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门前的弃婴
2009-07-29显明
显 明
1
文明新风渐进的古风县,一些老而又老的习俗仍然顽固地滋生着,蔓延着,比如花样翻新的赌博,比如一掷千金的嫖娼卖笑,比如有钱人纳妾等,号称古风县“三绝”。真应了那句老话:“哪儿有压迫,哪儿就有反抗。”男人们始乱终弃、寻花问柳,践踏妇女儿童的合法权益,就有女人奋起反抗,用不同的方式与男人们争斗,维护自己的利益和尊严。最近,古风县一些知识女性、职业女性,成立了一个松散型的组织,叫做单身女性俱乐部,她们每月聚会搞搞“女性沙龙”活动。活动中控诉男人臭而又臭的行径,倾诉单身女人自由自在的乐趣,听听同胞姐妹的不幸遭遇,揭发兽性男人的不法行为……
单身女性俱乐部活动场所,在县城江滨大堤上的空谷幽兰茶楼。那是一大片古色古香的园林式建筑,乔木深处,鲜花丛中,有办公室、招待所、娱乐室等。它们由小桥流水、游廊花径勾连着,十分幽静。
茶楼巨老板,早年号称古风县一枝花,据说具有杨贵妃一般的丰腴饱满之美。她曾是原古风县县委唐副书记的妻子。唐副书记风流成性,天天左揽“玉环”右抱“飞燕”,靠这些肉弹炸翻了陵水市几位大员,便升任了市房管局局长。他把管房子的职责履行得很到位,除了干些应酬对付的公事,“二房”、“三房”处处都是,人称他为国民党时期的杨森市长,走错了门都是自己老婆小妾的家。巨老板失宠后,向唐局长索取了一笔可观的青春损失费,便开了这家茶楼。既然是空谷的幽兰,采摘的登徒子们便可在这里抛撒银子,品尝幽兰馨香了。久之,巨老板厌倦了,闭门谢客,将一些有着同样感情创伤的女子召集在一起,天天咒骂男人不是东西,尤其骂那些好色的贪官是种猪,是禽兽。后来,发展成“女性沙龙”。开始来咒骂的是一些富婆,主要商讨的是养小白脸、找吃软饭的面首的经验、乐趣,现在呢,一些自认为有品位、有档次、有身份的单身女人也参加进来了,沙龙的影响越来越大。陵水市的《女性魅力》周刊,专门为沙龙开辟了诸如“经营丁克”、“迷你瞬间”、“心灵探秘”、“隐形婚姻”等专栏,为她们鼓与呼,煞是热闹。陵水市妇联的领导,还来视察,希望古风县领导正面引导、健康发展云云……沙龙出了名,一些男士,当然包括肩负着振兴古风县经济大任、爱民如子、讲道德、讲文明的男公仆们,偶尔也光顾,混迹在淑女、怨妇、烈女之间。女士们很宽容,对光顾沙龙的男士也兼收并蓄,只要谈得来,男女搭配,畅谈不累。
沙龙最活跃的、最有身份地位的,是古风县的五朵金花。
2004年7月下旬的一个周末,是“女性沙龙”聚会的良辰佳期。
下午四点以后,沙龙最热闹的时候,五朵金花中的“牡丹”、“秋菊”、“玉荷”已经到了,还有“寒梅”、“春兰”未到。所谓五朵金花,不是妙龄民间女子,而是古风县五位科级以上女干部,有的是乡镇的领导,有的是部门的领导。客观的共同特征是:有地位,有文化,长得都漂亮,都是单身,对猎艳采花者都深恶痛绝。不同的是有的从未嫁人,有的离异,有的拖娃带崽。民间说法就五花八门了。有说她们是女强人,巾帼英雄,领导着现代妇女工作、婚姻、家庭生活的新潮流;有说她们一条腿伸到县里官员的怀里,属于县领导的妃子;有说她们是大款办公室的花瓶,属于老板的专利,任何人不得分享。她们周末或节假日在天空中飞来飞去,寻找着最前卫、最时尚、最刺激的快感,寻找着人世间最美好的享受。
“寒梅”和“春兰”在女士们翘首以待中,姗姗而至。几个自惭形秽、但又想跻身名媛贵妇行列的女子,很热情地拉两位女士到自己早早选定的最佳茶室就坐,“寒梅”婉言谢绝后,牵着“春兰”的手,进了“今雨来轩”。
“寒梅”、“春兰”走进“今雨来轩”,就引起一个戴着一副宽大墨镜男人的注意。这个男人坐在“今雨来轩”上方的“煮梅阁”。这空谷幽兰茶楼,被分隔成若干小间,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煮梅阁”恰在“今雨来轩”上方,通过镂空的铁艺栏杆,可将下方客人举止言谈尽收眼底。这男人叫郑荣,县委宣传部小科长,是个专干张扬绯闻轶闻花边新闻床上新闻的名记(机关人员都叫他名妓)。早年,郑荣为领导写了若干开拓创新、清正廉洁、体恤民情、爱民如子的文章,本想不鸣则已,一鸣冲天,当个部长常委什么的,以慰平生学富五车才学,岂料那年报道了县委对面修的爱民大厦如何解决了百姓的住房问题之后,大厦却在歌功颂德声中垮了!郑荣从此官道阻塞,写些床上新闻自娱自乐。坚持不懈的自娱自乐,他便得了一种时髦病,叫窥探隐私癖。癖瘾已病入膏肓,他得寻找点够刺激的东西来满足需求,于是,他盯上了官场上那些养女人的轶闻趣事,想通过它们,“资助”自己仕途顺利。半年前,郑荣就嗅到县里某个头头与某个令人神魂颠倒的女人已渐入佳境,他便盯上猎物,希望有一天掌握了“爆料”后,与某头头摊牌,解决自己的万里鹏程。这单身女性沙龙里,就藏着许多可以产生轰动效应的“爆料”。
“寒梅”和“春兰”娓娓地谈着。谈着怎么经营爱情,怎么成为成品女人;谈婚姻关系更像一个婚姻资本家,感情是最重要的资本,怎样选择投资对象;谈一点和同事一道鉴赏瓷器,谈一点家里收藏的古今艺术品……
郑荣观察到,“寒梅”和“春兰”的谈话,突然进入一种亢奋、激动状态。说话的频率加快,声音越来越激昂。“寒梅”还轻轻地给“春兰”揩着眼泪。显然,两个成品女人,谈话进入深层次,内容更私密。郑荣捕捉到一个个断续的音节。他凭着眼球观察到的细节和片言只语,推测到她们谈的内容。他看到“春兰”从小巧提包里取出一件饰物,递给“寒梅”。“寒梅”接过饰物,目光突然一亮,又顿时暗淡下去。寒梅很婉约地一笑,是赞赏,是讥讽,是酸涩,是快慰,说不清楚。寒梅手一抖,那饰物竟掉在地上了。她弯腰拾起那件饰物。这时角度正好和郑荣的视线连在一起。郑荣看清楚了,那是一件墨绿色的玉佩。“寒梅”问:“你真要报复他?”“春兰”说:“我不是报复。他玩弄够了我,就像扔一双臭袜子一样扔掉了我。办法已经想尽了,也不能使他回心转意。我是被迫的。我要保护自己的利益啊。”“寒梅”说:“这是两败俱伤啊。”“春兰”说:“我已经伤痕累累了,没什么顾忌了。”“寒梅”久久没再说话……
不一会,“寒梅”和“春兰”离开了空谷幽兰沙龙。“名记”郑荣感到很失落,也离开了。
2
古风县县委、县政府办公大楼建在长江边,像迷宫,不熟悉的人进来,很难弄清楚哪儿是县委大员、政府大员的办公楼。曾传闻,大楼里某司机,发现某大员勾引自己当打字员的老婆,紧紧跟踪而去,将那些浓荫下的凉亭、花坛边的阁楼找遍,也没有发现老婆在什么地方与大员成其好事,唯一的收获是,在几处花草繁茂的亭子间,看到了几根不知何时用过的管状塑胶制品,司机直拍脑袋:“晦气!晦气!”
