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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者想象到自我镜像

2009-07-30

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9年3期
关键词:镜花缘

王 青

摘要:海州板浦的濒海环境,对李汝珍利用海外游历来结构全书的创作构想有着重要的影响。但他对海外诸国的描写并无亲身体验,主要是利用传统的殊方异域传说。早期的殊方异域传说反映的是中土民众对境外他族的集体想象,潜隐着凝聚本族的文化功能。而在李汝珍的创作中,海外异民的行为举止乃是中土社会风气的集中、提炼与反仿,从而将殊方异域传说从一种“他者想象”发展为“自我镜像”,并借此来进行社会批判,表达政治理想,由此大大丰富了此类传说的文化功能。

关键词:《镜花缘》;李汝珍;殊方异域传说

中图分类号:1207.40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4608(2009)03-0137-07收稿日期:2009-02-10

作者简介:王青,博士,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210097

中土早期对海外世界的观念可以区分为想象与传说的两个系统,在纯粹的虚构与想象中,海外世界是以仙境乐园的形象出现;而更多的是有关殊方异域的传说之辞,这是建立在传闻基础上的地理志与民族志。这些传说之辞主要见载于以《山海经》为代表的地理博物类小说和史书的四夷传中。

在《山海经》中,有关海外殊方异域的记载大致包括三大内容:第一日殊方,即由于辽远空间距离所形成的陌生地域;第二日异民,即表现此一地域内人民形体、特性和习俗的怪异;第三日奇物,即或出于真实、或出于想象的各地的奇异物产。有关殊方异域的传闻往往不是纯粹的想象,而或多或少有着实存地理的依据,不过,在口耳相传中,发生了明显的夸饰、误解与扭曲。其中对海外异民的描写,实际上反映的是中土大众对“非我族类”的他者的集体想象。中土的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对此一直保持了持续不断的兴趣与热情,这种热情的产生,除了纯粹的对陌生世界的好奇心理之外,也是因为相关传说具有潜隐的凝聚本族的功能。王明珂指出:在华夏边缘的形成、扩张中,被包含在边缘中的各地中国人虽然逐渐凝聚起许多共同性,然而在文化上仍有相当的差异。强调他族的异质特点,有助于凸显本族人群间的同质性与一体性。对域外之民不同社会形态和奇风异俗的关注与强调,有助于认清华夏社会的共同性。春秋至汉代出现或流行的许多作品,如《逸周书·王会》、《淮南子·坠形》、《山海经》,以及史书中的四夷传等等,都有强调他族的异质性,由刻画他族来凝聚“中国”的功能。李汝珍的《镜花缘》一书,充分继承了中国上古时代的殊方异域传说,但却利用此类传说完成了他个人的创作目的,使殊方异域传说在《镜花缘》一书中具有了全新的文化功能。正史四夷传的主要内容为四夷民族的族源、生活方式以及与中国的关系,代表了对四方异族的官方认知与情绪态度;而地理博物类小说则集中于异域的奇风异俗与珍奇物产,代表了民间对异域的认知与想像。这其中有重合的部分,也有不同的关注焦点。

一、濒海环境对《镜花缘》海外游历情节的影响

《镜花缘》全书共一百回,从第八回开始至第四十回是讲述唐敖、林之洋、多九公的海外游历故事;第四十三回至五十四回则叙述唐小山出海寻父的情节,全书涉海的内容占四十五回。而唐敖等人的海外游历故事被公认为是全书的精华部分。在这部分内容中,可以说是集历代殊方异域传说的大成。

选择海外游历的方式来结构全书,应该与作者李汝珍的生活地域有密切的关系。众所周知,《镜花缘》的作者李汝珍虽是直隶大兴(今属北京)人,但自乾隆四十七年(1782),随其哥哥李汝瑛到江苏海州做官后,长期定居海州之板浦(今属江苏省连云港),直至终老。这期间,虽也曾赴河南砀山任县丞,但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海州板浦生活。这样的生活经历对《镜花缘》的创作有着莫大的影响,这种影响表现在以下一些方面:

首先,海州地区的濒海环境是触发作者海外想象的契机,而当地的山海景物也成为小说仙境描写的蓝本。

海州濒临东海,有着神奇壮美的山海景观。除濒临碧波汹涌的黄海之外,还耸峙着江苏省最高的山峰——云台山。云台山原来只是黄海中的一列岛屿,18世纪方与大陆相连。云台山的山岳地层经长期的海水侵蚀冲刷和频繁的地质变化,形成了千奇百态的海浪石、海蚀洞及壮丽的石海胜景,远峰迢递,深沟嵌岩,洞深林密。天宝十二年(753),晁衡以唐朝使者身份,随同日本第十一次遣唐使团从海州登船返回日本,途中遇大风,传说被溺死。李白有诗云:“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这里的苍梧就是指云台山,因为在传说中云台山是从苍梧山漂浮而来。从诗中可看出,李白将云台比拟作“蓬壶”。除李白外,很多诗人也将它视之为蓬莱仙境。苏轼在《次韵陈海州书怀》一诗中有云“郁郁苍梧海上山,蓬莱方丈有无间”,并因此而表达求仙的意愿。明嘉靖年间道教兴盛,道士云集于此,达两万之众,此山又被誉为“七十一福地”。

这样的环境,自然会触发对海外仙境的美好想象。在《镜花缘》中,唐敖最终留居于小蓬莱而不归。第四十六回《施慈悲仙子降妖发慷慨储君结伴》载唐小山来到此地后道:“看了此山景致,凡念皆空,宛如登了仙界……此处不独清秀幽僻,而且前面层岩错落,远蜂重叠,一望无际。”李汝珍写景的能力很差,在整本小说中,很少有对景色较为具体的描绘,但这个小蓬莱,很多学者相信它是是以云台山为背景而创造的。因为云台山在板浦之东,据当代学者踏勘考察,现云台山上有两处“小蓬莱”的石刻,一处在花果山熙海亭之东,一处在今东磊延福观庙后。虽然这两处石刻是否出现于《镜花缘》成书之前尚不能确定,但是《镜花缘》中所描写的某些景观是以海州某些景物为蓝本,则是没有疑问的。

其次,海州悠久的海上航行历史为海上游历这一情节模式提供了生活基础。海州在古代是东海与黄海的重要通道。公元前485年,吴国的战船自古运河入古淮河到达海州,然后沿海北上,侵占了齐国的领土。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公元前212年在海州建朐县,并立石阙,作为“秦东门”。秦始皇五次东巡,三次途经海州。徐福的籍贯和东渡时的启航地学术界有争论,其中有一种说法是说徐福是海州赣榆人,其启航地在海州赣榆的古朐港。到了唐朝,海州又成为通往日本的重要港口。李汝珍定居的板浦镇濒临黄海,是河流的人海口,自从唐代开挖了官河以后,这里成了漕粮南运的必经之路和南北交通的重要枢纽。所以,当地的民众有着长期的海上航行的传统和经验,这样的传统和经验,对作者构思海上游历这一情节肯定是有触发作用的。

二、《镜花缘》对殊方异域传说的继承

尽管海州地区存在着悠久的航海传统,但在李汝珍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里,清政府一直实行着最严厉的海禁政策。清人人关以后,为了镇压东南沿海人民的反抗,切断据守台湾的郑成功势力与内地的联系,自清顺治十二年(1655)至康熙十四年(1675)间,清政府先后五次颁布“禁海令”,

