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地缘政治的“对抗性”思维
2009-08-04鞠海龙
鞠海龙
[内容提要]地缘政治的“对抗性”思维源自传统地缘政治理论的基本逻辑。尽管地缘政治的对抗性在核武器产生后出现了以避免核战争为底线的妥协,在国际社会相互依赖日益加深的时代呈现出相对弱化的趋势,但由于世界权力的两极分化和相互依赖中不平衡现象的日益严重,地缘政治的“对抗性”思维仍然普遍存在,并深刻地影响着当今世界的和平与发展。
[关键词]地缘政治“对抗性”核威慑相互依赖
中图分类号:D80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7-1369(2009)5-0056-05
地缘政治的基本逻辑:权力决定利益
地缘政治学是“把地理视为影响甚至决定国家政治行为的一个基本因素,”“根据各种地理要素和政治格局的地域形势,分析并预测世界或地区范围内的战略形势及有关国家的政治行为”的理论。以政治学的视角解读地理要素,并得出具有政治内涵的结论是地缘政治理论的基本特点。
政治最基本的概念是“权力”和“利益”。争取权力以影响利益分配是最基本的政治行为。从静态的视角分析,地缘政治通常表现为“一国家所占地球部分与地球整体之间的关系”,以及因此而产生的“与其余国家间的相互关系”。由于地理要素具有独特的客观性,因此,它通常被视为“国家权力状态中最稳定因素。”
从动态的视角考察,地缘政治更多体现为某个国家超越本国领土范围,谋求“影响或控制它视为具有战略意义的领土”的行为。在动态的国际环境中,国家间的地理关系更多衍射出强者与弱者、主动与被动、主导与服从等一系列不平衡的权力和利益关系。
地缘政治是自然地理被赋予政治影响的结果。自然地理和一般的地理关系并不属于政治范畴。然而,当客观的地理关系被纳入政治视野,无论静态的分析,还是动态的考察,政治行为人便不可能在其进行政治活动,处理政治关系,或者规划政治权力版图的时候,摆脱“利益”的立场,改变从“权力”角度认识、权衡和利用地理要素的思维惯性。从而,当权力指向特定地理位置,而地理在权力的审视下表现为利益的时候,地缘政治的基本逻辑便与政治别无二致。
从国际政治范畴看,某一地理要素的地缘政治权力和利益并不完全属于领有它的国家。通常情况下,地理要素以其自身的特点可以分出三种类型:有战略价值的无主地、有战略价值却非强国领土的地区、有战略价值亦为强国领有或控制的地区。按照这一类分,地缘政治行为大致也可以分为三种,即:对无主地的权力和利益争夺(如早期的南极开发);对弱国控制权的争夺(如中东地区);为争夺世界权力而进行的深入本土的对抗(如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德国进攻苏联)。
地理要素的不可移动性决定了地缘政治权力和利益的排他性,也决定了地缘政治理论和现实决策的“对抗性”思维模式。尽管经历了核时代避免核战争的约束,以及全球化时代国家间利益相互依赖的影响,地缘政治已不再是国际权力和利益体系中的核心要素,但是,在其能够继续发挥作用的战略空间,这一基本的思维模式仍然被保留了下来。
传统地缘政治理论的“对抗性”思维
虽然“地理学与政治学的任何结合都将导致战争和征服”的结论有失偏颇,但是,大多数人“都不会否认地理因素对国际关系的影响力”,并理解甚至认同“国际关系史实际上就是海权与陆权的对抗史”,“海权与陆权是一对天敌”等观点。传统地缘政治学“陆权论”、“海权论”和“空权论”就是以这样的对立与冲突为逻辑起点的。