天蒙蒙亮,风轻轻吹。政府大院守门人谷长寿爬起来,照例到大院内走一圈,检查建筑有无缺胳膊少腿子,看看有无晚上溜进来享受性爱快餐后疲乏得睡过头的男女。谷长寿转悠到西北角一个凉亭外,站住了。这亭旧时叫遗爱亭,据说是前清一位县官,在古风县任职时,救济灾民、爱护百姓,深受爱戴。他死后,百姓建亭纪念,亭便取名遗爱亭。现在叫公仆轩,其意自然有前不见古人,后也不见来者的豪迈气概。但古风县机关人员,仍叫它遗爱亭,其意与古人叫法大相径庭。遗爱亭四周围着茂密的夹竹桃和龟背竹,很隐蔽。
谷长寿发现亭里正有一男一女在拥抱告别。他轻轻咳了一声,那对男女像打慌了的兔子,迅速消失了。椅子上,还留下一只皮夹子。谷长寿拾起来,揣在口袋里,作为外快。这是谷长寿天天大老早不厌其烦地巡逻的秘密。
谷长寿仔细检查了一遍,一切正常。谷长寿扩扩胸,踢踢腿,慢慢回到大门值班室。
谷长寿还没有走拢值班室,眼睛瞪成一块白一块黑,忽闪转动都不灵了!揉了揉眼,眼珠子骨碌碌地滚了一下,他看清楚了:在他的值班室门口,放着一辆十分漂亮的婴儿车!那是一辆带四个轮子、上部有白里透红的遮阳布、里面能坐能睡灵活使用的婴儿车!价值上千块钱吧?令他吃惊的是,从车里伸出一只红嫩得一弹就会破皮的小手!
谷长寿眼珠子转动了,他东瞧睢,西瞄瞄,没有看到娃儿他爹和娘!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还不到七点,离上班还有一个多小时,谁这么早就把娃儿推来放在值班室门前啊?!
谷长寿走拢婴儿车,俯下脸,看到是个大约一岁多的男孩,一只肉疙瘩组成的小手摇着,一只小手的拇指含在红嘟嘟的小嘴里,吸得叭叭直响。他长得浓眉大眼,是个五官端正的传宗接代的好种呢!
“谁的娃儿呀,放在这里要着凉哟!”谷长寿吼道。没有人应声,他那破锣吼声,倒把娃儿吓着了,娃儿哇地一声哭起来!谷长寿农村老婆啥都能干,就是那松垮垮的肚子不养崽。因此,他特别喜欢小孩。平时,机关某个女人上班迟到了,急匆匆抱着娃儿走来,将孩子往谷长寿手里一塞:“长寿,帮我看一会儿,我到单位画了卯,就来把娃儿送到幼儿园去!”谷长寿就乐得当一阵业余老汉,娃儿身上的奶香,比他堂客身上的味道还好,乐得他享受。
“龟儿哪个杂种,硬是没把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当成钱呢!不要鱲,我抱起走了哟!”谷长寿再次吼叫着。没有人回应他。娃儿哭得更凶了。谷长寿把娃儿抱起来,哐着娃儿:“哭啥子嘛,是你野老汉不要你呢,还是你妈给你找的老汉太多了,他们不好来认你哟?”
谷长寿刚刚抱起娃儿,发现他颈脖子上还吊着一块绿莹莹的玉佩。谷长寿看着玉佩,又从娃儿身上掉下一张纸来!他一手抱着娃儿,一手拿着纸看,上面竟有一串顺口溜:
此苗本是公仆栽,
此种是位官人胎。
龙年他爹发誓言,
借我肚子传后代。
全国旅游多愉快,
遗爱亭里狂做爱!
十月怀胎多辛苦,
一年银子十万块。
乌纱帽儿年年换,
步步高升好豪迈!
发妻知晓河东吼,
要了儿子就垮台。
儿子待哺多可怜,
官人不给油盐柴。
始乱终弃丧天良,
孤儿寡母苦难挨。
他娘没钱难养活,
丢在衙门寻爹来。
好心人家有好报,
养大儿子乐开怀。
娇儿身上好玉佩,
权作信物颈上戴,
龙子血型早鉴定。
赖账就上断头台!
公务人员听仔细,
反腐倡廉该不该?
主持正义找色鬼,
还我儿子爹爹来!
要问孩儿爹是谁,
自有信息说明白。
打油诗结尾处,还特别注明:孩子出生年月日,生肖星座;孩子、母亲血型为O型;孩子的官员爹的血型也为O型。
谷长寿文化不高,但打油诗的大意还是弄清楚了:某个女人恨某官员和她纠缠后,使她怀了官员的儿子。现在官员不认她母子了,这女人便把孩子丢在机关大院门口了。
机关大院正门外,是繁华的解放街。此时,在街对面,很早就开门营业的一家饼屋里,有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磨磨蹭蹭地挑选着蛋糕面包,但眼睛却一直注视着谷长寿的一举一动。
谷长寿抱着孩子正为难,郑荣进来了。
谷长寿问:“郑大名记,这么早就来上班了?”
郑荣向来说话得意洋洋、意气风发。他说:“汪书记、苗县长昨天不是视察了开发区形象工程么,叫我写篇通讯,上班就要交稿子呢。”
“哦,哦,名记是大忙人!”
郑荣看到谷长寿怀里抱着孩子,甚感稀奇,摸摸孩子:“长寿啊,哪个三陪女帮你把根留住了啊?哟,鼻子眼睛都和我们谷大哥一模一样,没有掺半点杂质啊!”
