衣服捆在一起后,便感觉自己进了一间黑暗的小屋。她明白虽然自己与许向东一起憧憬过未来的生活,但未来的生活遥远而模糊,她深知许向东的优柔寡断和王萍的厉害。其实刘艳知道也许所有的过程或者结果都只是自己和自己进行的一场殊死的战斗,在这场搏斗中她的女儿无辜受牵连使她心痛不己。

在黑暗来临之前写好了离婚协议,她泪如泉涌。离婚是她提出来的,离了之后是为了有一个新的或者好的生活开端,为什么要哭呢?如果林明对自己说些不离婚的好话,说些夫妻重归于好重新开始生活,自己就不会如此坚决了吗?刘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林明仍存一线期待。或许林明在处理财物分割时别那么狠,这个婚就会离得艰难些。有那么一瞬间刘艳甚至希望林明提出来不离。但这仅仅只是一瞬间,这一瞬间的念头是刘艳永远也无法明白的。她的女儿在房间里做作业,她跟刘艳一起等待林明回来,然后一起离开这个她无法明白为

什么要离开的家。

林明打开门就有一股熏人的酒气扑进门来,刘艳在黑暗中挣扎了一下,她擦了眼泪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林明拉了灯,他在一阵亮光的眩晕中镇静下来,然后他走向刘艳,并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刘艳说,协议我写好了。

林明拿起协议书草率地看了一遍,当然只是除了家中财物的分割外,别的他却只是草率地看了一眼。比如房子归林明所有,家中存款一万元夫妻各一半,这一点很明确就行了。林明拿过笔来没有加以任何思索地签上了名字,然后他说,行了,我成全你们。

刘艳说,是我在成全你。

林明说,反正都一样,各得其所。

刘艳说,我们这就走,别忘了明早我等你一起去大楼办理正式手续。

林明什么也没说倒在沙发上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刘艳夫妻在约定地点和时间里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他们从那座阴暗的老式的木制办公楼里走出来时,明亮的阳光毫无遮拦地落在了他们的脸上。这时他们第一次感到他们已经是两个彼此毫无相干的陌生人,从那个阴暗的洞穴样的地方走出来,暴露在阳光下之后,一切都不再有意义。过去或者将来。有时一个结束也并不意味着新的开始,就像他们双双走在阳光下,过去已经结束,而新的开始到底是什么?过去的日子里双方都手拿武器拼死战斗。而现在,就在这样的阳光下,刘艳依然感到了皮肉分离的痛以及痛之后的空洞。对于刘艳来说,虽然也许会与心爱的人走在一起共同生活,然而那痛之后的空洞更加深了她对今后生活的无望。分手时他们竟没有相互看一眼。

刘艳来到自己的办公室,早有几个女人等在门口,她们见刘艳回来便都热情地迎上去问,办了?

刘艳点点头,下意识地朝许向东的中药房看了一眼,许向东坐在屋子里也正面朝着刘艳。几个女人进了刘艳的办公室,说不清她们对刘艳的离婚到底是表示祝贺还是哀叹。她们告诉刘艳,许向东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而且昨晚许向东值班王萍也跟来陪他。刘艳心里本来就已经很空,一听这话,便有如乱箭穿心样地痛起来,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刘艳冷冷地说,他离不离婚与我无关。

几个女人看出了刘艳的心思,就说许向东他妈的不地道,是个流氓骗子,自己不离婚,害得刘艳家破人亡,还无动于衷。

3

刘艳变得沉默了,她从不去许向东的中药房,有时朝那里望,两个人的目光对在了一起,刘艳便很快把目光移开。刘艳的目光冷漠僵硬,许向东从中看不到任何柔情或者哀怨的痕迹。这使得许向东变得很不安,他开始躲避刘艳,更多的是躲避那个陌生的令自己感到不安、惶惑的目光。其实许向东也可将两个人那个晚上说的话推翻,无耻地将之解释为一种玩笑,即使解释成一种扯淡也不是不可以,在生活中他与别的女人也开过类似的玩笑。但许向东却不敢哪怕是对自己说,那只是一句玩笑。他知道他和刘艳都是认真的,现在刘艳离婚了,自己并不是要背叛诺言,而是,真的很难。他需要一些时间。

