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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苦难遭遇激情

2009-08-04刘玉栋

山花 2009年12期
关键词:周海亮棺材大头

刘玉栋

作为一个“职业”读者,读小说多年,审美趋于疲劳,有时候读一篇大伙都说好的小说,愣是没感觉,禁不住对自己产生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神经变得麻木了?是不是自己的一颗心失去了弹性?还是如今的一些小说,失去了作为小说应有的情感和趣味?也许各种原因都有,反正那种通过阅读小说产生出来的痛快淋漓、感慨万千的感受是越来越少了。

最近读了周海亮的几篇小说,竟然有一种让人大吃一惊的感觉。它们迅速地激活了我的神经。我能感觉到我的心始终被小说中人物的命运紧紧牵着,欲罢不能。手头上的四篇小说,我是一口气读完的。

中篇小说《母亲》是一篇充满着苦难的小说,写了母亲从年轻到衰老到死亡的大半生命运。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在那个闭塞的村庄,分文没有的母亲为了给小儿子三贵治病救命,毅然答应了甫医生提出来的跟他睡觉的要求;为了哺育大贵、二贵、三贵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为了能给他们买到水果硬糖,为了度过年关,母亲又毅然放弃作为女人的尊严,走进到村里来检查工作的乡干部的房间,然而,母亲的所得——十块钱—一并没能实现她的愿望,它被她的丈夫(一个在镇上不务正业的混混)抢走了,丈夫的出现总是夹裹着无尽的暴力和母亲无边无际的痛苦,母亲只有忍耐,忍耐丈夫的暴力和来自整个村庄的唾沫星子。在暴力和所谓的道德面前,我们发现尊严是如此虚弱不堪,可是,在这里,我们并没有觉得母亲丢失了什么尊严,相反,从另一面,我们却看到了一个女人作为母亲的尊严。母亲倾其一生,把所有的爱都奉献给了儿女,儿女不断长大,然而,母亲的好日子却始终没能过上几天,苦难始终伴随着她,大贵被枪毙,女儿二贵离婚,考上大学的三贵跟自己却越来越冷淡和疏远……

实际上,古今中外,写母亲的小说太多了,这无疑增加了创作此类题材小说的难度。周海亮知难而上,创作了这篇《母亲》,并且写得如此感人至深令人难忘,它的魅力在哪呢?我首先想到的是这篇小说中的“母亲”,她丰富而宽阔,她丰满鲜亮,她藏污纳垢,她贫瘠而富饶:她忍耐力超强,暴力和道德无法把她摧垮;她容纳性特大,比如她对甫医生的临终关怀,比如她在晚年对摧残折磨她一辈子的丈夫的原谅:她知疼知爱、知热知凉;她一生忍受着巨大的磨难却始终充满激情……她无法不让人想到那“生我养我”的大地;只有大地和母亲才能如此坚韧,才能在如此暴力和摧残下,依然充满激情……

然而,在周海亮的另一篇小说《大头的一个午后》中,我们同样能感受到那片大地,只不过在这里,那片大地已变成一个被工业社会(高压电线)灼伤致残的乡村孩子,他失去了双臂、骨瘦如柴、瘦弱不堪(在这里,母亲作为一种象征已经逃离了村庄,进城去了,她抛弃了自己伤残的孩子),他被父亲锁在家里,但那颗健康的大头还在渴望着外面的世界,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自己的大头伸出窗棂外,但欣赏了一番外面的世界后,他发现他再也退不回来了,烈日灼人,他口渴难耐、大喊救命,然而,迎接他的却是村会计儿子的暴虐,邻村老头的羞辱和父亲姘头的退避,当然,等待他的只有死亡。在此,不得不说说“父亲”这一角色了,在周海亮的这两篇小说中,“父亲”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代表着不务正业、暴力、偷窃、通奸,等等。《大头的一个午后》开头第一段中,大头就有强烈的弑父冲动,只是没能得逞,这充满象征意味,果然,随着故事的推进,我们发现,这个父亲偷了邻村老头的牛,跟寡妇通奸,还是一个酒鬼……本来,大头是可以得救的,但由于父亲的作孽,他就在劫难逃了。从这篇小说中,我感受到当下农村的那种焦虑和饥渴。

在另外两篇小说《棺材床》和《死于安乐》中,周海亮写的是人的终极问题:死亡。这两篇小说都是用一种喜剧化的语言叙述了人的可怜和悲伤。它们的不同之处在于,一篇故事的背景在过去(大锅饭、文化大革命),一篇故事则发生在当下。