谷长寿推开郑荣:“名记啊,什么事到你嘴里都臭烘烘的!这娃儿哪里是我的嘛,不知哪个女子丢到这儿来的。”
郑荣对女子二字特别敏感,马上抓住娃儿细嫩手臂:“女子?三陪女吧?有人说女人睡的男人多,生的娃儿乖。哟,这小子真是个情种啊,你看他的小鸡鸡翘起来了,翘起来了……”
“你娃又想到女人身上去了!”谷长寿把那张写有打油诗的纸递给郑荣,“名记,你看,是哪个三陪女?怕是你老兄的相好吧?快抱回去,否则你娃的饭碗端不住了。”
郑荣摇头晃脑把打油诗念了一遍。名记真是名不虚传,新闻敏感性强,他捏着打油诗愣着眼睛想了想,再默念一遍,马上将他随身带的采访本掏出来,将那首打油诗和说明,统统抄下来。
郑荣抄完,将打油诗交还给谷长寿后,一个青年妇女走来了,她是县妇联副主席宁欣儿。女人对孩子总是很敏感,见谷长寿抱着个婴儿,照例问长访短,谷长寿将他的“不幸遭遇”又陈述了一遍,博得了宁欣儿的同情。宁欣儿接过打油诗,瞄了几眼,然后说:“郑荣,这事涉及到妇女儿童的隐私,也涉及他们的权益,你别到处宣传!”郑荣笑了:“欣妹妹哟,你太麻木了吧?什么隐私啊?遗弃孩子的女人,把孩子丢在机关大院,还写了首遗弃宣言诗,就是想引起受众注意,引起我们关注嘛。我这宣传,正是帮你们维权呀!”宁欣儿说:“你没读懂吧?你不怕惹出事端来?”郑荣得意地笑了:“我没有读懂?告诉你,欣妹妹,它的信息量太大了,简直是颗威力无比的新闻原子弹,引爆了它,我们机关大院就天翻地覆慨而慷了!”
宁欣儿从保护妇女儿童合法权益的高度,发了一通感慨,最后说:“谷大叔,你暂时把孩子收养着,我们妇联调查一下,如确系弃婴,再联系好收养人家,一定要关心到底。”
接着,郑荣拉着宁欣儿,两人一起又仔细观赏了一会那块玉佩。玉佩被精工琢磨成虎的生肖形状,用一根三色金项链拴着。郑荣说:“宁妹妹,我还有一点玉石常识。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块十分珍贵的缅玉,做工也很精细。这项链是三色金,价格也不菲哟。宁妹妹,你看,上面还刻有‘流水两字呢。”宁欣儿有些讨厌地说:“我看不见?”郑荣看到宁欣儿脸色不对,追问:“宁妹妹,你认识这块玉佩?”宁欣儿有些紧张:“我认识什么,不是你说是玉佩,我还以为是块有机玻璃呢。”说着,就离开了。
郑荣盯着宁欣儿仍然保持得十分婀娜、十分性感的背影,发出一声冷笑,离开了。
谷长寿想,宁主席说,没人要的孩子可以收养,自己不是正缺个孩子么?不如抱回家养着。
谷长寿老家就在县城边上的建新村,他招了出租车,塞进婴儿车,抱着孩子上了车。
对面饼屋那位年轻女子,见谷长寿上了车,马上也招了辆出租车,跟着谷长寿。
半小时后,谷长寿将孩子送到家。老婆见到天上掉下个宝贝,欢喜极了,张罗着如何喂养孩子。谷长寿对老婆说:“娃儿颈子上的这块玉佩,是好家伙。名妓说,是缅玉,什么三色金项链,值钱呢。这是孩子留下的唯一信物,要保管好。这孩子没了亲爹娘,怪可怜的。如果他亲爹娘后悔了,要要回去,他们能说出这块玉和项链来,我们就把孩子还给他们,不要收人家的钱。”老婆说:“我还不晓得?那种缺德事,我做得出来?”谷长寿将那张写有打油诗的纸,包了玉佩项链,收好,才往政府大院赶。
那辆载着年轻女子的出租车,在谷长寿家外停下来……
3
县委机关大院大门有个弃婴的消息,上班时就传遍了各机关。
县委副书记苗年国专门找谷长寿听了情况汇报,说。太不可思议了!苗年国经历过政治上的风风雨雨,工作上的坎坎坷坷,交往上的拼拼杀杀,感情上的寻寻觅觅,却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女人,为了报复情人,竟采取这种轰轰烈烈、凄凄惨惨、丧心病狂的手段!太可怕了!看来,古风县委机关不得安宁了。他决定找宁欣儿和郑荣谈谈。
郑荣进了苗年国办公室,说得飞快:“苗书记,有什么重大事件要宣传?有什么经验要总结?我最近发表的作品,都是弘扬我们古风县宁愿苦干、不愿苦熬精神的主旋律!我正想给你汇报呢。”
苗年国修剪得特别精细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小郑,你把那首打油诗拿来我看看。”
郑荣装糊涂,说:“啊,苗书记想看它呀。我还给谷长寿了呀。”
苗年国想了想后问:“既然你花宝贵时间去抄录,准备怎样报道呀?”
郑荣从苗年国口气中听出了不和谐之音,也猜测出苗年国的态度来。他忙说:“苗书记,我牢记着你的指示呢,宣传工农兵,宣传风流人物,哦,这风流人物是挺立在改革开放浪潮前头的好领导、企业家,不是养情人、遗弃骨肉的贪官……”
苗年国说:“我还是那句老话:宣传工作,只能帮忙,不能添乱!有人将孩子丢在机关大院,就说成是什么养情人,包二奶。好像我们的媒体不添点佐料,不搞点女人啊、扒灰啊、绿帽子啊,就不能产生轰动效应了!小郑啊,听谷长寿说,你要引爆新闻炸弹,还要天翻地覆慨而慷什么的?这是新闻工作者的党性问题,大局意识问题!我是分管的领导,决不允许你胡来。”
郑荣说:“苗书记,有那孩子身上留下的打油诗为证啊!你听听,此苗本是公仆栽,此种是位官人胎……乌纱帽儿年年换,步步高升好豪迈……儿子待哺多可怜,官人不给油盐柴……”郑荣好功夫!不到两小时,那首打油诗,他就能倒背如流!“苗书记,现在我们党三令五申,告诫我们要过好色情关!你看看,我们一些干部,把女人的肚子搞大了不说,把‘根留住了也不说,居然不认账,把儿子丢在大院里!这是什么道德?这是伤天害理!这是什么行为?这是禽兽不如!这是什么性质?这是色情腐败!我希望苗书记认真查处,把这种败类清除出公务员队伍!”说着,他竟拿出打油诗的手抄本,递给苗年国,“苗书记,有空闲,你好好琢磨琢磨?”
苗年国不接打油诗,敲着桌子,生气地说:“乌七八糟!一派胡言乱语!”他想了想又说,“小郑啊,组织部推荐你做副部长,已经有一年多了吧?”
