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王粲投曹后同题诗赋创作的艺术特色

2009-07-31黄燕平

黄燕平

关键词:王粲;曹氏集团;邺下文人;同题诗赋;骈俪化

摘要:王粲投曹后政治际遇和生活境遇均有较大的改变,其诗赋多作于与邺下文人游宴唱和的活动中,即多属同题创作。这使得他投曹前重情的创作倾向逐渐淡敛隐退,注意力转向艺术技巧的探索和文藻的结撰方面,偏于以才驭文,表现出另一番鲜明的艺术特色,如语言骈化,词藻华美,文心巧思,猎奇工细等,就其艺术成就而言并不亚于前期,这一点理应得到学界的重视。

中图分类号:1206.2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9—4474(2009)03—0015—06

王粲本为名公之后,一代名儒蔡邕曾倒屣以待之,其自我期许亦很高。他在投归曹操之前,经历了残酷的战乱,避难荆州时又因貌丑而受到刘表的冷遇,“表以粲貌寝而体弱通悦,不甚重也”。用仕之心受阻,长期沉沦下僚,使得王粲长怀忧愁苦闷之情、思乡怀归之绪。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诗序》曰:“王粲,家本秦川,贵公子孙,遭乱流寓,白伤情多。”在这样的生活和政治境遇下,王粲这一时期的诗文多“发愀怆之词”,其传世名篇《登楼赋》、《七哀诗》(荆蛮非我乡)即是最好的见证。此外,王粲在荆州时的其他作品亦倾向于抒情,如四言送别诗《赠蔡子笃》“风流云散,一别如雨。人生实难,愿其弗与”,飘渺凄婉,充满了人生无常之悲;《为潘文则思亲诗》“形景尸立,魂爽飞沉。……思若流波,情似坻颓”,哀情切切;檄文《为刘表谏袁谭书》、《为刘表与袁尚书》,为了谏劝袁氏兄弟和好,王粲紧紧把握父子之情和兄弟之情,对袁氏兄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明人张溥曾言:“袁显思兄弟争国,王仲宣为刘荆州移书苦谏,今读其文,非独词章纵横,其言诚仁人也。”可以说,生活流离加上政治失意,使得王粲投曹前心情郁结,故其这一时期的诗文创作情辞丰沛,体现出了以情见长的鲜明特点。

王粲投曹后,政治地位获得较大的提高。他对曹氏集团心存感激,不仅积极从军征战,而且在邺下文人群体的同题创作活动中表现得十分活跃。曹氏父子皆好文学,在其倡导下,邺下文人常常游宴唱和。曹丕在《与吴质书》中回忆了与建安诸子游宴的盛况:“昔日游处,行则接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刘勰《文心雕龙·时序》亦描绘过邺下文人的游宴情况,曰:“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在这样的环境中,王粲大部分诗赋都是奉教与其他文人同题而作。笔者据俞绍初先生辑校的《建安七子集》、严可均先生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及逯钦立先生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等对邺下文人同题诗赋作品的数量做了初步统计,分别为:王粲31篇,陈琳9篇,应玚9篇,杨修5篇,繁钦4篇,阮璃4篇,刘桢、徐斡各3篇。可见,王粲同题诗赋篇数为诸子之冠,而且占其邺下作品总数的三分之二。

章沧授先生在《建安诸子辞赋创作的重新审视》一文中曾指出:“像建安诸子在同一赋题下做相同的文章,就难以创作出富有新意的作品来。”诚然,同题创作容易束缚作家的思想和个性的表达,一般较少反映现实且较难写得精彩,因此后人多认为王粲投曹后的诗赋创作成就比投曹前逊色许多,甚至不足为道。顾农先生《王粲论》即认为:“作为一个文学家,王粲的成就主要在前期,亦即他投奔曹操之前在荆州依附刘表政治上比较失意的那个阶段,而后期则几乎没有写出什么像样的作品来。”另,俞绍初先生在《建安七子集》的序言中对王粲后期的作品也颇有微词:“归附曹操后,王粲的政治地位起了变化,他常与邺下文人诗赋唱和,写出了不少公宴、游览、述征、赠答一类的作品。这些作品,就其现实意义和艺术表现而言,比不上前期的深刻有力”。