许向东走进刘艳的挂号室,两个人的目光便对在了一起,刘艳的身子颤抖着往桌面上倾了倾,眼泪就落在玻璃上。

许向东说,我需要时间。

刘艳的双肩抖动起来。她说,请你离开这里,不要破坏我的名声。

许向东悻悻地走了出来,迎面碰上了刘艳的女儿小菡,小菡对着许向东似笑非笑地打了个招呼就进了刘艳的挂号室。许向东走进自己的药房时,他听见了小菡的哭声,他知道刘艳打了小菡,是打给他听的。他还听见砰的一声巨响,这巨响引出了别的工作人员,他们挤在门外指手画脚,所有的目光如浑浊的河水那样一齐朝自己汹涌过来。许向东只得想时间会证明一切,证明我不是个骗子。

夜里许向东值班,他本想到刘艳那里去。他要平心静气地告诉刘艳,自己真的不是不离婚,而是的确需要时间,最重要也最充分的一个理由是儿子就要高考了。许向东走出值班室,他听见刘艳从楼上扔下的东西在夜晚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那是一只破瓷盆溘然坠地的声音。他知道这声音同样是弄给他听的。于是他的心似乎在那种巨大的响动里平静下来,那些缠绕在心里的不安,惶惑或者内疚什么的,渐渐远离了自己的躯体。他的身体在无风的夜晚打了个寒战,他想,就这德性将来怎么生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回到值班室,这一夜他睡得很沉。

天刚亮时许向东醒了,他平静地躺在那里,清晨的安静让他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无望。这时他听见了脚步声,他猜谁会起得这么早,真是精力旺盛。脚步声停在门口,他看见王萍的脸贴在玻璃上,轻轻地叫了他的名字。他闭上眼佯装睡着了。王萍喊了几声之后,便用手轻轻地扣着门。他打开门,王萍提着鸡蛋牛奶进了屋,她一屁股坐到床上说,快吃了,我今早要赶班车到区里开会。

许向东说,这么早谁吃得下东西?

王萍说,你必须吃,天不亮我就做好了,要不你就得空肚子了。

王萍把碗端到许向东面前,夹起一个鸡蛋就往许向东嘴里塞。许向东厌恶地转开了脸说,我有话对你说。

王萍说,不用说了,所有的硝烟弥漫我都清楚。我们这个家好端端的,儿子要高考,我们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但儿子的人生还没有开始。

王萍语气平淡毫无色彩,听上去不像在说着与自己有关的事,倒像是在说一个简单的生活或人生哲理,而且道理简单真理在握容不得许向东有丝毫反对。

许向东说,早餐放这里,我休息一会吃,你收拾收拾开会去。

王萍站起来走到门边,她平静地转过来看着显得十分沮丧的许向东。许向东知道王萍在看自己,也不抬头,简直一副低头认罪的倒霉样子。王萍有了种胜利者的居高临下,她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笑容,笑容里更多的成分是轻蔑。

王萍说,我们之间谁需要谁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责任。你们又不是一朝半日了,等儿子高考完了,不过分吧?

王萍走了,王萍的脚步声把早晨踏得很响。许向东觉得王萍说的话的确有道理,那天晚上怎么就没想到儿子明年就高考呢?许向东十分地懊恼。

王萍开会回来后没有回家,她直接去了刘艳的住处。刘艳正跟女儿坐在外屋吃饭,见王萍进来虽有些尴尬,但当着女儿小菡还得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刘艳将王萍让进屋子坐下,她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她就说小菡快吃,吃了上你爸爸那里做作业,王阿姨在这里玩。

小菡吃完饭就背书包走了。屋子里剩下两个女人,两个女人都不说话,直到屋子被黑暗渐渐覆盖。刘艳站起来拉亮电灯。这时王萍才彻底看清了灯光下刘艳的住房。王萍坐在一张旧式的木沙发上,她看着里间刘艳的床,她为这个女人感到了几分悲哀,这又是何苦呢?好端端一个家,偏要把自己逼到这等地步。况且就算许向东与自己离了婚,生活未必就像她想象的那样好。这把年龄了,该享受生活的时候,却又要为买房之类的事再次操劳,刘艳你他妈的累不累呀?还拖着个孩子,孩子那么小,一切费用尚未开始呢。王萍居然就长长地吸了口气,这口气吸得很重,以至于她也弄不明白这口气是为谁而吸的。好端端一个家一个男人眼睁睁要被这个女人抢

过去,而这个女人除了比自己年轻几岁,跟自己简直没有可比的,这话是别人说的,却是句真话。

看够了,刘艳也收拾完了。王萍就说,刘艳咱们从前跟姐妹似的。你家有什么事我们都最先站出来,什么事我都护着你,可是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突然成为可耻的第三者插足我们家庭。常言道兔子不吃窝边草,难道你连兔子都不如吗?