郑荣笑了。这句话他最爱听了。但他欲擒故纵:“有这样的好事?”
苗年国阴沉沉地说:“根据这次机构改革方案,宣传部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县委的初步想法,冗官冗员,一律充实乡镇机关,支援农村经济建设。你是到偏远乡镇干一番事业呢,还是到条件好的乡镇去养尊处优啊?”
郑荣张大嘴巴,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马蜂窝捅大了,只得硬着头皮说:“我在宣传部干了十多年了,没有功劳有苦劳,说赶我走,就赶我走?”
“你这认识就不对了嘛。”苗年国主动多了,“小郑呀,年轻干部,是我们党的宝贵财富。记得毛主席说过: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到基层,大有作为啊。你人年轻,能到基层去锻炼,是组织对你的信任。小郑呀,现在要提拔干部,必须有基层工作的经历,你不到四十岁吧?下去锻炼锻炼好。”
“我没有官瘾!我不想提拔!我凭一支笔吃饭!”郑荣底气不足。
“你的认识有问题嘛。谁说到基层就是想当官?好,没有其他事,今天就谈到这里吧?”
郑荣雄赳赳气昂昂进来,垂头丧气而去。
让郑荣离开后,宁欣儿进来了。
宁欣儿的眼睛不大,但光泽晶莹剔透,属于“小眼睛勾魂”那种美目。最精致的是她的鼻子和嘴巴,鼻梁高而圆润,嘴唇大小与鼻梁的高低,脸庞的丰腴,配合得和谐生动。穿着一袭白色的连衣裙,V字领高低适中,细腻的脖子和浅浅的乳沟,时隐时现,丰富着男人们摇曳多姿的想象力。连衣裙一根腰带,紧束出腰的细软风情,齐膝盖处的裙脚,轻飏细卷,剪裁出腿的修长。
宁欣儿轻轻唤了声:“苗书记……”便闭上了很耐人寻味的嘴。
苗年国问:“欣儿,工作还顺心吧?”
“你知道,群团工作,就那么回事,可有可无,一会儿热火朝天,一会儿门可罗雀。我心头烦得很。年国,我想调到市里去工作……”
“调市里?时机不成熟。欣儿,我们县缺乏女干部。你很有优势,下届进入常委或者进入政府班子,已经是内定了的。”苗年国走过去,想握握宁欣儿的手。宁欣儿推开了。他问:“你是不是在市里找了男朋友?”
“我说过,这辈子不会结婚!我烦这儿的环境,烦这儿的气氛!你让我走吧。”
苗年国没有马上回答,回到班台前,掏出钥匙,打开下面的抽屉,拿出一块玉佩,问:“欣儿,你还记得这块玉佩吧?”
宁欣儿低垂着头:“什么玉佩?我不知道。”
苗年国将玉佩递到宁欣儿面前:“你怎么会忘了呢,你应该铭刻在心呀?”
五年前,在西南政法大学校园那片浓荫下,宁欣儿和苗年国拥抱,苗年国拿出了一对缅玉琢磨成的惟妙惟肖的虎形玉佩,对她说:“欣儿,我在考察期间,挑选了两块老虎生肖的玉佩,我很欣赏它惟妙惟肖的造型,特意要求工匠分别在两块玉佩上面镌刻了‘高山和‘流水,寓意我们追慕古人寻觅知音的意思。我把‘流水送给你,希望你能记住我们的感情……”宁欣儿收下了。后来,她发现苗年国是有妻子的,欺骗了她,而且也不想离婚要她,她便将那块玉佩还给了苗年国,并从此和他断绝了情人关系。但从此她的心里埋下了愁怨的种子。宁欣儿摆脱了苗年国的纠缠,急急忙忙出了苗年国的办公室。
4
张晓兰慢吞吞地走进乡镇企业局,看到破破败败的办公楼,没精打采地来上班的同事,她心情格外沮丧。
按县委机构改革方案,乡镇企业局马上就要撤销了,头头们正在为到其他油水丰厚的机关谋职位奔走,职工们则希望领导大发慈悲,能把自己“优化”到好一点的单位。同事中,稍有姿色的女人,都通过各种手段,如愿以偿地到中意的部门去了。张晓兰明白,自己已经不是美人了,只得自己想办法了。
“晓兰,你怎么才来啊。苗书记通知开会呢。”局长心里有火,却不敢批评这个叫张晓兰的女子。张晓兰背景高深莫测,神通广大得很。一年前,张晓兰还是市一家宾馆的领班,后来调到槐树乡任文书,今年就调到乡镇企业局任财务科长。这个从量变到质变过程,没有大权在握的官员支持,是办不到的。因此,局长对这位迟到的属下不便批评。
张晓兰嫣然一笑,稀释了局长的恼意,有点撒娇,有点怨艾地说:“杨局,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什么事啊,苗大老爷会叫我去聆听他的指示?”
“研究人员分流呀。”张晓兰的笑太迷人了,局长硬邦邦的腮帮子松弛下来,“苗书记刚刚打电话来,亲自点你的将。快上车吧。”
张晓兰和局长赶往大院时,苗年国正在在研究郑荣扔在办公桌上那首打油诗,反复读了几遍,还是没品出味道来。
苗年国正襟危坐,听局长汇报局里人员分流的安排。杨局长最后说:“苗书记,乡镇企业,是你辛辛苦苦抓出来的,现在说撤就撤了,你应该替我们说几句话。”
苗年国直截了当地说:“县里有规定,归口合并,乡镇企业局人员充实到农口,分流到农业局、农机水利局。这种安排,就是发挥你们一技之长,很恰当嘛。”
张晓兰想开口,又忍住了,只是略含怨艾地望了苗年国一眼,又低下了头。
杨局长有些讨好地说:“苗书记,像晓兰这些个年轻、能力强、办事认真的同志,应该发挥好他们的长处,人尽其才嘛,希望不要委屈了他们。”
苗年国补充道:“当然,个别同志,也可以酌情处理。不过,机构改革,人事调整,牵一发动全身,事关大局,事关建立和谐社会,这事得常委会统筹考虑,我一个人也只是提个建议。”张晓兰终于开口了:“苗书记,我虽然到乡镇企业局工作不久,但我知道,局全体干部职工,是为县的经济发展做出了贡献的。不说别的,就是为县里领导服务,比如县里不便处理的费用啊,领导的补助啊,过去都是由我们局想办法解决的。我到局工作才半年吧,替领导处理的费用,很惊人的。机构撤了,岗位没有了,县里不能甩手不管吧?”
