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晖
2009-08-04翟河贵
天刚刚从夜暗中泛出鱼肚白,张奶奶就再也不能入睡了。就是平常,这时她也醒了,更何况今天是她的生日。
睡不着,张奶奶就索性起床。平时,只要不下雨,她就会到楼下适当地锻炼一下,活动活动筋骨,遇到天气晴朗,还会去城边的山脚遛遛,去河畔的鹅卵石路上走走,呼吸呼吸清新的空气。遛一圈回到家中,小保姆秀丽就会端上热腾腾的早餐。张奶奶喜欢吃点锅巴粉和灰碱粑,秀丽也就常常地换着花样给她做。张奶奶见秀丽这样乖巧,每每情不自禁地夸道,你呀,就像是我亲孙女一样。其实,张奶奶原本是不打算请保姆的,虽说年逾花甲,但身子骨还硬朗,手脚也还灵便,根本用不着别人专门侍候。自从前两年老伴去世后,独自一人生活就显得孤单,心情也难免抑郁。儿子要接她住到一起去,她又舍不得搬离这住惯了的地方,在这熟悉的环境里,不时还能朦胧地感到老伴的影子和气息。儿子见她不愿搬,为了减少她的孤单和寂寞,就无论如何也要给她请个保姆,说至少身边有个伴,有个照应。
往常这个时晨,张奶奶洗把脸就出门晨练去了。而秀丽人年轻瞌睡多,便总还要睡一会,估计张奶奶要回来了,这才起床,准备做早餐。今天张奶奶不去晨练,把还在睡觉的秀丽也喊了起来。秀丽揉着惺忪的眼,不解地问,奶奶,要我同你去锻炼?张奶奶脸挂着笑说,傻孩子,奶奶哪时要你陪我锻炼啦?走,买菜去。秀丽似乎更加不解,买菜?恁早买什么菜?等会我自己去买,你说想吃什么就行了。张奶奶说,今天奶奶的胃口好,想吃的也多,不去看看怎么知道哇。
秀丽起了床,与张奶奶一起把早餐吃了,便往菜市走去。小城的清晨,行人总是步履匆匆,有忙着去单位的上班族,忙着去学校的中小学生,街上的交通车、的士川流不息。秀丽觉得张奶奶的脚步也是急匆匆的,不知张奶奶今天怎么了,只是感到她的心情特别好。
张奶奶盘算着到底该买些什么,儿子喜欢吃什么,儿媳喜欢吃什么,孙女颖颖又喜欢吃什么,竭力地在脑子里倒腾着乱絮一般的记忆。但细细一想,却又像什么也不能肯定。儿子以前特别喜欢吃鳝鱼,可去年她发现,他连筷子都不去碰一下。儿媳过去喜欢鹅掌,现在见到就烦。孙女原来特爱基围虾,现也不吃了,说都是死虾,不新鲜。她实在想不出他们究竟喜欢吃什么,不禁感叹,日子好了是好事,也是烦人的事,花样品种多了,人的口味也变化多端,嘴越来越刁。路过一家生意红火的西饼店时,她看到货架上琳琅满目的生日蛋糕,很想进去定做一个,但儿子早在去年就有言在先,生日蛋糕由他管,他要做一个很别致的,有创意的,给母亲一个惊喜。
菜市里,干鲜菜蔬生猛海鲜一应俱全,让人眼花缭乱。到处是叫喊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一片嘈杂;杀鸡宰鹅,鱼腥肉膻,扑面而来。张奶奶和秀丽在菜市里转来转去,挑挑拣拣,最后还是买了些惯常的大路货,鸡鸭鱼肉什么的,蔬菜也就是些时令性的压摊货。
秀丽说,奶奶,买这么多菜,那要吃到哪天?你这是要请客吗?张奶奶微笑着,并没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你说呢?秀丽一听张奶奶的口气便反应过来,哦,原来你是要请客,请谁呀?