规定“寸板不许下水”,严禁官民人等出海贸易。顺治十七年(1660)至康熙十七年(1678)间,又三次下达“迁海令”,将广东、浙江、江苏、山东沿海,以及长江下游镇江以下沿江三十里以至五十里以内的人民,全部迁入内地,房屋一概烧毁。康熙二十三年(1684)清朝平定台湾之后,始下令开放“海禁”。次年,又规定江苏的松江、浙江的宁波、福建的泉州、广东的广州,为对外贸易的港口,分设江、浙、闽、粤四海关,制定开海征税则例,派设官员监督管理海外贸易事务。但由于外商在沿海地区的活动引起清政府的警惕与疑虑,在乾隆二十四年(1757),清政府下令关闭宁波等三口岸,只留广州一地对外通商。从此以后,直到道光二十二年(1842),中外贸易就一直被严格限制在广州进行。所以李汝珍本人并没有海外贸易的亲身经历。他的所谓海外游历大多是根据古人书本知识而作的敷演,敷演与想象最重要的依据就是《山海经》。

在李汝珍描述的海外世界中,尽管作者竭力渲染海外诸国的怪异,这些海外居民无论在面貌形态、生活方式、风俗习惯上都迥异于“天朝”,由此表现其异域特点;而在其外形描绘上作者尤其着力。作者笔下的海外诸国给人印象最为直接最为深刻的就是许多国家的居民肤色、形体的怪异。然而,这些奇异的形像并不是作者个人的凭空想象。李汝珍虽然在尽力描绘虚无飘渺之国度,但他本人的想象力却并不丰富,并有着学者常有的拘泥,他文中所描绘的奇形怪状基本上本之于《山海经》及郭璞注。早在1916年,钱静方在《小说丛考》中就已经考证出《镜花缘》中一部分海外诸国的原始出处;1925年,冯沅君在《语丝》上发表《镜花缘与中国神话》,对此又进一步加以揭示;此后还有研究者在这方面继续有所论述。其实《镜花缘》里叙写的三十多个海外奇国,除毗骞国、两面国、智佳国外,其馀全是取自《山海经》中《海经》里的记载。

靖人国人身高只有八九寸,而长人国人却身长七八丈,均见之于《山海经》,是古人耳熟能详的知识。长臂国人臂长二丈,以臂捕鱼,也是《山海经》及郭注所明言。《山海经·海外南经》云:“长臂国在其东,捕鱼水中,两手各操一鱼。”郭璞注云:“旧说云:其人手下垂至地……尝在海中得一布褐,身如中人,衣两袖长三丈,即此长臂人衣也。”而在《博物志》中,“三丈”正作“二丈”。

《山海经》中有聂耳国,又称儋耳之国,郭璞注云:“其人耳大下儋,垂在肩上”,郭璞云:“言耳长,行则以手摄持之也。”李汝珍在此基础上继续夸大,说此国人“耳垂至腰,行路时两手捧耳而行”(第十四回)。《山海经·海外东经》有劳民国,“其为人黑……为人面目手足尽黑。”《淮南子·坠形》篇有所谓“劳民”,高诱注云:“劳民,正理躁扰不定。”李汝珍是如此描绘劳民国的:“到了劳民国,收口上岸。只见人来人往,面如黑墨,身子都是摇摆而行。三人看了,以为行路匆忙,身子自然乱动;再看那些并不行路的,无论坐立,身子也是摇摇摆摆,无片刻之停。”(第十四回)《山海经·海外东经》中有“玄股之国”,郭璞注曰:“髀以下尽黑,故云。”李汝珍据此言此国人民“腿脚以下黑如锅底”(第十五回)。

《山海经·海外北经》有跂踵国,“其为人大,两足亦大。一曰大踵”。郭璞注云:“其人行,脚跟不著地也。”《淮南子·坠形》篇高诱注云:“跛踵民,踵不至地,以五指行也。”李汝珍描绘的跤踵国:“一个个身长八尺,身宽也是八尺,竟是一个方人。赤发蓬头,两只大脚有一尺厚、二尺长,行动时以脚指行走,脚跟并不着地,一步三摇,斯斯文文。”(第二十回)基本上是根据的经文和郭注,不过,其中的身长与身宽相等之说则不知出于何处。