苗年国正眼盯了一下张晓兰,他明白张晓兰言的外之意,想说什么,但还是保持沉默。
杨局长补充道:“晓兰说得对,我们作出了巨大牺牲啊。县里得安排好一点。”
苗年国像是打定了主意,对局长说:“杨老,你的工作,已经落实到国土局去当党组书记了,还不满意?你去吧。”
国土局是最肥实的机构,局长脸笑烂了!“谢谢苗书记关心!”边说边往外走。
张晓兰跟着局长走。苗年国唤住了她:“张科长,你等一会儿,我还有事问你。”
两人一时都无话可说,还是苗年国打破了僵局:“晓兰,你要坚持到底了?”
“我有什么办法?被逼得无路可走了。”
“路是有的。刚才你们杨局长在,我不便说,再说,一个局,五六十号人,都需要很好安置,我们总得讲点平衡,讲点公平。组织部的同志已经向我汇报过了。他们说,你学的是农技,安排你到农业局,是发挥你学有专长、术有专攻的长处。你先去做办公室副主任,仅仅是过渡。半年后,准备提拔你做副局长。……”
“农业局?我不去!你的承诺,有多少兑了现?我不去。这种交易,在一年前,还成立,现在不行了。”张晓兰态度坚决,“你就不能谈点其他?你应当关心的事,应当马上解决的事,还很多。”
“好。既然这样,你就好自为之吧。”
张晓兰想哭,但她哭不出来。她起身离开,又转身说:“你也好自为之吧。”
5
傍晚,小商店忙碌起来。长寿女人要拿货,要算账,忙得像没头苍蝇团团转。好在刚刚抱回家的儿子睡着了,她还能热情应付着。
这时,一辆红色桑塔纳小车开过来,从车里下来两男一女,向长寿女人开的店走来。一个蓄着红头发的青年,边走边打着电话:“老大,你放心,我们一定按你的吩咐,只把娃儿藏起来,决不伤害他,更不会用他找钱。但你开的价要兑现!我们也是血盆里抓饭吃!弄不好,我们得蹲大牢呢。”
三人到了店里,叫嚷着买这买那。红头发青年要了一条香烟,打开后,吼着香烟是假的,长寿女人说:“这又不是什么高档烟,有什么假不假的?不要算了!”要把烟拖过来,便与那男子抓扯起来。其他买东西的人,围着他们,有的劝解,有的说那买烟的男子故意惹是生非,整个商店闹得一塌糊涂!
长寿女人把顾客打发走了,伸伸腰,点点钞票,打扫完店里的清洁卫生,才想起孩子。她走到婴儿车前,婴儿车里没有婴儿,她不禁“啊”地一声叫起来:“我的小长寿,小长寿到哪儿去了!”左邻右舍知道长寿女人丢了小长寿,纷纷出门去找,半小时后,又都空手回来了,围着长寿女人,七嘴八舌说:该不是小长寿他妈后悔了,又悄悄把他抱回去了吧?娃儿是你家长寿抱回来的,别人抢走了,也违法呀!那是一条人命啊,快报案吧?于是,长寿女人赶紧到派出所报了案,接着,又赶到县政府值班室,向谷长寿报告娃儿丢了。
派出所所长牛锦标,很快带着民警苏小妹赶来了。
牛锦标分析了傍晚到小商店来买东西的人员情况,端详了项链和玉佩,然后摇头晃脑念了一遍那首打油诗,好像读出点味道来了,再细嚼细品,将两样东西交给苏小妹。回到派出所,牛锦标神神秘秘地说:“小妹,这娃儿来历不明,里面文章深奥得很呢。”牛锦标把那首打油诗哼哼唧唧念了一遍,扳着指头说:“遗弃婴儿,是某个女子,而且是风月场上的女子想报复某个官员所为。孩子被盗,有两种可能:第一,遗弃了孩子的女人,可能后悔了,又不愿意让人知道底细,就叫人把孩子抱回去了;第二,某官员害怕遗弃孩子的事把自己圈进去,暴露自己腐化堕落的生活,指使人将孩子弄走,让那想报复他的女子没有活人证据……”
“丢了一个娃儿,有这么复杂呀?又是你在胡乱推理吧?”
牛锦标嘿嘿笑了几声:“我的小妹妹,弃婴丢在政府大院,本身就是一桩复杂、奇怪的事情,不需要我们往复杂上想?再说,县政府大院里,经常出点风花雪月的事,官员养情人,包三陪女,早就传得满城风雨!弃婴出现,完全正常不过了。”
“我们怎么办?帮不帮长寿女人找孩子呀?”
“不找?我们不白穿这身警服啦?坚决找到底!第一,马上去找谷长寿,问清楚弃婴的来龙去脉;第二,寻找红色桑塔纳小车及红头发、手臂上有黑蝎子纹身的轻年人。另外嘛……我已经从这首打油诗里,看出了点名堂,好像弃婴的妈妈已经告诉我们那娃儿的父亲是谁了……”
苏小妹拖过那首打油诗,左看右念,着急地问:“这上面只是说孩子父亲是个官,还有血型什么的,哪有什么孩子父亲的信息啊?”
牛锦标将那张纸收拾好,揶揄道:“好妹妹啊,要炼就我这双火眼金睛,你还得学啊。”
6
第三天,陵水市《陵水晚报》,刊发了《谁是弃婴的爸爸》的报道。
郑荣拿起报纸,再次来到苗年国的办公室。郑荣把报纸递给苗年国:“苗书记,《晚报》率先披露出来了……”
苗年国不解:“披露什么?”苗年国刚刚提问,郑荣已把报纸塞到他眼皮下。
前天早上,他观察到宁欣儿看到那块玉佩的神情,有些异样,凭他的敏感,他认为宁欣儿与弃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猛然想起:五年前,他陪苗年国到滇缅边境考察时,看到苗年国买过一对雕琢成虎形生肖的玉佩。他不禁惊喜得有些发抖。
苗年国看完报道,手在颤动,喉结咕咕作响,想说什么,又吐不出来,想吞咽下什么,又觉得十分难受。他放下报纸,慢条斯理说:“小郑,没有其他事,你该回去好好上班了。”
郑荣没有料到苗年国如此冷静,他只得说出今天找苗年国的真正目的:“苗书记,我在宣传部抗战了八年,写过多少重大题材的报道,为领导做过多少嫁衣裳的事,你是清楚的。我留在机关,才能发挥我的聪明才智啊。我妻子下岗了,孩子又小……”
苗年国主动多了,端着架子,继续打官腔:“人人都有困难。困难算什么?记得有人有生动的比喻,困难像弹簧,你弱它就强,你强它就弱。我们年轻的时候,就是靠这种信念,走过来的。你克服克服。再说,是集体研究了的事,也不能朝令夕改吧?”
郑荣本以为苗年国是外强中干,在报道面前不堪一击!他只得孤注一掷:“昨天晚上,我想去看看那个被遗弃的婴儿,才知道,孩子已被人偷走了。苗书记,弃婴的生命受到威胁了!你不可能无动于衷吧?”