张奶奶本想说是自己的生日,你颖颖妹,同她爸爸妈妈都要来,一大家子,还不该多买点?但话到嘴边,她还是忍了,不想说。
想想自已活了大半生,从来都没有过过生日,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以前不兴过生日,好像什么事都能上纲上线,过生日应该算资产阶级那一套。再说那时候生活十分困难,就是想过生日也没条件。但每逢到儿子的生日,做父母的好好歹歹也要表示一下,肉是很难吃到的,通常就是给儿子煮一个带壳的鸡蛋,儿子手捧着鸡蛋,要把玩许久,极是得意地在小伙伴们的面前炫耀。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鸡蛋,不少的人家还没有呢。记得有一年,儿子已经上初中了,说过生日子好想吃盘猪肉。自己同丈夫商量,虽说这近乎奢望,但自家就一个独苗,怎么也得满足孩子这并不过分的要求。那时县食品公司偶尔也有肉卖,可人不熟,就是有肉票,也是经常买不到。商量的结果是,丈夫决定去二十多里外的一个乡村集市去买。那是邻省的一个小镇,山高皇帝远,官家对此地的管理显得鞭长莫及,集市上也就常常有些在城里买不到的东西。那天清晨,丈夫揣了钱,临出门时,自己还特地在他的上衣口袋处摁了摁,提醒说千万别把钱弄丢了,那可是平时节衣缩食攒下来的。丈夫笑了笑,怎么可能呢,又不是小孩子。太阳一过正顶,娘俩就开始左等右盼,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了,心里不免焦急。夕阳西下,怎么也该回来了,往返步行五十多里,加上买肉需花费的时间,六七个小时己绰绰有余,可硬是不见身影。母子二人站在门边向遥远的山那边张望,直望得整个世界一片模糊。天完全黑了下来,正要央求街坊邻居,准备沿路去寻找时,只见丈夫一瘸一瘸地拄着截木棍回来了,手里拎着两斤猪肉。原来,丈夫返回时不小心从山路边的断崖处摔下,伤了腰腿,直到半年后才大致痊愈丢开拐杖。
回到家中,张奶奶吩咐秀丽把肉呀菜呀都拾掇出来。其实也没多少事,鸡在菜市就杀了,猪脚也是在菜市砍了。张奶奶自己也并没闲着,一根根地摘着折耳根和芫荽。这折耳根和芫荽拌烧辣椒,一直是儿子最爱的下饭菜,总是辣得他额头鼻尖冒汗,嘴张得大大的嘘嘘地呼气,那吃相憨憨杵杵的,真让人又好气又好笑。只要儿子爱吃,吃得来劲,当妈的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她看着灶台上的肉呀菜呀,觉得该是很丰盛了,一家人再怎么狼吞虎咽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搞得碗干盘净。记得儿子去部队当兵那年,临行前约了几个同学来家里吃饭。没什么吃的,只好把家中唯一的老母鸡杀了,上街买了些豆腐和小菜。席间,孩子们牛吼马叫,风卷残云,饭菜吃得一干二净。虽说孩子们一个个都说吃得咯咯饱,但张奶奶知道那不是实话,心里很歉疚。
儿子是个一心奔事业的人。从部队退伍后,被分在农机厂的车间当钳工,农机厂效益不好,张奶奶一天到晚犯愁,担心儿子找不到媳妇。试想,谁家的姑娘愿意找一个穷叮当过日子。好在儿子争气,不出一年就调离车间到了厂部,没两年光景,居然还调到县工业局当上了干部。儿子上进努力,既得领导的喜欢,也得同事们的好评,这找媳妇的事,就如水到渠成一般顺当。儿子的终身大事,两位老人硬是未发一力。儿媳娶进家门,张奶奶仍挂在心上念在口中的就是弄几个可口的菜肴,看着儿子媳妇美美地吃下。后来有了孙女颖颖,儿子一家另立门户,张奶奶照旧操心儿子吃得好不好。
