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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里的树

2009-08-04

山花 2009年12期
关键词:村人老树祖辈

吴 亮

村庄寒冷的季节,寒冷的夜,把那些树的影子拉长,从茁壮到死亡。星星是树的眼睛,夜风是树的衣裳,那根须紧攥命运的苦难,让我每一次见到都会想起我的乡亲,明明知道生活的不易,却依然不舍不弃,世世代代,一脉相传地耕耘不息。谁也说不清楚这些树还会延续多少年,村庄里的人还会繁衍多少代,喜鹊还会在老树的枝头啼鸣多少个黄昏。

从我懂事起,祖辈们都还在,而现在他们就像一季叶子在树上长够了一样,也都在村庄里活够了日子,又像枯黄的叶子落入老树脚下的泥土一样,也被埋入了树下的坟里。每逢清明扫墓时,父亲都给我介绍每一座新坟,那语气那声音就像在说哪道田埂又崩了,或者哪家院墙又倒了一截。而我,仿佛听到了老树落叶的声音,一层覆盖一层,静静地,没有任何声响。

这些人老透了一个,就埋进土里一个,村人们一茬接一茬地来来往往,而村庄仍是这么个村庄。如同叶子,不管它们愿意不愿意,努力不努力,都在随着日子长,长透了一片,就落掉了一片。叶子一片一片、一季一季地掉,而老树仍然在那个地方。老树的叶子,一季一季地换着,就像我们永远都能看到老树身上有着繁密的叶子一样,我们永远都能看到村庄里有着匆匆走着或者从容踱着的人。其实老树上的叶子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些叶子,虽然看上去都差不多,村庄里的人也早已不是原来那一拨人,虽然他们长得都差不多,他们过的日子也差不多。甚至有时想想,村庄里的人还不如老树上的叶子,叶子长在高高的树上,更好看一些,而村庄里的人窝在矮矮的房里,躺在窄窄的炕上,劳作在一个小小的土埂里,栖息在某一个厅堂的门坎上,一点也不引人注意,说老就老了一个。过几天,村庄里的人凑在了一起,偶尔聊几句这又老去了的人的悲悲喜喜,一切也就算是过去了。

我知道,就像树叶究竟是要落到土里一样,村庄里的这些人无论长得多么结实都得埋进树下的坟里。这些活蹦乱跳的小孩子,这些英俊潇洒得锤子都砸不坏的小伙子,这些漂亮、可爱、水灵灵、让人看上一眼就能舒服好些日子的姑娘,他们长得像春天的叶子一样青翠有力,但他们都有枯黄的一天,都有飘入泥土的一天。当然也有没黄透就掉了的叶子,比如邻居家老四,正值壮年,却已经在树林旁的土里安安静静地躺了五年了。其实也没什么,谁也无法担保一棵树的每片叶子都能黄透,那么又有谁能担保村庄里的每一个人都能把日子活够呢?

那些树陪着村庄过了一年又一年。如果树有眼睛,它一定会看见村人们的生活,看见自己的叶子在风中飘远,而更多的叶子却落在树下,被村人们扫起来当柴烧。树也会看见村人们砍它的一个枝干做了锨把,那个断茬又慢慢地长成树上的另一只眼睛。它每天都能看见立在墙根的铁锨,看见它的枝做成的锨把,被一代代的村人们一天天磨光磨细。祖辈们拿锨出去的早晨它看见了,父辈们一身尘土回来的傍晚它也看见了。整个晚上,那个断茬长成的树眼,直直地盯着村庄里的院子,盯着月亮下的窗户和门。

它们肯定在某个幽暗的小径庇护过村人,并且记住了村人们当时在心里想些什么,需要些什么,哪怕是一丝微妙的心跳乃至呼吸,都会被树的年轮记录。于是,树干被抬去盖房,树根被村人当做凳子或餐桌,如释负重地去承受一个人或者一顿晚餐的轻微重量,而后被斧子分解为木材,最终转化为火焰、光亮、炊烟、灰烬、泥土,就像卑微而又自尊的村人们,隐忍起自己的疼痛而赐福众生。所有树的最终结局都是灰烬,类似于所有村人的归宿都是死亡。但在那些苦难重重的日子,这些微不足道的树又给过村人们太多的感激。也许村庄周围的许多东西,都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在关键时刻挽留住他们。一株草,一棵树,一片叶,它们替苦难的村人在土中扎根,在风中浅唱,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片叶的飘落也都是人的飘落。