苗年国心里悸动了一下,但表面上仍然轻描淡写:“什么弃婴生命安全!你不搞点危言耸听,能出新闻价值?难道我一天无所事事,连孩子丢了,也该我亲自过问?公安机关干什么去了?我说了,叫你回去干自己该干的事!”
郑荣不甘心,说:“这孩子可能是遭绑架了,或者说是孩子的亲生父亲指使人,偷了孩子,或者贩卖他乡,或者让他彻底消失。总之,其目的是消灭活人证据,掩盖自己的罪行!”
苗年国说:“小郑呀,谢谢你这么关心这事。请你相信,我们会处理好的。我马上要开会,请你离开好不好?”
郑荣已经图穷匕现了:“好。既然你这么冷酷无情,既然你无视我的建议,我就告诉你苗书记,从我了解的情况,这孩子的生父,肯定是县里的官员。别说亲子鉴定,那是以后的事,就说那块刻有‘流水的玉佩吧。据我所知,是某官员到云南考察时,在滇缅边境玉器加工车间特制的!它大概是某个官员与某个女人之间的定情物吧?它又是怎么成了孩子身上的信物?如果我把这些来龙去脉,写个《谁是弃婴的爸爸》之二,作再次披露,孩子的亲生父亲,还会稳坐钓鱼台?”
苗年国克制住怒火中烧的情绪,说:“小郑呀,同事之间,朋友之间,甚至上下级之间,互相送点礼品,也是人之常情嘛。怎么就成了定情物?甚至还成了罪证?你别把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看得那么阴暗,那么肮脏嘛。我看你关心他人的面是否太宽了点?或是你脑子进了水了,自我克制能力受到伤害,需不需要到医院检查一下?”
苗年国一番讥诮讽刺,令郑荣无地自容。他说:“那好,你们就等着看弃婴和弃婴的生父的好下场吧。我只担心某些人,不仅会失去红颜知己,恐怕连乌纱帽都保不住了!”说着,离开了。郑荣刚走,城关镇派出所所长牛锦标进来了。牛锦标说:“苗书记,局长叫我来汇报弃婴情况。简单看,似乎只是一个盗婴案,或者是拐卖人口案,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的要害是:弃婴丢在政府大院,这会损害领导机关形象;弃婴有可能与某个领导有关,这是领导没有过好色情关;弃婴的母亲有报复倾向,这会影响社会和谐。总之,性质十分严重。”
苗年国皱了皱眉头:“牛所长啊,我们要考虑稳定这个大局。我们正在进行党政机关机构改革,不排除某些人为了达到个人目的,干出些出格的事,干扰机构改革顺利进行的可能……如果我们不分轻重缓急,把这事闹得乌烟瘴气,机关正常办公秩序不乱了套?这样一来,我们就可能办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
牛锦标马上接口说:“苗书记,既然涉及到机构改革,会影响稳定,我们更应当查清楚,抓紧平息事态。”
苗年国没料到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所长,竟敢顶撞自己。他不得不为自己留一条退路。他说:“小牛啊,你有这个态度,我很高兴啊,我很支持啊。我刚才说了那么多,无外乎叮嘱你们认真办理。你们看着办吧。”
牛锦标不走,磨磨蹭蹭一阵,吞吞吐吐地说:“苗书记,我在基层所干了好些年了……听说政法委还差个副书记……”
苗年国看了看牛锦标,点点头:“你把弃婴的案子办好了,我们再研究。”牛锦标高兴地离开了。
7
乡镇企业局机关人员分流方案一公布,张晓兰气得差点晕倒了!她果然被扔到农业局了,而且苗年国许诺的办公室副主任还待落实……这太不公平了!她将自己的青春年华、后半辈子的幸福日子,全押在这次机构改革上,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她感到既愤慨又悲伤。
2000年夏,张晓兰从农技学校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便在三秋桂子音乐茶座做了陪酒女郎。
一天傍晚,张晓兰接待陪侍了一个三十来岁、风度翩翩的男子,男子自称年先生。他们点了几样菜,边喝酒边唱歌。
张晓兰的歌声像山野里的清泉,清冽而甘甜,漱着青石便丁丁冬冬,汇入流瀑便雪雪亮亮,浸润田园便腰姿婀娜,绕着村庄便恋恋不舍。只是那清纯中透出一缕缕忧伤。两人玩得越来越投缘,竟有些依依难舍。年先生动了感情。今天,和张晓兰萍水相逢,却可以放纵情感的奔流,可以不拘小节,放浪形骸,真是痛快淋漓!唱罢歌,年先生看看表,已是九点多钟了,该回去了。他说:“晓兰,我该回去了。你去叫侍者来结账。”一个彪形大汉将菜单递给年先生。年先生接过来,翻来覆去看了三遍:“什么,什么?四个小菜,三杯不够一口喝的酒,两千一百?你是不是写错了?!”
那侍者冷冷地看着他:“先生,到我们这儿来消费的,从来不看菜单不讲价!掏钱吧。一百元钱零头,我们老板说就算了,优惠你。”
“你们,你们不是坑人吗?”年先生睁大眼睛望着张晓兰。
侍者嘿嘿地干笑两声,依次指着菜说:“你看,这份肚丝拌姜末,叫做情人的眼泪。你们来泡小姐,不就是想看小姐粉脸桃腮泪,相怜好花钱么?这是爱的起点。哪一滴香泪不值十块八块?这份拔丝苹果,叫做情丝万缕。你们来寻花问柳,不是图个两情依依,藕断丝连,偷偷摸摸快活一辈子么?这是爱的发展。哪一丝一缕,不用百元大钞,能够扯得出来?这两只河蟹,一公一母绑在一起,叫做男欢女爱。男欢女爱,你懂得吧,你和小姐整对了头,感情到位,票子到位,就痛死活生地绑在一起快活,这是爱的高潮。高潮不要银子来添柴烧火,你那欲火燃得起来?这份莴笋拌广味香肠,叫伟哥你好!伟哥你懂不懂,美国进口的春药!这是爱的延伸,要延伸,不要大钱细钿维持?先生,这四样菜,是我们老板专门为你和这位小姐特做的情侣精品菜,每份价值三百元!还有这蓝色的酒,路易十八,法国货!一斤就几千!这红色的酒叫女儿红,中国名优特新产品,上千元一斤!”
年先生听得瞠目结舌!他拍着桌子说:“小伙子,你骗人也不是这种骗法!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叫你们老板来说话!”年先生说着要走。
侍者提高了声音:“要走?留下钱来!”
他声音刚落,从外面闯进同样武高武大的三个汉子,拦住了年先生:“你娃吃高档菜,泡小妞儿,玩安逸了,不给钱就想走人?”“皮子痒了是不是?”“拖他龟儿到派出所去!退他龟儿的骚气!”