刘艳像没有听见王萍在说什么,只坐在那里眼睛看着窗外。

王萍说,我和我们许向东恩爱了十多年,许向东说了他不能没有我和我们幸福美满的家庭,但是优柔寡断的他不忍面对你,他让我来告诉你,他离不了婚。他只能说对不起了。

刘艳转过头来,两个女人的目光便对在了一起。它们像黑暗中由远而近突然相遇的灯盏,在空旷的黑暗里匆忙寻找着对方的命脉,毫不含糊绝不退却。

刘艳说,我不是兔子,你也不是兔子,我们是人,有本事就把自己的老公看好。

王萍说,送到嘴边的腥都不知道吃的猫肯定是一只二百五。不吃白不吃,吃了你活该。

刘艳说,难怪你老公要背叛你,你贱。

王萍说,你白白送人捣弄,你才贱。

王萍站起来时她苹果样透红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笑容亲切遥远陌生冰凉,亮晃晃地罩住了刘艳。刘艳走到门边打开了门。王萍走出去后,回过头又笑了一下,她的脚步声很响亮地回荡在黑暗之中,如万马奔腾那样绽放出胜利者的果断和激越。

那一夜这样的声音伴随着刘艳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在这些声音里与许向东相爱厮守的情景一幕幕涌上心来。刘艳边哭边骂:许向东你这个狗日的呀,原来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你这个千刀万剐的骗子,你怎么就下得了这个狠心骗我呢?你知道我爱你,你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骗我呢?

到了后半夜刘艳哭晕了,她从枕头低下摸索出一红布条带子举在手里,她并没有能在黑暗里看清带子的颜色,她的心却突然地平静下来。这条红布带子是许向东到庙里为她求来的,求来后他为她系在手上说,我没有这样爱过牵挂过一个女人,你一定要好好的。

那种甜蜜那种被人爱护的酸涩幸福一下子重新涌进刘艳的心里。刘艳的心豁地亮开一道口子,她想许向东不是骗子,许向东是真爱自己的。想到这里刘艳便不再哭了,她想自己怎么这样傻乎乎地上了王萍的当了?

4

第二天刘艳见许向东站在屋檐下看着自己,但许向东迟迟不离婚实在令刘艳生气,刘艳把头一调进了挂号室,许向东来到挂号室,他说我有话要说。

刘艳把脸一沉咬着牙冷淡地说,没什么好说的,该说的都说了,我们之间不再有任何理由可以谅解。

许向东说,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刘艳说,不能。该说的你老婆已经替你说了。

许向东并不明白刘艳说的话,他站在那里阴沉沉地埋着头。

刘艳站起身来说,你能不能做事干脆点,你不出去我出去。

许向东怏怏地回到自己的药房,又把给刘艳配制的调解内分泌失调的药重新配制了一遍,用纸一包一包地包好送到刘艳的挂号室。刘艳看了他一眼,嘴一抿眼泪哗哗地掉了下来。

许向东说,你不要伤心,你再等我一些日子。

刘艳哇地哭了起来说,你出去,把你这些骗人的东西都拿出去,我一天也不能等。

刘艳连人带药地把许向东推出了挂号室。然后她关上门嘤嘤地趴在桌子上哭个不停。有人来挂号站在玻璃对面,轻轻敲了敲玻璃,没有叫她,挂号的人知道刘艳为啥伤心,所以站在那里等着,什么话也不说。刘艳哭够了一抬头看见玻璃外站满了人,都惶惶地看着自己,便觉得很丢脸,擦干了眼泪开始工作。

5

刘艳把年迈的父母从乡下接了过来,刘艳接父母过来是她在几日内决定开一家麻辣烫店,让父母看着门面。就这样刘艳的麻辣烫店开张了,生意也不错,刘艳每天下班后都要忙到深夜才睡觉,睡觉前总要清数一下当天的收入。每天赚的钱虽然不多且都是些块票,但数的时候心里却很踏实,有一份无止尽的期待,那似乎是一种对美好生活的期待。在这样的期待里许向东对自己的伤害渐渐地淡了,一切都变得久远了,虽然事隔几个月的时间,却让刘艳时常觉得已经长久了,那些缠绕在心头的伤痛被劳累和日有所得掩盖了。刘艳就想,我得好好活着,这样下去就是不靠任何男人,女儿读书的费用也不再是问题。

