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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嘉吴中女性诗群成因初探

2009-07-31韩丹丹

关键词:乾嘉袁枚

韩丹丹

关键词:乾嘉;吴中女学;女性诗人;结群创作;袁枚;随园女弟子;清溪吟社

摘要:乾嘉时期吴中经济文化发达,吴中女学在此时达到了高峰,不仅女诗人数量众多,还出现了三个人数达到10人左右、组织与活动都较为成熟的女性诗人群体,它们是:吴江地区计氏和邱氏家族女性群体、随园吴中女弟子群体和有“吴中十子”之称的女诗人组成的“清溪吟社”。而吴中地区发达的经济和开明的思想环境、文化家族的联姻及家族文化对女性诗才的培养、名士为师积极提携奖掖,以及女性诗人自我意识的觉醒,是这些女性诗人群体生成的重要因素。

中图分类号:1206.2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9—4474(2009)03—0029—07

中国历史上女性创作源远流长,时至清代,女性创作更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据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记载,自汉迄明,共有女性作家361人,而清代则出现了3750人。被康熙皇帝誉为“东南财赋地,江左人文薮”的江苏省,女性作家辈出,女性创作也达到极盛。《历代妇女著作考》中共记录了江苏籍女作家1425人,著作1707种,加之史梅女士辑得的此书中未收的118人,著作144种,清代江苏女性作家人数共计1543人,著作达1851种,几乎占到清代女性作家人数和作品总数的一半。

同时,清代女学地域发展的不平衡性特征在江苏省内也同样存在。由于江苏各地区之间经济、文化发展的不平衡,各地女作家数量差异也较大,其中江宁71人,松江172人,常州248人,太仓91人,扬州103人,镇江55人,通州24人。而据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的统计,吴中地区女作家人数达到466人,吴中地区成为江苏省乃至全国女学中心之一。

吴中地区女诗人不仅数量众多,而且结群创作的倾向十分明显,如明末清初吴江有沈、叶两家的家族女诗人群,长洲吴绡、吴琪姐妹与吴江周琼、如皋范姝之间经常唱和,流寓苏州的太原张学雅、张学鲁、张学仪、张学典、张学象、张学圣、张学贤姐妹形成了七人唱和群体等等。但是从总体来看,她们通常人数不多,规模不大,且多出现于一个家族之中。长洲吴绡、吴琪姐妹与吴江周琼、如皋范姝之间的交往虽然跨出了家族范围,但仅仅局限于单个诗人间的诗歌酬答,不能称之为群体创作,因此可以说,她们之间的交往还处在群体建立的萌芽阶段。

到乾嘉时期,社会稳定,经济繁荣,思想开放,吴中女学也发展至顶峰,女性诗人的创作热情空前高涨,彼此间联络越加频繁,并出现了几个规模较大、组织较为成熟的女性诗群,即吴江七个姓氏家族同时产生的一门联吟的女诗人群体,袁枚在吴中地区招收的随园吴中女弟子群体以及由“吴中十子”组成的女性诗社“清溪吟社”。

近代学者柳亚子在《松陵女子诗征·序》中对吴江七大姓氏家族(分别是松陵计氏、邱氏、宋氏、周氏、柳氏、王氏、吴氏)的女性诗人进行了描述:

于计则栉生、阮芝、清涵、琴史,以及芝仙、心度、南初、青睐、七襄、小娥、蕊仙、芸仙;于邱则心香、宛怀、翠寒、紫烟、以及镜湖、菊秋、葵仙、颂年、宝龄、双庆、兰卿、锄经;于宋则柔斋以及香溪、珠浦、琅腴、玉遮;于周则葆文、畹兰、兰娟、咏之;于柳则蓉塘、翠峰;于王则倚云、佩言;于吴则柔卿、安卿、允卿。