《山海经·海外南经》有厌火国,“兽身黑色,生火出其口中。”郭璞云:“言能吐火,画似狝猴而黑色也。”李汝珍如此描写厌火国:“到了厌火国……走不多时,见了一群人,生得面如黑墨,形似猕猴……个个口内喷出烈火,霎时烟雾迷漫,一派火光,直向对面扑来。”(第二十六回)《山海经·海外南经》有羽民国,“其为人长头,身生羽……其为人长颊。”郭璞注云:“能飞不能远,卵生,画似仙人也。”又引《启筮》曰:“羽民之状,鸟喙赤目而自首。”李汝珍笔下的羽人国则是:“唐敖因闻此国人头长,有翼能飞不能远,并非胎生,乃是卵生……只见其人身长五尺,头长也是五尺;一张鸟嘴,两个红眼,一头白发,背生双翼;浑身碧绿,倒象披着树叶一般。也有走的,也有飞的。”(第二十七回)《山海经·海外西经》有轩辕之国,“其不寿者八百岁……人面蛇身,尾交首上。”《镜花缘》描绘的轩辕国王是:“头戴金冠,身穿黄袍,后面一条蛇尾,高高盘在金冠上。”(第三十八回)

今本《山海经》里没有两面之国,但郭璞《注山海经叙》有“王欣访两面之国,海民获长臂之衣”之语,江淹《遂古篇》也说到:“沃沮肃慎东北边兮,长臂两面乘赤船兮。”可见古代也有两面国之传说。

有的描写则是在《山海经》及郭注基础上略加发挥。如黑齿国,同样出自于《山海经·海外东经》和《淮南子·坠形》篇,在先秦其他文献中也屡有提及。《楚辞·招魂》中有“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王逸注“黑齿”云:“齿牙尽黑。”将牙齿涂黑这样的风俗,在现代有的少数民族中依然保存。所以,先秦文献中的黑齿国,指的仅仅是牙齿黑。但李汝珍则在此基础上加以发挥,黑齿国的人干脆“通身如墨,连牙齿也是黑的,再映着一点朱唇,两道红眉,一身红衣,更觉其黑无比”(第十六回)。有的描写则是对《山海经》原文的误读。《山海经·海外北经》有深目国,“为人举一手一目”。因为《山海经》是配合图画的,因此,“为人举一手一目”指的是图画上深目人的形状。所谓深目人,实际上无非就是眼睛深陷,是胡人的典型相貌。李汝珍将一手一目理解成“面上无目……手上生出一只大眼”(第十六回)。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样更凸显了形体上的怪异。

有的国度在先秦文献中仅有国名,而没有具体描绘,李汝珍就只能依据国名加以推演,依然不敢凭虚生造。如《淮南子·坠形》篇有“豕喙民”,但并没有具体描绘,李汝珍也只能说生就一张猪嘴。

不光是国民形体,即便是海外诸国所产的奇花异草、奇鸟异兽同样有古典文献的依据。《镜花缘》第九回提到有一种谷物叫“木禾”,即出自《山海经·海内西经》,其云:“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郭璞注云:“木禾,谷类也,生黑水之阿,可食,见《穆天子传》。”又提到有一种草,名“祝馀”,青花如韭,可以疗饥。同样出自于《山海经》,《南山经》云:“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馀,食之不饥。”

综上所述,《镜花缘》中的异国怪民与奇草异兽,基本上不是出自于作者的个人创造,而是对古代神话传说的因袭。

三、《镜花缘》对殊方异域传说的发展

传统的殊方异域传说讲述的是海外异族、异国的风土人情,表达的是他们对海外世界的认知,乃是对于“非我族类”的他者的集体想象。然后,李汝珍小说中的海外诸国与此完全不同,与其说是一种他者想象,不如说是自我镜像。他所刻画的海外诸国,尽管在形体和习俗上与中土似乎完全不同,但无一例外地都是中土社会现实的变异与折射。事实上,他所描绘的每个国度,都是中土社会部分地域、部分阶层、部分人物、部分行为的写照。这种变异有如下几种方式:

第一是对现实社会中部分人群风俗习气的提炼、集中,并加以形像化。如智佳国人彼此争强好胜,终日苦思恶想,用尽心机来占人上风,往往三十岁不到就鬓如白霜,从无长寿之人。无肠国之人不仅吃饭时贼头贼脑,背人而食,而且贮存粪便,“以备奴婢下顿之用”。犬封国之人狗头狗脑,除吃喝外,一无所能。靖人国风俗浇薄,寡情少义,因身材矮小,行走时常三五成群,手执器械防身,而且满口反话,诡诈异常。淑士国人俱是儒家打扮,说话满口之乎者也,举国透着酸气。两面国人惯以势利对人,对有钱人谦恭和蔼,对穷人却疏于理睬。伯虑国人终年不眠,整日愁眉苦脸,生恐一睡不醒,以至年未弱冠须发皆白。这些都是以集中、形像的方式对中土丑陋习俗、堕落风气、虚伪道德的揭露。

第二是中土形象的镜像与反仿。《镜花缘》里真正的文明之邦是名副其实的君子国。但在这个君子国里“行者让路,耕者让畔”,这是中土的社会政治理想之一,在现实中很少见到,而在君子国却习以为常。而有些情况,则是中土社会的镜像化表现。例如,此国卖主同样与顾客发生争议,但卖者所争却是更低的低价,而买者则争出高价。争来争去,经过观者评议,顾客只取走“八折货物”;卖主自谓物品货色平常,顾客却说是上等,反怪卖主“欺人太甚”,有失公平,结果只取走一半上等货,一半下等货。这是依据《海外东经》里所记“其人好让不争”一语而演绎出来的。就社会理想而言,从“好让不争”发展为“因让而争”,是矫枉过正。但是,这样的行为,正是中土社会的镜像与反仿。

更为典型的镜像社会,则是女儿国。李汝珍仿照有男有女的现实社会,虚构出了一个与现实社会男女处境乃至衣着完全颠倒了的女权世界。在现实社会里,“男治外事,女治内事”,内外之别便有种种差异,女人便受到成文或不成文的身体和精神两个方面的限制、约束,承受着种种不幸、痛苦。在这个女子国里,情况完全颠倒了过来:“男子反穿衣裙,化作妇人,以治内事;女子反穿靴帽,作为男人,以治外事。”这样的反仿造就了许多不近常理的荒诞情节,这些怪异荒诞的情节却有着极富谐谑情趣的讽世意义。比如唐敖一行在女子国街中,看到一位中年“妇人”,一头青丝黑发,头上梳着一盘龙鬏儿,耳坠八宝金环,“下穿葱绿裙儿,裙下露着小小金莲,穿一双大红绣鞋,刚刚只得三寸;伸着一双玉手,十指尖尖,在那里绣花。”再朝嘴上一看,却有一部络腮胡子(第三十三回)。由于有了极其细致的女性服饰体态描写作为铺垫,最后一笔突然凸显其男性特征,两相对比,从而达到令人捧腹的效果。如果仅仅是形象上的滑稽可笑,那还停留在较浅的层面,更可贵的是作者利用这种反仿以抨击男权社会的种种陈规陋俗,其中最精采的当数对裹脚习俗的批判。

李汝珍对海外诸国的描写,大多是一般性概述,而没有详尽曲折的情节,而在对唐敖、林之洋的女儿国经历,却有着曲折详尽的情节乃至细节描写,其中叙及林之洋到宫中卖货,被国王看中,要纳为王妃。先是被宫人强行“穿耳”,戴上八宝金环,接着奉命“缠足”,被几个黑胡子宫娥挟住将两只脚五趾挤拢压弯,狠劲地用白绫裹起来。林之洋只觉得“脚上如同炭火烧的一般,阵阵疼痛”。夜间,他偷着将白绫用力扯断,便先后遭到竹板打屁股、双脚用绳子捆紧身子倒吊在空中的惩罚,落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半月过去,脚面已弯曲折作两段,十趾腐烂,只剩几根枯骨,两脚甚觉瘦小了(第三十四回)。这里虽然有谐谑成分存在,但更多的是通过男人亲身体验缠足之苦,以批评男权对妇女的摧残。