刘艳的小店生意好,不仅是小镇上夜晚吃食的好地方,更多地是聚集了众多的人打麻将、扎金花的人,大家都是熟人,吃完了东西就打牌,饿了让刘艳又弄吃的。

许向东是从一个同事那儿得知刘艳开店的事,他悄悄地来过几次,走到店前又没好意思进去,里面不仅人多还有些熟人,刘艳拿脸色耍脾气都可能使自己难堪,何况在刘艳离婚这件事上,自己已经背上了一口骗别人离婚的大黑锅。大多数人是站在刘艳这边的,同情弱者受害者是人善良天性里的一部分,那么刘艳是弱者,是受害者无疑了。离婚时被男人盘剥一空,两手空空地离开家,而等待她的却是欺骗。刘艳又不给许向东任何解释的机会,这使许向东非常被动。但他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刘艳拒绝解释,就让时间来证明自己的真情,只要儿子高考完,他就会一分钟也不耽误地与王萍办理离婚手续。王萍说得对,儿子的一生尚未开始呢。为此许向东对刘艳的不善解人意也产生了几分怨愤。

怨愤归怨愤,许向东心里仍然对刘艳牵肠挂肚。许向东打开电视,儿子在屋里学习,王萍坐在一旁削水果,许向东心不在焉地换着电视频道。王萍把削好的苹果划成几瓣放进两个小碟子,一个送进了儿子的房间,一个放在许向东的身边。许向东心想这个老母鸡样的女人又开始咯哆咯哆觅食了,她什么时候才能放弃这个讨厌的角色,做一个不那么讨厌的母鸡而去做一个女人呢?这样想着许向东就走下楼去,王萍在身后喊叫时身子在黑夜里踉跄了几下。许向东停住了脚步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王萍说,你去哪里?

许向东说,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关系,我们不过是在等时间,你也很清楚。

王萍说,我们的婚姻受法律保护,婚姻没有解除你就是我的老公,你就得尊重我。

许向东在黑暗里轻蔑地笑了一下,这笑划破黑暗如一枚针那样直直地扎进王萍的心窝子里,她明白那笑里包含的所有含义。眼泪在眼窝子里转了一圈,她哽咽着说,许向东,你不要太过分了。

许向东没有理睬便朝着刘艳的小店走去,他知道王萍紧跟在身后。店里的人正执著地进行着不是技艺而是运气上的角逐。许向东迟疑了片刻他掀开门帘子时,王萍挽住了他的胳膊并大声地喊着屋里的人。正干劲冲天的人们抬起头来看见了他们夫妻双双神采飞扬(当然只是王萍)的样子,都不说什么只是转去吆喝对方押钱。刘艳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许向东夫妻站在屋子里,而且王萍正挽着许向东的胳膊,她手里的盆哐当掉到了地上。

6

日子如水那样平淡地流淌着,刘艳心里虽然仍很痛苦,但没有人会去感受她的痛苦,她依然要早起晚睡在杂乱中忙乎着。渐渐地她想许向东想过去的时间便少了。许向东既然不肯离婚,既然欺骗了自己,那么就忘掉他吧。

有人出来给刘艳相对象了,刘艳如约而去,对方条件很好,离婚后儿子由前妻带着,靠近市区的地方有一室一厅住房,工资收入稳定,人看上去也实在。刘艳在见面时没有对男方表示任何态度,同意或不同意,她只沉默着。返回的路上,刘艳坐在开往小镇的车上,她开始思考这桩可能成为婚姻的大事。她想别的不说,以后女儿大了上中学可以住在离城市近一点的地方,冲这条件也该同意这件事,何况对方人也不差,鼻是鼻眼是眼的,比前夫强了十倍,比许向东也不差。

回来后刘艳除了忙生意,就是等电话。她记得留了电话给中间人的,中间人会把号码给对方的。

眼见得快过年了,天黑得特别早,黑夜下过雨之后湿乎乎的,小镇的街面上变得十分清冷,来店里吃东西的人比从前少了,刘艳的心情就跟天气一样凋敝。这几日许向东已经回老婆的娘家去准备过年了,就在这样一个阴湿的夜晚,刘艳终于等到了她等待已久的电话,但电话不是对方直接打来的,而是通过中间人打来的,对方说要刘艳大年初三到他家去玩。刘艳知道这事基本成了,起码对方对自己没有太大的意见。

刘艳说,好我记住了。

刘艳放下了电话,她在黑暗的屋子里坐了很久,发现自己对事情的反应竟然很麻木。这时一辆摩托车突突地停在了小店门口,门吱嘎地开了,屋外的光亮照进屋来,林明站在那束光亮里,他的影子投射到了墙上。刘艳看着满身泥污的林明,昏暗的灯光里他的头发蓬乱不堪。林明的手在靠门的墙上摸索了一阵,屋里的电灯就亮了。两个人突然显现在灯光下十分不自在。林明踢踏踢踏地走了进来,他在火边坐了下来说,小菡呢?