“心脏地带说”、“边缘地带说”、“生存空间论”、“破碎地带说”是“陆权论”的四大学说。尽管各学说理论分析和结论各有侧重,但是,海权与陆权的冲突和对立却是所有学说共同的逻辑起点。麦金德的“心脏地带说”沿着海上强国和陆地强国利益对立和权力冲突的思路,把英、法、意等海洋国家视为自由世界的代表,把位于欧亚大陆中部地区的沙俄等国视为自由世界所建立的国际秩序的挑战者,提出了海上强国将因无法掌握世界枢纽地带的权力而面临威胁的观点。为了制约心脏地带的陆权强国,麦金德提出了“统治东欧——控制‘心脏地带——控制‘世界岛——控制世界”这一著名的地缘政治公式,以及如果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苏联战胜德国,“成为世界最强大的陆权强国,”那么海权国家就必须联合遏制苏联才能维持世界权力平衡的观点。
与麦金德一样,豪斯霍夫、斯派克曼与科恩也是以陆海对立为起点演绎自己的学说的。所不同的是,豪斯霍夫试图通过建立庞大的陆权帝国以最终战胜海权,而斯派克曼和科恩则从陆地的边缘地带找到了遏制陆权的新途径。斯派克曼指出俄国夺取外海不冻港才是海权强国最大的威胁,巩固“边缘地带”的权力才是应对挑战的根本所在;而科恩则认为包括中东和东南亚地区在内“破碎地带”是海权国家赢得世界权力的重要基点。
海权理论的“对抗性”建立在海权的基本概念上。按照海权论鼻祖马汉的观点,所谓海权的历史不过“是国家间竞争、相互敌意,以及那种频繁地在战争过程中达到暴力顶峰的描述”。马汉认为,海军和海军对特定海上地理要素的控制是海权实现的必要条件。为了在海权的冲突中取得胜利,一个国家必须“重视海军,大力发展海军”。海军除了“在战时保卫海岸”的任务之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参照马汉对美国海权战略的理解,美国海军的战略指向包括两个层次。其一是涵盖加勒比海、墨西哥湾、巴拿马地峡的“安全海权”,其二是辐射整个东亚太平洋地区的“利益海权”。所谓海军“更多要做的事”不仅包括排斥欧洲国家的势力渗入“安全海权”的范围,而且包括有效控制“加勒比海、巴拿马地峡周围大陆、夏威夷、菲律宾”等广阔的“利益海权”范围。
由于杜黑创制“空权论”的初衷指导战争,而不是发展地缘政治理论,因此,“空权论”比传统地缘政治的其他理论更强调矛盾的对抗性。在杜黑看来,“空中战场是决定性的战场”,而“空权论”的核心也就是“制空权”。所谓“制空权”就是“阻止敌人飞行的同时保证自己能飞行”。
传统地缘政治理论的“对抗性”思维深刻地影响了20世纪上半期的人类历史。德日法西斯的“生存空间”、“大东亚共荣”,以及二战前西方各国疯狂的海军军备竞赛等无不映射着以地理空间为目标的战略对抗。
核威慑下地缘政治的对抗与妥协
由于地缘政治矛盾多属主权和安全等外交手段不易协调的问题,因此,地缘政治冲突也多与战争和战争威胁相关。近代战争理论普遍承认,战争是“迫使敌人服从我们意志的一种暴力行为”,而暴力的相互作用往往使军事行动趋向极端,最大限度地使用暴力,直至彻底摧毁敌国。在这种理论影响下,传统地缘政治的对抗性思维也多呈现极端化和绝对化的特征。然而,战争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延续。战争的目的并不是战争本身,而是为了通过暴力所获的权力夺取利益。核武器的出现改变了战争,限制
了地缘政治冲突的极端性。
冷战是世界地缘政治的全面对抗。然而,尽管这一时期地缘政治的矛盾和对立波及全球,但是,地缘政治对抗和冲突的烈度却没有无限制地扩大。围绕地缘政治冲突而进行的战争也主要是常规战争和代理人战争。妥协与对抗并存的特征取代了传统地缘政治矛盾的不可调和性与矛盾解决过程中的极端性。是否会引发核战争成为冷战时期解决地缘政治冲突时政策选择的底线。