确实,王粲在投身邺下后,精神上有所寄托,并过上了相对安稳与悠游的生活,其先前作品中那种鲜明而悲凄的情感失去了依存的条件,他的兴趣点转向了注重在诗文中表现艺术技巧,其前期以情纬文的创作倾向在相对雍容贵显的生活中逐渐淡敛隐退。上述学者认为王粲后期作品不如前期的立论基点,正在此处。但在文学日益从学术中分离、逐渐独立的背景下,创作时注重诗文技巧与表现手法,未尝不是一种进步。“诗可以群”,所谓“群”的作用,是要在文学群体的相互切磋与增益的过程中实现的。王粲正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进入了其文学创作的新阶段,他倾向于以才驭文,表现出注重语言的骈辞丽藻和谋篇布局充满文心巧思的艺术特色。为更好地揭示王粲入邺后同题诗赋的艺术特点,本文选取其投曹后与邺下文人同题创作中参与人数较多的作品进行横向比较,以说明王粲在高超的文学才能驾驭下,其作品不仅表现出与前期截然不同的艺术特色,而且在艺术成就上亦略高于其他诸子。

一、语言骈化,词藻华美

曹丕提倡“诗赋欲丽”。邺下文人在曹丕、曹植的倡导下游宴唱和,他们的诗文创作响应曹丕结撰以丽的号召,普遍呈现出词藻华美、形式规整的风貌。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曰:“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王粲也不例外。他在邺下与诸子同题创作诗赋,诗文渐趋雅化和骈化,其《公宴诗》可为代表。注重词采和声律的《文选》在“公宴”类中共选诗14首,王粲《公宴诗》列于曹植之后,刘桢、应场之前。曹植《公宴》富艳精巧,为公宴诗之冠。赵幼文先生指出:“植遣词属句,如秋兰四句,不仅词性密切相俪,而点染精工,且其组织形式已孕育着后代的律体。”王粲《公宴诗》屈居曹植之后,可见其在遣词炼句、讲究辞采方面亦堪称佳作。其诗曰:

昊天降丰泽,百卉挺葳蕤。凉风撤蒸暑,清云却炎晖。高会君子堂,并坐荫华榱。嘉肴充圆方,旨酒盈金罍。管弦发徽音,曲度清且悲。合坐同所乐,但诉杯行迟。常闻诗人语,不醉且无归。今日不极欢,含情欲待谁?见眷良不翅,守分岂能违?古人有遗言,君子福所绥。愿我贤主人,与天享巍巍。克符周公业,奕世不可追。

该诗隔句用韵,音律和谐。自“昊天降丰泽”到“旨酒盈金罍”,不仅对仗严密工整,而且自然工俪。其所用的动词“降”、“挺”、“撤”、“却”、“充”、“盈”等,形象到位,明显有锤炼的痕迹,而“丰泽”、“葳蕤”、“华榱”等词语则呈现出了华美的面貌。此诗虽意在歌颂曹操,却并未因是颂诗而显得生涩造作,整首诗雕润自然。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先是批评王粲此诗“工于干谄,凡媚操无不极口颂扬,犯义而不顾。余生平最恶其人”,随后又云:“仲宣《公宴》,前十二句流美清警,‘见眷以下颂体”。可见,此诗具有相当高的艺术审美价值。

不唯诗歌创作表现出尚丽和骈化的特征,王粲所擅长的辞赋也明显地表现出这一特征。王粲的《车渠碗赋》在艺术形式上值得称赏,其赋日:

侍君子之宴坐,览车渠之妙珍。挺英才于山岳,含阴阳之淑真。飞轻缥与浮白,若惊风之飘云。

光清朗以内曜,泽温润而外津。体贞刚而不挠,理修达而有文。杂玄黄以为质,似乾坤之未分。兼五德之上美,超众宝而绝伦。

此赋辞采丰赡,句法整齐,两两对称,为“六六”结构。在用韵方面,采用合韵,即押“真”韵和“文”韵两个邻韵。总体上,该赋已很接近南朝的骈赋,不仅清丽自然,而且赋中描绘的车渠碗也给人以飞扬灵动的美感:“飞轻缥与浮白,若惊风之飘云”用以形容玉碗纤细多姿的纹理;“光清朗以内曜,泽温润而外津。体贞刚而不挠,理修达而有文”用以形容其绚丽光润的色泽。