刘艳说,睡了,你来干什么?

林明说,我来看小菡。

刘艳说,你把这几个月小菡的生活费付了,看不看也没有什么。

林明说,你就缺那几个钱?

刘艳说,缺不缺那都是你该付的。

林明说,我早说过,这世上的男人都是骗子,这回你信了吧。

刘艳说,这是我的事。

林明说,你不觉得这个下场可怜吗?

刘艳说,我愿意。

林明说,我记得你没有这么坚强。

刘艳说,我在你眼里从来就一无是处。

林明说,所以一个许向东就轻易把你糟蹋了。你这是何苦呢?

刘艳说,你给我滚出去!

林明站起来,他没有走向门而是站在了刘艳的面前,刘艳不看他把头扭向窗外。外面好像又下起了雨,噼噼啪啪地打在玻璃上,林明嘴里熏人的酒气使她想起了过去的生活。过去的生活里只要林明回到家屋子里就弥漫着这样的气味,这气味使得一切腐烂不堪。刘艳曾在这样腐烂窒息的气味里拼命挣扎。那时离婚对刘艳来说就像一颗随时都会爆炸的地雷,将自己连同她曾经珍爱过的家炸得血肉横飞。后来她遇到了许向东,遇到许向东后情况就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也就是她从战略防备阶段转移到战略进攻上来了。

林明说,你还是回去吧,你这样过着怪可怜的。

刘艳说,把你那些女人带回去行了,不用看我的笑话。

林明走后,刘艳怎么也无法入睡,往事一幕幕在脑子里翻腾,从跟林明谈恋爱到结婚,再到她第一次知道林明在外面有女人,那滋味跟千刀万剐似的,心脏就突突地流淌着血。那时自己很幼稚,嫁给林明,就把一生全部寄托在他的身上。至于许向东从来就是同事,为什么那么长时间里彼此都没有发现对方的存在呢?许向东来到刘艳的生活里,是林明不停地闹出各种绯闻之后的一个夜晚,刘艳加班许向东值班两个人便坐到了一个屋子里,两个人竟然说了一个晚上的话。刘艳和许向东都属于话不多的那种人,可那个晚上他们几乎说尽了一生都没有说过的话,他们第一次感到彼此的心灵是那样的接近,那样的需要交流。刘艳想到最后出现的这个同样相中自己的男人时,天已经亮了。

7

大年三十刘艳没有做生意,一家人坐在店里吃了年饭,屋外就开始下起了大雪,风从四面八方吹动着远处的树枝,呜呜地像是一个人在远处幽幽地哭着。

刘艳坐在炉火旁,家里人都睡了,她坐在炉火旁什么也没有想,她心里有事。炉中已经封满了煤,屋子里的温度在慢慢地下降,一只猫在雪地里嗷嗷地号叫和着寒风吹动树枝的声音。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惧笼罩着小镇过年的夜晚。这一夜她回到屋里整夜辗转无眠。天刚亮她就在远处的爆竹声里起来了,起来了又不知干啥,收拾了一阵屋子,刘艳便走出屋子来到许向东的药房外,她趴在玻璃往屋里瞧,这时她才明白心里的不安似乎是对许向东的思念引起的。许向东一直在她的心里面不曾更动过。屋内被窗外的雪光反衬得昏暗不堪,刘艳就趴在那里,像是告别又像是等待,等待一个刘艳难以预料,其实已经发生了的,关于许向东的灾难。

刘艳打开小店的门时,父母还在睡觉,她清扫着屋里的垃圾,就听见了电话铃响。电话铃响起时刘艳手脚哆嗦了一下,也许这声音来得太突然,或许就在刘艳的预感里蜇伏着,像蚕丝似的一直缠绕着刘艳的等待。刘艳拿起电话嗯了一声,就听见了王萍的声音。刘艳沉默着,直到最后王萍用哀求的声音说,刘艳,我给你打电话也是不得己,许向东胃动脉出血已经昏迷几天了,医院下了三次病危,昨天他睁开眼说要见你,就又昏迷不醒,直到现在。我看他怕是不行了。