所录人数共计40人,单个家族中人数最多的是计氏、邱氏女诗人,均达到12人。她们“或娣姒竞爽,或妇姑济美,以暨母子兄弟,人人有集”,群体创作非常活跃。

性灵派主将袁枚自中年外放江南县令至病故,在江南地区广收女弟子,形成了人数众多、声名甚著、成员遍及江浙的随园女弟子群体。据王英志先生在《随园女弟子考评》中的统计,籍贯或生活地已知的随园女弟子共计52人,其中吴中作为随园女弟子活动的中心地之一,共产生女弟子20人,她们是:金逸、金兑、王碧珠、朱意珠、江碧珠、尤澹仙、何玉仙、周澧兰、张允滋、顾琨、严蕊珠、汪玉轸、吴琼仙、袁素芳、席佩兰、归懋仪、屈秉筠、毕慧、张绚霄、周月尊,形成了规模不小的随园吴中女弟子群体。

另外,还有吴中闺秀张滋兰、张芬等人组织“清溪吟社”进行群体活动,她们是:张滋兰、张芬、陆瑛、李嫩、席蕙文、朱宗淑、江珠、沈纕、尤澹仙、沈持玉。她们都各自有诗集流传,并有合刻诗集《吴中女士诗钞》传世。

吴中女性诗人彼此频繁往来,结群唱和,形成了一种普遍风气。这一女诗人群体也成为乾嘉诗坛上备受瞩目的创作力量,这种现象的形成离不开吴中外部环境的诱发和推动。

一、社会背景:时代的产物

吴中地区位于长江中下游的环太湖平原,有着十分优越的自然条件,一年四季气候湿润,土壤肥沃,河网纵横。据《苏州府志》记载:苏州府地“枕江而倚湖,食海山之饶,拥土膏之利,民殷物繁”,正所谓“吴郡之天下如家之有府库,人之有胸腹也”,有天下粮仓的富饶。吴中优美的自然环境,温润的气候,明秀的景色,不仅赋予了女性创作的灵气,更为她们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如吴江地区有著名八景:具区云涛、鲈乡烟雨、垂虹夜月、塔寺朝阳、西山爽气、龙湫甘泉、简村远帆、雪滩钓艇,这些秀美的景象特别符合温婉柔美的女性的审美情趣,容易引发女性诗人的诗性,是女性诗人创作的天然物感条件。

优越的自然条件带动了经济的繁荣和文教的昌盛。自明末出现资本主义萌芽后,江南地区逐渐成为全国经济文化的中心。到了清代,历经顺治、康熙、雍正三朝的发展,至乾隆时期,政局趋于稳固,经济日渐繁荣。太湖流域的市镇更是依托运河发展起了盐务、漕运,繁华的都市随之兴起。吴中地区所辖的苏州、昆山、吴江等地都成为经济发展的前沿重镇。如在康熙时,吴江县丝织业非常发达,盛泽镇所产绸匹,“奔走衣被遍天下,富商大贾数千里辇万金而来,摩肩连袂,如一都会矣”。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雄厚的经济基础为吴中地区的文化繁荣提供了前提,崇文重教成为吴地重要的文化特征之一。而科举之盛。最能充分体现出此地文教之昌盛。据朱保炯、谢沛霖编《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统计,清代江南中进士人数共4013人,而苏州一府就出现763人,占总数的19%之多。同时,苏州还是有名的“状元之乡”,清代状元共112人(不计2个满状元),江南各府几乎占了一半,其中,苏州29人(含太仓州5人),常州7人,湖州6人,杭州5人,镇江4人,江宁和嘉兴各3人,松江1人,而苏州一地就占了四分之一以上。“苏州状元之多,以致苏州汪琬在词馆日,将状元夸为苏州‘土产,令抑揄苏州少特产的同僚张口结舌”。而与此相应的是以科举立家的文化望族的大量产生和聚集。“科举入仕,正是明清江南许多家族跻身望族或维持望族地位的法宝”。清代的江南文化家族星罗棋布,不可数计,对清代女学的繁荣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促进作用。

此外,伴随经济的发展,进步的思想观念也应

运而生。如乾嘉诗坛盟主袁枚积极倡导女性作诗,并大力批判束缚女性作诗的传统观念:

俗称女子不宜为诗,陋哉言乎!圣人以《关雎》、《葛覃》、《卷耳》冠《三百篇》之首,皆女子诗。

此外,他广泛招收女弟子的行为也极大地激发了女诗人的创作热情。舆论环境的改善,推动着吴中女性文学创作走向更为广阔的天地。

吴中作为全国文化重镇,文学创作氛围异常浓厚。沈德潜、钱谦益、吴伟业、顾炎武等文坛大儒都籍贯吴中,并形成了虞山学派、娄东学派、格调诗派等极具影响力的诗派。吴中文人频繁的结社活动也影响了此地的闺秀诗人。谢国桢在《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中曾描述过松陵地区文人结社活动的景象:

第就松陵下邑论,则垂虹桥畔,歌台舞榭相望焉,郡城山塘尤极其盛。画船灯舫,必于虎丘是萃,而松陵士大夫家,成置一舟,每值集会,辄鼓棹相赴之,瞬息百里,不以风波为苦也。

在此风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吴中闺秀们也融入结社的风潮。她们也结起诗酒文社,提倡风雅,从事吟咏。白下、吴中、松陵、淮扬,都是她们集会之所,“秦淮河畔,桨声灯影,虎丘池边,塔影夕阳,桃叶问渡,小院留人”,可见吴中文人结社活动对闺秀结社酬唱的引导作用。

二、重要原因:家族风化

“才女的涌现首先取决于社会和家庭重视女子的诗才的程度”。封建社会女性不出闺门,她们的一切成长都有赖于家族中长辈的教育培养,因此,良好的家庭教育是女性诗人大量产生的重要因素。冼玉清在《广东女子艺文考》后序中论及女性成才的三项条件:

其一名父之女,少禀庭训,有父兄为之提倡,则成就自易。其二才士之妻,闺房倡和,有夫婿为之点缀,则声气易通。其三令子之母,侪辈所尊,有后嗣为之表扬,则流誉自广。

在封建社会,女性成长为女诗人较之男性尤为不易,只有生长在名门望族,嫁为儒士之妻,才能声名广播。若生于田亩或在成年之后误嫁愚夫,则通常就会湮没无闻。可见,在封建社会中家族教育与女性诗才养成的关系十分密切。

吴中地区文化大族众多,它们普遍重视族中女性的闺中教育。比如长洲彭氏在其《义庄规条》中明确规定族中子女必须读书,有一些家族还允许女性进入私塾,享受和男子平等的教育。于是,生长在文化家族中的女性拥有良好的学习氛围,她们自幼有父辈的精心教养,与兄弟们一起接受塾师的教育,饱读诗书,充分发展了自身的艺术潜力,并成长为多才多艺的闺阁才媛。

家族雄厚的经济实力也是她们受到良好教育的物质保证。一些家庭专门为女儿延师求学,如吴县张允滋,字滋兰,号清溪,匠门先生张大受之后。张大受是康熙四十八年进士,十分重视对张允滋的培养,在她幼年时就将其送到女塾师徐香溪的门下受业,培养了张允滋全面的艺术才能。由此,这些闺阁女性“从习女教、做女红的狭窄生活圈中走出来,培养和发展像吟诗作赋填词、琴棋书画、参禅论道、交友游玩等文人生活情趣”。而这些都要有强大的经济基础和开明的社会观念做后盾。如此用心的培养,必然也会带来丰厚的回报。美国学者曼素恩说:

这种才女是象征名门望族的资本中必要的一部分,她们的存在能大大加强家族的地位。实际上,无论婚前婚后,才女们都构成了“家学”的一部分,这种家学诉诸于她们祖先的名望,是她们父母博学的突出展示。

在世家大族对女性教育的普遍重视下,女诗人们迅速成长起来,这是她们得以结群创作的一个先决条件。

文化家族的联姻也在客观上造成了女性诗人群的形成和壮大。世家大族重视并培养女性才能,一方面源于重视教育的家族传统,另一方面也是出于与其他家族联姻、希望女儿日后能配与才子名士为妻的考虑。因为家族之间的联姻,无疑是文化资源得以强强联合的最佳途径。这些来自不同文化家族的女性,浸染家学,保有了家族文化基因的优越性。通过与其他家族的联姻,她们不仅能为本家族注入新的文化血液,壮大本家族的社会根基,还能成为丈夫的知音贤妻和教育下一代的良母。考察长洲沈德潜沈氏家族与吴江计氏的联姻,嘉善戴家与吴江宋家的联姻,以及随园女弟子和清溪吟社成员的婚配情况,无一不具有文化结合的意味,也确实起到了整合优秀文化资源、延续家族文化血脉的作用。诚如美国学者曼素恩在《缀珍录》中所说:

在婚姻市场上,博学标志着一个女子成为众人争相延聘的对象,成为一个不仅能生育子女还能为儿子们提供最优越的早期教育的未来母亲。再进一步说,在她的亲朋戚友和整个社会的眼中还是她的“家学”传统的继承者。女儿的满腹诗书是她家书香门第深厚渊源的缩影,因而也是她值得聘娶的一个关键标志。

如此一来,不同的文化家族通过联姻形成一个广大的交际网络,而身在此网络中的闺阁才媛们也得以足不出闺门便酬答于乡里之间,从而促进了女性诗群的壮大。

此外,女诗人成婚之后,夫妻间琴瑟和鸣的闺房唱和促进了她们作诗才能的提高,并对她们结群唱和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如震泽闺秀吴婉桃嫁吴江王之孚后,夫妻之间伉俪相得,共同吟诗作画,吴婉桃的诗集《绿窗吟草》还与夫婿王之孚的《画余剩稿》合刊成《金海楼合稿》,广泛流传。夫婿的交友活动也扩大了闺秀诗人的交往范围,使她们有条件结群活动。如常熟才女席佩兰,其夫孙原湘为乾隆举人、嘉靖进士、袁枚的弟子,他与袁枚的师生间互访无疑促成了席佩兰师从袁枚(随园)。再如吴琼仙与徐达源,夫妇二人“闺房中自相师友”。徐达源与同县好友袁棠的交往也使吴琼仙得以与袁棠之妹、随园女弟子之一袁淑芳建立起良好的私人友情。类似这样才子佳人型的家族联姻,不仅使女性的才华进一步磨砺并放出光彩,而且夫婿开明的态度也使她们拥有了更为自由和宽松的交友空间,从而促进了她们的结群创作。

三、直接原因:名士的师教

传统礼教对女性一味严加束缚的观念至明末开始松动。及至清代,在经济最为发达的江南地区,认同女性诗才发展、提携女性作诗的社会风气日益普遍,女性走出闺房、交友作诗已不再被视为礼教之大妨。这一变化产生的根源在于男性文人观念的转变,梁乙真在《清代妇女文学史》中甚至把男性文人提倡之功提高到了决定女性文学兴衰的重要地位:

吾尝论之,有清二百数十年中之妇女文学其所以超越前代者端赖提倡之有人耳。清中叶之有袁(枚)阮(芸台)杭(荃浦)毕(秋帆)陈(碧城)一…犹清初之有钱(牧斋)毛(大可)吴(梅村)王(渔洋)……晚清之有曾(涤生)俞(曲园)……也,读吾书者,其亦以吾言为然乎?

这段话道出了一个事实:封建社会女性才能的发展,离不开男性的大力提倡和支持。

袁枚是乾嘉时期诗坛的“广大教主”,他晚年在江南地区广收女弟子,自称:“以诗受业随园者,方外缁流,青衣红粉,无所不备。”袁枚论诗倡导“性灵说”,核心要旨是主性情、反门户,强调诗歌是