与王粲同题而作的有曹丕、陈琳、徐斡、应玚,下面试将其赋与王粲赋作一比较:

惟二仪之普育,何万物之殊形。料珍怪之上美,无兹碗之独灵。苞华文之光丽,发符采而扬荣。理交错以连属,似将离而复并。或若朝云浮高山,忽似飞鸟厉苍天。夫其方者如矩,圆者如规。稠稀不谬,洪纤有宜。(曹丕《车渠碗赋》)

廉而不刿,婉而成章。德兼圣哲,行应中庸。……玉爵不挥,欲厥珍兮。岂若陶梓,为用便兮。指今弃宝,与齐民兮。(陈琳《车渠碗赋》)

环德应规,巽从易安。大小得宜,容如可观。盛彼清醴,承以碉盘。因欢接口,媚于君颜。(徐斡《车渠碗赋》)

惟兹碗之珍玮,诞灵岳而奇生。扇不周之芳烈,浸琼露以润形。荫碧条以纳曜,嗡朝霞而发荣。纷玄黄以肜裔,晔豹变而龙华。象蜿虹之辅体,中含曜乎云波。若其众色鳞聚,卓度诡常;絪缊杂错,乍圆乍方;蔚术繁兴,散烈成章;扬丹流缥,碧玉飞黄;华气承朗,内外齐光。(应玚《车渠碗赋》)

陈琳和徐斡两赋虽仅存残篇断句,但初步可以判断它们都以四字句写成。虽句式统一,但用词平易通俗,且较少对偶句。两人将车渠碗与儒家的中庸之道相联系,带有较重的学究之气,如“德兼圣哲,行应中庸”、“环德应规,巽从易安”等,整体上显得比较乏味、呆板。曹丕和应场的赋作前为六字句,后改四字句;用韵方面,两赋皆不太规整,频繁换韵。语言方面,两赋较之陈琳和徐斡骈偶化程度稍高些,但较之王粲,却又略逊一分。此外,他们较注重文藻的结撰,曹丕赋“或若朝云浮高山,忽似飞鸟厉苍天”句将车渠碗描绘得十分形象生动,富有动感,但其有句无篇的不足也是比较明显的。应场赋一味地铺叙结藻,灿若艳锦,给人以繁复寡韵、矫揉造作的感觉,有文辞华美有余,行文流畅不足之弊。

王粲《神女赋》以精致细腻的笔法、华丽轻绮的辞藻描绘神女的仪态“朱颜熙曜,晔若春华。口譬含丹,目若澜波”、衣饰“错缤纷以杂佩,桂熠爚而焜煌”,而且“称《诗》表志,安气和声”,塑造了一个内外兼修、清丽脱俗的女子形象。常与王粲同题共作、切磋作文技巧的曹植后来创作了著名的《洛神赋》,该赋在构思和语言方面与《神女赋》都有较多的相似之处,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王粲《神女赋》的吸收和借鉴。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王粲的同题之作不仅句法工整,声韵和谐,而且在文词的结撰方面华美丰赡和凝练自然兼具。注重骈文的刘勰之所以在《文心雕龙》中给王粲以极高的评价,并列其为“七子之冠冕”,与王粲投曹后撰文注重骈化和雅化有很大关系。王运熙先生曾提出:“刘勰认为文学作品的艺术特征,主要是语言的声韵之美和形态色泽之美”,而王粲的同题诗赋正是朝着这两种艺术审美方向发展。

二、文心巧思,猎奇工细

曹氏父子雅好文学,曹操“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曹植初见“博学有才章”的邯郸淳时,“甚喜,延人坐,不先与谈。时天暑热,植因呼常从取水自澡讫,傅粉。遂科头拍袒,胡舞五椎锻,跳丸击剑,诵俳优小说数千言……于是乃更着衣帻,整仪容,与淳评说混元造化之端,品物区别之意,然后论羲皇以来贤圣名臣烈士优劣之差,次颂古今文章赋诔及当官政事宜所先后,又论用武行兵倚伏之势。……及暮,淳归,对其所知叹植之材,谓之‘天人”。可见曹氏父子好文之深及其与文士交往时忘我的投入状态。