然而,核战争全面毁灭的威胁并没有使地缘政治的“对抗性”完全消失。冷战时期的地缘政治对抗性仍然在不触及核战争的“安全范围”内继续蔓延。这种特定烈度范围内的对抗不仅表现在二战结束之际,西方国家极力尽力获取欧亚大陆“边缘地带”控制权,以及联合起来抗衡占据“心脏地带”的苏联等战略设想中,而且表现在美国单独占领日本、“杜鲁门主义”、“柏林危机”、中东战争、“东南亚条约组织”,以及苏联入侵阿富汗、租借越南金兰湾海军基地等一系列军事政治的事件中。
在全球陆地的对峙和较量外,海洋也被史无前例地纳入全球对抗的范围。一方面,美国凭借强大的海军优势和遍布全球的盟国几乎控制了地中海、印度洋、大西洋和太平洋上所有战略要地。另一方面,苏联则根据戈尔什科夫的“国家海上威力论”提出了“建立一支与本国利益相适应的强大海军”,实施海军进攻战略,“结束由传统海军列强完全控制海洋局面”的战略目标。
在霸权国家全球对抗的夹缝中,饱受殖民主义侵略的发展中国家也开始探索本国的地缘战略。然而,在“传统”地缘政治思维的影响下,这些发展中国家提出的地缘政治理论并没有超越“对抗性”思维的禁锢。
20世纪60年代,潘尼迦以海权为切入点,提出了印度的地缘政治战略。潘尼迦认为,“任何强国,只要掌握住绝对的制海权,又有力量打得起陆战,就可以控制印度帝国,独占其贸易,剥削其无穷资源”。为使印度未来不再“俯首听命于任何夺得印度洋海上霸权的国家,”印度必须建立一支足够强大的海军,获得“阿拉伯海和孟加拉湾这两个要害地区,”马六甲海峡、安达曼群岛一尼科巴群岛,以及亚丁湾、波斯湾、索科特拉群岛等地区的海权。潘尼迦独占印度洋的海权战略构想与马汉的海权论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潘尼迦撇开了海权与陆权的对抗,以印度和意图控制印度洋的强国之间不可避免的矛盾为逻辑前提。
相互依赖中的地缘政治“对抗性”
20世纪70年代以后,随着“马歇尔计划”的实施,世界经济逐渐以美国市场为中心,形成涵盖欧洲、日本、中南美洲、东南亚等地市场的整体经济体系。虽然这一体系延续了世界经济旧秩序的某些特征,但是却使国家间关系出现了明显的相互依赖的特征。
90年代以来,在信息技术和经济全球化的推动下,国际社会的相互依赖程度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世界相互依赖程度的加深从本质上约束了世界各国处理国家间关系的手段和方式。通过战争方式解决国家间矛盾的代价急剧飙升。在这种情况下,地缘政治矛盾的对抗烈度在引发核战的底线基础上又增加了成本与收益的计较。除非收益明显大于成本,否则不再把战争作为解决矛盾的主要手段。
经济全球化态势下,一个国家在国际社会的权力与科技、经济因素的联系更为密切。拥有世界尖端技术、生产高附加值产品的国家和拥有中低端技术、生产中低端产品的国家通过国际市场形成产业与市场的互补关系。占据尖端产品市场国家拥有比其他产品市场更强的议价能力,同时也掌握着影响世界市场利益流转的主动权。位于中低端产品市场的国家填补次级产品市场,在中低端市场的激烈竞争中实现经济发展。国际社会不同产品与市场之间的内在联系构成了不平衡的相互依赖关系。
国际市场的不平衡依赖为强国获取世界利益开通了新途径。这在客观上增加了传统地缘政治利益的可替代性。与此同时,由于经济结构升级被视为国家发展的关键,而稳定又是发展的前提,因此,绝大多数发展中国家也重新评估了地缘政治利益的重要性。发展中国家发展战略的重新评估和强国可替代权力的获得使地缘政治利益的对抗性趋于弱化。