第三类则是现实社会的理想化。如大人国“胸襟光明正大,足下自现彩云;倘或满腔奸私暗昧,足下自生黑云。云由足生,色随心变”。然此国“民风淳厚,脚登黑云的竟是百无一二。盖因国人皆以黑云为耻,遇见恶事,都是藏身退后;遇见善事,莫不踊跃争先,毫无小人习气”。而黑齿国则具极高的文化素养,边此国的女学生亦精通音韵、考古之学,甚至将见多识广的多九公驳得哑口无语。这些,都是作者理想中的社会景像。

通过这些变异与折射形成了一种全新的自我观照,并在此基础上表达了作者的社会批判思想。在《山海经》和其他博物类小说中对殊方国民奇形异状的描写仅仅停留在形像展示上,而在《镜花缘》中,对殊方异民相貌的描绘并不是作者的用意所在,作者是借这些丑陋的形状来针砭丑陋的现实。他往往从这些奇特相貌出发,发表道德批评与醒世之言。比如借长臂之人来针砭世人非份地谋取名利的行为,并议论说:“凡事总不可强求……若非应得之物,混去伸手,久而久之,徒然把手臂弄得多长,倒像废人一般,于事何济?”(第二十七回)《镜花缘》利用毛民来批判贪财鄙吝、一毛不拔的行为。多九公解说毛民国民生一身长毛的原因:“原来他们当日也同常人一样,后来因他生性鄙吝,一毛不拔,冥官投其所好,所以给他一身长毛。”(第十五回)

李汝珍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两面三刀行为演绎为一个外形奇特的国度——两面国。此国的国民都头戴把脑后全部遮住的“浩然巾”。正面的那张面孔“和颜悦色,满面谦恭光景,令人不觉可亲可爱”;待从后面揭起“浩然巾”,里面藏着的是“一张恶脸,鼠眼鹰鼻,满面横肉”;发觉被人识破其本相,登时“把扫帚眉一皱,血盆口一张,伸出一条长舌,喷出一股毒气,霎时阴风惨惨,黑雾漫漫”,吓得唐敖大叫起来,林之洋不由地跪倒在地,望着两面人磕了几个头,逃之夭夭(第二至五回)。这就以形像化的方式展示了两面派的可憎与可怕。

需要注意的是,在《镜花缘》通过海外诸国所反映的社会政治理想中,特别重视诚实、守信、俭朴等道德风尚的宣扬,这可能与海州板浦地区商业习气的流行有某种关系。

板浦是淮北重要的产盐区,居民以盐业为主,盐产量一度居淮北之冠。所产食盐主要行销于密州,也通销于沂、邳、徐、宿、泗、滕六州之境。传说李汝珍的一个舅兄就是做盐商的,他曾著有《案头随录》一书,书中记述了李汝珍随他出海飘洋,在海上谈天说地、讲述怪事奇闻、商讨如何著书的经历。

由于板浦地区是以盐业生产与经销为主,因此,此地风俗与周边纯农业生产的区域如齐莒一带有着明显的不同。这种风俗的变化,有着一个发展的过程。明人张峰纂修的《隆庆海州志》“风俗”门,称海州之民主要经营鱼盐,虽不长于习农,但也不出境事商贾,由此形成的风俗与古代农业社会的纯朴风俗并无多大差异。时至清代,随