王萍的哭声从电话里传进刘艳的耳朵,刘艳的眼泪已经湿了话筒。放下电话,刘艳的身体在屋子里晃了几下,就软绵绵地坐到了地上。

冰天雪地没有班车开进镇子里来,刘艳便搭了一辆摩托车一起到很远的一个大厂,然后再从大厂乘班车到了许向东住的区医院。刘艳推开病房的门,王萍坐在病床边,两个女人的目光就又遇在了一起,那眼光由坚硬变得冰凉再慢慢消融,在她们共同都爱着的男人所面临的死亡面前变得柔软。那一刻她们却希望从对方的眼里看到关于奄奄一息的男人生还的光芒。她们的失望接近于绝望。两个女人守在许向东的床边,除了医生进出时弄出的响声,两个女人之间没有任何声音。坐在那里她们都不看对方一眼,她们抬起头时只看氧气瓶、盐水瓶、血浆之类的插入许向东身体的器物。这些器物藤蔓样带着刺爬满两个女人的心脏。

刘艳在医院里守了许向东四天四夜,自然就忘掉了大年初三与另一个男人的约会。第四天许向东醒来,他于冥冥之中看清了刘艳的脸,他伸出手来试图去握住刘艳的手,他动了动却无力抬起手来,而是发出一声沉重的呻吟。两个女人的脸同时俯向了他。许向东的眼光落在刘艳的脸上,刘艳的眼泪就淌了下来,她明白许向东眼光中的所有含义。

她说,我守着你,我不走。

许向东闭上了眼睛。

刘艳落泪的时候,王萍也在落泪,两个女人的眼泪有着根本不同的含义。女人之间的战争也许在没有明确对方是敌人时就已经开始了。

许向东的手术是在他极虚弱的情况下进行的,手术还算顺利,余下来就是治疗。刘艳坐在王萍虎视眈眈的眼光里守着许向东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当她想告诉许向东自己该走了的时候,她从许向东哀怜微弱期待的眼里看到了绝望,那是一种生离死别般的绝望。

不知为什么刘艳越来越惧怕王萍的眼光,她觉

得那眼光如滔天洪水,在她不经意的任何一个时刻里滚滚而来,再将她作为女人的自尊和权利吞噬掉。刘艳就想,看来法定的那一纸空文同样有着法律样威严的震慑力,要不自己怎么就变得虚弱无力呢?

刘艳为许向东洗脸擦身体时,王萍就像一个苛刻的主妇样抱着手,双目炯炯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她会冷不防地说抬起头来擦擦脖子后面的汗,许向东你闭上眼睛抬起头来。刘艳和许向东谁也不说话。刘艳出门去倒水时,每次走过长长的走廊,总会在走道的尽头遇见王萍。王萍依然如一个苛刻的主妇那样袖着手看着她。有时她同样会冷不丁地说,你这样是不是很好受,你是个什么角色?

刘艳也不理她,绕开道走进病房,趴在许向东的床边休息。王萍深知刘艳这时候是趴在那里哭。但她仍然要在许向东需要帮助时大声地指使刘艳。此时的王萍很有身份感,她的声调里毫无感情色彩,她说,血浆完了,快去叫护士。她说,把许向东往上挪一挪。

刘艳自然也进入了王萍指向的角色,二话不说站起身来就照办了王萍的指示。有时两个女人在洗手间里遇见了,王萍总要隔着隔板说,刘艳,你很克夫。男人沾了你就倒霉。

刘艳说,王萍你不要欺人太甚,不是你打电话求我来的吗?

王萍说,是呀,因为你贱呀。

刘艳说,你这个狠毒的恶妇,许向东都快死了,你还这样。

王萍说,你不是想嫁给他吗?受点委屈算什么?

刘艳说,是的,死我也要嫁给他。

王萍说,我告诉你,死你也嫁不成。

王萍就把厕所里的水冲得哗哗响。

8

刘艳回到镇子里,她再无心思做生意,店门便关掉了,刘艳比先前变得更加沉默了。两个月后许向东回来,依然是上气难接下气的样子。刘艳也不再因为他不离婚而生气,许向东没事时就又如先前那样到刘艳的挂号室去坐坐,两个人依然含情脉脉地对视,只是没有了更多的话,都是些相互叮嘱身体保重的套话。

许向东在家里没有再提离婚,但王萍却提出来了,许向东说,婚肯定是要离的,我答应过等儿子高考完之后。

王萍说,你健康时在外拈花惹草,半条命时就赖着我,你认为这样公平吗?