然而,相互依赖并没有根本上削弱地缘政治对抗性的基础。全球化时代,世界“核心区域”同时也是全球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力量中心的特征使世界权力出现了更大程度的集中。地缘政治权力毫无例外地掌握在强国手中。在国际社会走向相互依赖的过程中,地缘政治所代表的权力和利益与经济、政治、安全等权力与利益的关系发生了质变。掌握地缘政治权力可以影响相关国家之间的经济与政治关系。拥有国家间经济关系的主导权同样也可以影响地缘政治问题的走向。当相互依赖关系的深化使掌握地缘政治权力的世界强国获得可替代权力时候,强国对世界的权力被进一步强化。
当地缘政治权力和世界权力在不平衡的相互依赖中向强国手中集中的时候,世界权力的两极分化增强了超级大国和弱国和发展中国家之间的矛盾。在相互依赖带来地缘政治利益的对抗性普遍弱化的同时,地缘政治权力的对抗性却在不平衡和权力与利益的两极分化中被逐渐强化。
地缘政治对抗性思维的逆向延续
现实世界地缘政治对抗性的延续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是大国间的地缘政治对抗;其二是强国对地缘战略要地的控制;其三是弱国对世界强国权力的极端反抗。欧洲地区,尽管苏联解体消除了美俄之间的意识形态对立,但是,却没有改变美俄两国之间的地缘政治关系。“潜在的来自俄罗斯的威胁依然存在”,“一旦极端民族主义者上台,美国将需要北约应付来自东方的新的威胁”等观点仍是西方现实主义政治家审视俄罗斯的基本点。为了消除俄罗斯的威胁,20世纪90年代以来,美欧等国一直积极推动“北约东扩”,在中亚地区制造“颜色革命”,蚕食俄罗斯势力范围。2008年,北约首脑峰会决意在波兰和捷克境内部署反导系统,并意图接纳格鲁吉亚和乌克兰等国加入北约,以及俄罗斯在南澳塞梯的强硬政策表明,俄美欧之间的地缘政治对立关系仍将继续。
在亚洲地区,尽管中美经贸关系的发展使双方彼此倚重,美国也相信“中国的崛起并不意味着必然与西方发生权力冲突”,然而,这一切都无益于改变美国是中国崛起将“不可避免地结束美国主导的单极时代”的观念。沿着地缘政治对抗性的思维惯性,美国不仅一直致力于支持日本成为东亚地区大国的政策,而且还利用台湾问题、南海问题演绎所谓“中国威胁论”,试图对东亚地区“分而治之”。
与大国间地缘政治矛盾的对抗性相同,地缘政治热点地区同样存在着激烈的冲突。所不同的是这种冲突表现为强国对地缘战略要地的高强度控制,以及被控制国家和地区超越地区范围的极端反抗。20世纪90年代以来,美国通过伊拉克战争和对阿富汗战争几乎垄断了中东地区的地缘政治权力。然而,掌握绝对权力的美国却没办法在与“塔利班”及中东其他原教旨主义组织的对抗中取得最后胜利。“9·11”事件的发生改变了美国与中东地区的战略对抗形势,也将美国与中东反对势力的对抗推向极端。
结论
冷战结束后,美国的一霸回归塑造了世界地缘政治权力的高度集权模式。为了巩固权力,美国渴望自己有能力“主宰欧亚大陆”,并且能够“控制世界最先进和经济最发达的三个地区中的两个”,然后实现“控制了欧亚大陆就自然而然地控制了非洲”的战略目标。美国的地缘战略留住了俄美、中美之间的地缘政治对立关系,消弭了日本、东南亚国家和中国之间的地缘政治信心,激化了中东地区地缘政治冲突。20世纪90年代以来经济全球化所深化的国际间相互依赖关系并没有彻底改变地缘政治的对抗性特征。
(责任编辑:张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