当沈当砍当切的,一应准备得毛光水滑,摆了满满一灶台,就只等架锅开炒了。张奶奶很是满意,下午儿孙们一来,就可以香喷喷热和和地吃了。她对秀丽说,中午我们两个随便点,就吃点锅巴粉或者灰碱粑,下午再好好地吃。
张奶奶的心里就只牵挂着今天的晚餐。自从老伴前年去世后,再也没有搞过一顿像样的家宴。去年的一天,儿子有些愧疚似的问,妈,你的生日是哪天,我今年一定给你好好地过盘生日。张奶奶嘴上说过什么生日,一辈子都没过个,不习惯,但心里却吃蜜般的甘甜:禁不住儿子一再的追问,便告诉了他。儿子唉地一声叹息,妈,你
怎么不早说呢,生日都已经过了!这样,我明年一定好好地孝敬你老人家,让你过一个开开心心热热闹闹的生日。儿子嘴里不停地说,妈,儿子的秉性你是知道的,说到做到,为了不忘记,我存在手机上,到时会闹铃提示。说罢,儿子在手机上一笔一画地记着。突然,他高声地说道,哦呀,太好记了,不会忘的,明年你的生日阴历所对的阳历,正好是六一儿童节,也就是颖颖参加高考的前一周,太好记了,就是不用提醒也记得住。说得也是,真是太巧了,怎么就撞上了个六一儿童节,莫非还成了个老顽童不成?张奶奶也觉得有趣。
时间一点一点地向下午走去。猪脚放进了高压锅里,压阀嗞嗞地喷出汽雾,满屋子都飘着浓浓的猪脚香,其中,还有一丝淡淡的花椒的清香。一直满心欢喜的张奶奶,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心里也隐隐地有了些担忧,莫非儿子真把今天的日子搞忘了?疑问一出,张奶奶又坚决地否定了。她相信儿子一定会记得,也一定会同儿媳和孙女一起来,因为儿子是一个很有孝心的人,就是再忙也会来给妈过生日祝寿。他不会忘记今天,一是儿子记在了手机上,手机的闹铃会提醒的,再就是今天是六一儿童节,又是颖颖临考前的整一周,日期特殊,怎么也不可能忘记。
秀丽问,这鸡呀鱼的,是不是都要弄出来?现在天气开始热了,吃不完会变坏的。
张奶奶这心里正犯着猜疑,心情自然不如刚才,听到秀丽这一问,就有了几分烦躁,不耐烦地说,你烦不烦呀,紧问个什么,叫你弄你就弄得了。也是呀,秀丽问得并没错,倘若他们不来了,就是两个人吃,哪里吃得下,不浪费才怪。儿子到底是怎么了,是忘了呢还是忙,如果是因为忙而要耽搁一下,怎么也该来一个电话呀。她说什么也不相信儿子会忘了今天,他的生日,当妈的可是几十年里年年都没忘记过,而母亲的生日,就这一次他也竟没放在心上?张奶奶心里越来越不宁静,在厨房里左看不是,右看也不是,索性来到客厅打开电视看看,电视上的新闻和文艺节目,到处都是和六一儿童节有关,教育台播放的是怎样迎接高考,这些内容,无不让人联想到自己生日……她很想打个电话,问问儿子何时来,但几次拿起小灵通又总是没有拨打。给儿子打电话,别说是现在,而是每一天都想打,总想问问儿子一家过得怎样,好不好,忙不忙。儿子的回答也无非是老生常谈,但只要听到儿子的声音,妈妈的心就踏实多了。同时,她也多么地想儿子能经常打个电话来问一声,最好是能抽空过来坐一下。还在前几年的时候,听陈红在央视的春节文艺晚会上唱《常回家看看》,一曲唱罢,自己和老伴当时多么感慨,如今她身单影只,月孤星冷,却要耐住寂寞不去打扰他们儿子。其实,儿子也会抽空过来,也懂事地说过,我就你这一个妈了,我怎能不好好地孝敬你呢,拳拳寸草心,要报三春晖呀。眼下,儿子一定是有什么公务或者要紧的事脱不开身,与其打电话去分他的心,还不如让他安心地处理自己的事情,他一旦有了闲暇,自然不容分说地就会过来。