王粲作为深受时人赞誉的文坛新秀,初至长安时,蔡邕便认为他“有异才”。一篇《登楼赋》,已充分显示了他的文学才能。到邺下后,曹丕称其“长于辞赋”,曹植赞其“文若春华,思如涌泉。发言可咏,下笔成篇”。曹氏父子爱才,而王粲有才,因此王粲进入曹氏政治集团后,很快就融入了以三曹为首形成的文学群体,并以其高超的文学才能频频奉教撰文。

这些奉命而作的文章大多是诸子同题共作,因此势必在一定程度上带有较量文采、区分优劣的竞技性质。王瑶先生即认为建安诸子的同题作文乃是“较量作者们才能的高下,或当作露才扬己的方法”。王粲性格“躁竞”,自然不肯为人后,在这种较量中也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文学才能。除了重视语言艺术外,他还善于在内容上出新见巧,主要表现在喜欢描写奇景和长于捕捉细节两方面,一言以概之,即所谓文心巧思,猎奇工细。

王粲《游海赋》是反映其猎奇逞才的代表作。它先写大海的波澜壮阔,“吐星出日,天与水际。其深不测,其广无臬”,“洪洪洋洋,诚不可度也”,并以海喻世,表达了对贤明政治的向往。随后搜奇猎异,大肆铺陈大海周围和海里的奇珍怪宝:“或无气而能行,或含血而不食,或有叶而无根,或能飞而无翼”;又有大“若山陵”、小“重钧石”的怪鱼,明月般闪闪发光的“大贝”,闪着黑色纹章的“瑇瑁”等。写完近处景物后,王粲又将镜头拉长,描写远处长洲别岛上桂兰、珊瑚丛生,犀牛代谢其角,大象解脱其齿,还有各种不可名的“黄金碧玉”。在这篇短短的赋中,王粲极尽铺张之能事,这正如谭家健先生所评价的:“其思路大致遵循汉大赋格局,旨在铺陈见闻,与王粲另一作《登楼赋》之重在抒情言志,趣向有所不同”。

《游海赋》猎奇,《羽猎赋》则工细。奉曹操之命就出猎一事作赋的共有5人,其中王粲《羽猎赋》是建安诸子同题猎赋中写得最好的。《古文苑》卷七章樵注引挚虞《文章流别论》云:“建安中,魏文帝从武帝出猎,命陈琳、王粲、应场、刘桢并作。陈琳为《武猎》,粲为《羽猎》,场为《西狩》,桢为《大阅》,凡此各有所长,粲其最也。”赋曰:

济漳浦而横阵,倚紫陌而并征。树重置于西址,列骏骑乎北垌。遵古道以游豫兮,昭劝助乎农圃。用时隙之余日兮,陈苗狩而讲旅。相公乃乘轻轩,驾四骆,拊流星,属繁弱。选徒命士,成与竭作。旌旗云扰,锋刃林错。扬辉吐火,曜野蔽泽。山川于是乎摇荡,草木为之[以]摧落。禽兽振骇。魂亡气夺。举首触丝,摇足遇挞。陷心裂胃,溃颈破頫。鹰犬竞逐,奕奕霏霏。下耩穷緤,搏肉噬肌。坠者若雨,僵者若坻。清野涤原,莫不歼夷。

这篇赋没有停留在对壮观的狩猎队伍的铺张描绘上,只以曹操为主要对象,简要地叙述了“相公乃乘轻轩,驾四骆,拊流星,属繁弱,选徒命士,成与竭作”。与曹丕、应玚两人同时所作的赋作一比较,就明显突显出王粲的巧妙运思和不落窠臼。曹丕和应场的赋作笔墨主要倾注在表现壮观威武的

狩猎队伍和紧凑猛烈的狩猎场面,对猎取动物的具体过程则采用蜻蜓点水式的简单处理:曹丕《校猎赋》开始铺叙了长长一段狩猎前的准备和狩猎中的激烈紧张场面,近尾声才出现一句对狩取猎物的详写:“遂躏封狶,籍麈鹿,捎飞鸢,接鬻薷。”而且,曹丕所列举的动物“狶”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大兽,以这一虚无的“狶”来代表具体的禽兽,令人读后不免产生不真实不详细之感。应场《西狩赋》先是用一段文字赞颂曹操,然后对狩猎场面作了一般性的描绘,最后才说:“惊飚细骇,冲禽惊溢。骋兽塞野,飞鸟蔽日。尔乃赴玄谷,陵崇峦,俯掣奔猴,仰接飞猿。”应场这里的一俯一仰与曹丕的一捎一接相似,都是书面语,而且都带有例行公事式的描写倾向,有失之真切的遗憾。