三条汉子将年先生暴打一顿,收走了他身上的三千多块钱。同情他的张晓兰,也被那三条汉子打得遍体鳞伤……
就这样,张晓兰与年先生由“患难之交”演变成“生死情人”。后来,张晓兰怀了孕,生下了儿子。年先生的老婆生的是女儿,现在有了儿子,很高兴。年先生还将一块镌刻有“流水”字样的玉佩送给儿子,作为护身符戴在儿子身上。生下儿子不久,张晓兰被查出得了子宫瘤,做子宫切除手术。子宫切除后,再也不能过完美的性生活了。以后和年先生上床,年先生不能尽兴,厌恶地走了。从此,张晓兰失去了年先生的欢心。张晓兰不甘心啊!她抱着儿子,威胁年先生要给她解决工作问题。年先生这才知道张晓兰“把根留住”的“险恶用心”,他叫苦连天,只有唯张晓兰之命是听。他叫在市人事局当副局长的弟弟帮忙,伪造了张晓兰的人事档案,安排张晓兰到古风县槐树乡任文书,后来又调到县乡镇企业局工作。此时,张晓兰才弄清楚了她的年先生的真实身份。从此,苗年国除了给儿子寄生活费外,完全把她们母子俩丢在一边不管了……
机构改革开始后,一天晚上,张晓兰在苗年国办公室里哭着求情:“我得了那病,就是你整出来的啊!现在我不能供你淫乐了,你就不管我了!”
苗年国竟然说:“像你这样操皮肉生意的女人,谁知道是哪个嫖客把你的那东西搞烂了的?还有那儿子,也不知道是谁下的野种!”
“年国,你这个王八蛋!告诉你,儿子是不是你的,我可以送他去做亲子鉴定!”
苗年国说:“好啦好啦。我在三秋桂子误入了你们的圈套,算我倒霉。但这几年,我花在你身上的钱,也不下二十万了,够意思了。我违规给你安排工作,已经有人检举我了……你不把我逼下台,不甘心啊!”
张晓兰给苗年国跪下了:“年国,你知道不,别人给我介绍了好几个男朋友,但他们知道我动了手术,不仅不能生孩子,连夫妻生活都不和谐,都不愿意……你可怜可怜我吧。我一定把孩子养大,等你回心转意了,愿意认他了,你们父子再相认……”
苗年国竟然将她推出门,骂道:“你这个蛇蝎般狠毒的女人!你滚!”
张晓兰绝望了,什么也不顾了,扑上去厮打着苗年国:“我要向组织检举揭发你这个专门调戏霸占女人的衣冠禽兽!我要把你腐化堕落的真面目公诸于众!”
苗年国嘻嘻笑了:“好哇。只要你有这个能耐!张晓兰,告诉你,当年,在三秋桂子茶座发生的事,被《陵江晚报》报道了,你不是害怕毁了自己的声誉吗?结果怎么样?我一个电话,就把这事摆平了。现在我不是还坐在这个位置上?我告诉你,如果我们好说好散,我一如既往,给我们的儿子生活费,你到农业局工作一段时间,我还可以设法调你到好的部门……”
8
牛锦标和苏小妹,很快就查到偷弃婴的蓄红头发、纹黑蝎子的青年人,叫黄山娃。黄山娃把婴儿带到沿海一带贩卖时,由于捂得太紧,孩子死了,于是,便将孩子丢在火车上,负罪潜逃了。
郑荣了解到孩子死了后,马上写了篇《弃婴真相》的材料,想法交给县委书记廖进强!
县委书记廖进强正在开书记办公会议,研究一项十分罕见、十分特殊、十分荒谬的内容:政府大院弃婴问题。因孩子遗弃在政府大院,因《陵水晚报》的报道,社会传言蜂起,造成的影响十分恶劣。对此,陵水市委领导,专门打电话给廖书记,说这事牵涉到政府形象,牵涉到领导干部形象,要求他妥善处理好这件事。会议听取了牛锦标关于弃婴被谷长寿收养、被人口贩子偷走,黄山娃等人将孩子捂死在火车上等情况,研究了抓紧破案的措施后,廖进强作总结式发言:“同志们呀,无论是哪种情况,孩子已经死了,人命关天!我们不能麻木不仁,漠视群众的舆论,要查清楚。但我们也不能小题大做,搞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影响政府机关正常的办公秩序。机构改革正处在关键时刻,不要因小失大。这事就交给牛所长去办吧。”
会议完后,廖书记将苗年国留下来,说有事商量。廖进强开宗明义:“年国呀,听说你找郑荣等有关同志了解过,还研究过那首打油诗,指示牛所长认真调查过?你对弃婴事件,怎么看啊?”
苗年国采取围魏救赵的办法,劝阻廖进强查处。他说:“廖书记,你准备怎么管?这仅仅是生活作风问题。虽然上级三令五申我们要过好色情关,但哪个腐败分子真的是从女人问题上倒台的?我担心查不出名堂,反而影响了我们班子的团结。你不是想挪动挪动到市里么?市级各部门的一把手,竞争比我们想象的要残酷得多,特别是像财政、建委、人事这些握着财权人事权的部门,更是难上难……”
廖进强明白苗年国的潜台词。苗年国的叔叔,是市委管组织人事的副书记,他这个书记可不敢得罪这位副职。他说:“年国,我找你不是谈追查弃婴的,我有件事需要麻烦你,年国,你妻子在英国讲学。听说自费到英国留学,或工作,取得暂住资格,要有人担保?”
苗年国心里“啊”了一声,彻底放心了。他想起廖进强有个女儿,成绩不好,在市兽医学院毕业,还没有安排工作,难道他想安排女儿出国?于是,他将到欧美各国留学呀、工作呀办理手续的规定、程序、费用等等讲了后说:“廖书记,你的女儿准备到英国留学?那好办,我马上给老婆联系,她会把一切手续办得妥妥帖帖的。担保费用么,小事,小事,你尽管放心。”
两人正商量廖进强女儿出国的细节,郑荣的文章从门缝塞了进来。
廖进强拾起那两页打印纸,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再字斟句酌地细读一遍,他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纸张,竟轻松愉快地讪笑起来:“奇文!奇闻!”他瞄瞄苗年国,“你看看吧!”
郑荣在他的奇文里说:
……根据我对打油诗研究,发现前三句暗含弃婴生父的姓名:
此苗本是公仆栽,此种是位官人胎。
龙年他爹发誓言,借我肚子传后代。
全国旅游多愉快,遗爱亭里狂做爱!