奶奶,这鸡是怎么吃法?秀丽在厨房问。张奶奶从电视上收回耳光,对秀丽说,炒一个糍粑辣子鸡,剩下的黄焖。眼看就是下班的时间了,可儿子还是没有音信,她心里不免更加烦躁起来,关了电视机,起身来到厨房看秀丽做菜。一只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糟辣鱼,酸酸的鱼香,极是诱人地在厨房里弥漫着。孙女颖颖最喜欢闻这味道,虽然并不是很喜欢吃,只要一样喜欢就行,哪有样样都如意的。她想到颖颖,突然觉得可以打个电话给孙女,孙女此时一定放学了。她掏出小灵通,就摁下了一串号码。她听到颖颖那甜甜的声音,轻声地问奶奶什么事,没事就挂了,她还在学校里复习,太忙了,没时间,下星期就考试了。她拿着手机怔怔的,也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是呀,孙女太忙了,哪个面临高考的孩子肩上不是千斤重担哪。她默默地收起小灵通,看着餐桌上丰盛的一桌佳肴,心里不禁茫然,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吹胀的气球,现正在一点一点地泄气。
秀丽用毛巾擦着手上的油腻说,奶奶,都弄好了,要吃了吗?张奶奶显得有些落寞,无力而平静地说,再等等,时间还不到。
天慢慢地昏暗下来,一般人家都已吃罢晚饭。秀丽说,奶奶,菜凉了,我重新热一热吗?张奶奶沉吟道,算了,不用了。她在餐桌前看看那满碗满盘的菜,又抬头定定地看着墙上老伴的遗像,许久,转身进卧室取来些香纸,又叫秀丽取三个酒杯,酌上酒,说是要请老伴入席。
她告诉秀丽,这桌菜蔬就是特地为阴间的老伴准备的。昨晚,老伴给她托梦,今天一定要给他准备一桌酒席。阴问的朋友们都轮番地请他吃酒,他要回敬别人,也得好好地办一桌。他说了,阴间阳间一个理,都讲究个礼尚往来,因此看在一生夫妻情分上,怎么也要满足他的这个请求。眼前的酒席,奶奶煞有介事地说,就是请阴间的客人;事先怕你姑娘家接受不了,就藏着掖着不敢告诉你。她要将谎话编得尽可能地圆,说得就跟真的一样,以免秀丽不相信,看出什么破绽。她碗筷摆好,斟了酒,一边焚香烧纸,一边动情地对着老伴的遗像说着话,请他和他的朋友入席。仪式完毕,秀丽说,奶奶,这一大桌我们吃不了,不如把叔叔阿姨和颖颖妹都叫来吧。
张奶奶巴不得现在就听到敲门的声音,看到他们一家三口的身影,看到颖颖那像盛开的花朵一样的笑脸。可那门硬是没发出一点声响。她装得若无其事地对秀丽说,算了,这时候了,他们早就吃过了,我们吃我们的。
吃罢晚饭,张奶奶又回到客厅打开电视,还是小朋友们唱唱跳跳,还是如何迎接高考。她觉得倦怠乏力,脑子也晕晕乎乎的,就对还在厨房里收拾的秀丽说,我累了,要先睡了。走进卧室,连脸脚也不洗,便倒在了床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模模糊糊中听到了电话铃声。拿起小灵通放在耳边,猛然听到儿子实实在在地叫了一声妈,张奶奶这心潮一涌,两汪热泪刹那就盈满了眼眶。
儿子说,原来的手机掉了,存的信息也丢失了,忙了整一天,现在刚刚应酬完回家,看到灯下复习的颖颖,又看到电视上的儿童节目,才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妈,儿子急切地说,儿子马上就过来。
张奶奶长长地舒气一口,似乎要将一天所郁积的烦闷悉数吐出,而后轻轻地说,别来了,我很好的,真的很好的,睡了,已经睡了……
作者简介:
翟河贵,土家族,就职于贵州省玉屏县文联。贵州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