个性情心的载体,要表现真情实感。他认为:“性情以外本无诗”(《寄怀钱玙沙方伯予告归里》),“诗,性情也;性情得而形骸可忘”(《童二树诗序》)。在他看来,没有个人的心灵跃动,等于无诗。他的诗歌主张是对当时诗坛“神韵”、“格调”、“肌理”等种种“羁缚才思、窒息性情的诗观念、诗批评、诗创作”的反拨,为女性作诗奠定了理论基础,推动了女性的诗歌创作。正如王英志先生所说:“因受主客观条件的限制,女子很难发宏声大音,也很难满腹经史,去表现什么‘诗教、义理。她们只善于自然地抒发自己的真性情,流露内心的喜怒哀乐,以及对大自然的审美感受。而性灵说正是为她们立言,代表了女弟子的理论要求。”此外,袁枚对女性的诗歌创作积极给予指导,并公开举办闺秀诗会,刊行《随园女弟子诗选》等,极大地激发了吴中女性诗人的创作热情,促进了女性诗群创作的繁荣。在他的带领下,清代最大的女性诗人群体——随园吴中女弟子群体产生了。可见,袁枚其言其行对壮大女性作诗声势、传播女性诗名、保存女性诗作都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如果说“有着风流不羁、反正统话语等社会越轨行为的袁枚”大力倡导闺阁创作符合其性情作风的话,那么秉持儒教传统观念的汉学派学者对女性创作的积极提携则更能显示出吴中社会风气的转变。如戴震、汪中等人大力提倡人道主义精神,反对宋明理学家“存天理灭人欲”的言论,为女性争取权利提供了良好的社会环境。而江藩、王昶、毕沅等人则以实际行动推动着女性进行诗歌创作。受业于任兆麟门下的女诗人江珠是苏州考据学派中坚人物江藩之妹,自幼与兄长一同受业于余萧客门下,学习经史之学,并与其兄并称“二江”。可见在相当一部分文士的眼中,女性作诗不但不再是逾越礼法之举,反而有助于提升其地位。江珠与张清溪等人结社唱和,也必然是得到了父兄的支持。沈德潜弟子王昶为乾隆十九年进士,官至刑部侍郎,与句容女诗人、随园女弟子之一的骆绮兰也有诗歌唱和,并多有诗笔书画上的交流。骆绮兰曾在其《听秋馆闺中同人集·序》中称自己“师事随园、兰泉、梦楼三先生”,兰泉即指王昶。在镇洋毕沅的家中,也云集了众多才女。毕沅的外祖母顾英,母亲张藻,其妾张绚霄与周月尊,妹毕汾、女毕慧皆有诗才,另外,张绚霄、周月尊与毕慧三人还走出闺门,列随园门墙为女弟子,与师友们唱和诗歌,精进诗艺,这些都离不开一家之主毕沅的支持。

乾嘉时期,吴中女学最盛之地莫过于松陵。松陵不仅女性结群唱和现象最显,出现了如计氏、邱氏等家族女诗人群体和“清溪吟社”等,而且闺阁才媛争相刊刻诗集留存诗名。这种景象的形成,有赖于男性文人对女性作诗的重视和支持。如费善庆等专门收集编辑了《松陵女子诗征》以传松陵闺秀之名。“清溪吟社”的支持者任兆麟不仅开设林屋吟谢课以训练女诗人们的诗艺,参与其雅集并点评诗作,还十分关注她们作品的收集刊刻。他发现张允滋等人的诗作后,随即“并示碧岑阅定一卷先付梓,而香溪《南楼》、蕙孙《翡翠林》、月楼《别雁》、碧岑《小维摩》诸集将次第选存续出,以俟采风者”,还将吴中十子的诗集合刻为《吴中女士诗钞》,可见他对女性创作的重视。正是在任兆麟的积极提携下,“吴中十子”的结社活动才能举办得有声有色,并在松陵一地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松陵名士徐达源、袁棠、郭唐等人也热心扶持女性创作。郭鏖,字祥伯,号频伽,吴江人,诸生。他曾师从姚鼐学习古文,深得姚氏赞许,但却久试未第。于是在30岁后绝意进取,遍游江南,醉心诗学,同时积极倡导女性创作,与松陵一带才女闺秀往来频繁。恽珠《国朝闺秀正始集》记载:“吴江诗人郭频伽以水村图介闺友请宜秋(汪玉轸字)题,得‘万梅花拥一柴门句,喜极,即倩画师奚铁生补画,一时名士题咏甚多。”另有龚咏樵《蒇园诗话》载:“‘江东独步惟君在,天遣飘零郭十三。此金纤纤(即金逸)题袁湘湄诗册句,频伽感其意,作一小印,日‘天遣飘零。”由此即可见出郭摩对女诗人诗才的欣赏。