王萍哭,许向东就到刘艳住的地方去坐着,看刘艳陪女儿做作业。许向东虚弱不堪地坐在那里,刘艳给他盛了一碗热汤,许向东刚接到手上,林明就敲门进来了。他看见许向东轻蔑地笑了一下说,你也在这里。然后他就酒气熏天地坐在了另一张沙发上。三个人就那样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林明坐不住了说,刘艳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刘艳说,有什么话你说就是了。

林明说,当着外人的面不好说。

许向东就难堪地动了动身子意欲站起来。

刘艳说,许向东你坐着,我送林明出去就回来。

许向东便重新坐了回去。林明走到楼梯的拐角处便站了下来,他看着黑暗中的刘艳说,我们能不能复婚?

刘艳说,我又没有神经病。

林明说,还是原来的一家人好。

刘艳说,再见。

林明就一把抓住了刘艳,他说,不管我们过去有没有感情,可我们是一家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墓穴里跳,瞧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别吓坏了我的女儿。

刘艳挣脱着说,我的事你管不了。

刘艳返回屋子,女儿已经洗完脸上床了。许向东什么也没有问,刘艳也不说刚才发生的事,两个人默默地坐了很久。离开时他抱着刘艳的头说,你等着我,等我儿子高考完了,我们就结婚。

刘艳就把头深深地埋进许向东的怀里,两个人紧紧地拥抱一阵之后,许向东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走过长长的过道,刘艳站在门口,她望着遁入黑暗中的许向东,心里一片漆黑,黑得没有一丝光亮,即使在灯光下她也感觉不到一线敞亮。她心里有一个很大的窟窿,一个足以将刘艳的世界完全淹没的窟隆。

王萍几乎每天都在逼许向东离婚。女人疯狂起来时也无法明白自己。她明知许向东现在不会离婚,却偏偏就要逼着许向东办手续。她知道即使是现在离了婚,许向东这身体也不会马上和刘艳结婚,况且许向东的身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尚且不知。万一他就这么不死不活的,不就害苦了自己一辈子吗?何况许向东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9

许向东的身体的确无恢复的可能,几个月后许向东发现肝区开始疼痛,他去做了检查,检查结果在一周之后出来了。许向东拿着那判定他死刑的单子坐在门诊部外面的椅子上久久不愿动弹。许向东不知自己在那张椅子上坐了一天还是一个下午,他把所有的事都从头到尾地想了一遍,他毕竟已经历过一次死亡了,死亡对他来说近在咫尺,昨天才与他擦肩而过,今天又迎面而来了,见过死亡的人就不再会惧怕死亡了,当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自己就这样永远地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

许向东再次住院他没有要求见刘艳,但王萍打电话通知刘艳到医院后,自己却离开了医院,如果刘艳对许向东的康复还抱有一线希望的话,那便是她希望那渺茫不可信的奇迹出现。她认为至少病人是不可以知道自己的病情的。刘艳每天哭完之后,总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把食物一口口喂进许向东的嘴里,许向东心里明白刘艳的苦心,也不挑明今后将由刘艳独自面对的结果。刘艳每天夜里趴在许向东的床边,他们手握着手。他们手握着手的时候,许向东内心的绝望挣扎便会如同一条长长的河流那样在无风的夜晚显现它特有的悠长和平静。他想只要握着刘艳的手去死,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既然是不治之症又是晚期,院方也提出没有治疗的必要,许向东的病情稳定之后,就坚决要求出院。许向东的家人以为许向东不知自己的病情,也就没有强求他继续住院。既然不久后他就要远远地离开人世,万事就遂他心愿吧。

许向东出院后住到自己父母家里,由妹妹负责照顾饮食。刘艳每天都要过去给许向东煎药。王萍即使去看许向东,似乎也只是为了看他还能坚持多久,看刘艳苦不堪言的挣扎。奇怪的是许向东的病情越来越好,他居然又回医院上班了。王萍没有再提离婚的事,许向东也没有提。他在两个女人之间来来往往,生活显出了奇特的平静。

一天夜里许向东回家看望父母,吃完饭后许向东坐在后院里喝茶,他看着天上的月亮,他的妹妹走来坐在他的身边,她也看了一会儿月亮,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说,哥,干脆还是跟王萍离了算了,我看你的身体已经好转了。

许向东一直看着月亮,他的脸僵直地停在黑暗的一丛树影下,许久才说,我不能离婚了,我知道我活不了一年半载的,离了婚刘艳肯定会跟我生活在一起的,这对她太不公平。

妹妹的哭声漫过黑夜,在阴沉的树丛中穿越之后,像海浪那样翻卷而来,裹夹了许向东。那夜在月光下兄妹俩抱着头敞开胸怀地哭了很久,直到月亮被厚厚的云层挡住,他们再看不清对方模糊的面容。妹妹抱来毯子让许向东躺在竹椅里,兄妹俩相依着哭空了心里所有的伤痛郁闷,他们平静地睡着了。