不同于曹丕、应玚,王粲对狩猎过程没有作大而化之的泛泛描写,而是落实到细处。他通过写山川动摇振荡,草木纷纷零落来表现狩猎时热闹紧张的场面,并细致入微地描写了禽兽垂死挣扎时的血腥场面,“禽兽振骇,魂亡气夺,举首触丝,摇足遇挞。陷心裂胃,溃颈破颛”,口语化的叙述生动逼真,精彩迭出,很好地表现出了狩猎过程中紧张激烈的气氛。

王粲《大暑赋》一文描写暑热天气的部分也表现了其善于从细处人手的艺术技巧:

惟林钟之季月,重阳积而上升。熹润土之溽暑,扇温风而至兴。或赫烛以瘅炎,或郁术而燠蒸。兽狼望以倚喘,鸟垂翼而弗翔。根生苑而焦炙,岂含血而能当?远昆吾之中景,天地翕其同光。征夫瘼于原野,处者困于门堂。患衽席之焚灼,譬洪燎之在床。起屏营而东西,欲避之而无方。仰庭槐而啸风,风既至而如汤。气呼吸以祛裾,汗雨下而沾裳。就清泉以自沃,犹洪涩而不凉。体烦茹以于悒,心愤闷而窘惶。

王粲首先描写周围的一切因炎热而焦灼萎靡:野兽狼狈地张嘴吐舌喘气,鸟儿颓然地耷拉着双翅不再飞翔,植物的根枯萎焦干,路上的行人因为炎热而生病,家居的人也遭受着炎热的折磨,床和席犹如火盆一样使人焦灼难安。随后,王粲写自己试图避暑,结果无处可避,“起屏营而东西,欲避之而无方”。他仰望槐树希望有风吹来,不料吹来的风却炙热如汤;用清水浇身,哪知水也是温的,无法降温解暑。乃至最后有烦躁抑郁、心闷气短之感。这段文字将酷热的天气描写得十分细致生动,一气成文,趣味十足,读之如炎火在背,炙热难当。

除王粲外,同作《大暑赋》的还有曹植、陈琳、刘桢、繁钦。其中曹植赋想象丰富,场面阔大:上及“炎帝掌节”、“羲和按辔”,下至“蛇折鳞”、“龙解角”。他以观察者的身份,描绘山、海、沙、鱼、龟、鸟、兽、机女、农夫等对暑热天气的反应,可谓面面俱到,但都点到为止,没有进一步加以细化描述。王粲赋则以自我为中心,并辐射到周边的环境、人和动植物,中心明确,详略得当,表现出细琐逼真的特点。陈琳赋和繁钦赋只是简单地描绘天气之炎热,如“温风郁其彤彤,譬炎火之烛烛”、“暑景未徂,时维六月。林钟纪度,祝融司节……区寓郁烟,物焦人渴”,等等。刘桢赋与王粲赋略有相似之处,如两人皆言酷暑之下兽鸟之态。刘桢曰:“兽喘气于玄景,鸟戢翼于高危”;王粲云:“兽狼望以倚喘,鸟垂翼而弗翔”。尽管描写对象相同,但王粲以“狼望”、“倚喘”写兽呼吸之状,较之刘桢仅写其“喘气”更为生动传神。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王粲奉曹植之命而作的《七释》。由于《七释》全篇至上世纪八十年代才得以补全,因此目前学界对它关注极少。实际上《七释》的艺术价值相当高。《七释》语言凝练流利,如描写音乐之美一段文字云:“投身放迹,邀身受曲,便娟婉娩,纷纶连属。……仆似崩崖,起若飞羽”,文采斐然,和谐流美,读来令人赏心悦目。正如刘勰《文心雕龙·声律》所言:“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矣”。《七释》善于以细致取胜,其写美味一事,不单纯陈列希世珍肴,而是从厨工对食品进行精工细作的角度描绘“五味之极”,“名工砥锷,因皮却切,织而不茹,纷若红綷。”在谋篇布局方面,《七释》结构严密,前后呼应,不仅紧扣招隐士入仕这一主题,还有意陈理在前,叙述在后,使得入题自然。如写美味一事,先言:“道在养志,志在实气,将定其气,莫先五味”;写学林曰:“观海然后知江河之浅,登岳然后见丘陵之狭。君子志乎其大,小人玩乎所狎。”《七释》可谓王粲后期一篇十分成熟的赋体作品。傅玄《七谟序》赞《七释》曰:“精密闲理,为近代之所希也”。