树又像是父辈们另一个出色的儿子,从小树苗苗出芽时就像喂宝宝一样侍弄,心甘情愿地为它们当牛做马,而后握着刀砍倒一棵棵树。在倒下的树头边,又可以看见糜腐的树头,仔细辨认,那留下的刀痕和新砍的刀迹一样,这大概是祖辈们的所为。祖辈们砍倒了树或为卖钱,或当柴片,或用建房,总之是为了供养自己,一片片的树木被他们砍倒之后,一个个的祖辈也相继去世了。正如树上有的绿叶飘落下来,没有飘落的还挂在枝头悲凉地歌唱,其实树的轮回就是人的轮回,树必须靠根须拼命吸收养分,而一个人也必须要靠双手养活自己,但最终又都回到了土里,回到了供养过他的树木根处,滋养着被父辈们砍倒的树。

死者与生者,在同一棵树下,互不相让又相融如一。时间就这样往前推移,过去的100年,一代人离去,另一代人入住村庄。一代人一过,天上会落一层土,把该埋的埋掉一些。下一代人在尘土上生活,不必知道脚下踩着什么,也不必知道上一代人变成了什么。反正树就那么往高处长,叶子就那么挂在枝头。100年里落下的土,厚有3尺,够树木扎根,够让土豆和胡萝卜埋牢果实。除了埋人和种树,村人不会轻易往更深处挖土,那是祖辈们安息的部分,或许早已成为了树的根。所以,村庄里的每一棵树,都是父辈们的一个亲人,随便抱着一棵,都会毫不犹豫地叫上一声爹娘。

多少年来,那些生生不息的树,为着村人的生老病死而晃动。对于远行的脚,对于飞上天空的翅膀,根就像永不能扯断的绳子。它的枝干指着许多的路,起点却只有一个,终点也只有一个,每一个离开村庄的人,都带走了一片绿叶,而留下了一条根。

这让我对一切充满了敬意,无论是生命的,还是被我们视为非生命的,无论是一粒蛰伏在绿叶间的虫子,还是树根下的一粒泥土。一切都有着自己的思想和灵魂。那些从村庄里走进城市的人家,那些在城市里生活了多年,但根须还没有从树根的泥土里全部拔出来的人,那些在城市里沉睡,但梦的脚趾还常常粘满泥土的人。灵魂也许是不会流落的,它既已注定永远属于某一粒尘土,不管岁月多么的苍凉,不管脚步多么的遥远,不管回家的路多么的漫长,不管生命是多么的沉浮,他们都是一定要飞回去的,回到一粒温热的泥土里,回到一缕低低的炊烟里,回到一条歪歪的田埂上,回到一声苍老的召唤里,回到一棵生命的树根之下。

人生的确是一只倦鸟,无数的树只是它的驿站,而它最终能否抵达一棵属于自己的树,把自己当做这树的一枚叶子,让自己成为这树的一片翅膀,却常常是个疑虑。就像我在十几年的时间里,才知道那些树的生长与衰亡,而我是否是它枝条上那只半停半飞的鸟,还是无法知晓。但我还是要努力地向上飞,努力地抵达一棵树的顶部,让自己的翅膀变得更加硬朗和开阔。

在我向上飞翔的季节,我看见那些树们最先报道每天的黎明。它接受风吹日晒,岁月的光阴把它掏空,它的身子越来越粗大,它的毛病也越发明显,它的空心有时成了一条蛇的房子,我仿佛看见那条蛇就是村人们,在夏日劳作,在冬日长眠,而后离开村庄、离开树、走向远方。其实那粗长的房子又多像一口棺木,树心的棺木又是一个暗示,正如儿时玩过的捉迷藏,又如一只无人认领的包裹,最终将不知去向。但我不知道,假如棺木的暗示陡然来临,我这只如寄的包裹,又将去向何方。是啊,人要穿过多少年,多少呻吟、多少昏迷、多少血光、多少个死神窥视的夜晚,才能寄出这只如寄的包裹,才能以大地为炕,草木为毡,松陪鹤伴,延续断裂在亲人记忆里的孤独百年。看来,人生百年,辉煌也好,落寞也罢,的确莫过于树木一秋,百年之后,落脚于大地心肺。如有来生,想必会傲弃前尘,从容释怀,甘做一世的草心人吧。

作者简介:

吴亮,湖北人,有小说散文三十多万字发表于《解放军文艺》、《芒种》、《西南军事文学》、《长江文艺》、《厦门文学》、《岁月》、《延安文学》、《辽河》等刊物,著有小说集《带我去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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