《棺材床》如同一艘时间之船,把我们的思绪拉回到那个火红的年代。李大麻子的“李记木匠铺”在人民公社成立之际,被强制关门了。李大麻子利用关门前最后几天时间,用攒了五十年的十三根杉木,为自己打了一口上好的棺材,显然,他是想让自己死后体面一些。然而,民兵连长何民兵却打一开始就盯上了这口棺材,他不想让李大麻子死后睡这么好的棺材,原因是当年李大麻子给他爹打棺材时,用的棺材板是被虫子蛀了的,他就是想把李大麻子的这口棺材砸烂拆掉。李大麻子当然不愿意。但机会还是来了,一次接一次的政治运动成为了他拆掉这口棺材的绝对理由。而为了保护自己的棺材,李大麻子干脆睡在里面,吃喝拉撒都不出来。于是,一场持续多年的拉锯战开始了……周海亮把这篇近似于荒诞的故事写得味道十足,语言和故事都产生出很大的文学思想的张力。这篇小说让我想到了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和托纳托雷的电影《海上钢琴师》,只不过,男爵柯希莫自从上树以后,至死也没有下来,而钢琴师1900也是到死也没有走下船来。但是,在《棺材床》中,李大麻子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最后,他无奈地走出棺材。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我想,柯希莫和1900的选择是遵照个人意愿的,而李大麻子却不能有个人意愿,他无法选择,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他的杉木棺材最终还是被拆掉了,他只好在人生的暮年,远走他乡,“列车一路向北。每一节黑黢黢的车厢,都像一口急速奔跑的棺材。”此情此景何等悲怆!作者对小说中人物的体恤之情感人肺腑。

《死于安乐》是一篇如何看待死亡的小说,围绕着癌症晚期的老龚的最后一段时光,真实生动地折射出身边亲属的众生相,它用幽默的喜剧化的语言,形象逼真地展现出在死亡面前,人们的惊慌与无措。死亡本来应该是一件安静的事情,然而在这里,它却充满“喧哗与骚动”,这是一篇动感的小说,里面的人物如同卡通,他们上蹿下跳,行为怪异,比如老龚,他整天咯吱咯吱地嚼着冰糕,到底是痛苦到了极致,还是享受临终前最后的快乐时光?也许没有人能说清楚。比如龚大贵,他对待生死似乎特清晰,所以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对的,可是,在死亡面前,到底谁对谁错,谁清醒谁糊涂,也许永远也说不清楚。苦难与死亡,人们往往把它们描写得沉重无比,然而在周海亮笔下,它们却演绎出令人迷醉的激情。

我个人认为,在这几篇小说中,《死于安乐》是写得最成熟的一篇小说。它让人看到了作者的雄心和潜力。

纵观周海亮的几篇小说,最为突出的特点体现在语言上,他的语言简洁有力,跳跃感强,时常带着色彩、声音和气味,能够直抵人心。比如“阳光涌进屋子,大头感觉有些闷热。那阳光是深红色的,是淡蓝色的,是乳白色的,是酱紫色的,是鹅黄色的,是浅绿色的,它们纠缠到一起,扭成漂亮的麻花,在屋子里甩着鞭子”。比如“一千只伴她半辈子的夏蝉,终于同时停止了鸣叫”。“他的脑袋被挤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还有,“灼热,滚烫,就像被烧烤的咸鱼,一团烈火在胸口熊熊燃烧,让血管里的血激荡沸腾,老龚几乎可以听到它们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掀掉棉被,还是热,被子被烤出一股浓重的焦糊气味。撕掉背心,更热,灰蓝色背心被烫出一个个冒烟的孔洞。”等等,很多。这些语言携带的信息能够迅速地被读者接收到,这难能可贵。

还有小说中塑造的一系列人物,像《母亲》中的母亲,《棺材床》中的李大麻子,《死于安乐》中的老龚和龚大贵,都鲜活生动,让人印象深刻。

当然,我个人觉得,周海亮小说的有些地方还是稍显突兀的,比如《母亲》的结尾处,我们从三贵的口中知道,原来三贵不是母亲亲生的,他是很小的时候被母亲捡回来的,似乎此事就是母亲人生灾难的开始。我明白作者的意图,但这个包袱未免裹得太厚了,倒多了些刻意,实际上,即便是没有这一段,母亲这一人物形象也足够丰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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