三、悲情表达模式化

王粲邺下之作,以咏物、写景题材居多,涉情较少。但其中的悼亡和婚姻题材,如《寡妇赋》、《出妇赋》、《伤天赋》等,则主要是言情之作。而王粲对此类悲情的表达有着模式化的倾向:先叙事件缘起,然后悲叹,最后对夜发愁。如现存比较完整的《寡妇赋》:

阖门兮却埽,幽处兮高堂。提孤孩兮出户,与之步兮东厢。顾左右兮相怜,意凄怆兮摧伤。观草木兮敷荣,感倾叶兮落时。人皆怀兮欢豫,我独感兮不怡。日掩暧兮不昏,朗月皎兮扬晖。坐幽室兮无为,登空床兮下帏。涕流连兮交颈,心悟结兮增悲。

赋的开头交待了妇人独处高堂,继而带“孤孩”出户,表明了她的寡妇身份。然后写户外欣欣向荣的草木,欢乐的人们,以乐景对哀事,更衬托出赋中寡妇的悲伤。天色已暗,她回房就寝,思及逝去的夫君,“涕流连兮交颈”。该赋全篇用“兮”字,“兮”字本身就有渲染与加强哀愁的作用。王粲在《登楼赋》中抒写自己忧愁悲怆的情绪时,就是多以“兮”字句来表达的。曹丕的同题赋则不同,仅是围绕着“悼亡”主题,通过描写时节代续中的景物来反复陈说悲情,如:“历夏日兮苦长,涉秋夜兮漫漫,后霜陨兮集庭,燕雀飞兮吾前。去秋兮就冬,改节兮时寒,水凝兮成冰,雪落兮翻翻。”最后以“伤薄命兮寡独,内惆怅兮自怜”结尾,再一次表达了寡妇的失夫之痛”。两赋相比,王粲赋采用第一人称细致地描绘寡妇的一举一动、一悲一泣,融人、情、景三位于一体,充分表现了新寡之妇绵绵无绝的悲绪,明显比仅以景衬悲的曹丕赋更具感染力。

王粲处理悲情的模式亦表现在《伤夭赋》中。该赋也是先叙述了曹丕族弟年十一而天的事,“惟皇天之赋命,实浩荡而不均。或老终以长世,或昏夭而夙泯”;然后表达了哀痛悲伤的情绪,“心弥结而纡萦”;最后回房,但因悲痛而辗转难眠,直至天亮,“昼忽忽其若昏,夜炯炯而至明”。

比较王粲的这两篇赋,不难发现二者不仅结构相似,表达悲伤时使用的词语也相似,如《寡妇赋》的“意凄怆兮摧伤”、“心恬结兮增悲”,《伤天赋》的“心惆怅而长慕”。王粲这种悲情表达的模式化,总体上反映了其情感挖掘的力度不够。但是他以这种相对固定的方法来处理悲情,也不失为其后期创作的一种个人艺术特色。

综上所述,后人对王粲《登楼赋》、《七哀诗》固然赞誉极高,但王粲的同题诗赋亦确有许多值得称赏的地方。曹丕赞赏王粲长于辞赋,刘勰《文心雕龙》推王粲为“魏晋之赋首”,钟嵘《诗品》列王粲诗为上品,这些肯定的评价是基于包括同题作品在内的王粲所有文学创作,而非局限于其一二篇名作。王粲投曹后,大部分作品都来自于奉教或同题创作,且偏重以才驭文,情感力度有所减弱,总体上呈现出才显情渐消的倾向,但这并不影响其文学成就。在邺下文人的文学创作普遍重视艺术技巧的背景下,对比同时代其他建安诸子,王粲的同题之作表现出较高的艺术水准,同时也对西晋的陆机、潘岳等人轻绮工巧的诗风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总而言之,王粲后期的文学成就丝毫不愧于“七子之冠冕”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