闺阁在郭摩等男性文人的眼中有着特殊的代表意义,正如美国学者曼素恩在《缀珍录》中所说:

在洪亮吉以及其他社会批评的领袖人物眼里,“闺阁”在这个纷纷扰扰的残酷世界上仿佛是一处世外桃源。士大夫家的男子必须逐日面对物质世界(或如他们所习称的“尘世”)的腐败堕落,而女性则可以得免于此。女性端居在凝然不动的一点上,男性碌碌不已的生活全都是围绕着这一点而建造的。“闺阁”的形象,作为尘世之外的一方无始无终、无忧无咎的天地,作为男性心力交瘁时可以暂时避入或者彻底退居的一处修养所,变成了18世纪的男性文人写到女性时构建的一节强有力的诗章。

而男性文人的积极鼓励与支持,无疑是女性结成群体从事诗歌创作的巨大推动力量。

四、内在动力:自我意识的萌醒

在儒家正统伦理的长期教化之下,女性自身的主体意识和社会文化地位逐渐整体失落,她们被剥夺了参与政治、经济、文化等社会活动的权利,只能困守于家庭内部,最终沦为了男性的终身附庸。“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一个“从”字,确立了女性的社会地位和生存格局。她们的日常行动受到严格限制,所谓“内言不出”的传统观念将她们牢牢束缚在闺门之内。她们受教育的权利也被剥夺了,“女子无才便是德”成了社会普遍认同的观念。于是,“她们在宗法制度的长期控制下成了失去话语权的被压抑的性别,呈现出一种无言又无名的状态。”因此,在古代文学史上并没有多少真正属于她们自己的声音。

这样的状况至清代才有所改观。由于经济发达,江南一带文教昌盛、思想开明,宋明理学对女性人权的压抑受到时人的抨击。世家大族中的女性普遍得到了受教育的机会,良好的闺中教育使她们掌握了文字表达的途径,获得了创作诗词歌赋的艺术修养,并具备了独立思考的能力。由于在审视社会并思考自身命运的同时意识到了男女的不平等,她们开始珍视自身的才能,并期望通过文学创作证明和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但身为女性,她们诗才的养成与作品的传播难于男性文人百倍,所以钱塘女诗人沈善宝在《鸿雪楼初集序》中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窃思闺秀之学,与文士不同;而闺秀之传,又较文士不易。盖文士自幼肆习经史,旁及诗赋,有父兄教诲,师友讨论;闺秀则既无文士之师承,又不能专习诗文,故非聪慧绝伦者,万不能诗。生于名门巨族,遇父兄师友知诗者,传扬尚易;倘生于蓬荜,嫁于村俗,则湮没无闻者,不知凡几。余有深感焉,故不辞摭拾搜辑,而为是编。

骆绮兰在《听秋馆闺中同人集·序》中也发出过相同的感叹:

女子之诗,其工也难于男子。闺秀之名,其传也,亦难于才士。何也?身在深闺,见闻绝少,既无朋友讲习,以沦其性灵;又无山川登览,以发其才藻。非有贤父兄为之溯源流,分正伪,不能卒其业也。迄于归后,操井臼,事舅姑,米盐琐屑,又往往

无暇为之。……至闺秀幸而配风雅之士,相为唱和,自必爱惜而流传之,不至泯灭。或所遏非人,且不解尹唔为何事,将以诗稿覆醯甓矣。闺秀之传,难乎不难!

这正是中国封建社会才女悲剧命运的写照。

但这种种表达本身就是一种反抗。吴中女性诗人们并不甘心做命运的奴隶,她们也在其能力范围内积极争取着最大限度的自由,以此来满足对自我生命的期许。吟诗作画、交友唱和、拜师学艺、结社雅集,都是她们对自我生命存在价值的表达。吴中闺秀诗人有着强烈的伙伴意识和结群渴望,常熟闺秀归懋仪曾写过一首《题女史叶小鸾眉子砚》:

螺子轻研玉样温,摩挲中有古吟魂。一泓暖泻桃花水,洗出当年旧黛痕。

叶小鸾是明末清初吴江叶氏才女,字琼章,早熟且灵慧异常,天分极高,有《返生香》诗集传世,为后世所喜爱。而她所用之物也成为后世文人的珍爱之物,如陈去病《五石脂》中就记载有女诗人王佛云得到琼章砚台极为珍爱的事情:

初王佛云在袁浦,得一砚,背有楷书小诗一绝,知为琼章物,喜甚。已又调吴江令,遂修其墓,并得断钗、玉佩数事。因益绘图遍征诗文,刊其集为《砚缘录》,亦百年来一段佳话也。嗣以受代,恐砚或失,特托之吴门永昌徐氏,徐故与王有连,且甚富,藏砚至多,筑一楼贮之……然徐实妒此砚甚,度面乞终不获,乃自焚其楼,托言火毁,匿之。王无如何,由是砚遂入于徐。

徐氏不惜毁楼而留砚,可见此砚为人喜爱之程度。而王佛云对其物的珍视,足可见才女之间的相惜相重并不为时代所阻隔。而闺秀诗人归懋仪在此诗中也同样表达了对往昔才女之追忆,温润的砚台保有了琼章的诗魂,抚摸着砚台的诗人似乎也能与琼章心意相通了。才女间的惺惺相惜,正是她们广交诗友、结群唱和的强大心理动因。

再如松陵计氏女诗人许琼思的《题写韵楼遗诗》:

写韵楼遗五卷诗,携来百读百回思。蕊珠小历人天劫,花骨长留香海知。无那因缘悭半面,未经和答枉同时。

吴琼仙《写韵楼诗》共存有五卷,许琼思十分欣赏,诗不离手,“携来百读百回思”,反复品读玩味,并对作者的才思情韵表示由衷的赞美,进而对二人无缘结识深表遗憾,发出了“未经和答枉同时”的慨叹,这正表达了女性诗人对于自由交流的强烈渴望与无比向往。

乾嘉时期,吴中社会环境相对宽松,才女们彼此相惜、渴望交往。她们积极扩大交际范围,在家族中亲属间竞起啸咏,形成一门彬彬的家族女性诗群。有的女诗人还跨出闺门结交诗友,彼此以诗信频繁往来,也有的女诗人进一步拜师学艺,形成女弟子群体,结成诗社游宴雅集。这一系列的活动都表明:这一时期吴中地区女性的自我意识逐渐萌醒,自我实现、自我满足的强大精神动力促使她们努力寻找着化解内心不满与焦虑的途径,而结成群体进行诗歌唱和活动正是她们共同的选择。因为通过此类活动,她们感受到了被理解、认同的快乐,并找到了真切的归属感、皈依感。

乾嘉时期吴中女性诗人活动之频繁、声势之浩大,既引起了社会多方面的关注,也招致不少封建卫道士的激烈批判。如保守史学家章学诚就在其《妇学》、《妇学篇书后》等文章中将女子的创作活动比作洪水猛兽,痛加鞭笞。《妇学》篇虽流传范围极广,但并无法阻挡才女们在作诗道路上的前进步伐,女性诗人们仍然接踵争先地学诗作诗,刻集留名。在乾嘉之后,还出现了陈文述广收女弟子,并刊刻《碧城仙馆女弟子诗》的现象,这显然是乾嘉传统的延续,一场思想文化领域内的全新变革已初露端倪。正如严迪昌先生所说:

整个人类社会的历史证明一个事实:凡经历过封建专制阶段的国家,女性文化的发展总是和社会的发展同步,这几乎是带有规律性的。清代妇女文化的活跃情况,说明封建礼教的束缚力在逐步老化而衰退,妇女的“内言不出”境遇,随着城市社会的某些质变在不断地有所改观。有范围的“登临游观唱酬啸咏”活动,在清代“闺秀”这个阶层渐始增多。而且这种“唱酬啸咏”已可以不只限制在“闺秀”的圈子里,这是妇女开始参与社会活动的迹象。

“妇女参与社会活动”,正是落后的“封建礼教束缚力在逐步老化而衰退”的迹象。从这个意义上讲,乾嘉时期吴中女诗人突破传统女性观和女性创作观的束缚,结成群体举行雅集的社会活动,无论在清代文学史还是文化史上无疑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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