这个夜晚之后许向东又一次因为肝昏迷入院。他没有被送往区里的医院,而是就近住到了镇医院,谁都知道许向东这次是彻底地等死了,所有的亲戚

朋友同学纷纷远道而来看望人事不知的许向东。刘艳除了守候病床外,就是在一盏灯下拼命地与女儿小菡叠千纸鹤。小菡告诉刘艳,千纸鹤是吉祥之物,叠上一千只之后深处病痛中的人就会转危为安。刘艳当然愿意相信女儿的话。于是娘俩在空闲时借着昏暗的灯光叠呀叠,她们坚信许向东一定会奇迹般地睁开眼,奇迹般地恢复健康的,那些被眼泪濡湿的彩色纸鹤一个个在母女两人的手上变得纤巧精致。小菡叠累的时候,刘艳就叫她数一数,翻来覆去地细数,三百四百五百六百……数字的距离似乎比时间还要遥远而漫长。

许向东一直昏迷不醒,到了第五天夜里,许向东的妹妹到医院换刘艳回去休息。疲惫不堪的刘艳无法安睡,坐在灯下一边哭一边不停地叠千纸鹤。那夜窗外滴答答地下着雨,一只可恶的猫在不远处嗷嗷地嚎着,刘艳拿了伞打开门想到病房去,屋外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夏天的风因为被雨打湿了阴森森地刮过来,刘艳从未感到这么害怕过。她胆战心惊地闭上门,重新回到桌旁继续叠千纸鹤,可是她就老觉得窗外有人,她壮着胆子问了几次也看过几次,除了黑暗外什么也没有。于是她再次数了数,盒子里的千纸鹤已经有八百二十只,刘艳就想快了,快结束了。

这样刘艳倒下便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好长一段时间以来刘艳都没有这样沉睡过,跟死了似的。睡梦里她听见沉重的脚步声纷至沓来,可怎么也醒不了,她还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聚集在窗外,掺和着那只猫的哀嚎,使她无法辨别真伪。有人在喊她,然而她太累了,无法应答。

醒来的时候已接近中午,她睁开眼女儿还没有放学,屋子里出奇地静,静得让她感到一种昏天黑地的绝望。刘艳惊惶地爬起来,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打开门,屋外同样很安静,她猛地跑下楼跑进病房,病房已经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许向东睡的病床被子已被揭走。刘艳长惊一声便一头栽到了地上……

许向东一直昏迷不醒,到了快咽气的时候他突然睁开眼睛,他的双目明亮有神,他明亮的眼光划过所有人的面孔之后,他的眼光便暗淡下去,直到闭眼都那么混浊不堪。他的妹妹握住他的手说,刘艳太累了,我叫她回去休息了。许向东就一直看着黑乎乎的窗外,他在等待天亮,等待刘艳天亮后出现在眼前。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思,大家却为他醒来高兴,最后屋子里就只留下了他的妹妹。然而许向东他等不及了,每隔几分钟他就问一句几点了。当他的妹妹在最后一次说十二点了,他就安静地闭上了眼睛,撒手而去。

刘艳没有能够去火葬场送许向东,也没有到山上去参加他的葬礼。那天下午刘艳坐在昏暗的屋子里,她听见远处的爆竹一遍一遍地响着,在她的脑子里没有停过。慢慢地她靠在桌上睡着了。许向东走了进来,许向东站在她的身后轻轻地咳了一声,刘艳就醒了,她转过头去就看见了许向东。刘艳说,许向东你不是死了吗?你来干什么?

许向东僵冷的脸变得柔和起来,他看着刘艳然后羞愧地低了头说:我是死了,我只是想看看你。

刘艳就伸过手去拉住许向东声泪俱下地说,许向东,你知道我现在不能跟你走,小菡还不能独立生活,你如果能等得了我,等小菡长大成人之后,我就跟你走。

许向东点点头十分沉痛地说,好,我等你。

许向东转身走后,刘艳被自己的哭声惊醒了。

山头上的爆竹声又重新响彻在刘艳的耳朵里,她平静地拾起桌子上的彩纸,认真地叠了起来,她一个又一个地数着,八百八十一,八百八十二……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信,叠满了一千只千纸鹤,许向东就能转危为安,起死回生。

作者简介:

姜东霞,著有短篇小说集《过去的日子》、长篇小说《无水之泳》。供职于贵阳市群众艺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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