这三句每行中第二个字,连起来就是苗年国三字!龙年是2000年,当年的《陵江晚报》曾登过一篇报道,说当年在三秋桂子茶楼,曾发生一起某县一个官员嫖娼,逼三陪女致伤的事……发生这事时,我们的苗副书记,正在南山宾馆参加市里举办的世贸知识培训班,根据报道提供的官员职务、年龄及升官发财的经历、背景,当年我县就有人怀疑“某县官员”就是苗年国。昨天,我找到写这篇报道的《陵江晚报》记者,我的朋友王×,他说,当年逼三陪女跳楼的官员,正是苗年国。弃婴身上的那块刻有“流水”的玉佩,是当年苗年国在滇缅边境上买的一对玉佩中的一块。苗年国买“高山”“流水”玉佩时,我陪同,还帮他提过建设性建议……廖书记:苗年国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逃避弃婴母亲想用血型鉴定确认弃婴生父的打击,竟然指使人口贩子,偷走了弃婴,不,实质是想杀人灭口!现在弃婴已惨死在火车上!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坚决要求查处道德败坏分子、杀人犯的幕后指使者苗年国!
苗年国看了郑荣的稿件后,感到无地自容,半天没吱声。
廖进强走到苗年国身边,友好地拍拍他的肩头,说:“这个郑荣,真是个搅屎棒。他为了留在机关,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杜撰出这篇天方夜谭似的材料!无论郑荣说得怎么天花乱坠,总得拿点干货出来吧?比如说,弃婴生母的证词,比如指使黄山娃的证据,比如说你和这个女人睡了,是在床上抓到的,还是其他物证?完全是无稽之谈嘛。”
尽管苗年国难堪极了,他还是对答如流:“对,对!简直丧心病狂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廖书记,我当年确实买过玉佩,确实也雕刻上了字。我有那点收藏爱好么。我怎么会拿心爱之物去送人呢。”
廖进强说:“你这爱好高雅啊。你看我,烟、酒、茶,有时还唱唱歌,跳跳舞,五毒俱全啊!好。我们不计较这条疯狗。”
苗年国说:“让疯狗随便狂吠,也不是办法呀。他不是想留在机关么,这事廖书记你是不是斟酌斟酌?”
“好。我马上找他谈谈。”
9
张晓兰正回忆她与苗年国的孽情孽债,她在“女性沙龙”认识的好姐姐“寒梅”打电话来了。“寒梅”告诉她,她的儿子被人偷走了!
张晓兰一听,犹如地裂天崩!一下晕倒在办公室。儿子,是她的命根子啊!
半月前,她知道自己将被安排到农业局工作后,唯一能挽救她命运的就唯有苗年国了。她曾多次央求苗年国,看在儿子的面上,再帮助她一回,借机构改革,能够安排一个好部门。但苗年国不仅不愿意帮忙,还告诫她不要再纠缠下去了。
无奈之下,张晓兰和“寒梅”商量,如何逼苗年国答应安排个好的部门。那天,她们在“女性沙龙”商量出遗弃儿子的绝招。张晓兰喜欢儿子,开始她不同意。“寒梅”说:“把儿子放在谷长寿的值班室,叫人紧紧盯着,看儿子有没有被人抱走,即使被人领走了,也可以再要回来。再说,苗年国不爱你了,你拖娃带崽的,以后结婚安家就难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张晓兰痛定思痛,自己还年轻,后来的日子还长着呢。按现在的生活标准,生活方式,按自己目前这一千来块钱的收入,孩子确实是生活的累赘!自己不能在苗年国这棵树上吊死啊!第二天,她就将儿子抱到谷长寿的值班室,威逼苗年国就范,一旦苗年国答应了她的要求,她随时可以将儿子找回来。
张晓兰悠悠醒来。
调整到肥缺部门工作,没有着落,儿子又被人偷走了,失去了心肝宝贝不说,拿什么向苗年国叫板?得想法把孩子找回来!张晓兰丢下工作,也不再顾忌什么了,直接找到长寿女人。听长寿女人讲了孩子被偷经过,张晓兰马上意识到:孩子可能是苗年国指使他人偷走的!于是,她又直端端闯进苗年国的办公室!
10
张晓兰跌跌撞撞进了县长办公楼时,郑荣正在和苗年国的秘书说话。
郑荣叫嚷道:“李大秘书,苗年国到哪儿去了?李大秘书,你知道不,几天前遗弃在政府大院的弃婴,被人口贩子偷走后,被捂死在火车上了。这可是大案要案,苗年国不管呀?”
李秘书无奈,只得告诉郑荣:“苗书记出国了,管什么管呀。”
原来,陵江市委推行了庞大的人才培训、选拔工程。其中一项,就是派遣一批年富力强、政绩显著的年轻处级干部到美国学习培训半年。苗年国作为陵江市委后备干部人选,是这批年轻有为的干部中的佼佼者,加上他有个市委书记叔叔,像这样的好事,当然应该有他一份。
站在门外的张晓兰一听,脸色苍白,双眼一黑,昏厥在过道上。
李秘书将郑荣推出门:“就你事多。一个娃儿死了,关你球事!苗书记出国了,你爱管闲事,去找公安局吧。”
李秘书将郑荣打发走,发现张晓兰昏倒在过道,叫不醒,忙叫来司机,把张晓兰送到医院急诊室。医生望、闻、问、切一番后,张晓兰醒过来,愣了一下,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哭着哭着,推开医生,踉踉跄跄地跑出了医院……
三天后,张晓兰被确诊为患了忧郁型精神病,被送进了神经病医院。
张晓兰的朋友宁欣儿,到医院看望张晓兰。她看着张晓兰紧紧地抱着一个布娃娃,呆呆地不说话,心里后悔极了。如果不是她宁欣儿支持张晓兰表演了弃婴悲剧,张晓兰的命运会凄凉悲惨到这个地步么?
原来,宁欣儿认识了张晓兰后,一次两人闲谈闺中雅事时,宁欣儿看到张晓兰身上带着的那块令她伤心欲绝的玉佩……她恨把她当做玩物的苗年国,她也在等待时机报复他!机会终于来了:苗年国又抛弃了张晓兰,机构改革,人员分流,张晓兰想威逼苗年国,自己能分流到好的部门……于是,她和张晓兰商量,导演了弃婴闹剧。本想逼苗年国答应张晓兰到好的部门后,马上把孩子抱回来,岂料,结局竟是这样残酷无情!现在,张晓兰成了神经病人,她不可能再利用死去的孩子逼苗年国就范了……
宁欣儿认为,肯定是苗年国暗中指使他人,再找黄山娃偷走了张晓兰的儿子,只有抓住了贩卖弃婴并致死的黄山娃,通过黄山娃的交代,才能揪住苗年国的尾巴。她便以妇联副主席身份,以妇联有保护妇女儿童合法权益的职责为由,要求公安机关查清弃婴真相。但是,公安局局长告诉他:黄山娃杳无音信!张晓兰的儿子也火化掩埋了。查处苗年国的证据消失了。派出所所长牛锦标尽管没有查清这个奇特的案子,不久后却如愿以偿,升任为政法委副书记……
一个月后,机构改革进入实质性阶段,机关的冗官冗员分流方案出来了,名记郑荣,按兵不动,仍然在新闻科长位置上,睁着大眼睛,发掘着更骇人听闻的官场轶闻趣事。
责任编辑吴琼
插图任义娟