着海州盐业地位的日渐重要,盐商的云集使得当地习俗开始发生转变。魏源在《皇清海州岁贡生吴君墓志铭》中说:“海州之板浦场,多徽歙鹾贾。”这个鹾贾,是指以徽商为主体的淮北盐商。康熙三十四年(1695),张鸿烈在《创修(山阳县志)序》中说:“产盐地在海州,掣盐场在山阳,淮北商人环居萃处,天下盐利淮为上。”乾隆二十八年(1763),淮安盐运分司改为海州盐运分司,移驻板浦,这里成了淮北原盐的重要集散地。随着盐务机构的迁移,更多的淮北盐商卜居或频繁往来于板浦。因此,清代画家黄申瑾在《云台图说》中称板浦为“盐池汇宝”,说是“登山者必宿板浦场市。市后为盐池,岁产百万金钱,为商贾辐凑之地”,足见板浦盐市之兴盛。当时板浦设有盐关,是淮北三场盐斤总汇之所,引盐抵关呈核掣捆,从事盐运业的人很多,为盐商及盐运业服务的其它各种服务性行业也应运而生。清代包世臣在《上陶宫保书》中说:“板浦居民不及二千户,而大小场商百数十家……居民上者为其伙,下者为其厮,什而八七。……外贩售者不过数百人,而池户厮伙不啻什之。”实力雄厚的盐商鹾贾不仅实际控制了两淮盐务的运作,也以他们那豪侈风雅的生活方式影响和改变着两淮盐区特别是板浦这类盐业城镇的生活习俗与社会风尚。清初陈宣编撰的《海州志》说:“州之风俗,前人称士朴民淳。今朴者群然横议矣,淳者竟为刁讼类,深可慨叹。”嘉庆《海州直隶州志》“风俗”则对海州地区不同区域的风俗以及成因作了较为细致的剖析:

大约州俗最为俭穆,东海尤醇。南镇鹾贾所居,盐艘所经,颇有淮楚气习。西镇纯乎齐、莒风概,食以槎子为精,衣以茧布为华,实由地瘠民贫,唯知力农务本。读者补弟子员而止者,无力以赴乡举也。……赣榆近山东,沐阳近淮安,各得其风土之所近。

李明友指出:所谓“西镇纯乎齐、莒风概”,是说海州西部乡镇当时还保存着封建社会农村自然经济形态下的民俗民;而“南镇鹾贾所居,盐艘所经,颇有淮楚气习”,却点出了《镜花缘》成书时代海州地区社会经济文化的新变化、新特色。鹾商“贾而好儒”,走的是一条“以商入文、以文入仕、以仕保商”的路子。小说《镜花缘》中的唐敖、多九公,身份是亦儒亦贾,先前曾是读书人,有满腹才学,唐敖还中过探花,后来都走上了去海外经商的道路。这两个人物的塑造应该有着当地的社会经济背景。而板浦镇不同于农业经济的生产生活方式,无疑也影响着李汝珍的思想观念。在《镜花缘》中,李汝珍着力揭露与批判了浇薄寡情、贪婪鄙吝、欺诈诡异、刻薄势利等性格与行为,而特别重视宽和谦让、诚实守信、知足安分等道德风尚的宣扬,这无疑与海州地区盐商云集所带来的风气转变有关。

通过对海外诸国社会习俗的描写与评判,李汝珍大大拓展了传统殊方异域传说的功能。传统的殊方异域传说其主要功能在于提供异域知识,满足好奇心与求知欲;明确族群区分,强调他族的异质性以凝聚本族;通过丰富想象以表达人生理想,并无社会批判的效果。与李汝珍同时而略早的袁枚在《子不语》和《续子不语》中,记录了无门国、刑天国、浮提国等海外诸国,依然还停留在志怪述奇的层面之上,看不出对殊方异域传说有多少发展。而李汝珍利用海外游历的方式,以自觉的有系统的文学虚构,完成了对传统殊方异域传说的整合,并创造性地利用这些传说来揶喻现实、讽刺世情、展示社会政治理想;它具有炫耀学识与表达理念的双重功能。因此,《镜花缘》大大提升了殊方异域传说的意义与价值。我们可以说,《镜花缘》是殊方异域传说的集大成作品。

责任编辑: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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